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查到火鳳凰出處,破獲武惟良被殺案

吳王供出武惟良,狄公自思這綾錦前日丟失,現在去追武惟良還來得及。狄公將吳王釋放。吳王沒發一言,給了狄公一個冷絕的怒視,冷笑而去。

狄公顧不上吳王的怒火,他馬不停蹄,帶領元芳和眾衙役騎馬奔向武惟良家。前長安府京兆尹武惟良大人的府邸並不在長安城裏,而是在城牆東門二十裏地外的王順山,也正是興元湖裏坊所匯報的發現火鳳凰之所。狄公心中一緊,難道這武惟良與這神秘的火鳳凰也有關聯?

想到此,狄公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便快馬加鞭出了東門,往武府宅邸疾馳而去。

半個時辰後,狄公一行到了長安東郊的山腳下。狄公放眼望去,王順山的山腳有片方圓十幾裏的大湖,名喚興元湖。狄公站在湖泊岸邊,腳下的枯草地鬆軟無比,在落日餘暉的照映下,平靜而遙遠的湖麵閃閃發光。

狄公沒有心情欣賞這湖光山色,徑直進入了宏偉華麗的武府。讓狄公詫異的是,府中人正慌作一團。看到有衙門的人進入,管家劉浩出來迎接。

劉浩這一解釋,狄公這才明白——武大人已經殞命了。狄公驚呆,命令管家劉浩道:“速帶我去案發現場。”

穿過前院、中堂,狄公一行來到後院。在臥房,狄公看到武惟良橫在**,一根手指般粗的繩索緊緊勒住他的脖子。武大人翻著白眼,舌頭伸出嘴巴一寸餘長,死相恐怖。

狄公仔細驗看了屍體,除了脖子上的勒痕,身體其他部位並無傷痕,由此可以確定武大人是被繩子勒住窒息而死的。狄公拿起細繩查看。這繩子乃羊毛做的,被打成一個活接。繩子很長,估摸有兩三丈,繩子的末端有明顯的被砍斷的痕跡。

狄公起身,站在屋內查看四周。這間後院最北邊的小屋緊靠興元湖,窗戶下麵就是碧波**漾的湖麵。一陣微風襲來,夾雜著湖水的清涼氣味拂過。狄公自思,隻有從北窗和門能進入房間,而北窗完好無損,並無強入痕跡,現場也無搏鬥痕跡,由此可以推斷武大人應是在熟睡中被害的。狄公推出兩點:第一,凶手對武大人的生活起居和宅邸布置非常熟悉;第二,致死凶器是這繩索。

狄公是來追查綾錦的,如今碰上如此命案,他隻能盡快破案,以期拿回綾錦。狄公思忖,難道凶手是在武大人熟睡時從門潛入房中,將繩子套在武大人脖子上,再將他勒死的?但是,現場沒有搏鬥痕跡。狄公仔細查看了木床周邊,並無抓痕,屍體指甲中也並無任何痕跡,所以狄公揣摩凶手定是一擊致命,應該是個高手。不過,如果要用繩索殺人,為什麽繩子會有兩三丈長,這麽長無用且費勁,不是多此一舉嗎?

由於今日清晨才發現屍身,狄公吩咐將闔府所有出入口看緊,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狄公著急拿回綾錦,便彎腰伸手摸進死者的衣袖。他從右袖管內取出一方手絹,又從左袖管內掏出一個紙盒,腰帶裏則空無一物。

狄公歎息一聲,武惟良應該是一大早拿到了綾錦。對於如此機密之物,他要麽藏於家中秘密所在,要麽貼身保存。隻是拿到這麽緊要的東西,武惟良為什麽要著急回家呢?

狄公問老管家劉浩:“劉管家,你將昨晚你家主人的情況告知本官。”

劉浩六十多歲,發須皆白,一臉深刻的皺紋。他佝僂著身子彎下腰,回道:“回狄老爺,昨日是我家老爺的五十九歲壽辰。老爺昨天一大早就去了城裏,直到傍黑才歸家。為了慶祝老爺的壽辰,我們闔府早就布置好了,金鼎呈祥,銀台報喜,鳳燭生花。全府人歡聚一堂,會餐飲酒,吃壽麵,品壽桃,喜氣洋洋,好不熱鬧。直到二更的梆子響起,老爺才離席來到此處。”

狄公自思,參加壽辰,這就解釋了武惟良為什麽回家,而不是將證物交給更重要的人。狄公點頭,問道:“晚宴時,可邀請了生人赴宴?”

老管家答道:“由於是家宴,老爺吩咐並不邀請外人。唯一的外客是山腰紫霄宮的一位道姑,她名喚冰清。”

“道姑?”狄公疑惑。

“正是。老爺和冰清很是熟稔,老爺經常稱她為知己。”管家道,“老爺離席後來到此處,看到屋外月亮既大且圓,映襯著湖光山色十分宜人,所以老爺讓我在隔壁的廳房置辦了一小桌酒席,讓道姑和少爺作陪。”

“他們喝酒到何時?”狄公問道。

“一直到三更後。這寒冬臘月的,外頭兒卻突然下起了急雨,不是雪,好生奇怪!有不少雨水濺入屋中,湖水暴漲。少爺扛不住酒力,先行離開了廳房。之後老爺也醉了,是冰清扶著老爺離開廳房到這間寢房的。”管家回道。

狄公疑惑:“是冰清扶著老爺進了寢房?”

“正是。”管家道,“大人,您說得對,冰清是一名道姑,本應避嫌,但老爺素來將冰清視為家人,所以老身並沒認為這有什麽過逾的。”

“你是說冰清不會有作案的嫌疑?”

管家道:“回狄老爺,冰清扶著老爺進房後說了幾句話就關上房門出來了,還安排老身留人在外當值。如果老爺需要人的話,能有人回應。這是我親眼所見,老爺當時還說著酒話哩。”

狄公身旁的元芳問道:“那之後呢?”

“我安排了兩名小廝在屋外守候,這一晚上並無任何動靜,倒是嘩嘩的雨聲和震耳欲聾的雷聲挺嚇人的,似乎要將房屋震塌。”

狄公問道:“之後冰清離開了府邸?”

管家回道:“正是。由於時辰已晚,老身帶著兩名家丁,親自將她送到了山上的紫霄宮。”

狄公點頭:“那少爺呢?”

管家道:“少爺獻上了壽禮。大人,您手中拿的錦盒就是少爺送的壽禮。他陪老爺喝完酒便自稱不勝酒力,回房就寢了。”

狄公打開錦盒,看到裏麵是用蜂蜜包裹的核桃仁,外麵用紅紙封著。狄公將錦盒交給了元芳,讓他收著,對眾人道:“走,我們去紫霄宮。”

有一半衙役留在了武惟良宅邸,另外一半跟隨狄公出了府門,往王順山的山腰步行而去。

紫霄宮坐落在王順山南脈的山腰處。綠蔥蔥的針葉林將精巧的紫霄宮遮蔽起來,避開了塵世,幽靜異常。狄公一行剛靠近此處,便看到了金碧閃爍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玲瓏嫋嫋的粉牆隱在蒼鬆老檜之間。雖是冬日,這道觀卻如畫中的美景一般。

道觀斜上方有控水閘門,由幾塊巨石壘砌而成。狄公看見水閘大開,山中匯聚的雨水正像白龍一樣“嘩嘩”地往山下疾奔,濺起漫天的水氣。

狄公並無心情欣賞這道觀美景。他們一行登上白玉石砌就的台座,元芳輕扣血紅觀門上的銅環。片刻後,門閂被拉開,宮門開了一角,一張俊俏臉龐閃現。“施主有何貴幹?”

“我家主人特來拜會冰清居士。”元芳道。

這姑娘輕啟朱唇:“你們竟然敢上門?不怕老虎吃掉你們?”說完就要關上大門。

狄公和元芳對視。元芳用手擋住門,說道:“煩請姑娘告訴你家師父,是萬年縣縣令狄大人來訪。”

姑娘看了看元芳身後的狄公,還有十幾名衙役,說:“你們不怕鬼怪,那就進來吧。”說完將門閂移開,引眾人進去。

一名瘦瘦的道姑迎麵過來。她頭戴混元巾,腳蹬朱舄,手執塵尾,向狄公躬身施禮道:“無上天尊!竟然是狄大人駕臨小觀,小道冰清有失遠迎。小紫是我收留的瘋癲姑娘,言語肯定有怠慢,還請大人恕罪。”

狄公還禮,嘴中說著“叨擾叨擾”,同時細細觀察冰清。這位道姑雖然上了年紀,仍舉止嫻雅,儀容光鮮,隻是一雙冰冷的金色瞳孔卻如著火一般,其中戾氣不願消散。狄公覺得此女似曾相識,尤其是這舉止身段,更像是一個故人。狄公稍稍緊了下雙眉,隻是認不出。

狄公跟隨冰清穿過前殿,進入正堂坐定。狄公開言:“此次來到貴觀,實屬出於無奈,是想問下冰清師父的行蹤。”

冰清臉上有詫異之色。“敢問狄老爺,卻是為何?”

狄公捋須道:“師父想必還不知道,武惟良武大人被人害死了,今天早晨才被發現。他的被害時間就是昨晚。據劉管家所言,師父昨晚和少爺武墨陪伴武大人飲酒賞月,至晚才歸。”

冰清失口叫道:“武大人死了?怎麽死的?”

狄公道:“被人勒死的。”之後,狄公讓冰清說了下從出席壽宴到今天早上的行蹤。冰清告訴狄公,她參加完壽宴後到武大人寢房旁邊的廳堂,和少爺一起陪同武大人飲酒賞月。她喝了幾杯素酒。之後,少爺不勝酒力回到自己寢房休息。再之後,冰清將武大人扶到寢房,叮囑了管家幾句,便回到觀裏了。

狄公思忖,這和管家說的一致,但冰清會不會回到觀裏後又悄悄潛入府內呢?冰清似乎看出了狄公的疑慮,便又解釋說她昨晚回來後一直在和小紫一起誦經,之後便歇息了。“那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直下到今日淩晨。”冰清向狄公解釋,“道觀前麵的路泥濘濕滑,稍不小心便會跌落山下,這樣的糟糕天氣是無法出門的。”

狄公的疑心卻更重了。他看似不經心地問道:“昨夜大雨如注,直到淩晨才停止,看來師父果真是聰慧通天,竟然能測到這般大雨。”

冰清嫣然一笑:“王順山在山脈之南,頂住了北部來的濕氣。從昨日早上開始,山中便重霧迷離,水氣下沉,晚上必定有大雨。狄老爺,我在山中住了十八年,這些大雨前的征兆是能看得出的。”

狄公微微頷首。“少爺酒量如何?”

冰清放低聲音:“我與武大人私交甚篤,自由出入武府多次,也見少爺喝過幾次,還從來沒見他醉過。可是昨晚他喝了不到一壺酒就連稱支撐不住了,所以回房歇息了。”

狄公問道:“武少爺的臥房也在後院?”

冰清道:“與武大人的臥房隻有一牆之隔。狄老爺或許有所不知,少爺對武大人納妾之事極力反對,最後還是沒有拗過老爺,所以父子關係非常緊張。昨夜的酒席正是我勸和二人的機會,沒想到武大人竟然被人害了。”

“納妾?”狄公對管家沒有提到的這個隱情感到驚訝,“這小妾姓誰名誰?”

冰清回道:“是一個叫小翠的使喚姑娘。少爺武墨對這樁婚事非常不滿。父子二人曾經為此事大吵過。”

狄公詫異。隨後,他又問了幾句,便率眾人離開了紫霄宮,重新回到武府。

狄公來到武惟良寢房中細細搜查。武惟良的寢房裝飾華美,名人字畫、絕世古董一應俱全,連下人的穿戴也都不凡,武惟良財富之巨令狄公開眼。狄公心中不禁暗暗思索,這武惟良身為長安府京兆尹時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收受多少賄賂,才能成立如此大的家業?!其中,有一個雞蛋大的夜明珠置於牆壁之中,用黃金碗盛放。狄公拿來細看一番,夜明珠圓潤無比,一看就是稀世珍寶,上麵還刻著一個貓頭。“這是外人獻給老爺的夜明珠。”管家道,“老爺特別鍾愛,時常拿出來把玩。”可惜眾人翻箱倒櫃都一無所獲。狄公問老管家劉浩:“武大人從城中回來後都去了什麽地方?”

管家答道:“隻在書齋待著,直到晚上壽宴時才出來。”

狄公來到書齋,又細細搜查了一遍,並無綾錦的蹤影,反倒在書案上的硯台下發現一張紙條。狄公翻過來一看,上麵寫著:

翠兒:亥時後花園

草鶯公子

一式勁楷。狄公隨後來到少爺武墨處,在其書齋停留了一會兒。看到哭成淚人的武家公子,狄公質問:“武墨,昨晚你睡在你父親隔壁,可聽到有任何動靜?”

武墨瘦高身材,身形**,目光散亂,像是個不羈的詩人。此刻,他用略微沙啞的嗓音回道:“狄老爺,我這人睡得很死,昨晚竟然什麽也沒有聽到。”

狄公道:“你酒量如何?”

“回狄老爺,小生酒量尚可,從沒有醉過。不知道為什麽,昨晚小生隻喝了三碗酒,便覺得昏昏沉沉,頭重腳輕。我怕在父親麵前出醜,便離開父親的房間回屋睡覺了。”

狄公問道:“你的寢房和你父親的寢房是否有暗門連接?”

武墨道:“沒有。”

狄公仔細檢查了一通。他又來到武惟良的寢房,突然看到武大人的床頭正對著一根大梁。狄公叫人搬來高椅,親自登高細看,豁然發現梁背上有一處明顯的繩子擦痕,位置正在武大人頭頂之上。狄公隨後在北窗外側的窗欞上也依稀看到了羊毛繩索摩擦留下的些許絨毛。

狄公正沉思,元芳突然喊道:“大人,您看!”

寢房桌子上,一隻老鼠四腳朝天躺著,旁邊正是那盒壽禮——蜂蜜核桃仁。狄公仔細驗看,元芳問道:“會不會是這核桃仁有毒——?”

狄公陷入沉思中。良久,他稍微有了些頭緒。狄公和元芳兵分兩路,他讓元芳暗中探查紫霄宮一番,自己則讓管家領路又到興元湖轉了一圈。他打聽到有一艘畫舫不見了蹤影。管家說,寢房靠著的正是興元湖的蓄水池,有控水閘門在山腰,可以控製從山上流下的雨水匯入蓄水池的流量。

元芳果然有所收獲,狄公拿到證據,經過一番推演,已成竹在胸。

狄公在前廳設置了臨時公堂,命管家將冰清和少爺武墨請來。狄公自信找到了凶手,今天他就要結案,並要試圖找出綾錦的下落。

狄公看到武府闔府人都已到齊,烏央央上百口子圍著公堂。狄公大聲命令衙役:“將武墨押上堂來!”

兩名衙役像老鷹拖小雞一般將瘦長的武墨拖到大堂中央。

狄公大喝一聲:“武墨,你這個不肖子孫,為何做出這等禽獸之舉?”

武墨不敢抬頭,嚇得渾身哆嗦不止,之後便號啕痛哭:“——狄大人,我知錯了,可我沒殺老爺啊——”

“——混賬!世間怎會有你這種禽獸之徒?!來人,將凶犯——”狄公故意遲疑了下,看看眾人,又接著說道,“——將凶犯冰清帶上堂來!”

眾人驚詫異常。兩名衙役將冰清帶上堂來。

“冰清,你可知罪?”

“狄老爺,你該不會是找不到凶手,便找本道來頂罪吧?”冰清的語氣像白開水一樣平淡無奇,臉上全無表情變化。

狄公驚詫自己遇到了高手,他驚訝於在這種壓力下,冰清仍然能保持鎮靜。

狄公厲聲問道:“冰清,你看這是什麽?”狄公將一包白色粉末扔向冰清。

冰清看了眼,臉上的肌肉稍微動了下。“看來狄老爺竟然也做這些梁上君子的勾當。不錯,這是本道的物品。它隻是一味藥。”

狄公冷笑。“破案不拘泥於任何形式。倒是如果讓你此等凶犯逃出法網,那才是最大的失職。冰清,這恐怕不僅僅是一味藥吧,”狄公環視眾人,“實際上,這是一味後勁極強的蒙汗藥。你們三人喝酒賞月時,你借勸酒之機將早就準備好的蒙汗藥神不知鬼不覺地撒入武墨的酒碗中。武墨喝了幾杯,便自覺不勝酒力,回去睡覺了。這是武墨用過的酒杯,裏麵的殘留味道和這蒙汗藥的味道一致。冰清,這不是你口中所說的一味藥,這是你的一步精妙安排!”

狄公慢慢走近冰清。“武墨走後,你便利用你們二人之間的熟稔,興詩作賦,將武大人灌倒。之後,你還親自將武大人扶入寢房中,將他扶到**,讓其安歇。你做這一切,就是故意讓站在門外的管家劉浩看的。這樣,在說及武大人的死亡過程時,你便有了不在場的證明。”狄公目光如炬,盯著冰清,“但實際上,你做了一件害死武大人的事!”

元芳在一旁問道:“大人,難道和羊毛繩索有關?”

狄公點頭:“正是!冰清將爛醉如泥、說著酒話的武大人放置在**後,順手將繩索套在了武大人的脖子上!”

管家劉浩問道:“狄老爺,這繩子是如何出現在房中的呢?”

狄公回道:“冰清對武府的作息規律極為熟稔,她知道當時沒有下人在收拾武大人的寢房。所以在赴壽宴之前,冰清趁著夜色冒雨登上畫舫,將繩索拴在船身上,然後將船駛近武大人的臥房,搭在寢房的窗欞和房梁上。之後,她才從正門赴宴。”

狄公又道:“將繩索套在武大人的脖頸上後,她就安排貼身侍女小紫放開山腰的控水閘門。昨夜雨大,這洪流很快便衝到了寢臥北麵的蓄水池。冰清就在那畫舫之中,畫舫被激流衝走,可憐武大人在夢中被淩空吊起,還來不及叫出聲便成了卡在房梁上的船錨。”

“冰清看到繩子繃緊,算夠致死的時間,便砍斷繩子,讓畫舫順著激流到了興元湖下遊。到岸後,她又輾轉回到道觀,那時候已經是四更時分。”元芳順勢推理:“大人,冰清預測天氣很準,這也是她能實施這一巧妙殺招的重要原因。”

狄公點頭:“冰清久居山中,對於霧氣引來的雨水早就成竹在胸,所以實施了這次犯罪。”

元芳問道:“不過大人,這雨是在飲酒賞月時下的,她怎麽會將壽辰和下雨之日合在一起?這會不會太巧了?”

狄公心中也有所疑惑。“這不過是巧合罷了。”

冰清回道:“難道大人就是根據推測和我的一味藥來將我誣陷?”

“哼,誣陷?”狄公道,“本官從來不誣陷任何人。元芳,將證物呈上。”

元芳將拓下鞋印的宣紙拿出。狄公喝道:“元芳去了興元湖下遊,找到了失蹤的畫舫。道路泥濘,凶手肯定會留下腳印。在船上的艙房裏,元芳找到了這串帶泥的腳印。元芳,你拿去和冰清的鞋比對一下。”

元芳不由分說,強行將冰清的左腳放在宣紙之上,果然嚴絲合縫!

狄公大喝一聲:“冰清,你還有什麽好說的!速速如實招來!”

狄公見她不言語,又道:“我在紫霄宮時,你還提出武大人納妾之事,引出父子二人的矛盾。那張紙條也是你放置在武大人書齋內的。你做這一切,就是為了混淆視聽,將犯罪的嫌疑轉到武墨身上。你承不承認?!”

冰清微微低頭,不發一言。

狄公見她不發一言,命兩名衙役將冰清暫押入武府倉房。之後,狄公將所有人遣散,隻留下了少爺武墨和元芳。

元芳不解其意,隻是望著狄公。狄公雙目噴火,直直盯著瘦弱的武墨。

武墨和狄公對視,竟嚇得後退了幾步,又低下頭去。

狄公突然喝罵道:“武墨,你以為你的醃臢行為可以瞞過本官?!我給你一次機會,將你的惡行告知本官。” 聲如滾雷。

武墨跪下,縮成一團。“大人,老爺不是我害的……”

狄公見他不願意開口,慢慢壓住火氣。“你雖然沒有殺死你父親,但你意圖謀害他,你這個人麵獸心的不孝之子!你早就存了弑父之心。昨夜在你父親的壽辰上,你給你父親送的什麽壽禮?”

武墨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將壽禮放於書齋的文案上。你父親看到‘壽比南山’的封皮後便知道那是壽禮。你知道你父親有夜間吃核桃的習慣,便自以為是地製出這壽禮,放於眾多壽禮之中,以便瞞天過海。”狄公言辭鋒利,字字像利劍一樣紮向武墨,“但你父親並沒有死於你抹上毒藥的核桃,而是臨時起興,死在了冰清的繩套之中。”

武墨張口結舌,嘴裏囁嚅,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勉強說道:“大人,您錯看了我!我為何要殺我父親?!”

狄公拿起紙條,走到武墨麵前,將紙條擲於武墨臉上,喝道:“這是你的筆跡,你不會連自己的手書都不承認吧?”

武墨拿起紙條一看,正是他約小翠的紙條。他汗如雨下,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空空的大堂一片寂靜,狄公氣得七竅生煙,怒道:“你這業障!你和你父親的偏房小翠丟綱常,一來二去,竟然勾搭成奸。被你父親發現後,你為了圖長遠的快樂,竟然謀劃除掉你的父親。鐵證在此,你難道還想進行無用的抵賴嗎?!”

武墨愣住了。之後,他以頭蹌地,直到頭部血流如注,痛苦地嘶喊:“大人……大人……”

狄公深吸一口氣,壓住火氣。“本官欲將你們押回萬年縣縣衙,但你父親已經過世,所以我就不將此等醜事公審了。武墨,你好自為之吧。”

武墨像被人吸走了魂魄,如行屍走肉般走出大堂。

元芳問狄公:“大人,武惟良貪贓枉法,為富不仁,官場上給他的外號是‘金鬥武’,意思是想當官就得拿出大量的黃金來換,是個不折不扣的貪官,大人為何還為他主持正義?”

狄公歎了一口氣。“元芳,無論此人犯下多少罪惡,或者幹了多少行俠仗義之事,我們都要進行公正的審判,因為這是律法的威嚴。”

元芳點頭。“大人,您是如何推出是畫舫殺人的呢?”

狄公捋須道:“寢房內的窗戶上並無侵入痕跡,而外麵有人整夜值守。唯一的作案工具就是繩索。通過細微觀察,我看到窗戶上和繩索上有刮痕,就意識到凶手是借助外力將繩索拉起的。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將繩索套到武大人的頭上。”

元芳歎道:“利用自然力量殺人,這女人用起心計堪比十個男人。大人,您是如何發現冰清想把罪行栽贓給武墨的?”

狄公道:“武墨有弑父之心不假,但他不會在酒醉的時候實施。實際上,當我看到武墨碗中殘留的蒙汗藥後,就排除了武墨的殺人能力。這樣,除了管家,冰清有最大的嫌疑。”

元芳歎道:“之後的鞋印和蒙汗藥果真證明了大人的推斷。不過大人,冰清為什麽要殺武惟良呢?”

狄公斷定:“這必定與綾錦有關。我敢斷定,冰清定然是知道了綾錦已落入武惟良手中,便立即動手,決意拿回綾錦。”

元芳問道:“那她找到沒有?”

狄公回道:“想必已經找到了,否則她也不會把武惟良殺死。元芳,我們要立即審訊冰清——”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名衙役衝了進來,“冰清逃跑了!”

元芳怒斥:“你們八個大男人看不住一個女人?”

那衙役帶著哭腔回道:“將軍,那女人憑空消失了,又在門外重新出現!將軍,我們哪裏追得上?大人,將軍,那女人會妖術啊!”

元芳驚愕失色。狄公急問:“往哪個方向跑了?”

衙役指著後山:“王順山!”

突然一陣異響傳來,狄公轉身——狄公竟然張大了嘴巴,再也沒有合上——武大人的頭顱不見了,脖頸處還噴著鮮血。管家劉浩也氣喘籲籲地過來,告訴狄公夜明珠也一並不見了。

這時,一個火紅的影子在窗台上一閃而過,瞬間不見了蹤影。狄公和元芳衝出門外,命老管家牽來兩匹駿馬。狄公和元芳翻身而上,往王順山奔馳。

天色已晚,唯有西邊的落日還灑下一些血紅的光線。寒涼的空氣刺穿了狄公的冬衣,讓狄公身體微微顫抖。狄公和元芳沿著山中小道奔馳,漸漸甩開眾人,經過山腰,最後到了山頂。

山頂之上有一個廳堂般大小的石台,一間小亭在正中央矗立著。冬日的寒風刮得甚緊,將狄公的襆頭吹飛。空氣中還有一些雨滴如惡狼般襲來,咬在狄公臉上,既冷又疼。

冰清站在亭子門口。

狄公和元芳翻身下馬,來到亭子前。“大膽冰清,竟然敢謀殺武惟良,盜走綾錦和夜明珠,還竟敢割下頭顱!不知國法森嚴嗎?”

冰清轉過身來,漸漸走近二人。狄公突然發現,冰清外麵隻裹了一件薄薄的外套,但她臉色紅潤,左臉上似乎有一條淺淺的疤痕,並沒感到半分冰冷。狄公納罕。

冰清開口:“真是沒看錯人,狄公就是狄公。您要找的就是它吧?”其聲音似乎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讓狄公大為驚詫。

冰清展開手掌,麵對狄公,微微轉動雙手——隻見綾錦突然浮現在半空中,勻速平行移到狄公身前。狄公驚駭,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伸手拿住綾錦,將其展開,正是徐夫人的證物。

狄公正色道:“你為何要殺死武大人?武大人在徐夫人案中是什麽角色?”

“哈哈哈——”冰清大笑,不知道怎麽回事,綾錦又重回她手中,“武大人?!他也配稱大人?!武惟良必須死,還要被勒死,這就是一報還一報!哈哈哈——”

“我有一事不明!”狄公看到冰清要逃,自知元芳和他恐無力阻止,忙問道,“壽辰上的雨為何來得恰是時候?”

冰清微笑:“狄大人,那是我引來的大雨。”

狄公皺起雙眉。“是你?!你竟敢妄言?!”

冰清閉上眼睛,抬高頭顱,舉起雙手——狄公突然感到身邊的空氣在加速轉動,似乎要將他和元芳的身體卷入空中——緊接著,一串明晃晃的閃電將天空劈成兩半,然後是一陣滾滾的雷聲。

狄公驚呆。“你這個妖人!你就是殺死徐夫人的火鳳凰!本官要抓你回衙門!”

元芳拔出鋼刀,手卻微微顫抖。冰清嗬嗬直笑,身體猶如雪絨花般飄至亭子之上。元芳挺刀上前,冰清的笑聲變得愈發尖厲,超出骨膜的承受能力,讓元芳頭暈眼花。

腳下傳來沙沙聲,狄公一看,石台上布滿了蛇,每條蛇都吐著黑色的芯子,將頭對準他和元芳。接著,頭頂傳來“呱呱呱”的驚恐叫聲。兩人抬頭,看到漫天的烏鴉遮蔽天空,圍著二人轉圈。

狄公和元芳如釘子般站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天色黯淡下來,如墨水一般赤黑。狄公和元芳哪敢移動半步,直到蛇和烏鴉退盡後,狄公才敢移步,隻見亭子頂上的冰清早已變成天空中的一隻大鳥,漸漸飛離,直到變成一個紅點,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