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厥鐵匠到來,刺史府再發命案

在刺史府大堂,狄公夾住一封信件,愁雲滿麵。元芳在一旁問道:“大人,有壞消息傳來?”

狄公沉重地站立起來,冷冷說道:“這封信來自突厥部可汗阿史那?溫博。信中提到,按照盟約,他已派遣二百名突厥鐵匠來到涼州,跟隨大唐匠人見習製作馬蹄鐵。”

元芳道:“看來突厥首領還並不知曉他的繼承人已經被害了。”

狄公道:“阿史那?宏無端死於刺史府,仵作做了三次屍檢,並未發現任何傷痕,唯一的嫌疑人龍五也已經死於非命。而龍五塗抹於畫上的迷粉隻是致幻,並不致命。元芳,你跟蹤夫人可有結果?”

元芳便將在南城跟隨夫人的場景描述了一番。狄公問道:“你的意思是夫人有可能串通契丹人?”

“沒錯。”元芳回道,“我暗中跟隨過那兩個耍狗熊之人。他們雖然穿著突厥人的衣服,卻操著契丹語言。”

狄公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再想起商大人的“無疾而終”,他頭皮發麻,寒意四起。“這委實讓人匪夷所思!”一個可怕的念頭忽地閃過,難道夫人藍氏就是潛伏在涼州數年之久的間諜?!

“之後呢?”狄公問道。

元芳歎道:“隻可惜這兩名契丹人已經被人害死。”

“死了?”狄公問道。

“正是!是在一家叫紅香院的紅樓裏發現的屍體。殺人手法和巫女殺人案一模一樣。後來我才知道,這兩人是投降天朝的契丹人。”元芳道,“我和宋姑娘還在他們的住處發現了一大包黑色粉末。巧合的是,前些日子被巫女殺害的人家裏也發現了同樣的粉末。”

狄公接過元芳遞過來的粉末,仔細看了看。“這些粉末你拿給賈大夫看看。我們萬萬不能小看這些東西。”狄公在室內踱步,突然停下來,“元芳,我們假定一下,被巫女所害的七人與今日的兩名契丹人都是契丹大軍的細作,或者是埋伏於涼州城中的內應,那我們就有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們拿這些粉末做何用處?第二個問題是,究竟是誰殺害了他們?看來在涼州,除了你我和契丹間諜,還有第三方勢力。這個巫女的真實身份是誰?她為什麽要幫我們?第三,在這其中,夫人藍氏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如果藍氏真的是契丹間諜的話,那就意味著李盡忠大將軍受到了牽連,這——這可是晴天霹靂啊!”

元芳問道:“大人,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

狄公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才睜開。“和契丹的決戰在即,我們萬萬不可自亂陣腳。當今第一要務是要穩定住和突厥人的同盟關係。如今阿史那?溫博來信,我竟然不知如何回複。”

元芳提議道:“大人,那就將實情告知阿史那?溫博。我天師所向披靡,天下並無敵手,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狄公搖了搖頭:“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尤其是在戰局如此敏感的時刻,我們不能自命不凡,掉以輕心,更不能四處樹敵,以致功敗垂成,喪涼州及萬千無辜百姓於契丹之手。我尚須仔細思索如何回阿史那?溫博的這封信。元芳,你速去大將軍府,從大將軍李盡忠處借軍卒兩百,到北州外的草原上接納這兩百匠人,將他們妥善安置在兵器坊,確保他們每人都有一名漢人師傅來教導,並保證其安全。如果有人提出要回歸突厥本國,就立即將其禮送出境,不得出任何差錯!”

元芳深知責任重大,不敢懈怠,連忙答應。

狄公又道:“對於巫女殺人事件,由於死去的多是契丹人的細作,對我們並無本質威脅。抓住涼州間諜,破獲黑粉背後的大陰謀才是重點。其中,夫人藍氏是重中之重。她是否是涼州間諜?她是否跟阿史那?宏和商大人的死有關係?她是否從李盡忠大將軍那裏盜得了軍中機密?這是涼州城的一切矛盾的焦點。你從北州回來後,立即將夫人盯住。我相信,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必定會有所斬獲。”

待元芳走後,狄公心中稍安。他回到內衙書齋,正苦思冥想如何回複突厥人,緝捕張科大跨步進來:“大人,又有一樁命案!”

狄公的羊毫筆懸在半空,隱隱感覺不妙,驚問:“是誰?”

張科急促回道:“大人,也是發生在刺史府,死者是——”

“你不要著急,死者是誰?”

“是大將軍的夫人藍氏。”

“啊!”狄公大驚,手中的毛筆脫落,在宣紙上留下一攤墨跡。他心中一緊,暗道,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走,前麵帶路!去案發現場!”

狄公來到後宅,看到夫人藍氏居住的房間並沒有上鎖。屋子裏躺著一個人,腦袋被砸得粉碎,臉麵上全是血汙。藍氏的女兒李蘭跑進來,看到此景,哇哇大哭。狄公連忙讓張科將小李蘭抱了出去,交給婆子看管。

狄公問昨日伺候的侍女小紅:“昨日屋中可有什麽異常動靜?”

小紅一臉煞白:“老爺,昨夜似乎有人來過。我聽見了輕微的敲門聲。”

狄公道:“那你為何不告訴管家?”

小紅道:“我以為是夫人和小主人在說話,所以沒有上報。”

說話間,大將軍李盡忠也聽聞消息,趕到現場。看到愛妻倒在血泊中,他不管不顧,撲在藍氏身上痛哭。狄公一臉愧色。

待哭聲漸歇,狄公道:“大將軍,您注意身體——您還有一場仗要打。”

李盡忠回過頭來,臉上掛著淚痕,語氣中帶著憤恨:“蘭兒在哪裏?”

狄公連忙回道:“在婆子處,管家看著。”

李盡忠道:“響鼓不用重錘。狄大人,本將軍萬萬沒有想到,賤荊竟然死在你的刺史府裏。”

麵對如此直白的責難,狄公滿麵羞愧,他咬緊牙關:“本官一定會將凶手繩之以法,這點請大將軍放心。”

李盡忠灰黑色的臉麵繃得更緊了,獨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再也沒有說話。

狄公彎下腰來,驗看藍氏的傷口。夫人頭部血肉模糊,一看傷口便能判斷是鈍器所傷。狄公讓趕來的老仵作仔細量了一下每個傷口的位置和大小,發現每次擊打都有三四處均勻的傷口,似乎是一個特殊的利器。

李盡忠聽到老仵作說完致死原因以及傷口的特點,臉馬上白了。

狄公留意到李盡忠的表情變化,連忙問道:“大將軍難道想到什麽了?”

李盡忠回道:“這種傷口本將軍在戰場上見到過,應該是六頁錘所傷。”

狄公納悶道:“六頁錘?”

“這是源自西域的一種武器。不同於大唐的骨朵錘,這種錘的錘身是由六片鋒利的彎曲葉麵所製成,錘到人身上,會有三到四處或淺或深的創口。”李盡忠冷冷說道。

狄公點頭:“民間不會用這種武器,那軍中使用這種武器的人多嗎?”

李盡忠欲言又止,最後說道:“在軍中,據本將軍所知,六頁錘倒是有一人在用。”

狄公問道:“誰?”

“涼州右營將軍宋大正。”李盡忠道,“他雖然出身卑微,但勇謀俱佳,戰功彪炳。據說那六頁錘便是他擊殺突厥大將之後繳獲的。”

狄公心中大驚,臉上卻不動聲色。

李盡忠看了看身邊的孫萬榮:“孫副將,賤荊有難,今日由你帶領兄弟們整肅,以備明日大軍開拔!”

之後,李盡忠命令手下兩人將屍首放到擔架上。狄公想著屍檢並未完成,連忙阻止道:“且慢——”

李盡忠用怒目瞪著狄公:“怎麽了,狄仁傑?難道我不能讓我的亡妻盡快地安息嗎?”他的言語像肆虐的寒風,冰冷無比。

“下官並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下官還有幾個疑問,需要進一步的屍檢才能查明原因。”

“哦?”李盡忠強忍住怒火,“什麽疑問?”

“第一,六頁錘貫頂,夫人頭部被砸得稀爛,腦漿迸裂,但流出的鮮血並不多。”狄公用手抹了抹屍體的頭部,“這致命傷是否是六頁錘所致,並不能下定論。第二,如果凶手真的是宋大正,那他為何在殺人後,不想到毀屍滅跡,反把屍體留在屋裏?另外,他也沒把能暴露凶器的傷口處理好,這樣不是太明顯了嗎?”

李盡忠深呼一口氣,眼中冒火,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情緒。大將軍平靜地說道:“狄大人說得有理。本將軍就先將亡妻的屍首放到你處。至於愛女李蘭,本將軍不便再煩擾你了,我要將她帶到府中。看來你的刺史府也沒我想象的安全。”

狄公尷尬無比,覺得辜負了李盡忠大將軍所托。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有負大將軍信任,下官深感不安!下官必定會傾盡全力,盡快查明害死夫人的凶手!”

李盡忠並沒有答話。待狄公抬頭時,李盡忠早已帶著親隨們出了房間。

“宋大正是李盡忠大將軍的下屬,”狄公皺起眉頭,問張科,“怎麽會這樣?”

張科小聲說道:“在軍中,宋大正與李將軍不和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狄公心驚,這可是兵家大忌。他問道:“為什麽不和?”

張科道:“軍中有傳言,說宋大正看不起契丹降將李盡忠,暗地裏說他是胡人,不配指揮天師大軍。還有更離譜的傳言說宋大正與李盡忠的夫人有染。”

狄公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主帥和大將的關係僵到了這種程度,那還打什麽仗,不相互在背後捅刀子都謝天謝地了。這讓狄公極為不安。他需要盡快查明將軍夫人被害案,用真相和法理說話,可能還有希望緩和這致命的矛盾。否則,與契丹一戰定會後患無窮。別說在前線拚殺的將士,就是涼州的百姓也會受到莫大的牽連。

狄公對夫人的死因心存懷疑,但無論如何,宋大正都是此案的最大嫌疑人。為了不冤枉好人,也為了查找出真凶,狄公覺得自己應該先去探查一番。

狄公再次來到停屍房,查驗夫人的屍體。夫人屍體的右胳膊上有一個文身,乃一隻蝴蝶的形狀。狄公拿著六頁錘和屍體上的傷口比對,仵作說得沒錯,傷口和六頁錘的鋒利凸出吻合,的確是六頁錘造成的傷口。難道凶手真的是宋大正?如果宋大正要殺人,為何要用自己獨有的兵器,也不處理這顯而易見的傷口,這不正是要向所有人昭示自己是凶手嗎?狄公翻來覆去地驗看屍身,再次仔細排查,直到他發現一點端倪——傷口的位置非常平整,平整地分布在額頭。狄公起疑,為何這些傷口如此平整?一個貿然襲擊的人心中必定會或多或少有些慌亂,拿起凶器往被害人身上砸去,也隻會造成一些隨機的傷口,怎能如此巧合地都傷在額頭,還分布得如此齊整?

另外,傷口雖然很多,但並沒有流出很多血。傷口的深度很淺,有的隻是擦破了頭皮。宋大正身材高大,臂力過人,又是戰場上的悍將,為何造成的傷口如此淺?從角度上看,如果宋大正站著行凶,傷口根本對不上。狄公蹲下,最後跪下,舞動六頁錘,讓張科扮演女屍,才得到一致的傷口。狄公納罕,傷口流血很少,又整齊劃一,難道當時夫人已經死去,是被人製造出這些傷口,從而嫁禍於宋大正?再說,假設宋大正真的殺了夫人,那他為什麽不首先想到毀屍滅跡,而是任由屍體留在屋中,自己則溜回家裏?平常人犯了殺人命案驚慌失措,逃之夭夭尚可理解,宋大正這樣的高級軍官行事絕不會如此輕佻。

想到此,狄公再次檢查了一遍傷口,並把屍體的全身都檢查了一遍,好確認是否有暗傷;另外用銀針刺穿了腸胃,結果並未發現任何中毒的痕跡。狄公陷入深深的懷疑中——夫人的致命傷究竟在哪兒?凶手到底是誰呢?

宋大正的家位於南城。雖然宋大正做到了將軍這個顯耀的位置,但他的府邸並不豪華,隻是一座兩進的小院。狄公、張科和十名衙役進入後,隻有一個仆人出來迎接。緝捕張科說明來意後,仆人將狄公一行迎進正堂。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宋大正來到正堂。狄公看過去,隻見宋大正身形壯碩,方臉圓目,鼻直口方,臉上有一絲慌張。

兩人寒暄畢,狄公問道:“宋將軍隻有這一座小庭院,真可謂儉省。”

宋大正的防備之心很明顯地浮在臉上。他小心地說道:“我父親早逝,家中隻有老娘和小妹。我給老娘買過兩個丫鬟,但老娘說自己有手有腳,何必麻煩別人,便都給遣散了。小妹隻有十六歲,尚未出嫁。”

狄公點頭,又問道:“想必宋將軍已年過四十,小妹為何如此年輕?”

宋大正麵露難色,最後還是回答道:“狄大人,小妹是我老娘收養的孤兒。”

這讓狄公非常驚訝,沒想到宋馬蘭竟然不是宋大正的血親阿妹。“本官此次前來,”狄公拋出這番拜訪的目的,來試探宋大正的言語,“卻是為了一樁無頭公案,還請宋將軍協助。”

宋大正的身子稍微往後靠了靠:“我?什麽案子?”

狄公正色道:“李盡忠夫人被害案。”

宋大正臉上的五官都擠到了一起,嗓子中發出顫音:“李將軍的夫人被害了?!”

狄公仔細留意著宋大正的神色。“正是。據本官在現場的勘察所知,凶器很有可能是六頁錘。”

宋大正的臉色“唰”地就變了,額頭上布滿密汗。

看到宋大正臉色大變,狄公趁勢問道:“據說六頁錘是宋將軍的武器?”狄公將這個致命的問題恰當地引出。

宋大正當即回歸本色,平靜地回複:“狄公說得沒錯。雖然這是個稀罕武器,但是,難道狄公想根據一件武器來懷疑本將軍?”

狄公笑道:“宋將軍多慮了。宋將軍乃涼州的勇將,馬上要奔赴沙場與契丹拚殺,本官焉敢自毀長城?這次來的目的就是給宋將軍洗脫嫌疑。”

宋大正緊繃的臉稍微緩和:“既然狄大人這樣說了,那我就將實際情況稟明。昨晚我給老娘洗完腳後便回到寢房了,從未出來。老娘和侍女都可以為本將作證。”

狄公暗驚,他還沒有問作案時間,宋大正便說到“昨晚”,看來宋大正的嫌疑無論如何都洗不清了。狄公心中歎了一口氣,麵子上還是對宋大正點了點頭。“想必是這樣。宋將軍可否將六頁錘交給本官揣摩一下?本官還從未見過此等奇異的武器。”

宋大正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回到內堂,將六頁錘取來,交給了狄公。

狄公接過來。這把武器並不大,隻有三尺見方,適合隨身攜帶。木質的手柄上塗著紅漆,錘頭是精鐵製成的,有六片鋒利的鐵葉片均勻地展開,泛出一片寒光。狄公仔細查看,發現無論是手柄還是錘頭,都並無血液的痕跡。

“難道狄公還想找到殺人的血跡?”宋大正直白地問道,“那我就告訴狄公,在戰場上,這六頁錘隻是在最後關頭防身用。本將從未用過它。”

狄公拿起六頁錘聞了聞,似乎並沒有什麽血液的鐵鏽味道。“為了洗脫將軍的嫌疑,本官還是要請宋將軍走一遭,到刺史大堂上說明白。”狄公判定宋大正肯定與此事有染,為了整個大軍的安穩,他隻有這樣做,才能平息李盡忠的憤怒。

宋大正變了臉色:“狄大人,難道你還真把我當嫌犯了?你憑什麽?”

“作案時間。”狄公道,“本官並沒有向你吐露李盡忠將軍夫人的被害時間,你卻提到了昨晚。如果你和此事無關,你為何單單提到了昨晚?”

宋大正倒吸了一口涼氣,說不出話來。

“帶走,”狄公吩咐衙役,“不要上鐐銬。”狄公又對宋大正道:“宋將軍不必擔心,我會將李將軍叫來一同會審。”不過,這句話反倒讓宋大正赫然變色。

正午時分,在涼州刺史府前衙正廳,狄公端坐於大堂正中的案桌後。由於涼州接連發生了突厥使者被害案、巫女殺人案,如今又新添了詭異、敏感的夫人被害案,數百名憂心的百姓將大堂填滿了。狄公蒼白的臉頰瘦削了不少,掛滿憔悴。他身上穿著的端正的黃色官袍像熊熊烈火一樣,賜予他能量。涼州大都督、大將軍李盡忠坐在狄公左側,會審此案。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關於藍氏被害案,本衙勘查追索,已經有了線索。來人!將嫌疑人宋大正帶上來!”

兩名衙役將宋大正押上來。李盡忠看到宋大正後,眼睛冒火。

狄公猛地一拍驚堂木:“宋大正,對於藍氏被害案,你有什麽要告訴本官和李大將軍的?”

宋大正冷笑一聲:“本人對此案一無所知。”

李盡忠氣得眉眼都擠到了一起,下巴上的胡子抖了抖。他大喝一聲:“宋大正!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如此藐視狄公和本將軍!”

宋大正“哼”了一聲:“末將不敢,末將隻是陳述實情。”

狄公問道:“宋將軍,你如果有任何隱情,可以單獨對本官說。”

宋大正冷眼看了一下李盡忠:“我和李大將軍不和的事情早已為眾人所知。我也沒有什麽要單獨說的。但如果有人要陷害我,我宋大正必定奉陪到底!”

狄公道:“你說有人要陷害你?”

宋大正凜然說道:“正是!”

“那你是承認你與本案有染了?”狄公趁勢問道。

宋大正語塞:“如果你非要這樣說,那我隻能說我是被人陷害的。”

狄公問道:“宋將軍,你是否認識被害者?和她是什麽關係?”

宋大正道:“我不認識她。”

“真的?”狄公問道。

“當然是真的。”

狄公用眼睛示意在堂下侍立的衙役:“將物證取來!”

衙役將六頁錘雙手奉上。狄公單手舉起六頁錘:“宋大正,這可是你的武器?”

宋大正不屑地說道:“狄大人的問題真是多此一舉,上個時辰你剛從本將軍手中拿走了它。沒錯,這是本將軍的武器。”

狄公道:“那我告訴你,這個武器就是凶器!”

宋大正大笑道:“狄大人,你說笑了!這武器在我家中的牆上掛著,已經有數年沒有見過血,如何成為殺害藍氏的凶器?”

狄公問道:“宋將軍,那你是不承認這武器是凶器了?”

宋大正回道:“沒錯!”

狄公早就料到宋大正會如此回答,他吩咐衙役:“你們兩人,在堂上支一口鍋,用木柴煮一鍋沸水。”

大將軍李盡忠不明白為何要在大堂煮一鍋沸水。命令下達後,衙役們遵從。大堂中央,一口大鐵鍋被支起,木塊被引燃。火苗舔舐著黑色鍋底,很快就將鐵鍋中的水煮沸了。狄公親自走近,將宋大正的六頁錘扔了進去。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狄公看到沸水表層出現一層血沫子。狄公指著血沫子,大聲質問宋大正:“宋大正,你還有何話可說?!”

宋大正傻眼了,說不出話來。

狄公對李盡忠解釋道:“六頁錘就是凶器!凶手用六頁錘擊殺夫人後,雖然擦去了血跡,但因為六頁錘是木質手柄,所以血液滲入了木頭中。武器把手上有紅漆,但沸水足以讓這些血跡現行。宋將軍,你說過從未用此錘,那這血又是從何而來的?!”

宋大正啞口無言,剛才的盛氣淩人的表情消散得無影無蹤。

狄公嗬斥道:“宋大正,你還不招嗎?是不是你昨夜潛入刺史府,手持六頁錘,捶殺了夫人?”

李盡忠站了起來,大聲喝罵:“你這個畜生!為何殘害我夫人?”

任憑李盡忠如何怒斥,宋大正隻是低頭不回答。

狄公看宋大正似乎有難言之隱,便道:“宋將軍,你有什麽想對本官說的,盡管說與本官。堂上隻有正義,本官定會給你一個公正的判決。”

宋大正冷冷地看著狄公,並未吐出一個字。

狄公平靜地說道:“宋將軍,如果你再不開口,本官就不得不用刑了。”

宋大正臉上露出些不安。最後,他堅定了眼神:“狄仁傑,本將軍能告訴你的是,我並沒有殺人。如果你想拿大刑來嚇唬本將軍,那你是打錯了算盤。本將軍在沙場拚殺,什麽血腥沒見過,還會害怕你那三腳貓的破木頭!”

狄公猛地拍驚堂木,命令衙役:“用刑!”

四名衙役從左右兩邊來到堂中央,一聲吆喝後,上前動手,兩人將宋大正掀翻在地,另外兩人分別用皮鞭連連抽打,一鞭一鞭地打在宋大正被扒光的後背上。幾下後,整個後背已是血肉模糊,鮮血四濺。宋大正痛得死去活來,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滴落。饒是這樣,他咬緊牙關,硬是沒有喊出一聲。

皮鞭不斷落下,眼看宋大正要昏死過去了,狄公示意衙役停止鞭打。

李盡忠看到宋大正抵死不招,胡須豎起,一聲怒喝如平地驚雷:“宋大正!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殺我夫人?為了少吃苦頭,快點坦白!是不是想侮辱我夫人,看夫人誓死不從,你動了殺心將其殺死?你這無恥的行為,既奪我所愛,又侮辱了本將軍,讓本將軍在眾軍麵前抬不起頭來,從而實現你卑鄙的目的!告訴我,是不是這樣?!”

宋大正吐出一口鮮血:“我沒殺藍氏!這場審判就是設計好的,李盡忠,正是你這個胡人設計陷害我!”

狄公猛拍驚堂木:“宋大正,不得放肆!本官再問你一次,你可認識被害者——李盡忠的夫人藍氏?”

宋大正回道:“不認識。”

“哼,不認識?”狄公喝道,“難道你忘記了劉氏瓷器鋪?”

宋大正大吃一驚,張開大嘴,卻沒吐出話來。

狄公正色道:“你以為你幹的那些醃臢事沒人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宋大正,一報還一報,還不如實招來你們勾搭成奸的事?!”

宋大正呆住了,許久才抬起頭,臉上是出人意料的平靜。“罷了,罷了,我如實招來就是。”

宋大正的力量像是被抽走了,身體鬆垮下來,緩緩開了口:“狄大人,犯官祖祖輩輩都是侍奉土地的農人,到我這代才算有點出息。從軍後,我屢獲升遷,心中頗為得意。但我的婚姻生活並不幸福。老娘給我找的媳婦體弱多病,相貌醜陋,又全無生活趣味。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後,不光沒有酒菜服侍,還得與下人一起照顧她。我們之間並無夫妻的恩愛與信任,全然如陌生人一般,隻是頂了個夫妻的名頭而已。去年,她疾病加重,每日躺在**,我越發感覺抑鬱。

“半年前,我孤身一人北出涼州,來到兄弟峰賞景,卻遇見兩個剪徑的強人押著一名女子前行。那名女子崴了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我拔出武器,幾下便將兩名強人殺死,救下了女人。我脫下衣服罩在女人身上,背上那名女子,把那名女子帶回家中。我把她的骨頭複了位,又親自替她按摩、上藥,直到紅腫全部消失。她見我體格健壯,相貌軒昂,生出一片愛心。而她也是我遇到的最溫柔美麗的女子,她的嬌聲細語很快讓我沉迷。我們像一團烈火般相愛了。我本想將她納為側室,萬萬沒想到她是李盡忠大將軍的夫人。

“我內心無比矛盾,也很痛苦。有時候,我甚至想到放下軍官的榮耀,和她一走了之。想到老娘和小妹,我又為這個自私的想法感到悔恨。但我無法忘記她,所以背地裏與她往來。我曾給過她幾件禮物,在瓷器店拿的青花瓷瓶便是其中一個。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無法控製自己。三天不見她,我心中便如著火一般。

“出事那天晚上,趁著夜色,我溜進刺史府與她相見。那時李蘭正在熟睡。我剛要親密,她卻一把推開我,說不要再來往了。我自然傷心,以為她變心了。我百般追問,她就是不肯回答。在刺史府畢竟不安全,所以我著急忙慌地走了。第二天,我聽到她死去的消息,同樣感到震驚。狄大人,這就是我經曆的全部事實。我以一個軍人的榮譽向你保證,我所說的句句屬實。”

狄公點頭:“讓他在供詞上畫押。”隨後,狄公命衙役將宋大正押回大牢,擇機再審。

“慢著!”李盡忠氣得發瘋。他拔出佩劍,踢開桌案,高擎利劍,跑向宋大正,像是要活劈了這勾引自己夫人的可惡男人。狄公顧不得許多,攔腰抱住李盡忠。誰知道李盡忠力氣極大,竟然拖著狄公的身軀往前移動,離宋大正越來越近,眼看利刃就要落在宋大正的脖頸上——

“刀下留人!”一個女孩嬌喝一聲,如長鞭劃破天空一般。

狄公抬頭,看到宋馬蘭姑娘出現在眼前。她的長腿穩步走上高台,一雙冷酷無情的眼睛注視著李盡忠:“我能證明我兄長是清白的。”

或許是女孩的強大陣勢震住了李盡忠,這位說一不二的大將軍竟然停了下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最後,他將利劍歸入劍鞘,轉身坐回烏木椅子上。

女孩看到阿哥受到如此的傷害,哭著跑到宋大正身旁。宋大正這位剛直的漢子受盡酷刑,卻並未發出一聲呻吟,唯獨見到妹妹後,大男人才徹底失控。兄妹二人抱成一團,痛哭不已。

狄公回到座位上,靜觀兄妹二人相擁而泣。過了好大一會兒,李盡忠冷冷說道:“狄大人,不能聽信宋大正的狡辯,武器與上麵的血跡證明他就是殺害我夫人的凶手。他還敢咆哮公堂,狂妄至極!依本將軍的意見,應該立即將其處死。”

“大將軍不急,”狄公轉向宋馬蘭,“馬蘭姑娘,你說你有幫你阿兄洗脫嫌疑的證據?”

宋馬蘭站起,將眼角的淚水拭去。“我可以給我阿兄作證,案發當晚,我和阿兄一起給阿娘洗過腳後,我們兄妹二人便下圍棋到三更。據我所知,案發時間是在二更,我阿兄根本沒有作案的時間。另外,六頁錘那個所謂的證據,”宋馬蘭正色道,“這六頁錘的確是我阿兄的武器,但前日被人偷走了。偷盜之人或許正是本案的真凶。他將六頁錘偷走後,擊殺了藍氏,又將武器偷偷放回,這樣來構陷我阿兄。”

狄公問道:“宋姑娘,你說六頁錘被偷走了,可有證據?”

宋馬蘭道:“狄大人,證據就在六頁錘上!”

“在這上麵?”狄公大為驚訝,看著這件奇異的武器,“這上麵怎麽會有能洗脫你阿兄嫌疑的證據?”

宋馬蘭道:“請狄大人允許我拿著六頁錘示範給您看,一切自當真相大白。”

狄公點頭應允。

宋馬蘭拿起在一旁晾曬的六頁錘。六頁錘經過水煮,血跡脫落,紅漆上隱約浮現一道道指紋。“狄大人,請您細看,這就是凶手留下的指痕。您看看,它們有什麽特點?”

狄公細看了一下:“六頁錘上的斜紋是從左邊往下。”

宋馬蘭讚道:“狄大人果真是一針見血。沒錯,這些斜紋往右下方彎曲延伸,正是凶手留下的痕跡。還有這道微小的痕跡,應該是右手大拇指留下的。”

狄公馬上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說,凶手慣用右手,而你阿兄是——”

“左撇子!”宋馬蘭附和道,“我阿兄是個左撇子!光從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使用六頁錘的凶手並不是我阿兄。”

狄公早就對宋大正是凶手的推斷產生了懷疑,如今有這一項證據在手,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狄公馬上轉身對李盡忠說道:“大將軍,宋大正的確是個左撇子。這新鮮的右手手印證明凶手另有其人。我們是否應該詳加探查,再做決斷?”

李盡忠瞥了一眼狄公與宋馬蘭,眼神在宋馬蘭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他“哼”了一聲:“突厥人把阿史那?宏的死怪罪於大唐,正與契丹人暗中聯絡。等你查明,本將軍早已戰死沙場了!還有,我看不用契丹人殺死本將軍,”李盡忠指了指滿身是血的宋大正,“宋大正的右營就會弑殺本將軍。哼——”他猛地轉身,大跨步離開刺史府大堂。

狄公心中暗暗叫苦,無論宋大正殺害夫人與否,大將軍李盡忠與宋大正都算是徹底結下了梁子。李盡忠憤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狄公吩咐衙役:“將宋大正押入大牢,嚴加看管。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