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突厥使者狄公眼前被殺,玉牌被找到

無盡的黑夜中,狄公覺得身體漸漸飄起……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未知的草場上。他的頭頂慢慢變亮,慘白的光線照射下,狄公周圍的草叢——不對,是無盡的藤蔓在風中起舞,並發出“沙沙沙沙”的摩擦聲。前方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嘶吼,似乎是元芳的求救聲。狄公連忙邁開腳步,齊腰高的藤蔓刮擦著身體,狄公手上濕漉漉的。他抬手一看,一片暗紅。他聞到了血的味道——藤蔓的莖上布滿鮮血。狄公甩了甩手,加速快跑。他看到元芳出現在眼前,隻不過被藤蔓緊緊包裹在一起。元芳被卷成了一個細長的粽子,頭發全部燃盡,整個身體都在冒著黑煙,從頭頂冉冉升起。

“大人救我!”元芳的求救聲傳到耳內。

狄公正要上前,隻見藤蔓中鑽出無數青灰膚色、滿嘴獠牙、頭頂長角的鬼怪。它們伸出觸手,越變越長,將狄公團團圍住。狄公劇烈掙紮,無奈身體被纏得越來越緊,直到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狄公猛地從**坐起,汗濕重衫,身體發抖。

一個可怕的噩夢……狄公長出幾口氣,鎮定了心神,方才感到腹中一陣絞痛,原來是腹內的絞痛引來了這個可怕的噩夢。狄公再無睡意。他下了床榻,點燃蠟燭,心中不放心阿史那?宏的安危,便來到窗前,看到對麵的房間一片漆黑。他看不出端倪,便來到臉盆前用濕巾擦了一下臉。一陣陣涼意讓狄公清醒了幾分。他端著燭台,來到書案前,剛要坐下批閱糧草轉運公文,突然,對麵阿史那?宏的房間亮了起來!

狄公納悶,轉頭看了看沙漏,三更末了,阿史那?宏這麽晚起來做什麽?他端著燭台來到窗台前,細細觀察。一輪彎刀般的淺月詭異地躲在一片烏雲間,黑暗中一片死寂,唯有陰冷的風聲傳遞著冰冷。

阿史那?宏的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房間的燭光亮了後,狄公看到阿史那?宏仍然倒臥在**,並未起身。明亮的燭光下,狄公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麵的臥房,甚至可以隱約看到床尾牆上掛著的畫中美人,而阿史那?宏就睡在畫的下方。

窗戶大開,這讓狄公頗為疑惑。正值北國的隆冬季節,阿史那?宏為何要打開窗戶?難道是有賊人或刺客潛入了阿史那?宏的房間?狄公心中大為不安。他剛要邁開雙腿去對麵敲門,接下來,詭異的事情發生了,讓狄公難以置信:那幅畫上的漢裝美人竟然動了起來,先是舞動衣袖,接著扭了扭身體。狄公的眼睛圓睜,注視著這不可思議的畫麵——那美人竟然從畫上飄了下來,站在地板上,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個竹杯。

狄公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睛所見是真實的。

那美人將托盤放在床邊的小幾旁。阿史那?宏醒來,坐起,和美人說了幾句話——兩人貼得很近。突然,阿史那?宏倒了下去。之後,那個女人又舉著托盤站在畫下。又是一個心跳後,女人便回到了畫中。定了一會兒,畫中突然出現一扇小門。那美人打開門,消失在門後。

燈光隨後滅了,阿史那?宏的房間重新回歸死寂。

美人消失前,阿史那?宏的雙腿抽搐了一下,隨後整個身子發狂般抖動。狄公大叫一聲“不好”,來不及披上裘衣,便下樓衝了出去。剛下樓梯來到院子裏,狄公就看到在阿史那?宏的房間下麵,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跑動,隻及他的腰部。“什麽怪物?”狄公喊道,“停住!”

那圓乎乎的黑影飛快地衝出下人的包圍圈,往圍牆的方向便跑。狄公緊緊跟隨。那怪物突然爬上圍牆,轉瞬間便沒了蹤影。

狄公本欲去追,忽然想起阿史那?宏,他冒出一身冷汗,連忙氣喘籲籲地爬上二樓,來到阿史那?宏的房間。狄公大聲喊阿史那?宏,卻毫無回應。狄公一腳踢開房門,來到窗前,摸了一下阿史那?宏的額頭,身體還是溫的;再探了一下呼吸,已經全然停止。

狄公驚呆了,猛地縮回手指,心中暗暗叫苦。他仔細檢查阿史那?宏的身體,發現全無任何傷口。

狄公氣惱,細細查看房間。在床尾,那幅畫掉落在地。狄公用手摸了半天,也沒發現這麵牆上有什麽門和機關。狄公皺緊眉頭,他明明看到有個美人進入畫中打開了門,為何現在全無蹤跡?一點點的痕跡都沒有?!

狄公把剛才還在熟睡的小青叫進來,怒問:“熄燈後,你可曾進來過?”

看到突厥人身死,小青嚇得直哆嗦:“沒——沒——沒進來過。”

狄公道:“半夜你可曾聽到聲響?”

小青道:“狄老爺,奴婢沒聽到任何聲響。”

狄公納悶。那個美人到底是如何消失的?那個黑影又是什麽呢?狄公又檢查了一遍房間。他看到床尾有一個大木盆,旁邊有一攤水,幾乎將畫浸透了。狄公以手指觸水,發現裏麵還夾雜著一些碎冰。狄公自言自語:“為什麽會有一攤水在這裏?”

小青道:“狄老爺,我隻給使者端過一次茶水,還是在他就寢前。之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狄公在房間內徘徊許久,看著水逐漸滲透到地板中,他還是沒能搞明白。難道突厥使者真的被鬼魂取走了性命?

突厥部的繼承人在大唐涼州府衙遇害,他該如何向李盡忠大將軍,如何向突厥首領阿史那?溫博交代?如果狄公的粗心導致了阿史那?宏的死,最終導致大唐跟突厥的聯盟分崩離析,導致與契丹決戰失敗,他又該如何向皇帝和涼州百姓交代?該如何向戰死的將士們交代?

想到此,狄公的臉皺得更緊了。他將阿史那?宏的兩名突厥親隨喚來,仔細詢問,發現並無異常,隻能讓他們重新回到房中,另外聽候命令。

狄公不放過任何線索。除了室內的一攤水,他又細細查看了一番,可惜並無任何異常,凶手連腳印都沒有留下。狄公將那幅畫撿起,展開,頭靠近畫麵,仔細看那美人,恍惚覺得有一陣異香充滿鼻腔。片刻間,狄公覺得胸口一悶,猶如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眼前也變得昏暗起來。緊接著,狄公發現眼前的物件漸漸動起來,直至上天入地,耳邊轟鳴。片刻後,狄公眼前漸漸明亮起來,耳邊的轟鳴偃旗息鼓。這時候,他看到久已死去的父母站在他麵前。狄公心中的熱流湧了出來,他連忙跪下,對著父母便拜,號哭出聲,直到悲痛地暈了過去。等他醒來時,他看到元芳和一位陌生的姑娘站在他身旁,眼神中充滿關切。

“大人,您醒了?”元芳抹了抹額頭的汗水,緊張的臉略微鬆弛下來,“可讓我們擔心壞了。”

狄公詫異中帶著欣喜:“元芳,你總算回來了!”

元芳將身邊的長腿女孩介紹給狄公:“大人,這是在噬魂穀拯救了我性命的女孩,她叫宋馬蘭。剛才就是她給您服用了可以解這迷香的藥水,讓您蘇醒過來的。”

“救了你的性命?”狄公大為詫異,元芳武功獨步天下,看來這次噬魂穀之行凶險無比。無論如何,狄公欣賞地看著這個文靜的女孩:“姑娘,你叫宋馬蘭?”

宋馬蘭一身端端正正的打扮,身材瘦高,但非常強健,頭發綰起,鴨蛋小臉上有著異常長的黑色睫毛,下麵是一雙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丹鳳眼,堅毅的臉龐上刻滿風霜雨雪,高挺的鼻子下是一點朱唇。

女孩道了個深深的萬福:“見過狄老爺。”

狄公見宋馬蘭一副淑女形象,心中不免有疑問,這女孩如何能救下元芳?元芳在一旁說道:“大人,我深夜到達噬魂穀,正要探入深洞,卻撞見青銅冥將。他施展法力,用攝魂藤纏住我的雙足和腰部,讓我無法動彈。之後,一陣白霧襲來,我漸漸喪失意識,隻覺得有人將我抓住,奮力將我拽離,事後我才發現原來是宋姑娘救了我。”

“她把你拖出了噬魂穀?”

宋馬蘭微笑道:“大人,說來也巧,我的羊群遭了狼。我一個女孩家,雖然竭力追趕,卻始終無法將其聚攏,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們跑進噬魂穀。羊群一到,山洞口的那個高大陰影便不見了。我看到腳下有人在呻吟爬動,一看是元芳大哥,便舍下羊群,扶著他離開了噬魂穀。之後,我用清水給他清洗臉麵。由於內力深厚,沒過多久他便清醒過來。之後,我們不敢停留,兩人共騎一匹馬,回到了涼州城。”

“這次當真要謝謝宋姑娘的救命之恩。”狄公又問元芳:“你果真見到了那位青銅冥將?”

元芳道:“正是!那廝身高一丈,手中所用的方天畫戟有兩層樓這麽高。他還會念咒語,聲音不像人類所發。之後便有白霧從洞口噴出,藤蔓似有了生命一樣纏繞住我的腳踝。大人,這難道不是地獄來的邪神嗎?”

狄公雙眉緊鎖,半天沒有回話,之後問道:“宋姑娘是涼州人?”

宋馬蘭道:“大人,我長在涼州,平常不喜歡做女紅,卻喜歡放牧,和羊兒打交道。”

狄公笑道:“姑娘可已成婚?現居何處?”

宋馬蘭臉上微紅:“大人,我今年十六歲,還在閨中。我現居城北的宋府,家兄便是涼州右營將軍宋大正。”

狄公連忙點頭,心中更是添了一分敬重。“原來是宋將軍之妹!宋將軍出身貧寒,憑借一刀一槍掙得功名,令人欽敬。沒想到其妹也是一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好女子!”

狄公又道:“元芳,我們先將噬魂穀的秘密擱置一旁。”他知道,眼下更要緊之事是找到殺死突厥使者的凶手,才能給突厥人一個交代,否則兩國之間的盟約必定會土崩瓦解。狄公將聞到異香後的情景告訴二人,元芳插話道:“大人,正是這異香將您迷倒,讓您看到了心中牽掛之人。”

狄公點頭:“阿史那?宏想必是聞了畫頁散發的異香,見到了心中念念不忘的母親。歹人趁阿史那?宏放鬆時,便殺死了他。”

元芳起疑:“大人,那您見到的畫中女人是怎麽回事呢?您當時可沒有被異香所迷啊!”

狄公皺起眉頭:“的確。我聞入異香,出現了幻覺,眼中看到的‘父母’實際上是你和宋姑娘。阿史那?宏也是如此,隻是這個扮演阿史那?宏母親的‘畫中美人’到底是誰呢?”

狄公呷了一口香茗,定了定心神:“元芳,眼下唯一的線索是這迷香。這迷香如何會到這畫中?定是有人放到裏麵的。待阿史那?宏拿出畫掛到牆上後,或許畫和空氣一接觸,便釋放出迷香,將阿史那?宏迷暈了。”

“大人,”元芳問道,“宋姑娘剛才聞了一下,斷定這迷香並不致命,那阿史那?宏是怎麽死的呢?”

狄公命人將阿史那?宏的屍身運回停屍房,連夜叫來老仵作驗屍。老頭兒用了一個時辰,竟然沒有找到任何致命的傷口。

狄公焦躁地問道:“可有發現?”

“大人,這可是一樁奇事,此人的身體上竟然沒有一處傷口。”仵作拔出銀針,仔細看了看,又聞了一下,“也不是中毒致死的。小的做了三十年仵作,還是頭一回遇見這種狀況。”

狄公喝道:“難道他就這樣無緣無故地死了?”

“或許是心力使盡,猝死了。”老仵作搖了搖頭,“不對,死者正值壯年,臉色紅潤,臉上也並無猙獰之狀,並不符合猝死的症狀。大人,這個死因小的真的斷不了。”

狄公無奈地擺手,示意老仵作退下。狄公親自檢查屍體,連一絲毛發都沒有放過,結果還是沒有任何發現。難道真的是阿史那?宏的母親思念兒子過重,化成鬼魂將他的命取走了?狄公眉頭緊蹙,他從不相信鬼神。他知道這背後一定藏著陰謀與凶手,一定有一個局等待他去破解。他讓衙役看好停屍房,和元芳、宋馬蘭進了正堂。

狄公百思不得其解。“元芳,你問得很對。阿史那?宏身上並無傷口,我們隻能先將阿史那?宏的屍身好生安置,明日我要讓仵作再做屍檢,看看是否能發現一些端倪。另外,阿史那?宏被害的唯一線索是這畫中的迷香,我們一定要查到它的來源。而且,究竟是誰塗到畫裏麵的?阿史那?宏微服來到大唐,隻帶了兩名可以信任的親隨。事後這兩名親隨並未逃跑,應該可以將他們的嫌疑排除。那又是誰做的手腳?這個人必定是阿史那?宏身邊的人——”狄公在室內踱步,突然想起了那個給阿史那?宏看病的郎中,於是脫口而出,“查找龍五!”

“龍五是誰?”元芳問道。

狄公道:“阿史那?宏進入涼州城後,感到腸胃不適,是由龍五醫治的。另外,此人與李盡忠大將軍的玉牌被竊案也有著關聯。你速去查一下此人的來曆。”

元芳和宋馬蘭得令,立即搜遍整個城池,奇怪的是,那龍五卻如人間蒸發一般不見了蹤影。

狄公意欲親自調查。他和元芳、宋馬蘭微服離開刺史府,來到市廛中心處——鼓樓。涼州雖然處在北疆,卻是南連中原、北接蠻疆的咽喉要道,自古是個貿易、物資轉運的重要場所。隻見城池裏人頭攢動,車馬滾滾,商鋪林立,人聲鼎沸,買賣興隆,是一個頗為繁華的所在。狄公一行避開熱鬧的人群,沿著大道走到頭,往南一拐,約莫走了一刻鍾的工夫,到了一處醫館前,門梁上高高地懸掛著一麵燙金招牌——“回春堂”。

狄公以手指叩門,許久沒有回應。突然,狄公聽到一陣“嘩啦啦”的破窗聲。有人!狄公猛然推開大門,頭頂有重物墜落,他下意識地躲開。宋馬蘭眼疾手快,雙手擎住重物,將其穩穩放到地上。原來是一把椅子。狄公口中感謝宋馬蘭,留意到宋馬蘭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上有厚重的繭子,想必是長時間握鞭子留下的痕跡。隻見屋裏散亂不堪。屋子正中是一張大書案,上麵有一個青瓷脈診,還有筆墨等用具,其中的硯台都翻轉過來了。靠牆是一排書架,散亂地堆疊著醫學書帙,明顯被人翻過。還有許多書帙被丟到了地上。書架旁是一麵門簾。狄公快速掀開門簾,進入裏間。原來這小小的裏間是一間臥房,靠牆有一張大床,**的被褥被淩亂地掀開了。床尾有一隻紅漆衣箱,箱蓋開著,露出一堆雜亂的衣服。而南麵牆壁的小窗已經破開,元芳上前查看,恍惚看到一個人影,便跳出窗戶,追了出去。

狄公看了一下窗沿上的腳印,隻有三寸長,心中深感納悶。過了一刻鍾工夫,元芳才回來:“大人,我在街上轉了一圈,沒有看到可疑之人。”

狄公拿起一本書,放到書架上。“看來有人捷足先登,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

元芳問道:“會不會是李盡忠大將軍的玉牌呢?”

狄公點頭:“如果玉牌真是被龍五所竊,那定是有人想將此物搶走。”

宋馬蘭問道:“狄大人,龍五不見了,是不是這撥人將龍五挾持走了?”

“這個無法斷定,但龍五應該處於危險之中。”狄公來到書案前,“龍五就是坐在這裏給別人號脈的。元芳、宋姑娘,你們看,這裏除了脈診和筆墨,還有一個小鈴鐺。”說完,狄公將一個金黃色的銅製鈴鐺拿到手中,搖晃了幾下。鈴鐺發出幾聲清脆的響聲。

元芳詫異道:“大人,一個郎中要鈴鐺做什麽用?”

狄公也不知道。“的確稱奇。”說完,狄公又搖了幾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狄公抬頭,忽然看到書架上方的風洞中傳出一陣“擦擦擦”的聲音,這個圓形風洞隻有拳頭般大小。狄公狐疑地注視著風洞,沒想到風洞內突然鑽出來一隻貓頭鷹。它“撲騰撲騰”地飛到書案上,睜圓金黃色的雙眼,發出一陣尖叫,如嬰孩哭號般尖利,讓狄公大白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貓頭鷹?”元芳一臉驚詫,“還在白天出現,真是奇怪。”

宋馬蘭道:“看來大人搖響鈴鐺後,這廝便出現了。或許它是想向龍五要食物。”

狄公突然想起大將軍府門窗上的通風孔洞。霎時,狄公有了一個令人驚歎的想法:難道是龍五利用貓頭鷹偷走了玉牌?一個大體的過程在狄公的腦中成形,他說道:“龍五進入大將軍府的書齋中給李盡忠把脈,沒有偷走玉牌,但可能做了記號。而貓頭鷹趁著黑夜,在無人時進入書齋,將玉牌偷走了。可是這鳥是如何識得玉牌的,又是如何將其偷走的呢?”

宋馬蘭笑道:“大人,您的這番推斷是合理的。”

元芳道:“哦?宋姑娘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不妨說來聽聽。”

宋馬蘭道:“天朝人士覺得貓頭鷹叫聲詭異,是一種不吉利的鳥,對它缺乏了解。對於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來說,貓頭鷹卻是一種益鳥,因為它們可以吃掉危害土地的老鼠。貓頭鷹的進食習慣非常特別,它們抓到小鳥和老鼠後,都是囫圇吞棗,整個兒吞到肚內的。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它們會將難以消化的骨頭吐出來。”

元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說,貓頭鷹將整個玉牌都吞了進去?”

宋馬蘭道:“沒錯。如果想引誘貓頭鷹吞食某個物件,隻需要在物件表麵塗上貓頭鷹喜歡吃的老鼠的鮮血即可。這大鳥將玉牌吞食後,便來到主人家,過一兩個時辰,這鳥便會睜開眼睛,吐出帶血的玉牌。這樣,龍五便神不知鬼不覺地盜得了玉牌。”

“言之成理。”狄公捋須回答,對宋馬蘭讚賞地點頭,“元芳,你我速速找尋一番,看是否有盛著鮮血的瓶瓶罐罐。”

三人翻箱倒櫃,果真在紫檀木藥箱的最下層找到了一個小瓷瓶,裏麵盛滿鮮血。宋馬蘭聞了聞,道:“狄大人,這是獸血無疑,很可能是鼠類血液,還很新鮮。”

元芳問狄公:“大人,這塊玉牌到底是什麽東西,竟然引得龍五花了如此多的心思,甘冒如此大的風險也要偷到?”

狄公搖了搖頭:“可能這是一個值錢的物件。馬蘭姑娘,本官隻知道你是宋大正將軍的放牧阿妹,沒想到你對動物的習性還如此了解。你的見識對於破獲玉牌丟失案幫助甚大。”

宋馬蘭的臉上泛起紅暈:“狄大人,您過獎了。”

元芳問道:“大人,龍五偷得玉牌,還染上了使者被害的命案。我們也不知道這兩樁案件是否有關聯。如今人沒了影蹤,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狄公道:“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龍五,他處於危險中。無論是雇他偷盜玉牌的人,還是想要尋回玉牌的人,眼下可能都在找他。”

元芳自出去打探,回來後告訴狄公,龍五父母雙亡,並無妻小,幾個相識之人都不曉得他的行蹤,隻有一人告訴元芳,龍五此前老在一家賭坊廝混。狄公便命元芳盡快趕到這家賭坊查找。

元芳和宋馬蘭掀起珠簾進入賭坊的大堂,隻見一群群賭客正在賭輪盤、搖骰子、發葉子牌。他們五個十個地聚在一起,大聲吆喝,一片喧囂。元芳找到掌櫃的,向他詢問龍五的下落。

那精瘦的掌櫃打量了一下元芳和宋馬蘭,隻是眯著眼不答話。看到掌櫃拿大,元芳正要發火,宋馬蘭好像知道賭場的規矩,她擋住元芳,從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錢散在櫃子上。那掌櫃伸出雞爪子一般的手,笑嗬嗬地將錢劃拉過去,方給兩人讓了座。

宋馬蘭拱手道:“掌櫃的,俺們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到貴地,隻是想打聽一下那位叫龍五的郎中。您可認識他?”

“認識,認識。女俠要問何事?”掌櫃的臉上堆滿了笑。

宋馬蘭問道:“這廝欠我一大筆銀錢,這次叨擾正是為了問他的行蹤。”

掌櫃的想了想,回道:“龍五前日來到此處,用來押注的錢都是白花花亮人眼的雪白足銀,不像個缺錢的。”

宋馬蘭道:“沒想到這廝竟然如此欺騙於我!掌櫃的,你可知道他如何獲取這麽多銀錢的?”

掌櫃的幹笑幾聲,下巴上的山羊胡搖了搖,沒有回話。

元芳喝道:“掌櫃的,你可聽仔細了,這廝欠的可是官府的賬,不要不識抬舉。”

掌櫃的內心一驚,賭坊最怕的就是惹上官麵上的人。他嘴角上揚,臉上立即掛上謙卑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小的當然知無不言。龍五前日到了此處,撒漫使錢。小的看著頗為奇怪,後來才聽他說,因為走了一趟輕鬆的差使,才獲得如此多的銀錢。”

宋馬蘭問道:“什麽差使?”

掌櫃的道:“這可不知道,隻是偶然聽他說是關於突厥人的。”

宋馬蘭問道:“掌櫃的,你可知道龍五的行蹤?”

掌櫃的頓了頓,回道:“女俠算是問對了人。您去他的家中搜尋,他肯定不在。他一般在城北一座破宅子中藏匿。”

宋馬蘭詢問到了具體地址,拱手謝過掌櫃的,便和元芳離開了賭坊。二人翻身上馬,快馬加鞭,來到掌櫃口中的破宅子。

元芳撞開大門,穿過院子,來到屋內。屋內的桌椅板凳東倒西歪,亂成一團。在一張破**,元芳猛然發現有一人趴在上麵。

元芳和宋馬蘭上前,將此人翻過來。元芳看到此人細胳膊細腿,留著山羊胡,雙手緊緊捂著喉嚨,顯然已經死去。“此人應該就是龍五。”元芳掀起屍體的衣服,“你看他後背的五條青龍文身。沒想到,我們還是晚了一步。”

宋馬蘭點頭:“現場桌椅散亂,死前應該有一場劇烈的打鬥。我們再搜一下整個院子,看是否留下了一些線索。”

於是二人搜索整個院子,無論是箱籠、幾案,還是房頂、地麵,都細細查過,但並無任何發現。看來凶手很仔細,並未留下任何線索。

二人大失所望,正要離開,忽然聽得一個極細微的響聲。元芳豎起耳朵,發現這聲音竟是從龍五口中發出。元芳急忙來到龍五身前,俯下身子,看到龍五睜開雙眼,大大地呼了一口氣。眼見他出氣越來越少,元芳加快語速問道:“龍五,我是刺史狄大人的親隨李元芳,快告訴我,阿史那?宏的畫是什麽緣故?!”

龍五努力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了——竟然指向了宋馬蘭:“她——”

元芳大吃一驚,望著同樣吃驚的宋馬蘭,正要問清原委,龍五的身子抖了幾下,手垂下去,不再動彈。再一看,卻是死透了。

元芳以懷疑的目光觀察著宋馬蘭。難道此事真的與她相幹?正胡思亂想之際,元芳的目光忽然落在宋馬蘭的腳下,她踩的那塊石板的顏色似乎更深一些。元芳恍然大悟,連忙讓宋馬蘭移步,雙手費力地移開石板,果然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沉香木盒子。元芳用鋼刀砸開銅鎖,打開木盒,發現裏麵有兩塊金磚,還有一個圓底瘦長青花小瓷瓶,藍布做的塞子封住了瓶口。元芳這才明白,龍五原來指向的不是宋馬蘭,而是她腳下的地板。

元芳抽出藍布塞子,把瓶子放到鼻間聞了聞,一股香氣撲麵而來,正是那畫上的異香。元芳心驚,連忙掩住口鼻,將瓷瓶的口重新封好,拿著證物回到狄公處。

查獲這些毒粉後,狄公稍微鬆了一口氣。以此看來,的確是龍五在給突厥人阿史那?宏看病之際,趁機將毒粉悄悄抹在畫作上,導致阿史那?宏打開畫作後,慢慢吸入毒氣,產生幻覺,而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毒害。可背後的主使到底是誰呢?玉牌丟失案也是龍五所為,這兩樁案件是否相關聯呢?兩樁案件背後的主使是否為同一人?狄公陷入沉思。

不過,有一點狄公是確定的,那就是,龍五死前被拷問,死後他的回春堂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從他身上尋覓這塊玉牌。看來龍五並未將玉牌的藏匿之所告訴歹人。“歹人曾問及玉牌藏匿之所,而龍五並沒有吐露,否則歹人就不會搜查龍五的住處了。”

元芳點頭:“大人,龍五性命受到威脅,為何不吐露出玉牌藏匿之所?”

狄公沉思了半晌:“龍五受人委托,偷得玉牌後,又將毒粉塗到阿史那?宏的畫中,且不說這兩樁案件的主使是否為同一個人。龍五沒想到的是,尊貴的突厥使者竟然死在了刺史府。龍五知道,如果這彌天大案破獲,他便難逃一死,所以隻得拿玉牌來作為唯一的籌碼,這是他能保住性命的唯一物件。這主使人是想滅口,還是在問訊時下手過重,失手將其殺死,我們則無從判定了。”

宋馬蘭道:“大人,既然歹人並沒有尋到玉牌,那我們是否還要找這塊玉牌?”

狄公回道:“我既然答應了老管家要尋到玉牌,那隻能勉力為之。隻是突厥使者被害案甚急,本官不能抽出更多時間。如果今日能拿到玉牌,那便好;如果不行,也隻能這樣了。元芳、馬蘭姑娘,我們再回回春堂看看。我斷定玉牌仍然在醫館中,因為那歹人在醫館找尋時,正好碰上我們,不得已逃脫了。我們重回醫館搜索一番,再根據毒粉找到源頭,破獲突厥使者被害案!”

主意打定,狄公一行再次來到回春堂。三人又將外間的診堂和裏間的臥房細細搜索了一番,可惜一無所獲,全無那塊小孩巴掌大小的玉牌的蹤影。元芳心中有些氣餒,勸狄公放棄搜索。狄公搖搖頭,沒有回話,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思索著。轉眼間夜色降臨,元芳便點燃一支昏暗的蠟燭,放在書案上。

狄公坐在龍五的座位上。他把自己想象成龍五,試圖獲取一些靈感。他的左手邊是一本厚厚的登記簿冊,狄公翻開一看,裏麵是病人的名姓和所開藥方的備份,並簽注了日期。狄公右手邊是一套筆架,放著兩支羊毫筆,筆架下方是一方硯台。狄公將翻轉的硯台正了一下,看到硯台是鬆花石製成的,頗為講究,裏麵有一些紅色墨汁。書案正中央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青花瓷脈診,上麵畫的是淺紅色的五彩侍女形象。可能是脈診年頭已久,侍女形象並不完整,色彩、線條都有殘缺。

大案桌右手邊下麵有一個抽屜。狄公打開抽屜,看到裏麵放著一個木製銀盒,盒子裏裝著一些散碎的銀兩、一本賬冊,還有一遝開藥方的牛皮紙,都有明顯的翻動痕跡。抽屜下方是紫檀木的藥箱,藥箱裏除了一些常用的藥材,以及一把瓷刀之外,再無其他物件,哪裏有玉牌的影子?

狄公蹙眉,在案桌前端坐許久。他讓元芳扮作病人坐在對麵的藤椅上,自己握住羊毫筆,在硯台中抹了一下,抽出登記簿冊,假裝在上麵書寫名姓。之後,他讓元芳將胳膊放置於脈診上,他伸出右手,然後伸出左手,用手指給元芳把脈。然後,狄公又拉開抽屜,抽出一張牛皮紙,寫上藥方,交給元芳。元芳從袖中拿出銀錢,交給狄公。狄公接過,將銀錢放入木製銀盒,然後用羊毫筆登記入賬款項。到此,整個看病的過程完結。

狄公又將這些動作重複了三遍。他將目光放在每一件看病所用的器具上,足足看了一個時辰。猛然間,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陣亮光閃過狄公的腦際。狄公幡然醒悟,原來玉牌竟然藏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