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狄公孤軍深入“噬魂穀”

狄公親自帶領張科等人將糧倉的廢墟清理幹淨,並傳令下去,誰敢將糧倉被焚盡之事傳播出去,定會取其項上人頭。之後,狄公安排所有衙役看守好刺史府與將軍府,不容許任何人進出,以保證兩處的絕對安全。

城牆上戰鬥正緊,幾十個兵卒抬著十幾副擔架往軍營跑去,擔架上躺著的是流血不止的傷員,有些傷兵在痛苦呻吟,有些口中怒罵不止。最大的糧倉被焚了,雖然還有其他存糧,但已經帶來了軍心不穩的局麵,這讓狄公憂心忡忡。他回到刺史府,剛扒了幾口飯,便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似乎是元芳和宋馬蘭姑娘。

狄公放下碗筷,出了大堂,果真看到元芳和宋馬蘭回到了刺史府,元芳身上還背著一具屍體。

“又是一具!”狄公驚道,“身上也沒有傷痕?”

元芳將屍體放入刺史府西側的停屍房:“大人說得沒錯。”之後,元芳把藥鋪與山神廟的經曆告訴了狄公。

狄公打斷了元芳:“死者是南洋人?”

元芳點頭:“他在山神廟的地洞中種植藤蔓,用於提取毒物。”

狄公問道:“這藤蔓可是噬魂穀中的藤蔓?”

宋馬蘭在一旁答道:“大人,您說得沒錯,是同一種東西。地洞內有炭火,洞頂有照亮的器具,似乎這樣藤蔓才能生長。”

狄公突然想到,他在大理寺時曾看到過一種來自南洋的毒株,其名為油麻藤。這種藤蔓最喜歡陰氣,而討厭陽氣,所以在白天一般不生長。如果溫度、空氣適宜的話,它會在夜晚生長,伴隨著拔節聲,速度快得可怕。此物的莖有劇毒,是南洋人經常使用的下蠱原料。噬魂穀和地洞內溫暖如夏,在黑夜陰氣又極盛,所以生長得很快。元芳以為藤蔓伸出、纏繞,實際上不過是長得快罷了。

狄公又想起右營大軍揚言要**平噬魂穀,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左思右想,再聯想到涼州間諜,一個人影突然閃過狄公的腦海。難道會是他?這個想法像石頭一樣壓得狄公喘不過氣來。他覺得需要親自去一趟噬魂穀。“元芳,你說在山神廟中聽到了嗚嗚聲?”狄公問道,“你們確定聽到了聲音?”

元芳點頭,宋馬蘭在一旁堅定地附和著。狄公沉思片刻。“山神廟中一定還隱藏著秘密。元芳,今夜你去再探山神廟。我和馬蘭姑娘要造訪噬魂穀!”

元芳驚道:“大人,噬魂穀裏有青銅冥將和噬魂藤,您的安全——”

“這些都是裝神弄鬼!”狄公怒道,“噬魂穀的山洞內定然藏著不少秘密。我擔心噬魂穀的秘密會將我天朝將士吞沒。我必須要去探個明白,解開涼州城最大的秘密!”

“可是,大人,我們的行蹤似乎早就暴露了。在藥材鋪,在山神廟,還有南洋人被害,都證明了有人將刺史府盯得死死的,你我如何出去而不暴露行蹤呢?”

狄公對元芳耳語了一陣,好好交代了一番,然後便在書齋中耐心等待。夜晚,元芳帶著兩男一女三名戲子進入書齋。狄公看到三人的身材和形容大體不差,心中大喜,命令三人穿上他、元芳和馬蘭的衣裳,又令三名戲子盡快學會了他們三人的言談舉止。這三人果真是戲子出身,一舉一動、一說一笑都露出了狄公等三人的韻味來。狄公點頭,二更的梆子響起後,三位戲子在正堂端正坐下,敞開一扇門;而狄公和元芳、宋馬蘭則換上下人的衣服,從小門扮作拉水的仆從出了刺史府。

狄公命令元芳去尋找失蹤之人——宋馬蘭的阿娘,自己則和宋馬蘭姑娘去往城外噬魂穀。元芳不放心狄公的安全,意欲陪同前往。狄公深知元芳的好意,隻是涼州城已經被敵人所圍,他們隻能兵分兩路,方能揭開城中的數個謎團,拯救涼州於危難之中。元芳無法,隻能叮囑宋馬蘭保證狄公的安全。宋馬蘭告訴元芳:“我對噬魂穀了如指掌,元芳阿兄大可放心,我定會把狄公完整地帶回涼州城。”之後,馬蘭姑娘反倒催促元芳盡快前行,不要耽擱。

元芳點點頭,又是一番叮囑,然後轉眼間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狄公悄悄找到正在城牆上小憩的楊龍,說明了出城的意願。楊龍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行,不行!外麵全是契丹人的騎兵大營,我安敢將涼州刺史送入虎口?”

狄公隻得耐心地向他解釋,並說明些許緣由。聽到右營的兄弟們可能會在噬魂穀遭遇不幸,楊龍勉強同意了,並給了狄公兩個信號彈,唯有放出這紅色的信號彈,楊龍才會將大門打開。

楊龍來到城下,親自打開大門,露出一條縫隙,讓狄公和宋馬蘭通過。狄公過了大門,發現鐵片包裹的大門已坑坑窪窪,全是孔洞。朦朧的月光下,腳下都是人的殘肢,屍體的惡臭撲滿狄公的鼻腔,讓狄公惡心得想吐。他強忍住了,與宋馬蘭快步跨過護城河,往東繞過帶著火光的契丹大營,直奔北邊——噬魂穀。

繞過契丹大營時,二人惴惴不安,生怕製造的微小聲音會引來敵人的殺戮,所幸無人發現。狄公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月光下,軍營中掛著的是突厥人的旗幟,而非契丹人。狄公心驚,原來攻城的都是突厥人,怪不得那兩百名突厥鐵匠都出城躲避去了,應該是他們提前收到了消息。狄公心中自思,肯定是契丹大軍的窟哥旗跟突厥首領阿史那?溫博說過,此時的涼州城正防守空虛,取下城池易如反掌。突厥人早就對涼州城虎視眈眈,如今天師遊走於草原上,與契丹人主力決戰,他們碰上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一定會死死咬住了不鬆口。要解涼州之圍,和突厥人的正麵碰撞在所難免。如果戰事焦灼,狄公或許會親自出城,麵見阿史那?溫博,看是否能與其重修舊好,從而讓突厥人放棄攻城。

此乃後話,先不想這些,當務之急是戳破噬魂穀的秘密。狄公遠離軍營後,天突然變了,一陣疾風後,天上降下鵝毛大雪。一陣陣飛雪如惡狼般撲麵襲來,伴隨著刀割般的冷風。亂舞的雪花吹進狄公的眼睛裏,讓他幾乎目視不得。狄公與馬蘭姑娘頂著風雪,朝北疾行。

狄公和宋馬蘭默默跋涉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來到了兄弟峰噬魂穀的入口。高懸頭頂的半個月亮從雲層後投下一縷蒼白的月光,灑在噬魂穀的未知亡靈身上。宋馬蘭輕腳邁入——他們很怕打擾到埋葬在此的孤魂野鬼。

走了二十幾步,狄公瞬間被溫暖的空氣所包裹。這種熱量把狄公周圍的寒冷驅逐得一幹二淨——空氣中似乎不隻是有空氣,狄公心裏嘀咕著。他拍了拍身上的積雪,踏著腳下的噬魂藤,向洞口走去。

穀內萬籟俱寂,頭頂似乎有千萬雙眼睛在注視著兩位入侵者。狄公抬頭,看到白白的細雪在月亮的映射下像水晶一樣閃著光,隻不過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是和空氣融合到了一起。狄公邁上了斜坡,離山洞越來越近。宋馬蘭在前麵用雙手扒著岩石和枯萎的樹幹,狄公在後麵奮力地跟進——什麽東西抓住了他的腿,狄公身上的血液瞬間充滿了他的大腦。他回頭一看,剛才還被他踩在腳下的噬魂藤竟然“嗦嗦”地移動起來,纏繞住他的腳踝。

狄公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之事,心中大駭,下意識地扯動著、踢打著。沒想到噬魂藤越纏越緊,慢慢地將狄公拖下斜坡。忽然,亮光一閃,噬魂藤齊齊斷掉——宋馬蘭利落地斬斷了噬魂藤,將狄公拉了上來。

通往洞口的路狹窄而崎嶇,狄公和宋馬蘭用盡全身力量,終於到達洞口。洞頂很低,狄公的頭觸碰到,帶下來一些碎土。狄公將灰塵拂去,身子一閃,跟隨宋馬蘭進入洞內。

洞內漆黑無比,宋馬蘭拿出準備好的火把,用打火石點亮。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們看到洞內滿是石頭和泥土、巨大的裂縫、黑暗的空穴、蜿蜒的樹根。閃爍的光亮投射出詭異的陰影,猶如拿著古怪兵器的亡魂在四周起舞。呼吸的空氣冰冷、陰沉,伴隨著泥土的氣味和古怪的腐敗味道。

光亮時弱時強,宋馬蘭的身軀在逐漸縮小。狄公加快腳步,發現有東西在腳下嘎吱作響。狄公叫住宋馬蘭,停了下來。借著宋馬蘭遞過來的火把的光芒,狄公看到腳下散落著一堆骨頭,原來是一個人的骷髏倚靠著洞壁。

狄公膽寒,隻覺得一陣涼意從腳底直躥到頭頂。他強定心神,彎腰仔細查看這具骷髏。以狄公的經驗判斷,死者是一名不大的女孩。從上麵的蜘蛛網來看,屍體已在這裏躺了多年。苦主的致命傷在腹部,應該是刀傷。狄公托起屍體的手臂,仔細查看,猛然間,他看到屍體腰下的灰土中有一團黑色的東西。狄公將東西取下,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終於露出那東西本來的顏色——綠色。原來是一塊翠綠的翡翠玉牌,上麵刻著四個漢字“諸善奉行”。狄公頗為納悶,又仔細瞧了一下玉牌全身,發現似乎在最下麵也有一行小字。狄公讓宋馬蘭擎著火把,在火光下,他細細觀看,看到玉牌上麵有三個隱隱約約的小字,寫著“窟哥令”,玉牌外麵以雕刻成雄鷹的黃金包裹著。

狄公沉思片刻,將玉牌放入衣袖中,暫時放下骷髏,和宋馬蘭繼續往裏探。宋馬蘭在前,狄公在後,兩人沿著山洞拐了幾個彎,進入一個碩大的洞內,中央是一個大坑,裏麵結滿了冰。狄公納悶,洞內濕熱,顯然沒到結冰的溫度,為何卻有冰存在?狄公近前,跳入冰層之上,仔細觀察,發現這冰層和普通冰層並無二致。狄公正納悶,忽見四周的冰略有不同,反射出一道道彩色的光芒來。

狄公連忙來到泥坑的邊緣,這時才看出端倪,原來泥坑的邊緣被水晶所環繞。狄公思忖著,定是這些水晶把地下水結成了冰。狄公沿著冰層邊緣走了一圈,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人為鑿取的痕跡,一塊冰晶很明顯地被人用某種工具鑿下了一塊,還留下了碎裂的水晶在冰麵上。

狄公抽出匕首,在宋馬蘭的幫助下,以石塊為錘,以匕首為杆,猛力砸下,鑿下來一塊水晶。狄公將水晶放置於手心,一股冰冷的寒氣直透手掌,瞬間傳遍全身,哈出的氣體瞬間變成碎冰飄落於掌心。狄公心中一驚,得出結論,這極寒之物必定是汲取了地底的某種成分,有聚水成冰之功能。

此地不宜久留,狄公與馬蘭姑娘迅速抽身,安全地回到了涼州城中。對於夫人的真正死因,狄公已經胸有成竹。現在他隻需要臨門一腳,就能搞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涼州城的一切秘密也都會被破解。深夜,他將衙役和仵作喚來,安排了一番。

“開棺驗屍?!”仵作賈大夫大驚,“這可是對屍體的大不敬,是要治罪的。”

“沒錯!”狄公正色道,“賈大夫,一切罪責由我來承擔。你隻需要照做就可以了。”

狄公帶領五名衙役和賈大夫來到荒僻的城南。陰冷無比的墳場上空沒有一點月色,唯有衙役手中兩盞微弱的風燈在疾風中飄搖。狄公讓賈大夫找到夫人的墳塚,讓衙役拿著鏟子開挖。半個時辰後,一口黑漆棺木被抬了上來。狄公大喝一聲:“開棺!”

兩名衙役用鐵鑿撬開蓋板,將其取下擱置於地上。另外兩名衙役伸手將棺材中的死屍搬出,放置在鋪於地上的棉被上。一股惡臭傳來,就連狄公也捂住了嘴鼻。

賈大夫早就用紗巾把臉部裹得嚴嚴實實的,隻留下一雙眼睛。他在屍體旁放了一個香爐,寒風下,他費力地點燃熏香,戴上一副手套。一名衙役遞過濕毛巾,賈大夫將屍體擦拭一遍後,開始細細檢驗。屍體隻有頭部有六頁錘造成的均勻傷痕,銀針刺下後,也並無黑色痕跡出現。很顯然,這次屍檢結果和十日前並無二致。

“狄老爺,夫人藍氏的屍身並無其他傷口,也非中毒身亡,係被六頁錘捶殺致死。”賈大夫道。

狄公“哼”了一聲:“你再細細檢查一下她的喉嚨,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

賈大夫用銀棒分開了屍體脖子上的腐爛皮肉,一邊細細檢查一邊說道:“死者喉嚨前端的軟骨、韌帶仍在,肌肉和黏膜已經腐爛,喉口的環狀軟骨保存完好,並無異常——”突然,賈大夫的臉變得灰白,“不,咽喉軟骨正中有釘子眼一般大的小孔!”

狄公想到“畫中美人殺人案”的那攤水,還有“糧倉失火案”中同樣的一攤水,心中明白過來——看來真的是他!狄公心中一急,腦門上竟然流下汗來。他與元芳分開前,元芳擔心他的安全,現實卻恰恰相反!當下,元芳的性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