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到底誰是“李逵”,誰是“李鬼”

狄公和阿史那?溫博告別後,回到涼州城。一個時辰後,天色大亮,守城將士們惴惴不安地看著對麵的巨大營地。那裏的士兵們像螞蟻一樣聚集在一起,隨後撤去營帳,收拾物資,很快,突厥一萬大軍盡皆散去,馬隊揚起一片灰塵。楊龍喜上眉梢,無比欽佩狄公。

但狄公知道戰鬥遠沒有結束,噬魂穀還有一場惡戰需要他應對。狄公馬不停蹄,親自去守城衛隊中遴選出五百名精壯士兵,帶上元芳和楊龍,浩浩****地趕往噬魂穀。

等到五百餘人馬到達噬魂穀時,天已經放黑了。眾人聽從狄公的安排,小心翼翼地進入穀內。

宋馬蘭帶著兩名隨從迎了上來:“大人!”

狄公看到宋馬蘭的隨從隻有六人,身上的衣服掛著血跡,心中焦慮:“馬蘭姑娘,你受傷了?”

宋馬蘭回道:“大人,您放心,我並沒有受傷。”

狄公緊繃的心稍微放鬆下來:“噬魂穀剛才有戰鬥?”狄公看了看腳下的幾具屍體。

宋馬蘭道:“按照大人的命令,我帶領二十名士兵來到此地,嚴守洞口,等待可疑之人。整整一個白天,並未見到半個人影。直到日光西沉時,山洞中才有動靜。我便讓兄弟們爬上洞口上的峭壁,設下天網。果真,青銅冥將大搖大擺地從山洞中出來了,天網落下,將他的整個身體網住。我們將其擒獲後拴在石柱上,聽候狄公發落。但還沒來得及歇息,有一小隊騎兵闖入。來人二話不說,拔出弓箭就射,我們慌忙抵擋,但是死了十四名兄弟,隻能藏身於洞中。對方並未趕盡殺絕。等他們退兵後,我們數了數,對方也留下了五具屍體。”

狄公點頭,先是安慰了宋馬蘭一番,隨後仔細觀察躺在地上的屍體。狄公覺得有點不對:“馬蘭姑娘,你說咱們死了十四名兄弟,殺死了五個敵人,為什麽這裏有二十具屍體呢?”

眾人一數,果不其然!元芳細細翻看每具屍體,看到其中一人身量很小,便揭開了死屍的麵具。元芳驚叫道:“大人!您快過來!”

狄公慌忙走來,看到屍體的臉麵後,驚恐地叫出聲:“李蘭?!”

不能亂了陣腳,狄公從驚慌失措中鎮定下來。他細細檢查了侏儒脖子上的傷口:“奇怪,奇怪!”

元芳連忙問道:“大人,怎麽了?有什麽發現?”

狄公搖頭:“李蘭的致命傷在脖頸,但這處傷口已經凝固,地上也沒有鮮血。元芳,李蘭是死於別處後,被抬到這裏來的!”狄公心中快速盤算著,這些留著契丹發型的騎兵將李蘭的屍體放到這裏,那就意味著契丹人的陰謀是……

元芳驚道:“大人,阿史那?溫博殺死了侏儒,為什麽屍體到了契丹人手中,而契丹人為什麽要將她的屍身放到這裏——”

話音未落,噬魂穀的南北兩側就傳來一陣陣呐喊聲。狄公剛站起身,就看到兩隊人馬風馳電掣般襲來,瞬時就將他們五百餘人團團圍住。“抓住契丹間諜!抓住契丹間諜!”大軍中一陣叫喊。

狄公猛地一驚,心中暗叫不好:鐵怕落爐,人怕落**,他們進入了別人的彀中!元芳傻眼了,說不出話來。

狄公的整個腦子都在高速運轉,思考著下一步應對之策。狄公非常清楚,隻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對,他們所有人都會被李盡忠的人馬屠戮殆盡!

一員大將騎著馬走來,吩咐身邊的侍衛:“來人!將這些人綁起來!”來人正是李盡忠,隻見他威風凜凜,**是六色駁馬。他身邊的百騎是精銳中的精銳,內穿虎皮衣,外掛重甲。這些重甲都是鐵質的明光甲,乃精鐵鍛造,工藝精良。他們手中的兵器更是鋒利無比,閃著寒光。

李盡忠的兩旁有上百名侍衛手持火把,將穀內照得如同白晝。數不清的弓箭手張弓瞄準了他們,隻要大將軍李盡忠一聲令下,他們區區五百人就會瞬間變成刺蝟。

在火把下,狄仁傑拉下兜帽。李盡忠看到是他,表現得一愣:“狄仁傑?是你?你在這裏做什麽?”

狄公揚起頭:“下官在查察案件。”

李盡忠變色道:“我接到舉報,說有人在此密謀殘害涼州子民。難道真的是你們三人?”李盡忠指著元芳和宋馬蘭。

狄公正色道:“大將軍切莫聽信此等誣告,下官如何能是涼州間諜?”

李盡忠下馬,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最後來到李蘭的屍身旁。“蘭兒?”李盡忠的嗓音中帶著顫音,身體有如弓弦般緊繃。“蘭兒?!”李盡忠眼中發出一陣寒光,“你殺了我的女兒?!”

狄公擺手道:“大將軍,你聽我解釋——”

“來人!將這三人綁住!本將軍要親自動手!”

“住手!”宋馬蘭站出來,昂首迎著李盡忠恐怖、扭曲的臉龐,“狄大人再有罪,也要聽他分辯。”

宋馬蘭有一股強大的氣質,說一不二的李盡忠大將軍長呼一口氣,竟然同意了!“好!狄仁傑,我給你一次分辯的機會!”

狄公瞪大眼珠,從容說道:“李將軍,本官隻有一個請求,如果失敗,甘願受死。”

李盡忠冷冷地“哼”了一聲:“說吧,狄仁傑,我盡量滿足你的心願。”

“將軍,後麵就是一條小溪,我隻請求將軍命士兵取一桶水來。”狄公正色道。

李盡忠盯著狄公看了一會兒。“取水來!”他勉強下了命令。

很快,一桶水取來了。狄公走到李蘭的屍體前,取下金龍鎖。

李盡忠猛喝:“狄仁傑,取我孩兒的遺物作甚?”

狄公道:“借來一用,馬上歸還。”狄公用力,金龍鎖從中間分開,露出寒光閃閃的冰晶針來。狄公將細長的冰晶針插入木桶之中,眾目睽睽之下,一桶水竟然瞬間結成了冰。

狄公將冰晶針拔出。在溫暖的穀內,桶內的水開始融化。狄公取下兜帽,蘸取了一些水。他來到穀洞前,先在一塊山石上敲了三下,停頓了一會兒後,又敲了三下。

狄公大喊了一聲:“眾軍後退!”說完,他掩住了口鼻。

東邊的石門“哐當哐當”地打開了,一陣“白霧”襲來。狄公大喊:“此白氣有毒,眾軍士去小溪取水,打濕衣巾,掩住口鼻!否則定會暈厥殞命!”

眾軍士相望,不明所以。突然,位於前排的軍士中多有眩暈者,幾十名士兵的武器脫手,身體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眾軍士發了慌,連忙向小溪跑去,連李盡忠也不能禁止。

待將士們浸濕了衣巾,捂住了口鼻,狄公心才稍安。他對眾軍士喊道:“將士們,就讓我給你們揭開噬魂穀的秘密吧!”

楊龍問道:“狄大人,這毒霧到底是什麽東西?”

狄公上前,指著洞門,大聲喊道:“這毒氣從地底而來,人畜隻要聞到,便會中毒,輕者暈厥,重者窒息而死。五年前,有人偶然發現穀內有毒霧,便設計想利用它來毒殺大軍。今日你們到這裏來,正是中了此人的計策!”

軍中一陣喧嘩,軍士們互相交頭接耳,還有連綿不絕的咒罵聲。

李盡忠上前:“眾將聽令,一律後退!”

軍中出現一陣嘀咕聲,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凶手是誰?”

“讓狄公將凶手交出!”

李盡忠緊繃著臉:“狄仁傑,你說完了沒有?你如何能知道這洞中的秘密?定是事到臨頭,你這元凶才出此下策,蠱惑人心!”

狄公微笑道:“大將軍少安勿躁,待本官講述完畢後,你再行動也不遲。”

狄公走到元芳和宋馬蘭麵前,看著地上的李蘭:“一切皆源於她——李蘭。”

李盡忠大驚:“我女兒?”

“不!她不是你的女兒!”狄公道,“她是一名侏儒!”

李盡忠大怒:“狄仁傑,你撒謊!”

“如果大將軍不信的話,”狄公一把扯下李蘭的褲子,“請看。”

李蘭半**的下體長滿了濃密的黑毛,引得眾軍士議論紛紛。

“啊!”李盡忠臉色大變,額頭滲出密密的汗來。

“大將軍辛勞,五年來不曾著家,不知道你的妻兒早就被人替換了。”狄公道,“這名侏儒先是和假藍氏殺害了突厥使者阿史那?宏,後來又殺害了假藍氏。這樣,她就陷害了宋大正,使得宋大正的右營歸了孫萬榮。而這孫萬榮,哼——”狄公指了指被元芳押上來的青銅冥將——果真是身材高大的孫萬榮。

“你?!”李盡忠大驚失色,“你竟然是契丹細作?”

孫萬榮哼了一聲,拒不答話。

“孫萬榮隻是在涼州城外配合,真正的涼州間諜是這名侏儒。”狄公道,“她先是害死了突厥使者阿史那?宏,使得大唐和突厥的同盟關係岌岌可危;在涼州城守衛戰中,又和契丹大軍勾結,用凹凸鏡引燃了糧倉,導致涼州民心渙散,守軍傷亡,幾乎落入突厥人手中。”

李盡忠驚道:“那侏儒是如何被害的呢?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傷痕。難道是你出的手?”

狄公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盡忠一眼:“沒錯,正是我殺死了侏儒。”狄公已然落入彀中,隻能出此下策,成不成,就在此一搏了!

元芳、宋馬蘭、楊龍都疑惑地看著狄公。

狄公不為所動,又道:“幕後主使就是為了把你們引向噬魂穀,將你們全部毒死,然後怪罪於鬼神。”

李盡忠喝道:“狄公,幕後主使是誰?!說出來,本將軍要殺了他祭旗!”

狄公笑道:“這幕後主使不是別人,正是——”狄公指向噬魂穀中靜靜立在元芳身邊的女孩,“宋馬蘭!”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元芳道:“大人,這不可能!”

“這怎麽不可能?”狄公嚴厲的目光射向麵不改色的宋馬蘭,“她就是我們一直在追的契丹間諜,而侏儒和假夫人不過是她的幫手罷了。”

元芳道:“狄公,她在噬魂穀救了我!”

“她這樣做正是為了取得你的信任,為下一步計劃的順利開展鋪平道路。”狄公道,“假夫人被殺正是她對侏儒授意的。宋大正根本沒有殺假夫人。”

“那宋大正的六頁錘如何解釋呢?”元芳問道。

“世上隻有一人可以如此接近宋大正,那就是宋馬蘭。”狄公又道,“她還將武器和盔甲藏在宋家,坐實了宋大正謀反的陰謀。其他人根本沒有貼近宋大正的機會。”

宋馬蘭冷笑一聲。

“那她為何要這樣做呢?”李盡忠在一旁聽得出神。

“因為她是契丹人!”

“契丹人?”元芳驚呼,“她怎麽會是契丹人?”

狄公道:“宋大正死前曾告訴我,他是在一片馬蘭花叢中看到衣衫不整,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姑娘的。他覺得她太可憐了,便將她帶入家中,當作妹妹撫養。因為宋大正是在馬蘭花中看到的她,便以此花為她取名宋馬蘭。”

宋馬蘭微微點頭:“狄公說得沒錯。”

狄公道:“她的真實身份是契丹間諜,她利用漢人的同情心,心懷罪惡的計劃,一心想著複仇!”

元芳大驚:“複仇?”

“沒錯!”狄公指了指對麵的李盡忠,“五年前,這裏發生了一場大屠殺。投奔大唐的窟哥令將軍在這裏受到了他弟弟窟哥雄的阻撓,結果手足相殘,弟弟被害,所有勸阻的人都被害死。”

李盡忠眼中盈滿淚水,點頭致意。

“但是,唯有一人逃脫了……”狄公看了一眼李盡忠——契丹降將窟哥令,“那就是窟哥雄的女兒——宋馬蘭!”

宋馬蘭揚起脖頸,一臉驕傲,最後發聲道:“正是。”

狄公道:“她為了給父親報仇,潛伏在漢地,不惜利用養育了她五年的阿娘和阿兄的性命,來達到她罪惡的目的,那就是殺死親叔叔,給父親報仇!給那些親人複仇!給屈死的上萬契丹百姓報仇!”

宋馬蘭的胸口起伏著,冷笑道:“狄公,你說得都對,隻不過,我不是為了給我父親報仇——”

“你敢?!”李盡忠臉色大變,儀態盡失,“唰”地拔出佩劍,寒光逼人,“你再敢胡言亂語,我就殺了你!!!”

狄公的嗓音驟然提高到最大,整個山穀裏都回響著狄公的怒斥:“大將軍,即使是犯人,也有權力把話講完!”

宋馬蘭眼中溢滿淚水,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凝視著李盡忠,眼神變得越來越柔軟:“狄公說得對……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

李元芳“啊”了一聲:“你是契丹人?”

宋馬蘭微微點頭。她的眼中盈滿淚水。“我快要凍死時,是阿兄救了我的性命,是阿娘像親生母親一樣養育了我!我所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複仇,而是為了拯救我的阿兄、阿娘,以及整個涼州的百姓!”她的嗓音越變越大,“我的敵人就是——”

李盡忠大將軍撥開兩名守衛,舉起明晃晃的佩劍,走向宋馬蘭。此時,楊龍站了出來,橫刀站在李盡忠麵前……

宋馬蘭說出了她該說的:“我的親生父親……李盡忠……”

眾軍一片喧嘩,響徹整個噬魂穀。

“那投奔大唐的窟哥令呢?”元芳驚得渾身是汗,“眼前的李盡忠是誰?”

狄公捋須冷笑道:“他就是窟哥令的弟弟窟哥雄!”

李盡忠大將軍高喊:“一派胡言!”他突然吩咐眾將:“來人,宋馬蘭就是契丹間諜!將妖言惑眾的宋馬蘭、狄仁傑、李元芳擒獲!將此人——”李盡忠怒視楊龍,“立即處死!”

眾軍士猶豫不決。“大膽!我是三軍主帥,你們敢不從?!不怕軍法森嚴嗎?!”李盡忠怒喝一聲。

有十名大將軍侍衛最終圍過來,將三人綁縛。宋馬蘭掙紮著,麵對李盡忠說道:“且慢!李盡忠大將軍,我承認我就是契丹間諜。我惡貫滿盈,犯下了彌天大罪。這穀中的上萬鬼魂不會放過我!但我有個請求,請大將軍用自己的劍砍下我的頭顱,這是伸張正義最好的辦法!你過來,殺了我!我要你親自動手!”

狄公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李盡忠,穀中的軍士也都注視著李盡忠。

瞬間,整個山穀凝固了。所有人都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李盡忠怒瞪雙目,全身猶如張開的弓一樣緊繃。他濃眉緊蹙,手中的佩劍對準了宋馬蘭,握劍的手微微顫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眼神越來越迷離。

“殺了我!”宋馬蘭一聲高喝,“殺了我這個涼州間諜!”

李盡忠大喝一聲,舉起佩劍,劈頭朝宋馬蘭揮下——

利劍在半空中停下,距離宋馬蘭隻有毫厘之遠。

宋馬蘭“嗬嗬”冷笑,她迎著利劍往前邁步,惹得李盡忠不斷退後。

“怎麽,不敢了?為什麽不殺了我?殺了我,好完成你的契丹大業啊!怎麽不敢了?揮下來啊!把我的脖子砍斷!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宋馬蘭剛開始是怒喝,後來是大吼,整個山穀都回響著她的控訴,“來啊!!!像上次一樣!像上次一樣砍掉我大伯的頭顱!來啊!你砍下你阿兄的頭顱後,還殺了所有人,包括我的嬸娘,以及她五歲的女兒!還有上萬無辜的契丹百姓!殺啊!來啊!殺了我啊!”

“咣當”一聲,利劍落地。李盡忠——不,窟哥雄跪倒在地,嗚咽出聲,隨後淚如雨下,哭得像個嬰孩。

狄公看著窟哥雄流完最後一滴眼淚,然後對看呆了的楊龍耳語了幾句。楊龍怒得身體都要爆炸了,他咋呼一聲,如平地驚雷一樣劃破天空:“眾軍士聽令,將這個假冒的李盡忠給我拿下!!!”

“得令!”早就圍過來的四名士兵將癱軟在地的窟哥雄綁成了粽子。

有人給狄公解開了繩索。狄公看到窟哥雄麵若死灰,猶如被抽去魂魄一般,再不發一言。

宋馬蘭將利劍撿起,臉上扭曲變形,指著她的親生父親:“是你,是你殺死了我大伯!你自從生下我,就對我不管不顧。是大伯和嬸娘將我養大的,還有我的堂妹疙瘩妞,她是一個多麽開心的女孩啊!”眼淚如開了堤口的洪水一樣從宋馬蘭的眼睛裏湧出,“都被你無情殺害了!”

宋馬蘭的嗓音尖利得可以割掉一人的頭顱:“說!說你要為他們的死負責!”

窟哥雄長呼一口氣,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說!你想讓我殺死你,給這噬魂穀中冤死的人償命!”宋馬蘭嗓音嘶啞,身子顫抖,“說,穀內死去的亡靈都想讓你死!說,你想讓我殺死你!”

“我想讓你殺死我。”最後,窟哥雄說了出來。

一聲“啊——”的解脫聲不可抑製地從宋馬蘭的身上迸發出來。緊接著,宋馬蘭全身一軟,舉劍的雙手垂了下來。隨後,她扔掉利劍,蹲坐在地,抱頭痛哭。

狄公長歎一聲。

此時,穀內更是一片死寂,唯有眾人的呼吸聲。一彎明月像折斷的翡翠手環一樣升在中天,掛在狄公的頭頂。月亮灑下銀霜般的白光,將穀內的每個人都鑄成了銀灰色雕像。

過了許久,在狄公的授意下,楊龍將穀內的大軍重新安置,安營紮寨。

隨著眾人退去,穀內隻剩下狄公、元芳和宋馬蘭三人。宋馬蘭終於恢複了平靜,她坐在穀內的小溪邊,雙眼虔誠地望著月亮:“狄公,元芳,你們看,多麽明亮的月亮啊!”

狄公和元芳對視一眼。元芳看著宋馬蘭慘白的臉,一句話也沒說。

“父親的所為都是為了契丹人,這個我知道。”宋馬蘭的嗓音中充滿悲切,“他看到大伯帶領著上萬契丹族人投奔大唐,怒不可遏。他並沒有想殺死大伯,隻是想勸他回去。誰也沒想到,兄弟二人對峙,嚇壞了我和堂妹疙瘩妞。我們姐妹倆什麽時候見過這種場景,嚇得大哭,抱在一起。這讓父親更加焦躁,他推倒了大伯。大伯也失去了冷靜,拔出了彎刀。

“在契丹,拔出彎刀與對手相向,就意味著對方變成了敵人,就要見血。父親更是憤怒,也拔出了武器。兄弟二人刀槍相見,最後是父親擊殺了他的阿兄。之後,他因為失去了阿兄而痛苦,遷怒於這些沒骨氣的契丹人,便喪心病狂地將上萬投降大唐的契丹人盡數殺死了,還有我無辜的嬸娘和堂妹。”

元芳輕聲問道:“那你是如何逃脫的?”

“我跑進了山洞。”宋馬蘭指了指前麵的洞口,“我偶然觸動了石塊,阻擋毒氣的石塊滑落,毒氣散出,毒死了數名想要抓住我的契丹人。我躲在洞裏,直到父親的大軍離開了才敢出來。我發現堂妹沒有死,而是受了重傷,就冒險將堂妹拉到山洞內。我不會救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疙瘩妞喘完最後一口氣。疙瘩妞從小就跟在我身後,姊妹間的那種細密深情你們男人根本無法體會。我守著她的屍體,守了很久,發現自己餓極、渴極。再不離開,我就會死在堂妹身邊。我不敢往噬魂穀走,就繼續往洞裏前行,最後竟然鬼使神差地從山的北側爬出來了。原來,沿著山洞一直往裏走,就會走出來,隻是有的地方太過狹窄,隻能容一個小孩通過。那時候我才十一歲,身量小,所以很容易就穿過過道,來到了山的另一側。

“我筋疲力盡,躺在一片馬蘭花下等死,正好被我的阿兄宋大正發現。他覺得我可憐,便收留了我。我醒來後,隻會說契丹話,是宋大正阿兄的母親教會了我第一句漢話‘阿娘’。我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也將他的母親當成了自己的親娘,將宋大正當成了自己的親阿兄。

“阿兄知道,涼州城正在查找間諜。他努力隱瞞了我的身份,而我也在努力地學習漢話,同時學習紡織、耕地。雖然和阿娘過得很辛勞,但這五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我有了疼愛我的阿娘和阿兄,我也關愛著他們。

“我知道我的親生父親坐上了大將軍的寶座,離他的罪惡目標越來越近了。這對我的威脅也越來越大,但我還能勉強忍受。但當我的阿兄宋大正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拘禁起來時,我知道,父親要下毒手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除掉我阿兄,然後讓對他死心塌地的孫萬榮控製右營,最終達到控製整個天師的邪惡目的。

“噬魂穀不斷出現漢人被害的案件後,我就知道,父親一定是發現了山穀毒氣的秘密,還有冰晶的秘密。他讓孫萬榮假扮青銅冥將,暗中害人,引得大軍來剿。這樣,他就可以把左營一窩端了。再加上孫萬榮掌握的右營和他掌握的中軍,他就控製了整個天師。到時候,在與契丹人大戰的戰場上,他完全可以裏外串通,將整個天師全殲於某處。”

狄公頻頻點頭,而元芳則一身冷汗。“五萬大軍啊!”元芳歎道,“五萬生靈!這心何其歹毒!”

宋馬蘭接著說道:“為了拯救我阿娘、阿兄和整個涼州城,我先是去噬魂穀救下了你;之後,我發現了侏儒的秘密,幫助你們防守了涼州城,並及時趕到這裏化解了危機。”

說到這裏,宋馬蘭問狄公:“狄大人,您是否真的以為我是凶手?”

狄公無奈地回道:“非也。當你阿兄宋大正說你是收養的時,我就開始懷疑你的身份了。你阿兄說過,他是在兄弟峰北側撿到你的。那時我就暗中尋思,你與噬魂穀的秘密必定有著關聯。我第一個念頭便是在涼州城中到處殺害契丹細作的巫女,民間傳言她必定會唱著詭異的契丹舞曲,邁著怪異的步法,殘忍地殺死這些契丹細作。巧合的是,這些細作還都是投降過來的契丹人。那時候我就想,這些投降過來的契丹人為什麽要死心塌地地給契丹大軍賣命?難道他們是假投降,真造反?如果這樣設想,那巫女殺了他們,一定和五年前的那次投降有關係。”

狄公踱步:“李盡忠——不,窟哥雄殺死自己的阿兄後,帶領著上千契丹百姓假裝投降大唐,最後坐上了高位。他一直在運作,想要讓契丹人占領大唐北疆,而涼州正是北疆重鎮,是通往中原的門戶。在他的授意下,侏儒和假扮的夫人殺掉了突厥使者阿史那?宏。”

元芳問道:“大人,李蘭和夫人藍氏究竟是何方人士?”

狄公道:“她們實際上是一對姊妹。元芳,你還記得我們在大將軍府探查藍氏的房間時,李蘭曾經提到過東硤石穀之戰嗎?東硤石穀之戰發生在三年前,她一個六歲的孩子怎麽可能記得三年前發生的事?這一下子就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還有,我在大將軍府宴請阿史那?宏時,便看到了李蘭的左臂上文著一隻蝴蝶。我覺得奇怪,為什麽這麽小的孩子便有文身了呢?後來,夫人死後,我發現了她右胳膊上的文身,竟然也是一隻蝴蝶。我那時就非常納悶,李蘭和藍氏是母女,為何會文一對這樣的文身呢?後來,我從一些契丹人口中了解到,在契丹人的習俗中,隻有親生姊妹才會這樣做。所以,那時候我就斷定藍氏和李蘭是姊妹關係,而非母女。”

“大人,”元芳問道,“是不是她們倆都是契丹的細作,跟隨窟哥雄而來,為了達到占領北疆的陰險目的?”

狄公回道:“並不完全正確。夫人藍氏最早來到涼州潛伏,肩負著探聽涼州城防情況的秘密。她利用美色嫁給了商大人,獲取了源源不斷的情報,為契丹東硤石穀之戰大敗天師立下了汗馬功勞。最後,可能是因為商大人無意中知道了夫人的底細,便被夫人藍氏害死了。隻是這藍氏並不是心狠手辣之徒,她倉促中殺了商大人,然後便匆忙跑出房間。商大人腹部中刀後,並沒有立即死透,臨死前用自己的鮮血寫了一個字,這個字有兩橫,上麵是一點。乍一看,這根本不是字;而實際上,這是‘夫人’的‘夫’字。商大人這樣做正是要告訴後來人,夫人是凶手。隻可惜最後兩筆還沒寫完,他便氣絕身亡了。隨後,窟哥雄假裝投降,帶來了藍氏的妹妹——或者是姐姐,這一點你我無從得知,我們權且認為是妹妹。這位侏儒假扮成李盡忠的女兒,等待時機,最終在李盡忠和夫人的配合下,殺死了阿史那?宏!”

“大人,”元芳問道,“侏儒到底是怎麽殺死阿史那?宏的?畫中美女又是怎麽回事呢?”

狄公道:“這是侏儒和夫人聯手演的一出好戲!當晚,我看到阿史那?宏的畫中美女從牆壁上一扇不存在的門走了進來,又從那扇門走了出去。可我們知道,那牆上根本沒有門,隻有一幅畫。事後我才明白,當晚我看到的並不是那幅畫,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畫早就被人拿下,隨手扔到了地上!”

狄公又道:“我了解了金龍鎖可以讓水結冰的奧秘後,才明白過來。那原先掛畫的地方,下麵有一攤水,這攤水實際上是——”

“一麵鏡子!”元芳驚道。

“沒錯!”狄公道,“我看到的畫中美人實際上是鏡中倒映出來的,實際的門在牆的對麵。正是侏儒用一桶水與冰晶針製作了一麵鏡子,然後夫人藍氏扮成了畫中美人的樣子,這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美人是從畫中飄下來的!夫人進來後,與被迷暈的阿史那?宏對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一身夜行衣的侏儒則趁阿史那?宏不備,用冰晶針插入了他的喉嚨,致使突厥使者窒息而死。”

“大人,”元芳問道,“侏儒為什麽費這麽大力氣製造這樣一個玄虛的場景,直接殺死他不是更省力?”

狄公道:“刺史府守備森嚴,府上一百人都是你我的心腹。如果她們貿然殺死阿史那?宏,到時候你我必然會把懷疑的目光轉到她們二人身上。她們費盡心機這樣做,正是要把阿史那?宏之死歸入冥冥之中。她們弄出這唬人的把戲,就以為能將我騙過,讓我忽視她們倆才是最應該懷疑的人。”

元芳點頭:“大人,那龍五偷走的玉牌到底是什麽東西?又是誰指使的龍五呢?”

狄公回道:“窟哥雄府中丟失的玉牌是一個關鍵的物證!玉牌丟失後,府中管家向我求救,他知道,隻有找到玉牌才能洗清他的嫌疑,因為隻有他和窟哥雄有鑰匙。咱們從龍五的脈診中取得玉牌後,元芳,你還記得玉牌上麵的文字嗎?”

元芳搖了搖頭,而宋馬蘭則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狄公道:“那玉牌上刻著‘諸惡莫作’這半句佛教偈語,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之後,我和馬蘭姑娘再探噬魂穀時,在穀洞內發現了一具女孩的骷髏。如果我所猜沒錯,這正是馬蘭姑娘口中的堂妹疙瘩妞。”

宋馬蘭晶瑩的淚水劃過麵龐,點了點頭。

“我在疙瘩妞殘留的遺骨中找到了一塊玉牌,上麵刻著‘諸善奉行’這另外半句偈語,最下麵還有窟哥令的簽名,而筆跡和‘諸惡莫作’這塊玉牌上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那時,我突然明白,原來這才是窟哥令的真實筆跡。我當時汗濕重衣,因為我經常和李盡忠有公文上的往來,他的字我是無比熟悉的,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學者;而窟哥令的真正筆跡則剛勁有力,遒勁有方。那時候,我才明白過來,玉牌丟失後,李盡忠為什麽不讓管家麻煩我調查。”

元芳接著道:“因為如果大人查到玉牌,很輕易就能分辨出玉牌手書的作者,便會暴露李盡忠的真實身份。”

宋馬蘭道:“狄大人說得沒錯。玉牌非常重要,是能揭穿我父親真實身份的重要物證,所以我一直試圖將它盜走,以此來要挾他不要再加害我阿兄,或者做有損涼州百姓的蠢事。我知道我無法接近父親,便許以重金,雇了龍五來偷盜玉牌。他成功後,我還在噬魂穀監視孫萬榮,沒想到無意中救下了元芳阿兄。不過,我耽擱了時間,沒能從龍五那裏取得玉牌。”

狄公道:“龍五死時,用手指著馬蘭姑娘,當時我就懷疑馬蘭姑娘和龍五有聯係,而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她指使龍五偷了玉牌,因為她並沒有作案時間。那時我就在想,馬蘭姑娘為什麽要偷盜李盡忠大將軍的玉牌呢,又是誰殺死了龍五?”

“大人,”李元芳道,“殺死龍五的是那個將龍五家翻了一遍的人。”

狄公道:“沒錯,這個我們分析過。在我們第一次到達龍五的回春堂時,有人倉皇中跑了出去,在窗沿上留下了一隻腳印,而這腳印隻有三寸長,和六歲孩童的鞋一般大小。那時候我就非常疑惑,難道這個凶手是個孩子?”

元芳道:“其實就是李蘭——那名侏儒!”

狄公道:“沒錯,一直是她在背後搞鬼。李盡忠的玉牌丟失後,惶惶不可終日,便讓李蘭親自調查此事,追回玉牌。因為他知道,此玉牌一旦落入他女兒手中,滅亡天師的大計便會受到諸多掣肘。龍五很快就被盯上了。當時阿史那?宏剛好來到了涼州,李盡忠為了殺害他,便將瀉藥放入**茶中。阿史那?宏到了刺史府後,腹中疼痛,我理所當然地請來了龍五。龍五趁機將毒粉抹在了畫上。晚上,阿史那?宏聞入畫香,眼前產生幻覺,沒有發出任何呼喊和呻吟,便被侏儒刺中喉嚨,窒息而死。還有,李蘭自從進入刺史府,便利用孩童的身份跟蹤你我。”

元芳道:“大人,您說得沒錯。我和馬蘭姑娘去南洋人開的藥鋪探查時,我便覺得有人在跟蹤。在門口,我一回頭,隻看到一個鬼頭鬼腦的小孩,還以為自己警戒心太重了呢。實際上,這小孩並不是別人,而是李蘭那個侏儒。”

狄公點頭:“正是。李蘭利用完龍五,就想從龍五那裏得到玉牌。龍五受李蘭所托,將她給的粉末塗抹於畫上。畫展開遇熱後,便會釋放出迷藥,他以為並不致命,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然導致了突厥使者的死亡。他驚嚇至極,更不敢將玉牌給李蘭了。因為他知道,如果給了她,自己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肯定會被滅口。所以他精心設計,將玉牌藏於脈診之中,騙過了李蘭。當時你我已經追查到了龍五,李蘭隻得將龍五滅口。由於李蘭身材矮小,她定然也是哄騙龍五蹲下,然後趁其不備,用藏在金龍鎖裏的冰晶針刺中了龍五的喉嚨。可能這針刺得並不深,所以龍五多呼吸了幾口氣,一直撐到你們到來。那屋中的一片狼藉不是因為打鬥,而是因為龍五中針後,無法吸進空氣,肺部憋屈,導致人劇烈掙紮,碰倒了桌椅板凳所致。”

元芳點頭稱是。

狄公又道:“龍五被害後,李蘭以為人已被滅口,我們再也不可能找到真凶了。可惜她錯了。”

元芳道:“大人,您是說,我們找到了盛放粉末的瓷瓶?”

狄公回道:“沒錯。李蘭和藍氏生活在一起,她以為這個小瓶並無大用處,便拿來用了。而實際上,這個瓷瓶暴露了夫人的真實身份。你和馬蘭姑娘很快就調查到了瓷瓶的來曆,竟然是宋大正送給夫人的禮物。之後,你們跟蹤夫人,查到她利用帶孩子看番人耍狗熊的時機,向潛藏在涼州的細作西祠木和西祠拉兄弟倆傳遞情報。”

狄公又道:“但是,你們在鼓樓廣場跟蹤夫人時,被一雙眼睛盯上了。”

元芳脫口而出:“李蘭!當時我和馬蘭姑娘還問過她夫人去哪裏了,以及她母親的情況。”

狄公捋須道:“你這樣做雖然可以理解,卻暴露了一個事實:夫人藍氏已經被我們盯上了。鼓樓廣場之事後,發生了兩件事情,一件事是西祠木和西祠拉兄弟倆被巫女所害,另外一件事是夫人被害。讓我們一件一件來,先說契丹細作被屠戮之事。”

狄公頓了頓。“耍熊的兄弟倆潛伏在涼州多年,小心謹慎,從未暴露,為何在我們剛剛探查到後便馬上被殺了呢?”狄公轉向宋馬蘭,“與元芳同行的隻有馬蘭姑娘。如果排除夫人藍氏和他們產生內訌的可能,那馬蘭姑娘便有了最大的嫌疑。再加上她和指使龍五偷盜李盡忠玉牌一案有染,我更加懷疑馬蘭姑娘便是那個在城中殺掉了數名投降契丹人的巫女。”

狄公來回踱了幾步。“我暗中調查這些投降契丹人的身份,發現他們經常出入涼州城,表麵上是和遠在契丹草原上的家人聯絡,實際上則是將盔甲和兵器化整為零地偷偷盤帶到涼州城裏。這是為了進行他們下一步可恥的計劃,這個咱們先不提。那時我就想到,如果馬蘭姑娘是巫女,那麽她這樣做,正是在暗中保護涼州。但我還不能確信,直到發生了一件事,才讓我明白,馬蘭姑娘就是那名巫女。”

宋馬蘭問道:“哦?是什麽暴露了我的身份?”

狄公笑道:“是你的右手。”

宋馬蘭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右手,元芳觀察了一番,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狄公笑道:“元芳,虧你還是個練家子,難道你沒看到宋馬蘭食指和拇指上的繭子又厚又黃嗎?”

元芳笑道:“果真如此。”

狄公點頭:“西祠木、西祠拉兄弟倆死相很慘,其中西祠木的致命傷是銀針貫穿了心髒。”狄公指了指自己的前胸,“元芳,你肯定知道,如果銀針能貫穿心髒,那施針者必定力道極大。如果不是經年累月練習之人,根本不可能有一擊致命的本領。馬蘭姑娘定是從小就開始練習這銀針術了,才最終殺死了西祠木,並用琴弦勒死了西祠拉。”

“就這樣,馬蘭姑娘殺死了所有的契丹細作。這些人都是窟哥雄的幫凶,是製造噬魂穀冤案的凶手,是殺死投降天朝的契丹人的劊子手,他們本應該被碎屍萬段。馬蘭姑娘忠義當頭,為了保護阿兄和母親,以及無數涼州百姓的生命安全,毅然挺身而出,不避艱險,怒殺仇人和歹人,可敬可歎!本官不但不能治你的罪,還要給你應得的嘉獎!”

狄公又道:“說完了契丹細作被殺案,我們再來說說夫人藍氏被害案。”

元芳首先問道:“大人,藍氏也是被針刺死的,難道凶手也是侏儒——藍氏的妹妹?!”

狄公歎道:“正是!”

元芳驚問:“為什麽侏儒要殺死自己的親姐姐?”

狄公慢慢回道:“答案很明顯,因為你向侏儒詢問藍氏的行蹤時,侏儒馬上明白藍氏已經暴露,留著她是個禍患。另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藍氏愛上了馬蘭姑娘的阿兄宋大正。”

元芳問道:“大人,您是說瓷器鋪之行,掌櫃的看到的那個神秘情人就是宋大正?”

狄公道:“正是,這些都被宋大正在公堂上所證實。所以,為了不留下後患,在天師和契丹大軍決戰的時刻,為了保護李盡忠不惹火燒身,侏儒狠下心來,痛下殺手!”

元芳倒抽了一口涼氣:“好狠的胡人!”

狄公道:“侏儒既狠毒又狡猾。龍五被害案中,侏儒在殺死龍五前還利用被害者殺死了阿史那?宏,這次她故伎重演。她暗中觀察到了宋大正和夫人藍氏的往來,便想出了一個極好的計策。她首先用金龍鎖殺死了夫人,然後用提前偷來的六頁錘錘擊夫人藍氏的頭部。這樣,根據六頁錘的唯一性,我們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宋大正。如果宋大正被證明有罪,那李盡忠便可以將右營收歸自己麾下,名正言順地將整個天師納入掌心!事情的發展果不其然,扮演青銅冥將的孫萬榮順理成章地拿下了右營。馬蘭姑娘證明了六頁錘並非宋大正所用,這也印證了我的發現,因為我觀察傷口時,發現最深傷口的傾斜角度近乎水平,而一般人舉起六頁錘擊殺人時,會造成垂直的傷口。於是我從夫人頭部傷口的角度得出結論,行凶者是一名個子不超過四尺的孩童。但馬蘭姑娘和我的發現於事無補,因為宋大正畢竟和夫人私通過,無法洗脫最終的嫌疑。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李盡忠、侏儒和孫萬榮演了這樣一出戲,將宋大正的軍權奪走。”

元芳憤恨地說道:“好一個歹毒的計策!”

狄公道:“夫人藍氏被害案完畢後,李盡忠掌握了右營。為了他最終的邪惡目的——”

狄公道:“李盡忠——不,窟哥雄手刃了親阿兄,非常後悔,在將軍府中的那個敏感玉牌證明,他仍然思念著阿兄。或許是出於悔恨,他將自己的魯莽歸罪於天朝。他認為,如果沒有天朝,他和阿兄仍會幸福地生活在契丹。他最終的目的就是將天師引入覆滅!孫萬榮扮演成青銅冥將殺害百姓,正是為了造成恐慌,給天師大軍征討的機會!”

元芳咬牙切齒:“惡毒!真是惡毒!”

狄公道:“天師離開涼州後,轉向契丹的突厥大軍圍住了涼州城。侏儒在城裏配合,將從有毒的藤蔓——油麻藤中萃取的毒粉投入井裏。因為馬蘭姑娘殺掉了不少契丹細作,繳獲了他們的毒粉,所以涼州城的損傷減到了最小,隻有軍營中的幾十名士兵感染。你我處置迅速,將他們隔離後,並沒有形成瘟疫。一計不成,侏儒又來到糧倉對過的木樓二層,用冰晶製作成凹凸鏡,設置好角度,將太陽光線匯聚在糧倉頂部的稻草上,引燃了糧倉,也讓我根本沒有頭緒找到幕後黑手。直到我來到噬魂穀的山洞中,發現了冰晶石的奧秘,才逐漸有了推斷。這冰晶石作為製水成冰的極寒之物,一定是將夫人、阿史那?宏、龍五殺死的武器,並且是製造糧草走火案的工具。當然,這些都隻是我的推斷。我將夫人的墓打開,重新驗屍,得到了確認的傷口之後,才將所有瑣碎的線索連成一片,還原整個陰謀的全過程。”

元芳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幸好大人及時發現了侏儒的真實身份,才將我從她手中救出。大人,雖然我會些武功,也跟隨大人經曆了不少大小危機,但沒有您的這聲呐喊,我無疑會喪命於一名侏儒之手!”即使到了現在,想起在十八層地獄的鬼屋裏,侏儒那雙幽幽的眼睛中散發出來的陰暗殺氣,元芳仍然心有餘悸。

“我左思右想,最終明白了李盡忠的詭計。他正是要帶領中軍三萬人以剿滅噬魂穀惡鬼為借口,讓三萬士兵承受那毒霧之苦。孫萬榮知道機關所在,放出毒霧後,陽氣下沉,陰氣襲來,士兵呼吸困難,而飽吸陰氣的油麻藤則生長迅速,乍一看,還真像纏繞士兵的鬼魂觸手般駭人。士兵們吸入陰氣中毒,又受到巨大的驚嚇,還不知道解毒之道,那我三萬天朝男兒便會重蹈東硤石穀之戰的覆轍,永遠喪命於此。而李盡忠——窟哥雄卑鄙的目的也便達到了。如果計成,他就重創了天師,間接為契丹贏得了草原上的霸權。”狄公又道,“所以我不敢停留。你我殺掉契丹使者後,解了涼州之圍。萬萬沒想到,阿史那?溫博前腳剛剛誓言重新結盟,後腳卻又陷害我等,將侏儒李蘭的屍體放入了噬魂穀中。”

狄公怒道:“沒錯,我懷疑這是那個瘦若螳螂的軍師的建議。突厥人一定是知悉契丹人和天師在噬魂穀將有一場對決,因為你我和天師中軍正在朝噬魂穀集結。他們唯恐這把火燒得不夠旺,所以便順水推舟,將李蘭的屍體給了契丹的先鋒隊。在契丹大將軍的授意下,這些契丹人將李蘭的屍體拋到了噬魂穀。這樣,李盡忠便可以不問青紅皂白地將我們殺死!”

狄公看著元芳,歎道:“那是生死存亡的時刻,我頭一次冰冷地感覺到,這次我可能難逃一死。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到了一人,也想到唯有此人才能救你我一命,才能救隨你我同行的五百將士的性命,能救三萬在噬魂穀中的天師將士的性命!那便是——”

“宋馬蘭!”元芳脫口而出。

狄公笑著點頭:“正是馬蘭姑娘。傷痕累累的馬蘭姑娘在兄弟峰北側被宋大正救下,事情剛好發生在窟哥令於噬魂穀斬殺親弟弟窟哥雄之後,這就很蹊蹺,表明馬蘭姑娘很有可能是逃出生天的契丹人。窟哥令帶領上千契丹人投奔涼州的商大人後,為什麽馬蘭姑娘卻受傷逃脫了呢?之前,我們已經說過,馬蘭姑娘就是那個巫女,殺害了很多劣跡斑斑的假投降的契丹細作,還指使龍五偷走了李盡忠府中的玉牌。諸多線索交織起來,加上侏儒和夫人實施的罪惡,還有她們倆的真正死因,李盡忠作為幕後大黑手,為什麽沒有殺掉宋馬蘭呢?而宋馬蘭為什麽沒有刺殺李盡忠呢?李盡忠作為實施這場罪惡的黑手,是罪大惡極啊!所以,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無情的推論:宋馬蘭和李盡忠必定是親人,還有可能是至親!”

狄公的聲音越來越激昂:“猜到李盡忠和馬蘭姑娘不尋常的關係之後,我不能貿然揭露李盡忠的身份,因為我沒有十足的證據。如果李盡忠命令除掉我,一句話便可以將我碾成齏粉!所以我隻能用激將法,將所有矛盾引到馬蘭姑娘身上,讓馬蘭姑娘成為矛盾的焦點,甚至讓馬蘭姑娘和李盡忠——窟哥雄親自對峙,拔劍相向,才能在極端的環境下徹底激起父女之間那種純粹的無法割舍的親情。這是一步險棋,無比凶險,但本官沒得選,隻能希冀通過馬蘭姑娘,揭開李盡忠的身份,引得李盡忠方寸盡失,我才能乘虛而入,一舉揭露其真實身份,救我五萬大軍和整個涼州城。果不其然,李盡忠卸下麵具,變回了窟哥雄,在最後的時刻,也是最關鍵的時刻,心理崩塌了——他重新做回了父親,代價便是功虧一簣,局勢瞬間逆轉,被你我所破!”

元芳恍然大悟,深深折服:“原來如此。”他跪了下去,喊道:“狄公大勇大謀,拯救了三萬天師士兵,拯救了整個涼州城,拯救了整個北疆乃至大唐。元芳代表所有人,感謝狄公大恩!”

“感謝狄公大恩!”

“感謝狄公大恩!”

……

狄公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連忙將元芳扶了起來,又招呼眾人起身。

“大人,”元芳起身問道,“這是不是意味著突厥人又重新倒向了契丹人?”

狄公點頭:“正是。突厥人反複無常,我早就應該料到這一點,不應該指望他們。無論如何,我們解了涼州之圍,免了眾多生命於苦難之中,倒也是功德一件。”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宋馬蘭問道:“狄大人,突厥人倒向了契丹人,您準備怎麽應對?”

狄公看著正在鏟除油麻藤的天師士兵,捋須道:“楊龍執掌天師,正是軍心所向。破獲噬魂穀之案後,真相大白,天師將士對契丹人的詭計深惡痛絕。在此同仇敵愾之時,我們一定要一鼓作氣,將膽敢藐視我天師威嚴的突厥人,以及狠辣決絕的契丹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元芳,馬蘭姑娘,你我這就跟隨楊龍將軍,攻打契丹和突厥,不將其收服,誓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