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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到凡城看守所工作後,不斷有人給我介紹女朋友,其中以李庸醫最為積極。想來他應該是覺得自己擠占了法醫的位置,心中對我有所虧欠。於是,經他介紹,我見了不少女孩,有相貌姣好者,也有家庭條件優越者。有一次,我見了一個長著齙牙的女孩,她姓曹。我們很禮貌地見麵、吃飯、逛街。把曹姑娘送上出租車後,我立即打電話問李庸醫:“這個曹姓女孩的父親是誰,該不是刑警支隊的曹大牙吧?”電話裏,李庸醫訕笑著誇讚起基因的偉大力量。

身邊的同事幫我張羅,還在我的理解範圍內。最奇的是,看守所裏的在押人員也有想把女兒介紹給我的,說是作為醫警的我既能保證她的安全,也能照顧她的健康,還許諾結婚時會陪幾十萬的嫁妝。

突然成了眾人的香餑餑,我有點不適應。大學畢業後,的確有不少人給我介紹過對象,但基本上都被我父母擋了回去。我原以為他們是想讓我好好奮鬥幾年,但我的親姐姐告訴了我真正的原因:父母覺得那些女孩的條件一般,沒必要浪費時間。

說實話,我沒覺得自己的條件有多好,個子不夠高,長相不夠帥,也沒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才藝和變廢鐵為黃金的口才。像我這樣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坐在咖啡館裏,讓女孩對我另眼相看?

最後幫我解疑釋惑的是陳拒收。他說,在凡城這個不大的地方,年輕適齡且有公職鐵飯碗的男青年本來就少,在相親市場上自然是熱銷產品,畢竟大家都想過安穩的日子。

平心而論,在看守所工作的日子可以說是非常安穩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適應了那些始終存在的背景音:腳鐐拖地的聲音、門禁開合的聲音,還有每一間號房門後的竊竊私語。正是這些竊竊私語,讓我在安穩的日子裏同時感受到某種湧動的暗流。我努力想看清那些在押人員的本來麵目。這種努力會不經意地滲透到我的生活中。比如,相親時,我總會試圖透過那些女孩或甜美可人、或漫不經心的神態,猜測她們究竟有過怎樣的故事,又有著怎樣的心思。有些女孩被看得心虛,便掏出鏡子左右端詳自己的側臉,看看哪裏的妝花了。

好吧,囉唆了這麽多,還是不能遮掩我的悲劇:在凡城,我一共相了八次親,全部以失敗告終。慢慢地,身邊那些“媒婆”開始消停,我的心也隨之消停。

這一天,早上交完班,剛從保管櫃裏取出手機,就發現韓江雪給我發了條消息,說是要把褲子還給我。

我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把警服借給她的事情。我回複說:“不用,你留著就好。”

韓江雪堅持要還。

我想起今天沒有其他安排,便提議:“要不中午我請你吃飯?”

韓江雪回了個笑臉:“我中午帶了飯,鮑汁鵝掌、杭椒牛柳和蒜蓉西藍花,我自己做的。”

這應該是在拒絕我吧,但我還是回了個點讚的表情。

一分鍾後,韓江雪發來定位,是一家專門做魷魚蝦的排檔,並說這家的菜味道不錯,晚上她請客。

“你做東,我買單。”我回複。

聊天結束後,我才想起曾承諾韓江雪讓呂毛毛給她寫道歉信的事情。我正思量時,兩個警察押著一名犯人來到值班室。那個犯人頂著個青皮腦袋,吊兒郎當的,乜斜著眼看警察給他辦理入監手續。這種人一看就知是慣犯。

我問“青頭皮”:“什麽學曆?”

“青頭皮”說:“小學沒畢業。”

我說:“好,你幫我寫個東西。”

“青頭皮”歪著腦袋問:“晚上能給我加餐嗎?”

我說:“包在我身上。”

接下來,“青頭皮”按照我的要求仿寫了一封道歉信,不到二十個字。那些字看著就像一群蝌蚪,其中還有三個錯別字。不過,我挺滿意的。

整個上午,我都窩在出租屋的榻榻米上補覺,樓下是車水馬龍的噪聲,和看守所的那些噪聲一樣,一點點地消磨人的精力。

在此,我要介紹一下我這個一室一廳的蝸居:三十七平方米,位於城市的中心,距離看守所一個小時的車程,每月房租八百元。因為位於三十一樓,縱然下麵的世界發生了小型核爆,傳到上麵也有種朦朧的不真實感。我很喜歡這個房間,身處凡城又能俯瞰凡城,這是一種令人舒服的距離感。

下午一點,饑餓喚醒了我。我在廚房灶台上簡單燒了一盤雞翅,又拌了一盤蔬菜沙拉,主食是在樓下超市買的燕麥麵包。吞咽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正在享用鮑汁鵝掌、杭椒牛柳和蒜蓉西藍花的韓江雪,竟有些出神,嘴巴裏不知怎的多了許多唾液。

飯後,我開始收拾房間,花了兩個小時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然後,我洗了個澡,又把衛生間擦拭得看不見一滴水漬。和大多數學醫的一樣,在衛生方麵,我有一種要把自己逼死的強迫症。

臨近傍晚,在晚高峰到來前,我打車到了那家排檔。盡管我早到了二十分鍾,卻看到韓江雪已經站在馬路邊等著我了。我本想選靠角落的位置,她卻把我領到了人多擁擠的區域,說那裏熱鬧。嗬,奇怪的姑娘。

剛一坐下,還沒寒暄兩句,服務員就端來一個超大的碗,裏麵裝滿了魷魚蝦。這道菜是湖南菜做法,加了許多小米辣和酸豆角,入口先吃出的是酸,接著是辣,辣完了還有一絲甜。我的舌頭到第二階段就基本報廢了,嚐不到甜的味道。吃了一陣,韓江雪為我叫了份冰粉,我麻木的舌頭才慢慢恢複知覺。韓江雪說:“上次褲子的事情謝謝了,我送去幹洗了。”

“哎,你知道這些警服都是哪個廠做的嗎?”

韓江雪搖頭。

我說:“我的家鄉有一座監獄,裏麵有一家電纜廠和一家製衣廠,男犯人每天在電纜廠裏穿電纜,女犯人則在製衣廠裏做衣服。我們的警服都是那些女犯人做出來的。”

“也就是說,警服裏包含了濃濃的惡意?”

“也不見得,警察和犯人並不是對立的。在看守所裏,管教和在押人員大多能融洽相處。管教常掛在嘴邊的是,犯人違的是國家的法,不是我個人的法。”

“那個小孩兒倒是挺憤怒的。”韓江雪雙手合十,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後。我回過身,看到裏間的一張圓桌旁圍坐著七八個少年,其中埋頭看菜單的正是“一隻耳”呂毛毛。我愣住了。

“是他吧?”韓江雪的聲音很平靜。

我點點頭。

“他被放出來了?”

“嗯,被取保候審了。”

“真巧啊。”韓江雪幽幽地感慨了一聲。

“是啊。”我附和道。

“他還欠我一個道歉呢。”

我想起口袋裏那封偽造的道歉信,暗想幸好沒有拿出來。韓江雪突然起身,看架勢是要去找呂毛毛理論。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韓江雪一怔,眼神中先是疑惑,然後是不屑。或許,她覺得我是怕了。

我搪塞了一句:“先看看他們要幹什麽。”

韓江雪這才坐下。隻見一個男孩拉開書包拉鏈,將裏麵的開心果、碧根果倒了一滿桌。隨後,另一個男孩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長條狀物體,是一條中華牌香煙。接著,又有兩個男孩分別從自己的包裏取出兩瓶夢之藍白酒。

眼前的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韓江雪說:“看樣子是發橫財了。”

我心裏也泛嘀咕,這些衣著邋遢的男孩絕不會有如此的消費能力。我撥通了李庸醫的電話,讓他查一下這兩天全市的盜竊案,看有沒有煙酒店被盜的案子。

李庸醫照例叫苦:“老大,我可是法醫,又不是偵查員。”

我揶揄道:“就當你爹給你布置偵查任務了。”

電話掛斷不久,李庸醫發來微信,說今天淩晨有一家煙酒店被盜,損失了夢之藍、中華煙等共計兩萬多元的貨品,作案手段類似抄家洗劫,一看就很不講究。竊賊連櫃台下麵的一包開心果都沒放過。

韓江雪把手機搶了過去,我的心髒撲通撲通地加速跳了起來。我是一名警察,但從沒抓過一個賊;我是一個成年男性,卻在和未成年人呂毛毛對話時被他偷襲。我鼓起勇氣再次瞥向身後那一桌小賊,下一秒我和呂毛毛四目相對。接著,我們都看向了那一桌煙酒幹果,呂毛毛露出怪異的笑容。

我站起身,向那夥少年走去。“轟”的一下,少年們抱著煙酒就往外衝,撞翻了桌子,也撞倒了韓江雪。我伸手要去扶她,韓江雪卻喊道:“追啊。”我一怔,轉身便追了出去。

這夥少年一出門便分道揚鑣,一路向東,一路向西。我看準呂毛毛的逃跑方向,一路緊追不舍。追出兩個路口後,韓江雪發來了位置共享請求,我不解何意,順手點擊通過,然後一門心思地追呂毛毛。不知不覺間,呂毛毛脫離了所有同伴,距離我不過十來米之遙。我心裏有了底,覺得憑自己的力量製服他應該問題不大。

又過了一個路口,呂毛毛閃身進入一條巷子,不見了蹤影。我追進巷子,看到兩棟標記著“拆”字的三層小樓。樓裏的大部分住戶都已搬走,唯有一個老奶奶和一條雜毛老狗在三樓俯瞰我,一臉沉重,仿佛我要倒大黴似的。

一恍神,呂毛毛已經站在了我麵前,而在我身後,七個少年堵住了巷口。原來,我鑽進了他們的圈套。呂毛毛笑著說:“沒想到吧?”

我努力控製自己:“你們偷了煙酒店,我得把你們帶去公安局。”

呂毛毛哼了一聲:“你以為自己是誰?”說著,他便領著同伴向我走了過來,自信滿滿,沒有遲疑。我則僵在原地,看著危險越來越近。呂毛毛走到我麵前,抬頭看著我,冷冷地問:“這次是你放過我,還是我放過你呢?”

呂毛毛回頭問他的同伴:“你們說說,要不要放過警察叔叔?”

呂毛毛的話音還沒落,我的手仿佛突然擁有了獨立靈魂,緊緊抓住了呂毛毛的胳膊。

呂毛毛一愣,猛地甩膀子,卻沒能掙脫我的手。

“你想幹嗎?”呂毛毛質問我。

“跟我回公安局!”我的血氣在上湧。

在我們身後,那些少年早已驚呆。

呂毛毛吼道:“上啊,給我揍他!”

我也吼道:“我是警察,誰敢襲警?!”

少年們猶豫了。

呂毛毛又命令他的嘍囉:“拿磚頭砸他!”

地上有石子,但沒人去拾。呂毛毛踹翻了一個垃圾桶,那些少年從裏麵翻揀出易拉罐、包裝盒和爛蘋果,向我砸了過來。我一邊躲避這些汙穢之物,一邊死死地攥住呂毛毛的手腕。

呂毛毛急了,張口咬向我的手腕。在難忍的疼痛中,我聽到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傳來。接著,一輛巡邏車出現在巷口。在那些大塊頭巡警身後跟著的,是拿著手機的韓江雪。她喘了口氣說:“還好開了位置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