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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我隻身來到凡城,本就是為了追求一種不確定的生活。因此,當韓江雪走入我的世界並帶來一份不確定的愛時,我非常著迷。

這種不確定性在我們接下來的相處中逐漸顯露出來。比如,她既能講多國語言,也能模仿不同省份的口音;她既有廣泛的愛好,在某些問題上又展現出非常專業的知識素養。她就像一隻機器貓,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越久,我越覺得自己所了解的隻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還有更多地方蒙著神秘麵紗等待我去發現。

於是,我試著了解她的私人世界,比如她的父母、她的童年,還有幾乎所有情侶都會八卦的戀愛史。但這些問題到她那裏都碰了壁,得不到任何回複。直到此時,我才將好奇的矛頭從她身上轉回自己身上:為什麽她會看上我?是啊,她究竟看上我哪一點?

我相信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莫名其妙的愛。如果一時間看不透愛恨背後的深層邏輯,那隻能說明我的修行還太淺。

現在先把這份迅速升溫的戀情放一放,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

最近一段時間,我經常在醫務室的辦公桌上看到一盤新鮮的時令水果。雖然作為醫生的我有潔癖,但令我驚異的是,這些水果都被洗得幹幹淨淨。葡萄上看不到一點白霜,哈密瓜不僅削了皮,還被切成大小一般的方塊,整齊地碼放在一起。味道如何暫且不論,單是看著就很誘人。

起先,我以為這是所裏的從優待警政策,以犒勞我們這些沒日沒夜工作的警察。後來我發現不然,似乎隻有我自己享有這樣的待遇。那麽誰在默默地關心我呢?我有點忐忑,因此特別留心。暗中觀察後,我發現是一個穿綠馬甲的男人把果盤端進屋的。

在此要插話介紹下看守所裏的四種馬甲:還未被判刑,或者已經判刑還沒有投送監獄的在押人員穿黃色馬甲;未成年在押人員穿藍色馬甲;死刑犯穿紅色馬甲;已經判刑但剩餘刑期不滿半年,在看守所內服刑的犯人穿綠色馬甲。

在上述四類犯人中,那些穿綠色馬甲的短刑犯安全係數較高。他們大多都可以掰著手指算出獄時間,沒必要犯傻做危害監所安全的事情,所以常被分配去做一些勞務,比如開荒種地、縫補衣服。有一個被判了侵犯公民個人隱私罪的研究生甚至得到所長特批,開發了一卡通智能管理係統,不僅適用於犯人,也適用於所有的警察。

這個偷偷給我送水果的“綠馬甲”被分配的工作是協助窗口接待民警,將在押人員的家屬送來的衣物、食品、錢財和信件進行安全檢查、登記,再分發到監室犯人手中。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就是看守所的郵差。大家都喚他“爬蟲”。

我把“爬蟲”給我送水果的事情匯報給了衢八兩。

衢八兩聽後反問我:“他為什麽要討好你呢?”

我聳聳肩:“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衢八兩笑了:“有這個安全意識就好。”

“你們為什麽都叫他‘爬蟲’?”

“他經常克扣外麵的家屬送給在押人員的物品,不是背地裏做,而是當麵兒友好協商,畢竟有些在押人員和家屬會托他辦點事。”

“不會是遞信串供吧?”

“這倒不會,大多都是給親屬帶個話兒什麽的,或者和其他監室的犯人做以物易物的交易,諸如此類。再說了,爬蟲的刑期就隻剩一個半月了,犯不上幫那些犯人串供。”

“那他幹嗎討好我這個小醫生呢?”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可以探探他的底,看看他有什麽需求。”衢八兩的眼睛眨了眨,“不過,你不要輕易承諾什麽,這個人鬼得很。”

第二天一早,我守在裏間的留觀室,聽到有人腳步輕盈地進了屋,便從裏間出來,正好看到剛把果盤放下的爬蟲。他吃了一驚,然後咧嘴一笑,將兩隻手在褲邊上蹭了蹭,指著盤裏的聖女果和香蕉段說:“菲律賓進口的,吃了有助於消化。”

我拉著臉問:“榴梿是怎麽回事呢?”

“這是泰國的,送給您嚐嚐鮮。您要是嫌味兒大,我可以拿走。”

“我是問榴梿哪兒來的?”

“泰國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裝糊塗,便直話直說:“我是說,這個榴梿是從誰那裏弄來的。”

爬蟲“哦”了一聲,像是恍然大悟:“有個女人因為組織賣**被關了進來,她喜歡吃榴梿,她丈夫就在外麵買了榴梿,經過接待處送了進來。榴梿太大了,吃不完,就送了兩瓣給我。”

“可真是夫妻情深啊!”我諷刺道。

爬蟲的臉上浮起了笑:“哪是夫妻情深啊,那個男人是想讓我把離婚協議書遞給他婆娘,讓他婆娘簽了。結果,你猜怎麽著?”

“怎麽了?”

“那女人把離婚協議書撕了,塞進榴梿殼裏,又讓我給外麵等著的男人送了出去。”

我附和著笑了兩聲,請他坐下,然後去拿茶葉罐。爬蟲像是受寵若驚一般,連連擺手,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包軟中華要遞給我。

我說:“我不抽煙。”

“呀,醫生不抽煙,還挺少見,所裏有個醫生特能抽煙。”

“你是說我師傅?”

爬蟲搖頭:“不是陳拒收。我說的是東17監的一個醫生,殺情婦的那個。那個醫生就特能抽煙,一審開庭前,他平均每天抽五包煙。”

“他幹嗎要殺情婦?”

“小三想逼宮上位唄,結果被醫生灌醉後注射了過量麻藥。”

“你對所裏的情況很熟啊。”

“多認識個人,多一條路嘛。”

我用眼神示意那盤水果:“你為什麽想認識我呢?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小警察。”

“看您的麵相,以後一定能當局長。”

“你能真誠點嗎?”

爬蟲收回了臉上的嬉笑:“我就是覺得你和那些老警察不太一樣,不油膩,滿滿的正義感。說了你別笑話啊,我小時候特想當一名警察。”

“可是你最後被警察抓了。”

“世事難料啊。”爬蟲歎了口氣,接著壓低聲音,“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很可笑,但我經常各個監室來回跑,有時候能聽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那些老警察在看守所裏麵待久了,腦子不太靈光。我把這些線索告訴你,興許能幫你破大案呢。”

爬蟲的話讓我心動了,但我隨即想起衢八兩的忠告,便反問他:“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爬蟲使勁地搖頭:“我沒有目的,也不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麽。”

“我不明白。”

“我不是說了嗎,我從小就想當警察,如果能幫著警察破案,也算實現了一半的夢想。”

我看著他,有些半信半疑。

爬蟲歎口氣說:“誰都想走正道兒,但人都有犯渾的時候。這牢我也坐了一年了,受的教育也夠了,我想做點好事啊。”

我斜眼瞥著他,還是不相信他的話。

在和爬蟲對話前,我對他的人生已有了大概的了解。爬蟲出生在礦工家庭。父親很早就患了矽肺病,喪失了勞動能力。親生母親不堪家庭重負,隻身離家,再沒見蹤影,爬蟲由繼母帶大。因為經濟窘迫,爬蟲從小便精打細算,倒買倒賣,市場裏麵什麽來錢就幹什麽,但折騰來折騰去仍然處於社會底層。

窮則思變,他動起了腦筋,開始依傍比自己有權勢和實力的人。能拉攏的就拉攏,如果拉攏不來,他就威逼利誘,欺強淩弱,不斷實現自己人生的進階。當他通過各種手段承包了一個大型農貿市場的攤位管理工作時,他才二十一歲。

後來,他結識了一位看起來神通廣大的大哥。在一次不經意的聊天中,爬蟲聽說了一個秘而不宣的建設項目,說是一旦參與,就可以從政府和開發商那裏扒兩層皮。爬蟲聽了非常興奮,纏著大哥要參一股,一起去“扒皮”。

大哥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收了爬蟲30萬元。結果,工程都完工了,爬蟲不僅一分錢的收益沒撈到,連30萬的本兒也沒收回來。多次催要無果後,爬蟲急了,到公安局報了案。結果發現,這位大哥確實參與了大樓的建設,但因為他所負責的那部分工程質量不過關,不僅沒撈到好處,反倒被別人扒了層皮。

公安局認定這屬於債務糾紛,讓爬蟲到法院起訴。爬蟲到法院立案庭一打聽,發現他已經是第二十二個起訴這個大哥的原告了。爬蟲一時間傻眼了,但他沒有坐以待斃。他聽說那個大哥最近離了婚,把房子、車子都給了他老婆。這不是明顯在轉移財產嗎?爬蟲開始跟蹤對方的老婆。跟了兩天,他終於找到了機會,趁著女人剛停好車的工夫,一屁股坐進了副駕駛座,又一把拽走了車子的鑰匙。爬蟲以為靠著自己並不厚實的小身板可以把女人嚇跑,然後把車子占為己有。沒想到那女人很強悍,隻用兩招就把爬蟲打得找不到北了。等他反應過來時,女人已經跑下了車,還用鑰匙把他鎖在了車裏,然後報了警。法院最後以非法侵占他人財產罪判了爬蟲一年零五個月的有期徒刑。因為訴訟程序費時許久,剩下的刑期不多,爬蟲便留在了看守所服刑。

看到我懷疑的態度,爬蟲拍了拍大腿:“好吧,年輕人,我先給你爆個料,你再看我對你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嗯?”我還未有所反應,爬蟲就問我對西區5號監室的老鮑有沒有印象。

我知道那個老鮑,五十歲出頭,高高大大,老實巴交的,平時給死刑犯砸腳鐐這種重活兒都是他幹的。和爬蟲一樣,老鮑也是已決犯,好像是按故意傷害判的,距離刑滿釋放隻剩兩個月。

我問爬蟲:“老鮑怎麽了?”

爬蟲說:“老鮑這人腦筋死、嘴巴笨,不會討好人,所以幹的都是髒活兒、累活兒,再加上賬上沒錢,吃不到好的。得虧我沒事想著他,常請他抽煙吃肉,老鮑的生活水平才能提高一點,也願意和我多說話。”

爬蟲乜了我一眼,看我沒反應,便接著說:“前些天,我和老鮑討論出獄後到外地打工的事情。我問他去不去省城,說那裏機會多。老鮑說不去,他對省城有心理陰影。但究竟是什麽陰影,老鮑不肯多說。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和老鮑磨,磨得他放鬆了防備,說起他八年前去省城打工時發生的一件事。”

爬蟲拿起一支筆遞給我,笑著說:“下麵的事情,我覺得你應該拿筆記一下。”接著,爬蟲講起了案子。

“老鮑是在八年前的夏天到的省城,那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大暑。老鮑記得很清楚,那天也是他兒子的農曆生日。下了長途車後,有摩的司機想做老鮑的生意,老鮑說了他老鄉所在的那個建築工地的地址。兩人談攏了八元錢的車費,摩的司機便載著老鮑出發了。不一會兒,老鮑就發現摩的司機在帶他兜圈子。老鮑讓司機停下,然後和他理論了起來。兩人沒講上兩句便爆發了爭吵。老鮑一生氣,順手就拿摩托車頭盔往司機的胸口掄了一下。司機捂著胸口靠牆坐在了地上。老鮑有點慌,便拎著行李回到客運站,直接坐車回了家。在省城,老鮑統共待了不超過一小時。”

我問:“司機最後怎麽樣了?”

“老鮑不清楚,我自然也不知道。不過,你知道這次老鮑是怎麽進來的嗎?”

“故意傷害罪。”

“對,老鮑和別人打牌,對方懷疑他作弊藏牌,老鮑就捶了人家一拳,結果把對方的兩根肋骨捶斷了。”

“你是說那個司機可能受傷了?”

“沒準兒小命都沒了。”

我沉吟了一下,接著問:“難道沒有過路人看見,撥打110或120嗎?”

“巧就巧在這裏。”爬蟲說,“兩人是在兩棟大廈中間的過道起的衝突,過道很長,也很偏僻。再說了,老鮑也就拿摩托車頭盔掄了一下,一瞬間的事,應該沒人注意到發生了什麽。”

我想了一會兒,追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爬蟲笑了:“我騙你有什麽好處呢?”

“我得把這個情況跟所裏匯報一下。”

爬蟲起身對我說:“你忘了一個關鍵細節。”

“什麽?”

“案發地點。”爬蟲頓了頓,“在那個過道盡頭,可以看見大潤發超市豎著的廣告旗杆。”

送走爬蟲後,我沒有耽擱,立刻趕到指揮調度中心,找到衢八兩匯報了這條線索,尤其說明了案發時間和地點。衢八兩也很重視,當即查找通訊錄,聯係到了省城管轄長途客運站的派出所,向他們了解八年前是否有一起關於摩的司機被傷害的案子還沒有破。

對方遲疑了一下,然後我們聽到他在喊同事:“老高,八年前那個摩的司機被害的案件,你還有印象嗎?”

電話開著免提。

“被害”兩個字回**在看守所的指揮調度中心,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工作。

幾秒後,電話裏傳來另一個男聲:“我姓高,是所裏的辦案隊長,摩的司機被害的案件,你們有線索了?”

當天傍晚,省城公安那邊來了兩輛車和八名警察。在市局辦好移交手續後,他們直接到了看守所。那個所裏負責辦案的高隊長告訴我們:“摩的司機的胸口被砸後,就把摩托車丟在巷子裏,捂著胸口徒步向附近的一家醫院走去。他一直走到了醫院的門診大廳,然後再也堅持不住,倒在地上死了。後來法醫檢查發現,那個男人死於血氣胸。”

高隊長還感慨道:“當年我們花了大量精力梳理線索,情殺、仇殺、財殺都想過,沒想到案子居然在這裏破了。”

衢八兩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說話的工夫,走廊裏已經響起老鮑咒罵“叛徒”的聲音。我探出腦袋,看到老鮑一口唾沫吐在了在邊上站著的爬蟲臉上。接著,老鮑被移交給了省城警方。我來到爬蟲身邊,望著一行人離開的背影,把一張紙巾遞給了他。

爬蟲笑著說不用,然後用袖口擦了擦臉,對我說:“你立功了。”

我有些尷尬,反問爬蟲此刻是什麽感覺。

爬蟲想了想,對我說:“感覺就像在打遊戲,你把別人給淘汰了。”

“而且是以弱勝強。”我補充道。

“是的,大象踩死螞蟻不是新聞,螞蟻把大象絆倒才顯本事。”爬蟲從口袋裏摸出一顆水果糖扔進嘴裏,邊嚼邊說,“聽說馬克劉這頭大象最近被關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