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子深夜來訪，尋求狄公搭救

三更的梆子聲響起。

北風颯颯，卷入書齋，幾欲吹滅書案上那支閃爍的蠟燭。寒氣隨之侵入筋骨，狄公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起身將皮袍緊了緊，來到窗前將窗戶推開。潑墨般的烏雲遮蔽了整個月亮，漫天的大雪鵝毛般飛飛揚揚，胡亂飛舞著。地麵上的積雪厚厚一層，似乎隨時可以將人吞沒。

狄公伏在書齋幾案上批閱著公文。自王順山的遭遇後，綾錦和火鳳凰杳無蹤跡，狄公隻得回到縣衙。眼下狄公手中有更棘手的事情要做，因為後日便是除夕之夜，屆時長安城皇宮內百官覲見，萬蠻來朝，會有一場盛大的宴會。為了京師的安全，京兆府沐大人已經兩次來函，讓狄公盯緊轄區內的治安。狄公接下王銀新滅門案後，接連引來盈蛇野廟迷魂案、徐夫人被焚案、高嵐失蹤案和武惟良被縊案，這幾個案件都發生在萬年縣，已經讓狄公感到壓力陡增。

對於擒吳王案和那次縣衙被左驍衛所圍的蹊蹺事件，狄公兩天前已如實上報。狄公本來以為自己觸到了龍鱗，造下潑天之禍，沐大人定會將自己痛罵一番，卻沒想到沐大人的回複甚是平淡，隻是簡短的幾句話：

已知曉。王銀新滅門案茲事體大，推拖不得，惟爾破獲，上效聖人，下慰民生。另，黨爭升級，時局敏感，可將吳孝天釋放，並嚴加監控。

狄公仔細揣摩上峰意思良久，卻終究不得其味。狄公歎了一口氣，令人放走了吳孝天。隨後，狄公批閱了十幾份公文後便走筆疾書，將高麗村的潛在風險上告，並將武惟良被害案的始末及處置情況一一呈報給沐大人。

狄公隱隱約約感覺到，這高麗村內定然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隻是這些天自己被徐夫人案折騰得焦頭爛額，並無精力投在高麗村上。但狄公很清楚，他需要馬上深入高麗村，查明歹人的陰謀，保證帝都安全。

狄公並不信神鬼之事，對於徐夫人被焚案和武惟良被縊案中出現的火鳳凰，他隻是略微提及。在呈報中，狄公還寫了下一步的斷案謀劃，並一一列明了需要沐大人幫助的地方。狄公文不加點，一氣嗬成。寫完後，他將這份緊急呈文裝入封套，然後讓李貴叫醒了元芳。狄公又和元芳聊了一個時辰，詢問有關飛龍會的諸般事宜，之後方覺身體困倦至極，打算回內寢歇息。狄公剛起身，書齋的門被猛然推開，兩名身材高大之人闖了進來。元芳留意到來人走路輕便無聲，規規矩矩地站在兩側，中間留出一條道。這時候，一個披著鬥篷、戴著兜帽之人移了進來。

狄公狐疑地注視著來人，思忖著誰竟然敢夤夜闖入萬年縣縣衙？他正要發聲問罪，來人摘下兜帽露出了真容。

看到此人的麵容後，狄公心內大驚，連忙和元芳走近前，對著此人跪下，嘴裏惶惶發聲：“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本朝太子李忠。他身材臃腫，一臉愁容。他親手扶起狄公：“狄公請起。”

太子深夜來訪，狄公滿腹懷疑，正要詢問，沒想太子竟然對他跪拜，眼中含淚道：“狄公救我！”

狄公駭然，慌忙跪下，叩頭不止。“殿下折煞我也！殿下有何難處，盡管和盤托出，即使前麵是刀山火海，臣也在所不辭！”

太子李忠並沒有繼承太宗的龍驤虎步之氣。相反，他圓胖的臉上略顯散亂地分布著小眼睛、塌鼻子和一張稍顯歪斜的大嘴巴。此刻，太子的五官都扭在了一起，麵容更顯狼狽。太子連聲抽泣：“狄公，媚娘要廢掉我。”

狄公大駭。他知道李忠雖貴為太子，但坊間傳言他乃宮女所生，並非武則天的親生兒子。如今武媚娘勢大，顯然把太子李忠擺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

狄公明白，自顯慶帝登基以來，朝中四名顧命大臣以長孫無忌為首，緊握權力，並不曾有絲毫放鬆。長孫無忌一乃太宗托孤重臣，二乃皇帝親舅父，顯慶帝雖有不滿卻不能名言，隻能隱忍不發，表麵上維持一派和諧。然而，暗地裏他重用武媚娘，慢慢將其推向前台，希冀在與長孫無忌爭奪權力之時自己能穩坐釣魚台，收取漁翁之利，最終取勝。這武媚娘也果真非一般女人，她能力超群，很快便組織起一幫黨羽，勢力漸大，在朝堂上與長孫無忌抗衡。官場傳言，武媚娘大有入主後宮之勢，皇帝也已經同意。對此，四位顧命大臣中的三位都默不作聲，唯有長孫無忌態度不明，所以這立新後的旨意到現在還沒有發出。

媚娘對皇帝忠心耿耿，勢力漸漸變大，終成皇帝最為信賴之人。媚娘有三個兒子，愛屋及烏，官場傳言武媚娘早已對太子之位覬覦不已。太子李忠在朝中的根基並不牢固，隻因有托孤重臣長孫無忌在後麵支撐，李忠才沒有被廢。不過，據狄公所知，李忠已經多次向皇帝上書，說自己才能有限，不堪大用，懇請其將東宮之位賜給聖賢之人，尤其提到了武則天的兒子李賢。

在此敏感時刻，太子竟然夜訪萬年縣，狄公深覺不安，試探地問道：“殿下，所為何事？”

太子李忠搖搖晃晃地走到書案前，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桌麵上的案牘。“狄公，我知道媚娘對本王虎視眈眈，所以入主東宮以來，本王一直如履薄冰，走一步回頭望三步，生怕惹出是非。就是這樣，本王萬萬沒想到，還是被武媚娘抓到了把柄。”

狄公驚問：“殿下，什麽把柄？”

李忠肥胖的身軀滑入座椅裏，似乎釋放出了體內的最後一股力量。“我在民間識得一名紅粉，但我知道父皇肯定不會允許我把她帶入東宮。欲令智昏，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太子的嗓音中有一絲絕望，“我前夜把她偷偷帶入東宮鸞鳳殿私藏了起來。”

狄公一陣歎息，看來所有男人都無法過這美色一關。“之後呢？”

李忠“哎”了一聲，說道：“父皇不知道怎麽得知了此事。昨日中午，他隱晦地問我，我被嚇得肝膽俱裂，隻得盡快將紅粉送出東宮。說來奇怪，就在我想要把這個女人送走的昨晚，鸞鳳殿竟然蹊蹺地走了火，將這位紅粉燒死了。父皇問下來，我不敢隱瞞，隻得和盤托出紅粉的真實身份。這讓他大發雷霆，說要治罪於我。武媚娘為了給她兒子奪取太子之位，更是推波助瀾，說我**後宮，最後還誣蔑我，說我一定是為了掩蓋惡行才放火殺人滅口的。我百般解釋，無奈父皇並不相信，隻信任武媚娘，當時就要廢掉我。”

狄公大驚，不敢發一言。

現在的太子猶如落水狗一般垂頭喪氣。“狄公你也知道，我朝自高祖以來，被廢掉的太子沒有一個有善終的。以媚娘的陰鷙狠毒與決絕，狄公，我怕我會被碾為齏粉。”

狄公心內嘿然，這宮中水太深，他萬萬不敢牽涉其中。“殿下，您私自將紅粉帶入宮中雖是過錯，但不致命，有長孫丞相在，您尚可保全。但如果涉及人命，這媚娘斷不會輕易放過。”

太子雙手抱住狄公的肩膀，哭道：“眼下時局緊張得一觸即發！狄公，本宮知道，元芳曾單身闖飛龍會，製服飛龍會四大高手，擒住吳孝天，又在馬場上拿住吳王李恪，用計獲得吳王勾結黑幫、構陷平民之罪證。吳王是皇帝和武媚娘的人，更是皇帝的弟弟，勢力龐大。但狄公，您不知道，在朝堂上，為了此事，長孫無忌和武媚娘大聲吵鬧，最後還是長孫無忌占了上風，父皇被迫——被迫將吳王斬首了！”

狄公“啊”了一聲，身體本能地往後傾倒。“殿下，您是說吳王被殺了？”

太子點頭：“父皇賜給了皇叔一杯毒酒。在厚德殿，父皇和皇叔……兄弟二人抱頭哭成一團……之後皇叔將毒酒一飲而盡，赴了黃泉。”

狄公的心怦怦直跳。修羅場……狄公開始明白吳王李恪對他的最終警告了。

太子似乎沒有留意到狄公的蒼白臉色，繼續說道：“父皇本來要在朝堂上將武媚娘立為皇後，為此他曾百般勸說，甚至親自到李績、褚遂良、於誌寧三名顧命大臣家中懇求，才終於取得他們的默許。而在最終宣布時，舅公長孫無忌提出了反對意見。父皇很不高興，武媚娘更是跳將起來，說要治長孫無忌的罪。沒想到，等舅公拿出一件東西後，武媚娘竟然大驚失色，閉上嘴巴偃旗息鼓。以媚娘的性格，這頗為罕見。”

狄公脫口而出：“什麽東西？”

“一麵手帕大小的綾錦。”太子靜靜地說道，“長孫無忌還暗示，書寫綾錦者是一個心若蛇蠍之人，這樣的失德之人不配做上任何高位。”

狄公麵色蒼白，站立不穩。他趁勢靠住書案才沒有跌倒。

“狄公，您想想，媚娘是何等人，她睚眥必報，心狠手辣，長孫無忌沒能讓她做成皇後，這是多大的仇恨？！她怎會放過長孫舅公？如果舅公倒了，那我豈不更是刀板上的魚肉？狄公，您在大理寺做丞卿時斷了萬餘案件，並無一人喊冤。這世間唯有您才能證明我的清白。我跟這位紅粉之死並無任何牽連啊！狄公，媚娘一定會利用此案將我一舉打倒！狄公，您一定要救我啊！”

狄公思索良久，最終，他跪下說道：“殿下，您高看我也！微臣屬長安地方官，無權斷皇宮之案啊！您還是找大理寺曾大人吧，以他的斷案能力，定能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還太子殿下以清白。”

太子李忠癡癡地望著狄公，他眼中的最後一點光亮漸漸消失。太子一句話也沒說，如失去魂魄般走出書齋。過道中傳來李忠的一陣高聲慘笑：“修羅場！修羅場！修羅場——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猶如來自地獄的寒風，幾乎將狄公的身體凍成冰塊。

等太子一行走遠，元芳在一旁問道：“大人，這事怎麽來得如此蹊蹺？”

狄公搖頭。“你我因為王銀新滅門案而間接導致吳王李恪被害、武媚娘沒能做成皇後，已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太子東宮走火案極不簡單，也凶險異常。你我萬萬不可輕易涉入，因為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狄公心中充滿隱憂，他這一輩子，唯有此刻麵臨的處境最危險，離死亡也最近，但一切的一切都改變不了他查明王銀新滅門案的決心。

“王銀新滅門案越走越遠，但你我絕不能停止。你我身為朝廷命官，隻能拚上所有，包括你我的性命，為民而死！因為在這世間，沒有什麽能大過人世間的正義。即使他是權貴，或是皇親，”狄公篤定地說，“都將在正義麵前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