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牌丟失,突厥使者到來

涼州乃大唐西北邊陲的軍事重鎮,毗鄰契丹羈縻州。唐太宗降服突厥大部後,契丹人崛起,逐漸將突厥人擠出了涼州北部的廣闊草原,並時常侵擾涼州。則天皇帝遂任命忠心耿耿的契丹降將李盡忠為涼州大都督,兼左威衛大將軍,提調軍事,保衛大唐國土和境內子民。

狄公三年前來到此地擔任涼州刺史,平安度過了兩年有餘。沒想到,契丹大軍在今年深秋集結,意欲在冬季從涼州北邊大舉進犯。一時間狼煙四起,天朝與契丹的大戰一觸即發。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亙古不變的道理。想要贏得這場與契丹的決戰,糧草必須準備齊全,不能有半點差池。狄公殫精竭慮,為李盡忠麾下的五萬大軍籌備糧草和過冬衣物,整日為這些籌措忙得不可開交。

與此同時,狄公還為抓捕潛伏在涼州的神秘間諜而操勞。據上任涼州刺史商大人所述,這名契丹間諜數次盜得涼州城防機密,並轉給契丹大將窟哥旗。在天師與契丹的數次戰鬥中,機密泄露致使天師敗北。為此,李盡忠大將軍大發雷霆,並上達天聽。一襲聖旨到來,商大人受罰,竟在狄公上任前蹊蹺死去。

據仵作講,商大人在書齋內被人刺死,血流了一地。現場並無任何發現,隻有商大人用自己的鮮血寫在地麵上的一個字。嚴格來講,這並非一個完整的字,因為隻有兩橫與上麵的一點。狄公斷定那是商大人力竭前的最後努力。但是,商大人臨死前要告訴狄公什麽,是凶手的身份,還是涼州的間諜是誰?狄公百思不得其解。事出緊急,由於大唐和契丹仍在交戰,狄公赴任後,隻得將商大人倉促掩埋。

狄公勤懇治理涼州,並在城中布滿官府的眼線,又有元芳作為得力幹將,狄公對抓住這名間諜成竹在胸。沒想到,這名間諜竟如人間蒸發了一般,兩年來再沒冒頭,涼州刺史府也沒有探得關於此間諜的任何消息。狄公大失所望。而在天朝與契丹決戰的此刻,又傳出契丹人在涼州城外遊走的消息,還有百姓親眼看到騎馬的契丹斥候,以及打扮成百姓的契丹人,這讓狄公心中惶然。他不敢懈怠,加強了城中布控。隻等這名間諜現出行蹤,狄公便會重拳出擊,將其一舉擒獲。

找到這名隱藏極深的契丹間諜,將其繩之以法,這乃狄公的責任。想到五萬天師將士的生命握在他手中時,狄公感到事情緊迫之餘又多了一份厚重的使命感。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在狄公籌措作戰物資和追逐間諜之際,涼州城北的兄弟峰卻接連發生命案,其中有二十三名放牧的無辜牧民,以及一個向烽火台轉運糧草的天師小隊悉數被害。據幸存的牧民講,凶手竟然是來自陰間的青銅冥將。一時間滿城風雨,涼州城內人心惶惶。甚至有百姓懼於幽冥之厲,攜家帶口,連夜南遷。

涼州城乃防守契丹的重鎮。一旦契丹大軍打來,失去人口資源的涼州就相當於對契丹人敞開了半扇城門,這讓狄公心中焦躁。在城內人心思變的敏感時刻,狄公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月之內,殺人巫女出現了。她在涼州殺害了數名手無寸鐵的百姓,手段毒辣。在現場,受害人鮮血四濺,殘肢遍地。巫女似乎與被害人有著血海深仇,又像是純粹以殺人為樂。據坊間傳言,巫女殺人時,空氣中必定會傳來一陣詭譎的笛聲,似幽幽鬼音,飄忽不定,高亢尖細。再往後,便是受害人的哀號了。

大戰在即,致命間諜隱匿蹤跡,城外有青銅冥將屠戮牧民,城內有殺人巫女殘害百姓,這像四座大山一樣壓在狄公頭頂,讓他沉重得喘不過氣來。狄公思索半日後,先派出親隨李元芳探查兄弟峰的噬魂穀。轉眼已過去三天,元芳並未如期回到衙署。狄公心生不安,日漸憂慮,臉上愁眉不展。今早醒來後,銅鏡中的狄公竟然華發叢生。他歎了一口氣,又派出兩名得力護衛,去探查元芳的下落。

挨到傍晚,護衛並未歸來,狄公壓住心底的不安,動身去見一位遠道而來的重要客人。狄公穿上厚重的皮衣,推開書齋小門。門外寒風凜冽,飛雪狂舞,狄公孤身一人,迎著寒風,穿過刺史府前院,推開刺史府的偏門而出。由於涼州城的馬車都被大軍征用了,狄公隻得步行前往。

刺史府挨著涼州城最繁華的大街——黃雀街。天色剛暮,這裏已然人影稀疏,唯有一輛輛運送戰事物資的馬車橫衝直撞,還有軍士嗬斥馬的急躁聲。狄公著急趕路,邁開步子。他要見的這名客人至關重要,此人正是突厥可汗阿史那?溫博的使者——阿史那?宏,也是阿史那?溫博的侄子與繼承人。此人冒險來到大唐地界,正是為了密議大唐和突厥聯手,一起麵對共同的敵人——草原上日漸強大的契丹人。

考慮到安全問題,招待突厥使者的晚宴被安排在李盡忠的大將軍府裏。府邸位於涼州西門處,狄公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達目的地。門口的守衛見刺史大人駕臨,連忙將狄公引進府內大堂。

大堂內寬敞無比,五十餘根牛油蠟燭掛在半空中,將整個大堂照得通透明亮。涼州大都督、河西道大將軍李盡忠迎過來,腰中寶劍晃動出聲。狄公躬身行禮,李盡忠幹脆地拱手回禮。李盡忠原名窟哥令,三年前帶領上千契丹人斬殺親弟弟,投降了大唐。李盡忠有一副契丹人的長相:身長腿短,體形如水桶般粗壯,方臉黑麵,滿臉的絡腮胡須,左眼洞烏黑一片——那是在一次與契丹人的戰鬥中失去的——另外一隻眼睛則射出嚴厲的光來,讓人不寒而栗。

“狄仁傑,你來得正是時候。”李盡忠將一本奏折遞給狄公,“本將軍三年前降唐以來,早就斷了歸家之念,也成為契丹人的死敵。為了報效聖人的知遇之恩,本將軍大殺四方,恨不得將心剖給天朝人看,沒想到朝中仍有宵小懷疑本將軍的忠誠。”

狄公打開奏折,隻見奏折上寫著李盡忠被任命為河西道大將軍以來,屢次敗於契丹人之手,其心可疑,還列出諸多糟糕的猜測,建議將李盡忠調離涼州,帶回京城問罪。隻不過這本奏折被聖人留中不發,之後被聖人隱去名姓,轉給了李盡忠。

狄公安慰道:“大將軍不用擔心,聖人能將此奏折轉給您看,就表明她對您仍是無比信任。”

大將軍左邊臉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是這樣說,但這些人將所謂的‘叛變’說得有鼻子有眼,讓本將軍憤慨至極!如果再有人不斷地給聖人上奏,到時候本將軍被綁到京師,恐怕涼州和大西北都會被契丹人占領!本將軍這幾日憂愁無比,所以親自寫了一封折子來回稟聖人。狄公且看一下。如有建議,還請不吝指正。”

狄公接過李盡忠寫的折子看了一番,不禁莞爾一笑:“大將軍,您通篇批判這位朝中小人的奏折其實不妥。”

“哦?”李盡忠大將軍皺眉,“有何不妥?”

“且不說您的遣詞造句多有不敬之處,通篇的批判反倒顯得您度量小。”

李盡忠微微點頭:“狄大人說得是,隻是本將軍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狄公道:“大將軍,這種事情在本朝很是平常。您隻需要叩謝聖人天恩,並將擊潰契丹人的雄心壯誌和戰略部署告知聖人,讓聖人放心即可。”

李盡忠大悟,大喜道:“都說狄公心細如發,做事滴水不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狄公連忙回道:“為大都督效命,理所當然。”

這時候,李盡忠身後的幹瘦管家湊過來:“主人,狄大人素有神探之名,何不讓狄大人勘察一下府中玉牌被盜的案件呢?”

“多嘴!”沒想到,李盡忠勃然大怒,“狄大人是涼州刺史,政務繁忙,還協助本將軍管理軍務,哪有閑暇管此等小事?!”

狄公說道:“不妨,不妨。管家,玉牌失盜可曾報官?”

管家的臉上一片通紅,花白胡子抖了抖。“沒有。狄大人,這不是什麽大事。既然我家主人發話了,那就不勞煩狄大人了。”

狄公笑道:“時候還早。估計突厥使者到達府中還有半個時辰。你我可趁此機會勘察一下現場,權當破寂之用。”

李盡忠雖然很不情願,但最後還是擺擺手,勉強同意了。“看一下即可,不可過分耽誤狄大人的時間。狄大人,一刻鍾後你便出來,我們要一起迎接突厥貴使,不容耽擱。”

狄公答應後,便與老管家離了大堂。他們穿過一片遊廊,來到內衙書齋。這間小屋裏有一股淡淡的腐爛味道。狄公抬腳跨過門檻,來到房內。狄公看到書房方方正正的,小門正對的高牆上方有兩扇小窗,窗紙完整,並無損害的痕跡。窗戶上方是一處拳頭大小的通風孔道。整個書房除了這扇小門,並無其他進入房間的入口。

書房正中央放著一張梨花木大書案,上麵筆墨紙硯俱全。東西雖然粗鄙,但看得出李盡忠在悉心研習漢家文化。書案旁邊是一排書架,上麵放著銅鏡、瓷器等古董玩意。老管家指了指一尊貔貅旁邊的紅木架子:“這個架子上原本放置著一塊玉牌,昨兒卻突然消失了。”

狄公問道:“除了李將軍,這屋子可有人進來?”

管家道:“這間屋子極為私密,除了主人和老奴,沒有第三個人有鑰匙。玉牌丟失,老奴為了洗脫嫌疑,心中焦躁,隻得請狄大人來斷一斷這蹊蹺的案件。”

狄公仔細查看了一下小門,並無任何強入的痕跡,而小窗也沒有任何破損,不可能有人能從那裏鑽進來。“昨天李將軍在書齋見人了沒有?”

老管家道:“主人昨日上午見了副將孫萬榮,下午見了右營將軍宋大正。他們走後,都是老奴來收拾的房間,那時候玉牌明明還在這裏。”

狄公點頭,又問道:“隻有這兩人?”

老管家說道:“對了,中午時,主人身體不適,所以老奴請了大夫龍五過來把脈。龍五開了一服藥後就起身離開了。”

狄公接著問道:“這位龍大夫把脈時你在現場?”

老管家連忙點頭:“老奴在現場。”

“可有異常之處?”

老管家緊蹙雙眉:“好像沒什麽異常。不過,他倒是誇那塊玉牌是個好東西來著。對了,狄大人,丟失玉牌當晚,老奴似乎還聽到了鈴鐺的聲音。那聲音不是特別真切,但老奴的確聽到了。”

狄公點頭:“看來這塊玉牌和這位郎中有著聯係。你放心,忙完這一陣,我定會——”

“狄大人,”一個小廝跑來,“狄大人!主人讓我叫您——突厥使者到了!”

狄公連忙抽身,回到正堂。隻見宴席已經擺好,一張烏木做成的大圓桌上擺滿了魚肉菜肴。見狄公進來,李盡忠起身,客氣地向狄公介紹坐在他左側的突厥使者——阿史那?宏。來人頗為麵善,他起身,友好地伸出雙手,與狄公擁抱行禮。“狄公的大名我在突厥便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真英雄如此。”

阿史那?宏是阿史那?溫博的侄子。突厥大汗阿史那?溫博沒有子嗣,便將阿史那?宏立為突厥部的繼承人。阿史那?宏細眉細目,身材勻稱,彬彬有禮。和普遍粗獷的突厥人大為不同,他臉麵潔淨,麵貌俊秀,閃亮的眸子讓人頓生好感。他還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讓狄公頗為驚訝。阿史那?宏留意到狄公細微的表情,連忙道:“狄公一定在想我為什麽會漢話。”他又笑道,“因為我母親就是一名漢人。她從小教我漢話,並讓我閱讀中華書籍。”

狄公更覺得親近,微笑點頭回應。說完,三人便攜手入席。狄公看到酒菜頗為豐盛,不光有酒肉,還有烤好的駝峰,不禁眉頭一皺。駱駝在西北運力極強,但數量稀少,是頗為寶貴之物。看來大將軍為了招待突厥貴客,也是下足了本錢。

李盡忠先開了口,他的嗓音洪亮如雷:“這次突厥貴使前來,我李盡忠招待不周,還請貴使原宥!”

阿史那?宏非常信任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在這戰時狀態,大將軍還能招待以如此豐盛的飯菜,本人萬分感謝。每次來到漢地,在下都頗為興奮,因為貴國的菜肴總是讓人割舍不下。”

狄公笑道:“看來令堂定曾給你做過漢地菜肴,讓你回味無窮。”

阿史那?宏笑了:“狄公說得沒錯。吃家母做的菜肴,真乃人間一大享受。隻可惜——”阿史那?宏臉上變得悲戚,“隻可惜在逃亡途中,家母心中焦躁,於去年病逝了。我太懷念母親了,即使遠行,也會帶上母親的畫像。唯有母親的畫像才能伴我入眠。”說完,阿史那?宏從袖中抽出一幅較小的畫作拿給李盡忠和狄公觀看。狄公接過來細細觀察,畫中女人穿著一襲藍色唐裝,臉色慈祥,笑容溫潤如水,讓狄公好感叢生。二人盡皆讚歎。

“果真是一對慈母孝兒!”李盡忠又問,“那次逃亡是與契丹大軍的巍峨山大戰?”

阿史那?宏點頭:“那次決戰中,我突厥大軍潰敗,從此契丹人占領了涼州以北的肥沃草原,我突厥再無能力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李盡忠道:“貴使放心,你我聯手,定可以將這幫喜歡掠奪的契丹畜生徹底打敗,讓你回歸故鄉。”

阿史那?宏臉上掛著深不可測的微笑。“大將軍雖然來自契丹,但忠於天朝,其心可佩。”

李盡忠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我雖來自契丹,但自從降了天朝,便一心做天朝鬼。阿史那兄弟不用懷疑。自從我誅殺了我弟弟窟哥雄,便再無回歸契丹的可能。天朝就是我的家。”

阿史那?宏點頭:“大將軍,你投奔天朝時,你的兄弟追上了你?”

李盡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瞬間充滿痛苦。看樣子,他很不願意追憶這段曆史。“是追上了我。他勸我回去。我們兄弟有爭執。唉……當時我也沒辦法,兩方已打起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死存亡之際,是孫萬榮……”他指了指身邊的高大副將,“及時趕到,殺死了我阿弟的幾十名衛兵,最後我獨自麵對阿弟。為了表明誓死投降的心誌,我被迫了結了他。阿史那?宏兄弟,如今我是契丹各部的死敵,我怎麽回得去?自從我踏出噬魂穀,就再無回去的可能!”

阿史那?宏沉重地點頭:“大將軍棄暗投明,還有一個光明的前程,其心可鑒。還有,我對兩年前我突厥部攻打涼州的事情,表示深深的歉意。”

李盡忠哈哈大笑:“阿史那兄切勿再言。突厥與我大唐就是兄弟。手足之間偶有齟齬,實屬正常。”

阿史那?宏笑了,又莊重地說道:“明月在上,有大將軍和狄公在身旁,我代表我叔父阿史那?溫博,表示突厥願意與天師聯手,打敗契丹人,並和天朝永結兄弟之盟。”

李盡忠大聲說“好!”,陰鬱的臉色一掃而光。狄公也讚道:“阿史那兄果真英明。這對大唐和突厥都是利國利民的上策!”

阿史那?宏附和道:“我突厥部早就想和大唐重新結為兄弟之盟了。李大將軍和狄公放心,有我在,突厥和大唐的盟約就會永續!”

三人舉杯,一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李盡忠用眼神示意副將孫萬榮。這名高大的副將一拍手,兩名歌妓從幕後娉娉嫋嫋而出,舞動妖嬈的身段,給眾人助興。

酒過三巡,阿史那?宏漸漸放開,一時間興高采烈。他滿麵紅光地問李盡忠:“久聞李將軍粗中有細,擅長雕刻玉牌,尤其是在玉牌上刻出的篆體小字,堪比中原大家。這次在下來拜訪,還有一點小小的私心,就是討要一塊李大將軍親手製作的玉牌。”

李盡忠哈哈大笑:“阿史那兄如此欣賞本將軍,那沒什麽好說的。我今晚趕工,明日就可交付於你!”

阿史那?宏大喜過望,顯出突厥男兒本色,起身向李盡忠連敬三大碗酒。之後,阿史那?宏又問狄公:“狄公,我突厥部在西線配合天師,攻打契丹,此計當然可行。但我突厥和契丹乃遊牧族落,馬蹄鐵可謂我們的生命線。由於鐵礦石和鐵匠都甚為匱乏,我們突厥人的戰力得不到保證。而天朝精於冶煉之術,能鍛造出上等蹄鐵,裝到馬蹄上奔跑旬月仍可支撐,可謂神乎其技,令人瞠目。”

狄公當然明白阿史那?宏的意思。“阿史那兄的意思是讓大唐給貴部提供馬蹄鐵?”

阿史那?宏微笑著點頭:“契丹人狡猾無比,這場戰爭肯定是一場消耗戰。在上一次的大敗中,我突厥部的數千鐵匠都被契丹人所俘虜,由此喪失了元氣。這也是我突厥沒有能力發起反擊的原因。”

狄公點頭:“馬蹄鐵乃大軍戰力的生命線。沒有馬蹄鐵,馬兒跑不起來,尤其是在這遍布沙石的丘陵之地。”

李盡忠爽朗道:“阿史那兄,你隻管言明貴部需要多少塊馬蹄鐵。我天朝自當竭力準備。”

阿史那?宏看了看兩人,伸出兩根手指頭。

李盡忠一驚:“兩萬塊?”

阿史那?宏點頭。

狄公心中也是一緊。他將涼州城甚至周邊城池的所有鐵匠征召進兵器坊,徹夜忙碌,才勉強湊足天師所需的蹄鐵,早已疲於應付。眼下又有沉重的任務,狄公愁眉不展。

“好!我答應你。”還沒等狄公發話,李盡忠就應承下來。

狄公無法,隻得從命,但他想起一個更好的辦法。“阿史那兄可派兩百突厥人來涼州學習鑄造工藝,以漢人為師傅,正好這些漢人師傅也需要大量的學徒。這樣,製造好貴部所需的兩萬塊蹄鐵後,這兩百名學徒也就變成鐵匠師傅了,正可為貴部所用。”

阿史那?宏拍掌讚歎:“這端的是個好主意!在下今晚就讓叔父派兩百名族人過來,學習鐵匠技藝。”

狄公點頭致意。他本想早點回去閱讀長篇累牘的公文,阿史那?宏卻對酒菜頗感興趣,誇讚不止。狄公隻得陪著他,直等到一道醒酒茶上來——這是本次宴席的最後一道程序,喝醒酒茶就隱晦地表明主人要恭送賓客了。狄公心中稍微放鬆下來,他終於可以回刺史府了。狄公端起**茶,呷了一口。這茶水除了**的香味,還有一股怪怪的酸味,狄公便放下茶不再喝了。而阿史那?宏卻接連誇讚這茶,並幾口便將一杯茶引用完畢。狄公心中暗笑,阿史那?宏畢竟是個胡人,哪裏曉得這茶品的高低?

這時,酒宴終於散場。離開前,李盡忠對狄公道:“狄大人,請帶阿史那?宏回刺史府安歇。”

狄公問道:“大將軍,阿史那兄不在大將軍府歇息?”

李盡忠“哼”了一聲:“前幾日,我的一名守衛在這裏被刺死了,是我的副將孫萬榮發現的。”李盡忠指了指身邊的孫萬榮,“契丹間諜早就盯上我了。大將軍府不安全。另外,三日後本將軍便要率領五萬天師開拔。不瞞狄公,本將軍的許多屬下一直懷疑我的胡人出身,所以本將軍會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絕不逃避!此行頗為凶險,所以這次宴席一為請阿史那兄,二是為了向狄公托身後之事。”

狄公詫異道:“身後之事?”

李盡忠咬牙道:“契丹大軍的頭領是窟哥旗,此人是我的堂兄,對我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寢皮。這次決戰,我要把我夫人和女兒交給狄公照管。如果我有什麽不測,至少在天朝還有個後人。”

狄公大為感動,他雙手抱拳,彎腰鞠躬:“大將軍對本官如此信任,那本官必定在所不辭。本官定當盡心竭力,把您的家人照顧好,並等待大將軍凱旋!”

兩人又商議了一會兒後,李盡忠派出十人護送他們到了刺史府。狄公並未讓護衛回去,而是讓他們陪同阿史那?宏在正堂裏等候,狄公先安排李盡忠的妻小。

在刺史府前,李盡忠的夫人藍氏從轎中款款走出。隻見她身材頎長,風姿翩翩。夫人走近後,狄公看到她目若秋水,肌膚如雪,體態婀娜,右手食指上還戴著一枚熠熠發光的藍寶石戒指。她深深地道了個萬福:“狄大人,一切有勞了。”

夫人的前任夫君便是商大人。商大人去世後,眾人本以為她會為夫戴孝,不會有人再娶她為妻。令人大吃一驚的是,隻見過夫人三次麵的涼州大都督李盡忠大將軍竟然親自上門提親,娶了這位喪夫不久的寡婦,引得涼州百姓議論紛紛。狄公也曾勸告過李盡忠將軍,不過李盡忠根本不以為意。狄公知道,李盡忠雖已入唐多年,但行事、思想和本朝人還是大為不同,再加上二人婚後竟然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生活頗為幸福,所以他也就罷了。

看到夫人如此謙恭,狄公連忙長揖還禮:“夫人言重了。李將軍在前線廝殺,為國用命,又無比信任本官,將家眷托付於我,本官焉敢推辭?”

夫人的聲音猶如黃鸝鳴叫,緩緩說道:“狄大人掌管涼州以來,城內靖安,盜賊斂跡;大人又推行德政,讓我涼州繁華不亞於富庶的中原。這都歸功於狄公兢兢業業,治理有方。”

這幾句話應和著狄公三年來的披星戴月、克盡厥職、委曲求全,讓他心中大為受用。看來夫人不光氣度不俗,言語也句句能說到人的心坎上。狄公露出真誠的笑容,謝了夫人的美言。

李盡忠的女兒李蘭牽著母親的手。她隻有八九歲的樣子,身量尚小,脖子上戴著一把金龍模樣的長命鎖。兩個老婆子站在女孩身後。小女孩有著一張粉嘟嘟的臉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上麵是兩條月牙般的眉毛。狄公見她可愛異常,逗她道:“你戴著長命鎖不冷嗎?”

“不冷!”李蘭幼稚的嗓音跳了出來,“這是阿娘的傳家寶。”

“那取下來讓我瞧瞧?”狄公逗她。

小女孩雙手護住金鎖:“才不要!”

狄公留意到女孩的左手手臂上文了一隻蝴蝶,心中不禁納悶這麽小的孩子為何便做了文身。狄公突然又想到,李盡忠畢竟是契丹出身,這不過是他們的風俗罷了。

狄公微笑,安慰了小女孩一番,親自帶著母女二人來到刺史府後院女眷居住處,單獨騰出一處隱蔽的院落作為她們的住處。等安頓好母女倆後,狄公才命侍女將自己臥房對麵的房間收拾出來,以供阿史那?宏起居。

那間房原本是元芳的住處,推開狄公房間的窗戶,便能看到此房間的全景。狄公這樣做,正是為了使者的安全。涼州城內的間諜並未揪出,狄公不能給他半點對阿史那?宏下手的機會,因為阿史那?宏對這次與契丹的決戰至關重要。如果阿史那?宏在涼州出半點差錯,那阿史那?溫博必定會責怪大唐,甚至會懷疑是大唐的手段,目的是報兩年前突厥襲擊涼州之仇,突厥與大唐的同盟關係就會隨之土崩瓦解,而契丹則會漁翁得利。狄公萬萬不能在此關鍵時刻犯下丁點錯誤。

狄公又來到阿史那?宏的房間細細檢查了一遍,覺得萬無一失後,便帶著阿史那?宏進入房間。一進入房門,便可感覺到一股暖流,因為屋中間放置著一個暖爐。狄公的右手邊是一張豎放的單人床,床尾在北側,床頭在南側。房間裏隻有一個簡單的衣櫃和一張單人床。阿史那?宏的隨從將主人的行李搬進來。待所有行李搬到房間,隨從們也離開了以後,阿史那?宏打開一個牛皮箱,從裏麵掏出一軸畫,展開後掛在床尾的牆上。畫上畫的正是狄公在酒席上看過的那位穿著漢裝的美人。

阿史那?宏笑道:“請狄公原諒我這個怪異的習慣。無論在哪兒,我必須要掛上母親的畫像,才能睡得安穩。”

狄公不置可否。沒想到,阿史那?宏進入房間後,突然肚痛起來,臉上流著密密的汗水。

狄公關切道:“阿史那兄可是感染了風寒?”

阿史那?宏苦笑道:“塞外之風雖然凜冽,但我作為土生土長的突厥人還是抵擋得過的。想必是我初到涼州,水土不服,又在大將軍府吃下不少葷腥之食,加重了腸胃的負擔。”

狄公見阿史那?宏臉色蒼白,不敢怠慢,連忙安排緝捕張科出了衙門,將涼州城最有名的大夫——回春堂的坐診郎中龍五請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張科帶著龍五來到阿史那?宏的房間。龍五放下藥箱,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青瓷脈診,放在小桌上。阿史那?宏將胳膊放在脈診上,龍五以食指仔細號脈。幾個心跳的工夫,龍大夫便說出了病根,是吃了不潔淨的食材或喝了不幹淨的水導致腸胃不適。這是頗為常見的病症,隻需要一劑藥便可治好。狄公這才放下心來,不過他不放心別人,便親自騎馬,來到藥材鋪,按照藥方買來藥材。

之後,狄公迅速返回刺史府,來到阿史那?宏的房間,看到突厥人並沒有在房間裏,龍大夫也沒有離去,便問道:“突厥貴使呢?”

龍大夫道:“他去了茅廁。他是老爺的貴客,草民不敢私自離開,隻得在此等候,請老爺恕罪。”

“不妨,不妨。”狄公道,並讓張科護送龍大夫出府。

這時,阿史那?宏也來到房間。狄公親自給阿史那?宏煎藥,並看著突厥人服用完畢後,才徹底放下心來。侍女小青宿在房間外,給阿史那?宏端茶倒水。之後,阿史那?宏焚香沐浴。狄公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打開窗戶隨時觀察著對麵。

一直到三更的梆子聲響起,阿史那?宏房間的油燈才滅了。狄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中默念,隻要阿史那?宏挨過今晚,明早出了涼州返回突厥,他便算是完成了李盡忠大將軍給的任務,突厥與大唐的盟約就能保住了。此刻的狄公困乏至極,他和衣倒在**,很快便響起了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