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狄公受命查失火案,鸚鵡害死人

昨日深夜太子來訪後,元芳便潛入飛龍會巢穴,探查其私運煙火爆竹的情報,徹夜未歸。轉眼已到晌午,狄公在萬年縣縣衙等待元芳,仍然不見其歸來。狄公心憂,飛龍會之人心黑手辣,如果誤中這些歹人的狠毒詭計,元芳怕是性命不保。狄公呷了一口香茗,定了定心神,正要派李貴等人前去探訪元芳的下落,突然聽到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狄公抬頭,看到有人邁過門檻走了進來,來人是兩名宣詔書的天使。狄公跪拜,聽完詔書的內容後,他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要他馬上前往大明宮麵聖。狄公心中起疑,不敢怠慢,隻得暫時放下元芳,跟隨轎馬儀仗前往大明宮。

北行皇城的路上,狄公冥思苦想,尋思顯慶帝為何召他進宮。他所在的萬年縣離皇權還差著州、道、府,為何他一個小小的縣令會受到皇帝覲見。難道是因為昨晚太子的貿然拜訪?

想到這裏,狄公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太子離開東宮私會外臣本就是罪過,如果被武媚娘得知,太子之位都不一定能保住,而他重則喪命,輕則丟官。對於這趟渾水,狄公唯恐避之不及,現在卻被這一來曆詭異的聖旨叫到了大明宮。狄公心中忐忑,手心全是汗水。

很快,狄公便來到了紫宸殿,剛剛踏上台階他便聽到裏麵傳來一陣吵鬧聲。狄公跨過門檻進了正殿。

天子顯慶帝坐在盤龍禦座上,身材瘦得像麻稈,表情僵硬,身邊的武媚娘則是滿麵怒容,指著跪在地上的太子破口大罵:“……將不明不白的女人引入東宮,你是吃了豹子膽嗎?將你父皇和我視若無物嗎?我早就看出你不堪大用了!”

太子李忠趴伏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口中連說:“父皇,孩兒知罪,以後再也不敢了!”

太子的父親冷冷地注視著他,不發一言。

武媚娘厲聲回道:“事後還將這個女人殺死滅口,還說是火鳳凰噴火引燃,荒誕!李忠,你當真是膽大包天。如果再不治罪於你,你父皇和本宮恐怕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媚娘,此話差矣。”一個厚重的聲音傳來,蓋過了武則天的尖細嗓音。此人一開口,整個大殿都寂靜下來,連皇帝都睜大眼睛,微垂頭顱,仔細聆聽——說話之人正是太宗的托孤大臣、皇帝的舅父丞相長孫無忌大人。長孫大人雖然年老,但仍有一副金剛般的身軀,灰白的絡腮胡覆蓋了大部分臉麵。“如果太子想將他的紅粉滅口,將她偷偷帶入宮外殺掉便是,為何要火燒鸞鳳殿,來這一番傷筋動骨的折磨?媚娘,你做決定難道如此草率?還是懷有異心?”

雖然相距甚遠,但狄公能感覺到武媚娘的那團火氣即將爆裂而出。過了許久,武媚娘才平複心情,言語也緩和了許多。“以丞相之言,此事應當做何處理?”

長孫無忌道:“將鸞鳳殿走火案交給大理寺勘察便是。”

武則天雖然語氣平緩,但音調中裹著暴怒:“丞相,瞎子都能看出來,大理寺是你的治下,他們得出的結論,聖人我不敢說,我可不認!”

一直沒說話的皇帝發話了,他攤開雙手說道:“媚娘,不如這樣吧。大理寺不方便的話,朕已經將狄仁傑喚來,由他來堪破東宮走火案。”皇帝又對長孫無忌說,“舅父,您看這樣如何?”

長孫無忌看了眼跪拜在地的狄公,微微點點頭。“既然皇帝開口了,那老臣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隻不過,如果誰敢橫加幹涉狄仁傑斷案,甚或製造謎案加以阻攔,老臣一定不會放過他。”說完便冷冷地瞅著武媚娘。

皇帝淡淡一笑:“一切全憑舅父處置。”隨後,皇帝對狄仁傑下了旨意:“狄仁傑聽令,朕命你全權處理東宮鸞鳳殿失火案,秉公處理,盡快破案,不得有誤!”

狄公身子一緊,心中暗暗叫苦,隻得領命謝恩。他出了大殿,直奔東宮鸞鳳殿。

狄公跟隨太子路過含元殿、宣政殿,穿過望仙門和建福門,來到東宮。狄公問太子:“殿下,您的這位紅粉是什麽來路?”

太子長歎一聲:“狄公,將你引入此案實非本王本意,請狄公原宥。這名紅粉叫瑩玉,乃平康裏‘入雲閣’的樂妓。本王素聞平康裏的頭牌們名譽天下,便擇了個日期,想前去見見世麵。本王相遍眾魁首,唯獨看中了她。一來二去,竟然難舍難分。本王知道私自離宮是大過,便擔著風險將她接入宮中,沒想到竟然出了這檔子事。”

狄公點頭,跨入鸞鳳殿。“以後關於瑩玉之事,還需多多請教殿下。”

鸞鳳殿是東宮寢殿東側一處小小的歇息之所。狄公抬頭,房間的內牆和天花板已被大火炙烤得黢黑一片,窗戶被燒得幹幹淨淨,整個房間內隻剩下半張床和一張破桌子。

“狄公,您如今所見都是走火後的場景,本宮不敢動一絲一毫,還請狄公驗看。”太子唯唯諾諾地說道。

一具燒焦的屍體橫在大床前,狄公走近細細查看。屍體已經被燒成黑炭,身上的痕跡也自然無法識別。屍體前有一片紅黑色的汙跡,似乎是血跡。狄公蹲下來,用手指沾了點紅黑色的異物,放到鼻前聞了聞,一股鐵鏽的味道,果真是血液。狄公帶上隨從遞來的手套,將燒焦的屍身翻來覆去地驗看,終於在腹部右下角找到一處刀傷。狄公說道:“殿下,瑩玉被燒死之前受了刀傷。”

“啊!”太子大驚,“看來她果真是被人所害!”

狄公看了眼血跡的位置,又來到大床旁,坐在地上,用後背倚靠住高高的床柱,反複模擬,以測算血跡離自己腹部的位置,而後又耐心地查看了床柱上微小的刮痕。狄公最後斷定:“殿下,從血液的噴射位置和方向看,凶手曾將瑩玉捆綁在床柱上拷打她,包括用刀捅她的腹部,瑩玉受盡了折磨。最後,凶手放火點燃了鸞鳳殿,燒死了她。”

太子起疑問道:“狄公,如果瑩玉受到了折磨,那她為什麽不叫喊?”

狄公也有此一問,便反問道:“殿下,是誰最先發現鸞鳳殿走火的?”

太子連忙道:“是一個叫小蘭的宮女,我現在就把她叫來。”

待小蘭來到鸞鳳殿,狄公問她:“是你最先發現鸞鳳殿走火的?”

小蘭滿臉通紅,身體緊繃著給狄公行禮。“是奴婢發現的。當時我聽到殿中有人喊‘救命!救命!’,隻有這幾句短暫的呼救,之後便沒了聲音。我連忙跑過來,發現殿內已經走火,火勢很大,眨眼間已經燒到門口。我很害怕,所以連忙跑到陳公公那裏求救。之後,便是陳公公率人撲滅了殿內的大火。”

狄公看小蘭的身體亂顫,說道:“你可慢慢道來,這隻是一場火災,並無可怕之處。”

小蘭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大人,不是這樣的——我看到了更可怕的東西——”

狄公驚問:“什麽可怕的東西?”

“火鳳凰——!”小蘭睜大雙眼,猶如噩夢纏身的人一樣驚恐,“火鳳凰!我看到了火鳳凰!”

“什麽?”狄公驚詫道,“什麽火鳳凰?”

“它拖著一對金黃色的翅膀,比熊熊大火還閃耀!就在我眼前,它從大火中飛出來,飛出鸞鳳殿——飛向天空前,它還對我‘嚦嚦’叫了一聲。”

狄公雙眉緊皺:“小蘭,那或許是你眼中的幻象,尤其是在你受到驚嚇的時候。”

“不是!”小蘭激烈地分辯。

“大膽!”太子喝道,“敢對狄公這樣說話。”

小蘭“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小蘭知錯了——但是大人——火鳳凰絕對不是幻象,因為它那聲尖叫——那聲尖叫絕非人世間所有,到現在我還會被那聲尖叫嚇到,在夢中驚醒。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啊!”

狄公納罕。狄公身處官場數十載,也頗識得些相人之術,這小蘭麵寬眼正,不像是心機之輩。狄公心中泛起一絲疑惑,但他斷案向來重證據,輕推測,所以便不再爭執。他輕輕點頭:“好的,小蘭,你所說的對我非常有用。你可以回去了。”小蘭慌忙退下了。

難道是冰清犯下了這罪惡?狄公決定先把火鳳凰之事放到一邊,便對太子道:“殿下,火鳳凰之事並不妨礙咱們對整個案件的判斷。您剛才問,瑩玉受到折磨為什麽不叫喊。我猜是這樣的,凶手製服瑩玉後,為了防止她發聲,便用綢布封住了她的嘴巴,然後殘忍地折磨了她。之後,凶手點燃鸞鳳殿,溜之大吉。在火海中,瑩玉終於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她不是被綢布封住了嘴巴嗎?”太子問道,又突然間拍了下腦門,恍然大悟。“是大火燒完了綢布,所以瑩玉才可以喊叫,隻不過她的喊叫隻持續了幾聲,整個人便被火海吞沒。”

狄公點頭,對於當前的現場,這是最合理的還原。看來此案案情比較清晰,無論凶手是不是火鳳凰,總之是這名凶手闖入了鸞鳳殿,製服了瑩玉,折磨她並將她燒死的,證據完整。狄公心中嘀咕:凶手究竟是何人,為什麽在燒死瑩玉前還要百般折磨她?

狄公起身來到空洞洞的窗戶前。放火後,凶手或許正是從此破窗而出的。他仔細檢查了窗框,突然發現窗戶下方的地麵上有一個鐵環。狄公俯身將其撿起,半月形的鐵環隻有半個指甲大,已經被燒成黑色。狄公反複觀察,思索這燒黑的鐵環是作何用處的。狄公絞盡腦汁,突然靈光一現。“鸞鳳殿可養過鳥?”

太子連忙回道:“有有有!瑩玉喜歡本王養的鸚鵡。”

“鸚鵡?”狄公納罕。

“沒錯。”太子連忙解釋,“在搬到鸞鳳殿後,本王給她找了一隻鸚鵡,權當解悶。”

狄公更為起疑,這鳥鎖一般由兩部分構成,鎖鏈拴在木架上,前端的鐵環則鉤住鳥腿。為什麽這鳥鎖隻剩下了鐵環,鎖鏈在何處?狄公細細翻看,在鐵環上和遺落鐵環的地麵上皆發現了一些深色灰燼。狄公仔細查看後確定那是布繩燃盡後殘留的灰燼。

狄公捋須,看來這鐵環必定是用布繩連接的,而非鐵鏈,這頗為詭異。狄公本來要將精力放在追查殺死瑩玉的凶手上麵,這偶然出現的一丁點奇異狀況讓狄公陷入沉思:是何人要改用布繩來拴鸚鵡?

狄公問道:“殿下,這鸚鵡是從何處得來的?”

太子回道:“狄公,這鸚鵡乃詹事韋季方所獻。”

狄公點頭:“這鸚鵡送過來時是用鐵鏈拴住的嗎?”

太子不解:“對。我來此和瑩玉幽會時,也經常逗下鸚鵡,它都是用鎖鏈拴住的。”

狄公愈加疑惑不解。凶手斷然不會改用布繩,因為這是無意義之事,隻會徒增被發現的風險。那想必便是瑩玉所為。可是瑩玉為什麽要做這看似毫無意義的事呢?

鸚鵡乃是富貴鳥,以人的眼光來看便是好吃懶做,不過它有一個天大的本事,便是學人說話,並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狄公想起了小蘭的口供,想到“救命!救命!”這些重複的聲音從鸞鳳殿中傳出,再加上鐵鏈變布繩的鳥鎖——電光石火間,狄公腦中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狄公不便向太子透露,所以吩咐宮中的隨從道:“你們將屍體抬入停屍房,任何人不得擅入。另外,將此地嚴加看管,沒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準進入。”

之後,狄公拜別太子,回到了萬年縣府衙,元芳正在正廳等他。看到元芳平安歸來,狄公心中大喜。聽完元芳探查飛龍會所得的情報之後,狄公迅速切換了主題:“元芳,飛龍會私運煙火爆竹之案先放一放,我這邊有一樁急案。今晚你去暗訪韋季方的府邸。”

元芳納悶:“大人,韋季方乃太子詹事,是皇宮裏的人,去他的府邸做甚?”

狄公笑道:“這事並無難度,隻要你找一個物件。”

“什麽物件?”

“一隻鳥——鸚鵡。這鳥會說人話,如果它會說‘救命!救命!’,你便迅速回來匯報於我。”

元芳發愣:“大人,這倒是我頭一次跟鳥打交道。”

狄公正色道:“元芳,此事雖然聽起來可笑,卻涉及宮中的一樁命案。你今晚就行動,速速探得消息,不然會有大麻煩。”

元芳點頭:“請大人放心!”

月黑風高,在萬年縣內衙,狄公正快速踱步,等待元芳的到來。狄公思索,如果其設想成立的話,這鸚鵡乃是鸞鳳殿走火案最為關鍵的一環。破解了鸚鵡學舌,便可破解此案。狄公再次想起今天朝堂上武媚娘和長孫無忌的對峙,心中猛然一緊。這兩方勢力都很龐大,隨便一方都可以輕易地將他粉身碎骨,所以狄公隻能如皇帝所言“秉公辦理”。狄公暗暗叫苦,無論如何,他已經陷入武媚娘和長孫無忌這兩派的鬥爭之中,還是這漩渦中的焦點人物。一想到這兒,狄公就頭皮發麻,如今隻有小心再小心,不能犯半點錯誤。

狄公正在胡思亂想,內衙的門被推開了,來者正是李元芳。“元芳,怎麽樣?”狄公問道。

“大人,”元芳滿臉驚喜,“大人神斷,這韋季方的府中果真有一隻會說話的鸚鵡!我伏在房頂耐心觀察,等了一個多時辰,聽它發聲。這廝卻如吃了啞藥一般毫無動靜。我正要放棄時,一名侍女進來給它喂食,那侍女點燃房內的另外一盞蠟燭時,這廝真的發出了‘救命!救命!’的嘶喊,聲音頗為尖利,倒是嚇了我一跳——”

狄公突然問道:“停!你說那名侍女點燃蠟燭時鸚鵡發出了聲音?”

元芳不解地看著狄公:“是啊。”

狄公凝思了一會兒,慢慢捋須,不斷點頭,心中石頭終於落地。此刻,他終於大致搞清楚了東宮縱火案的來龍去脈。

第二日,狄公帶著元芳、兩名親隨和長安府老杵作孟誌再次來到東宮停放屍體之所。孟杵作一絲不苟地細細驗看了屍身,沒有遺漏任何部位。終於,老杵作在屍體的小腿骨骼外側發現了一處裂痕。

狄公問道:“這處裂痕定不是憑空而來的吧?”

老杵作用特製的木棍敲打了這處骨頭多時。“大人,這裂痕證明此人小時候摔斷過腿。”

狄公點頭:“太子殿下,東宮縱火案微臣已經斷完,微臣懇請在紫宸殿複命。不過,微臣有個請求。”

太子道:“狄公,你有什麽請求盡管說,隻要能為本王洗脫嫌疑。”

狄公道:“太子詹事韋季方與東宮縱火案有牽連,還請太子將他請到紫宸殿,我會將此案的前因後果講明。”

太子道:“狄公放心,我這就派人去請。”

狄公又道:“還請韋季方將宮中的鸚鵡帶到朝堂上。據臣所知,太子殿下的鸚鵡已經飛回了它的舊巢——韋季方家中。”

太子傻眼,當即同意了。

當日下午,皇帝將相關人等召來。在紫宸殿,皇帝問道:“狄愛卿,鸞鳳殿走火案已告破?”

狄公點頭,回道:“陛下,我已查明鸞鳳殿縱火人和凶手。”

武則天急問:“凶手是誰?”

狄公神情肅穆:“凶手不是別人,正是太子私藏於東宮的紅粉——瑩玉!”

太子驚問:“什麽?!瑩玉沒死?”

長孫無忌不解地看著狄公:“狄仁傑,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你是如何斷定死者不是瑩玉的?”

狄公定了下心神,舒緩語氣:“陛下,起初,我先入為主地以為死者就是藏匿在東宮的瑩玉。直到發現一些疑點後,才明白這是一出精心設計的‘李代桃僵’詭計。凶手瑩玉縱火燒鸞鳳殿正是為了掩蓋死者的真實身份,讓人以為被害者就是她自己。”

太子茫然:“狄公,可是宮女小蘭聽到了瑩玉的慘叫啊?!”

狄公瞥了韋季方一眼。韋季方全然不知,手中還拿著鳥架,上麵正是此案的關鍵證據——那隻綠毛鸚鵡。

狄公開口道:“殿下,小蘭聽到的並不是瑩玉的慘叫,而是這隻鸚鵡的學舌!”

狄公剛說完,太子駭然。聖人和武媚娘耳語了幾句。

狄公繼續說道:“瑩玉教鸚鵡學會了說‘救命!’,”狄公將手中的月牙形鐵環展示給眾人,“然後將鐵鏈鎖換成了布繩鎖,並將受害者綁縛在床前,折磨虐待此人。之後,她縱火將鸞鳳殿引燃,燒死了被害者。熱浪襲來,鸚鵡發出像極了瑩玉口音的聲音,讓人以為死者是瑩玉,而非這位不知名的受害者。”

武媚娘問道:“狄仁傑,你這番推演有處謬誤,為何發聲的不是受害者,而是鸚鵡?既然受害者沒死,那為何受害者不發聲呢?”

狄公道:“在第二次屍檢中,微臣發現被害者的舌頭被割斷了,除了嗚啊之聲,被害者根本無法大聲呼喊,隻能看著自己葬身火海。而當大火燒斷鸚鵡的拴腳布繩後,鸚鵡便從窗口飛走了。”

聖人點頭:“你是怎麽找到這鸚鵡的?”

狄公道:“鸚鵡需要有人飼養方能成活。鸞鳳殿被燒,它隻能回到原主人家——韋季方的府邸。這就是為什麽微臣能迅速將其找回。”

太子詹事韋季方儀表堂堂,雖是讀書人,卻像個俠士,身材高大,臉龐方正,五官分明,劍眉龍眼。作為鸚鵡舊主人的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卷入了宮中命案。韋季方連忙跪下,粗重的嗓音急切地冒出:“臣竟然不知道獻給太子的鸚鵡曾闖下如此大禍,請聖人治罪!”

皇帝擺擺手:“是瑩玉的陰謀,幹韋詹事何事?”

狄公接著說道:“點燃鸞鳳殿後,瑩玉便逃脫了。宮女小蘭說她看到了火鳳凰,微臣認為那不過是幻象,並不存在。即使小蘭所見真實存在,也是瑩玉扮成火鳳凰來唬人的,以轉移斷案視線。這對破解本案並無掣肘,所以微臣並未詳加追查。”

武媚娘問道:“狄仁傑,這被害人是誰?”

狄公回道:“娘娘,被害人身份不明。臣唯一能斷定的是,此人定是宮中人。娘娘可讓陳公公清點後宮人口,如有失蹤之人,便很有可能是被害人。還有,在驗屍時,我們發現被害人的左小腿小時候斷過,雖然愈合,但是留下了一處縫隙。如果我沒猜錯,此人走路時會一瘸一拐。”

武媚娘的臉變了顏色。“本宮的親隨侍女如花失蹤了兩日,不見蹤影。而且,小時候她的小腿被我打斷過。難道是她?”

狄公不敢貿然回答,便說了句不要緊的話:“娘娘,這世間偶然之事也經常出現。如要證實,還需詳查。”

“無論如何,”聖人微笑,“狄愛卿一天之內便破獲此案,讓人敬佩有加。韋愛卿,將那鳥遞給朕瞧瞧。朕倒要看看這是什麽鳥,竟然如此聰明,學人說話學得如此相像。”

韋季方將鳥架遞給執事太監。小太監接過鳥架上了高台,呈給皇帝。皇帝左手將鳥架抬起,右手撥了下黃嘴鸚鵡的綠色羽毛,鸚鵡睜著那雙烏黑滾圓的眼睛注視著皇帝。皇帝隨後用手拍了拍鸚鵡的頭,口中譏笑道:“你還會說人話?”

“殺死武媚娘!殺死皇帝!”鸚鵡歪頭,突然再次口出人言——這次它模仿的完全是韋季方粗放的嗓音和音調。鸚鵡的冷絕學舌讓整個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眾人都吸了一口涼氣,慌忙跪下。

韋季方的眼睛睜得如同牛眼,嘴巴大張,指著鸚鵡,驚得說不出話來——

聖人氣得渾身發抖,一把將鳥架扔下了高台,顫抖的手指向韋季方:“韋季方,你竟然——”

韋季方嚇得肝膽俱裂,死命地叩頭,直到額頭的鮮血從脖頸間流下。“陛下,這不是臣的首尾!這不是臣的首尾!”

武媚娘發怒道:“來人,將韋季方拖出去斬了!還有太子,將他陷入大獄!”

太子是長孫無忌所保之人,韋季方更是長孫無忌的女婿和心腹。眼看這野火要燒到自己身上,長孫無忌掂量了下,站了出來:“慢著!”

武媚娘怒喝,嗓音驟然提高:“怎麽了,丞相?難道你要包庇這欺君的逆黨嗎?!”

長孫無忌不軟不硬地回道:“鸚鵡是會學舌,但你如何證明這大逆不道之話是韋季方或者太子所教?”

武媚娘一聲暴喝:“這還不能證明?這鸚鵡隻經過太子和韋季方之手,學的還是韋季方的口音,不是他們是誰?”

長孫無忌道:“你別忘了還有活著的火鳳凰。還有,她為什麽要殺掉你的人?”

武媚娘“哼”了一聲,她怎麽會放棄這絕好的機會:“你攪亂視聽!你這麽做,就是要包庇太子,以達到你的陰謀!”

狄公聽得驚心動魄,身子都不曾移動一下。

長孫無忌不為所動:“我眼中隻有陛下,不是太子。”他轉向皇帝,“老臣懇請陛下命狄仁傑將瑩玉追拿歸案,以還韋季方和太子清白。老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太子和韋季方斷不會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皇帝的臉僵硬得猶如皮革。他注視著他的舅父,語氣比夾雜著冰雹的寒風還要冰冷:“既然舅父這樣說,那朕就勉為其難,再讓狄仁傑追查一下吧。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除夕夜朕要在太極殿宴請百官和眾番邦使節。你們務必在此之前破獲這大逆不道之案,朕一定要將這鸚鵡學舌背後的人五牛分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