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難得有幾個愛蘭不出門的晚上,她、她母親、源和其他人都聚集在家裏,這時,她就啟動唱機,將源拉過來緊緊貼住自己,前後左右地邁開舞步。她也會當著其他姑娘的麵嘲弄源,嬉笑著對一個姑娘說:“如果你要同我的源哥跳舞,就一定得逼著他抱住你。他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把你往哪個壁角一扔,然後獨個兒跳舞!”或者,她會說:“源,我們都知道你很漂亮,但你漂亮得有點可怕,因為你害怕所有的姑娘!其實,我們中好多人都早已有了戀人!”
這種當眾的笑謔使愛蘭的女友們興奮異常,於是,這些大膽的姑娘膽子更大了,跳起舞來肆無忌憚地緊緊貼在他身上,源想製止她們的孟浪,又害怕遭受愛蘭進一步的嘲謔,所以隻得竭力忍受。甚至那些膽怯的姑娘和源跳起舞來也是笑逐顏開,變得比同魯莽的男子一起跳舞時更為大膽,她們笑著,拋著眼風,緊緊握住源的手,還時時讓大腿和大腿相擦,使盡了女人們天生擅長的種種把戲。
後來,源被他的夢境以及因愛蘭而造成的姑娘們的放肆折磨得難受,決心不再同愛蘭一起出去了。然而,愛蘭的母親還是常常對他說:“源,我知道你和愛蘭在一起就不會擔心;即使有另一個男人帶她走,但我知道你也在那兒,心裏就踏實得多。”
愛蘭也十分願意源常在她的左右,因為源高大健壯,青春煥發,她以能有這樣的男子相伴而自傲,再說,源也深受她那些女伴的歡迎。就這樣,在違反源自己意願的情況下,柴火已經備齊,隻是他還沒有用火把將它點著。
然而,源沒有料到,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人料到,火把已經置於幹柴之上了。
事情正是這樣。有一天放學之後,源留在教室裏抄老師寫在黑板上、布置同學們自學的一首外國詩。同學們陸陸續續走了,教室裏仿佛隻剩下源一個人。這是源自己的教室,盛和那個他稱為革命黨人、臉色蒼白的姑娘也在這個教室裏學習。源抄完詩,合上書本,把筆放進袋裏,正準備站起來,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王先生,你既然在這兒,能不能為我解釋一下這幾行詩的含義?你比我聰明多了。如果你願意,那就太感謝你了。”
說話的是個姑娘,嗓音十分悅耳,但不像愛蘭以及她那些朋友裝腔作勢的鶯聲燕語。對一個姑娘來說,這種嗓音似乎顯得過於深沉,但它極為清脆響亮,並具有一種使人激動的力量,因此,這個姑娘說的任何一句話都仿佛有著豐富的內涵。源很驚奇,匆匆抬頭一看,見是那個姑娘,即盛所說的那個革命黨人,正站在他身邊,她的臉色比他記憶中的更蒼白。眼下,她站得離他很近,他發現她細細黑黑的眼睛裏絲毫也沒有冷漠的神色,相反卻充滿熱情和情感,在她蒼白的臉蛋上,那雙眼睛仿佛在燃燒,這與她冷冰冰的整個臉麵很不協調。她兩眼緊緊地盯著他,一聲不吭地挨近他,等待著他答話。她顯得十分冷靜,就像平時對任何一個男子說話一般。
不知怎的,他回答了她,但話說得有點結結巴巴:“噢,是的,那當然……隻是我也有點吃不大準。我覺得這首詩的意思是……外國詩往往不太好懂……這是一首頌詩……一種……”盡管如此結結巴巴,但他還是說了不少話。在說話的時候,源不時注意到姑娘那深邃的目光,她一會兒凝視著他的臉,一會兒又似乎在為他所說的話而沉思。最後,她站起身來,向源表示感謝。她說的依然是些極簡單的話,但她的聲腔語調仿佛表達了一種巨大的感激之情,源甚至想,沒有任何幫助該受到這樣的感謝。他們離開了教室,走向樓下的大廳,彼此很自然地感到更為親近。這時已近傍晚,學生們已陸續走光,大廳裏顯得冷清清的。他們一起向大門走去,姑娘似乎樂於保持沉默,但源為了禮貌起見,問了她一兩句話。
源問她:“請教芳名?”他用的是別人教他的那種老式、彬彬有禮的方式,然而她並沒有以禮回報,答話幹脆、簡單,甚至有點草率,隻是她說話的聲調總賦予她的話某種含義。
終於,他們走到了大門口,源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姑娘匆匆地點了點頭就走開了。源望著她遠去,發覺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是較高的。姑娘敏捷地從人群中穿過,最後從源的視線中消失了。源神思恍惚地跳上一輛人力車回家,他對姑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感到納悶,同時驚奇她的眼神和聲調同她的麵容和話語何以如此不同。
經過初步的接觸,他們建立了友誼。迄今為止,源還沒有同女孩交過朋友,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少朋友,他並不像有些人那樣,在一個特殊的小團體中占應有的一席之地。他的堂兄弟都有自己的朋友。盛的朋友都是像他一樣的年輕人,他們自命為新時代的詩人、作家和青年畫家,積極地追隨著自己的領袖,如那個姓伍的,源在和愛蘭跳舞時總斜眼瞧他。孟有他們革命黨人的秘密小圈子。可源不屬於任何一個團體,雖然他會同路上遇見的許多男青年打招呼,或是同愛蘭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輕鬆地交談片刻,但他並沒有知心的朋友。然而,在不知不覺間,這個姑娘成了他的朋友。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起初,是她強烈地渴望發展這種友誼。像一些富於心計的姑娘慣常做的那樣,她時不時地跑來向他請教一些問題,而他則也像許多男人一般,對這種簡單的手法竟然毫無察覺。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個男人,且又年輕,能夠幫助一位姑娘總是一件樂事。於是,他便常常輔導她作文,最終兩人慢慢地達成了默契:他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借口天天碰頭,雖然並不公開這麽做。倘若有人問源對這位姑娘有什麽樣的情感,他總是說,僅僅是友誼而已。她確實和那些他認為漂亮或認為算得上漂亮的任何姑娘不同,因為在他的生活中,還尚未有哪位姑娘使他真正動過心。對他來說,假如有哪位值得他考慮的話,那也無疑是像愛蘭那樣如花似玉的少女。她們有著纖細嬌小的雙手、端莊豔麗的容貌以及嫻靜文雅的舉止。他在愛蘭的女伴們身上看中的就是這些特征。但是,他尚未看中其中任何一位——他隻是默默地想過,他愛上的少女必須像玫瑰一樣美麗,像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樣動人或者像其他什麽雖無實際價值但卻精巧雅致的事物一樣。因而,他有時悄悄地寫些詩句給這樣的姑娘,一行或是兩行,但從未寫過完整的一首詩,因為他對她們的感情淺薄、朦朧,還沒有哪位少女在他的心目中能壓倒群芳,使他能專心一致地為之吟詩作文。他心中業已萌生的愛的情感,就如同黎明前那淡淡的一縷晨曦。
他當然更未想過去愛這樣一位姑娘——嚴肅、誠摯,總是穿著直筒的深藍或深灰色旗袍,腳上穿著皮鞋,心思全集中在書本和事業上。事實上,他現在並不愛她。
但是,她愛他。他無法確切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發覺這一點的。他隻是心中明白。一天,他們見麵後沿著河邊的一條街道散步。那時正是黃昏,街上行人極少,他們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就在他們轉身往回走的時候,他突然覺察到她正凝視著他。他的目光同她的對上了。這種目光與往常不同,飽含著一種深沉、強烈的依戀之情。她那動聽的聲音也變得和平時完全不同。她說:“源,有件事我很想說清楚。”
盡管他還未想到過要去愛她,但是當他結結巴巴地問是什麽事時,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她繼續說:“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奮鬥,源,你就像我的親哥哥——但同時我也想把你稱作‘同誌’。我們需要你——我們需要你的智慧、你的力量。你足足抵得上兩個孟的能量。”
源猛地覺得自己明白了她為什麽要同自己建立友誼,他氣憤地以為,她同孟是事先策劃好的,因而高漲的熱情一下熄滅了。
但是,她此時又說了起來,那聲音在月光下聽起來既溫和又深沉:“源,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源現在不敢問她這個原因是什麽。他感到頭暈目眩,幾乎透不過氣來,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於是轉過身來輕聲地說:“我該回去了——我答應過愛蘭——”
兩人於是默默地往回走去。但是,當他們分手的時候,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他們自己幾乎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更談不上事先曾想過要這麽做。這種手的接觸使源的內心發生了某些變化。他心裏清楚,他們已不再是朋友——從現在起就不再是朋友,盡管他還不明白他們之間現在是什麽關係。
那天晚上,當他和愛蘭在一起的時候,當他同這個姑娘聊天、跟那個姑娘跳舞的時候,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她們,心裏納悶世界上的姑娘為何有如此的差別。那晚,他第一次為了一位少女而輾轉反側,久不能眠。他現在久久地思念的就是這位少女。他想著她的眼睛,那雙缺乏生氣的眼睛在蒼白的臉色襯托下像瑪瑙石似的,顯得很冷漠。但是他現在發現,他們在一起說話時,她的那雙眼睛就顯得光彩照人。他接著又想起她那甜柔的聲音,其圓潤同她的嫻靜和冷漠完全像是兩碼事。但那確實是她自己的聲音。他就這麽苦思冥想,多麽希望當時能有勇氣問她另一個原因是什麽,而同時又多麽希望他所猜想的答案能由她那動人的聲音表述出來。
但是,他不愛她,他自己很清楚地了解這一點。
他最後回想起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時的情景:兩人站在沒有路燈的街道的暗處,手掌對著手掌,整個身體如同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動。路過的黃包車隻得拐過他們朝前拉,要不是車夫罵出聲來,他們竟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盡管如此,他們卻毫不介意。那時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默默無言,他也一聲不吭。彼此的思想全集中在緊緊握著的手上。當他想到這裏時,他心中的火把就點著了。盡管這種手的接觸已不再使他困惑——他明白他並不愛她,但他的內心裏像有什麽東西燃燒起來了。
假如是盛觸摸了這個少女的手,他要是高興的話就會微笑,但隨後便會把此事忘得一幹二淨,因為他曾多情地撫摸過許多姑娘的手。要是他覺哪個姑娘愛上了他,他更會隨心所欲地撫摸這個姑娘的手,直到他對此感到厭倦為止。隨後,他便會為此寫個故事或寫上一首詩,接著便輕易地把這個姑娘忘掉。孟也不會為這樣的事長久地受折騰,因為在他的事業圈子裏有的是年輕姑娘,並且這些青年男女都把不拘禮教和自由往來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他們互相稱作“同誌”。孟聽過不少有關男女平等以及自由戀愛的講演,他自己也作過一些如此內容的演講。
這些青年男女盡管對人生持如此的自由觀點,但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多少相應的行動,就像孟那樣,他們是被事業而不是被欲念激勵著。事業使他們變得純潔。孟則是他們中間最純潔的一個。孟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目睹了父親那無節製的欲望和兄長神情恍惚的神態。他把這一切都斥為和女人鬼混的結果。在他看來,他們浪費了精力,損耗了身體,而這些本當應該用來為事業而奮鬥的。鑒於這些原因,孟還從未碰過一位少女。他可以就任何有關摒棄婚姻法則的自由戀愛和愛的權利等問題高談闊論,但卻從未嚐試過其中的任何一點。
同他們相比,源既沒有使人純潔、激動人心的事業,也不會像盛那樣與姑娘調情取樂,終日無所事事。因此,當這個姑娘的手碰到他那從未被女性觸摸過的手時,他對此便難以忘懷。源回想起她的手時,有一點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手心火熱並有點濕潤。他難以想象她的手會給人那樣的感覺。想起她張蒼白的臉,想起她那說話時微微翕動的沒有血色且顯得冰冷的嘴唇,他會認為——如果以前他曾想過的話——她的手幹燥、冰涼而且手指鬆弛得難以拿住東西。但是,他想錯了。她的手緊握著他的手,顯得既熱烈又依戀。她的手、聲音以及眼睛——所有這些都泄露了她內心的熱切。當源開始想她的心——這個奇怪的既勇敢冷靜又靦腆害臊的姑娘的心會是什麽樣的時候,他在**翻來覆去,渴望著能再一次握一下她的手。
盡管如此,當他最終進入夢鄉繼而又在這透著涼意的春曉醒來時,他依然覺得自己並不愛她。在這涼爽的早晨,他會回想她的手是那麽火熱,而同時他又會暗自思量,即便如此,他也不愛她。那天,他極其害羞,在學校裏一眼也不敢看她,也不敢在校園裏的任何地方逗留,一過中午便來到他的那塊地裏拚命地勞作,他心裏想:“觸摸土地勝過撫摸任何姑娘的手。”他回想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地躺在**靜思默想,便為此感到害羞,並為父親不知道而暗自高興。
不一會兒,農夫來了。他對源鋤去蘿卜周圍雜草的方法誇獎了一番,笑著說:“還記得你頭一天鋤草的情形嗎?假如你今天還是像以前那麽幹,蘿卜都會同野草一起被你鋤掉了。”他微笑著,然後安慰源說,“你會像個農夫的。看看你手臂上的肌肉以及寬闊的後背就知道了。其他那些學生——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麽弱不禁風的人——戴著眼鏡,搖晃著細弱的手臂,嘴裏鑲著金牙,骨瘦如柴的雙腿插在洋褲子裏——假如我像他們那樣,我敢賭咒我會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的。”農夫說著笑出聲來,接著又大聲說,“來,吸袋煙,到我門前來歇會兒!”
源照著做了。他微笑著聽農夫扯著粗大嗓門敘述他對城裏人的輕蔑,特別是對年輕人和革命者的憎恨。每當源婉言為他們辯解幾句,農夫便打斷源的話,粗聲粗氣地說:“那麽,他們對我有什麽好處?我有自己的一小塊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牛,我不想要更多的地,我夠吃了。假如當官的征稅別這麽重,那就更好不過。不過話說回來,像我這樣的人什麽時候都得繳稅。他們為什麽跑來說要為我辦好事?究竟有誰聽說過陌生人會給你好處?除了自己的親屬,誰又會幫你的忙?全是沒有的事,我想,大概是他們自己想要得到什麽好處——也許是要我的牛,要不就是想我的地。”
他接著咒罵了一通,咒罵那些生了這種兒子的母親,接著又取笑那些不如他自己健壯的人。他慢慢地變得高興起來,讚揚源地裏的活幹得好,隨後他大笑,源也跟著大笑,於是他們成了朋友。
源離開這個粗壯的人以及這塊聖潔的土地,回到家以後便上床睡覺。那天晚上,他哪兒也不去,什麽消遣也不想。他頭腦裏絲毫沒有對任何姑娘的雜念,也全無接觸任何姑娘的欲望,他隻是想幹他的活,讀他的書。那天晚上,他很快就睡著了。就這樣,田地給了他片刻的安寧。
但是,他內心的情火已經點燃。過了兩天,他的心境不由自主地起了變化,他變得心神不定。一天,他偷偷地轉過頭去看那個姑娘是不是在教室裏。她在那兒,他們的目光在其他人的頭縫間碰到了一起。她的目光是那麽熱切,那麽依戀。他迅速地把頭轉了回來,但卻無法把她忘記。又過了一兩天,他在穿過門時情不自禁地說:“今天出去散步好嗎?”她點點頭,那雙深沉的眼睛盯著地上。
那天,她沒有握他的手。他感覺得到,散步時她同他保持著較以往大的距離,話也比以往少,使得談話變得相當困難。而源卻不同,他自己都為之感到吃驚。照理說,他本應為她不握他的手而感到高興,本應希望她不要離他太近。但是,在他們走了一會兒,他便渴望她能觸摸他的手。本來,即便是在分手的時候,他也不伸出手的。但此時他注視著,渴望她能伸出手來,而他好把它握住。但是,她並未伸出手來。他於是像受了欺騙似的往回走去,而心裏越是這麽想便越是感到氣憤。同時,他感到羞恥,發誓以後再不同任何姑娘散步,因為他並不是無所事事的人。那天,他寫了篇關於男人應如何潔身自好,如何為學業而奮鬥以及如何不與女性往來的文章。這篇苦澀的文章著實使一位溫和的老先生吃了一驚。晚上,他千百次地自語,慶幸自己並不愛這位姑娘。此後一段時間,他堅持每天去地裏,免得自己回憶起曾想觸摸她的手這回事。
於是有一天,大約是此事以後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用他不熟悉的小的方體字寫的。他的信不多,隻是有時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他在軍事學校時曾經很喜歡這位朋友,而這位朋友直到現在仍很喜歡源。但是,這封信的字並不像他朋友的那種潦草的筆跡。他打開信,發現這封信是他並不愛的那位姑娘寫來的——僅僅一張紙,短短的幾行,上麵清楚地寫著:“我做了什麽使你不高興的事了嗎?我是一個革命者,一個現代的女性。我沒有必要像其他女性那樣躲躲閃閃。我愛你,你會愛我嗎?我並不要求也不在乎結不結婚。婚姻是一種陳舊的繃帶。但是你若因此而需要我的愛的話,隻要你願意,你就可以得到它。”最後,她把名字寫得又小又隱蔽,緊緊地擠在一起。
於是愛第一次呈獻在源的麵前。他獨自坐在房裏,手裏拿著這封信,他現在必須思考愛,必須考慮這份愛可能意味的一切。一個姑娘就這樣等著他,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得到她。他的情感一次又一次地呼喚著,他應該得到她。就在這幾個小時裏,他那青年的童稚開始消失。在他那劇烈的心跳以及熾烈的情感裏,他開始變得成熟。他的身心已不再是少年的身心了……
幾天之後,**使他成熟,他已是一個成人,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但是,他並沒有給這個姑娘回信,並且在校園裏處處避開她的影子。有兩個晚上,他坐下來,想寫信,有兩次他的筆下要冒出這樣的字來:“我不愛你。”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寫,因為他那奇怪的身體迫使他尊重身心的欲望。所以,在這種情感和心靈困惑的混沌狀態裏,他沒有寫回信,他在等待自己拿定主意。
他因此夜不能眠,比以前更氣悶煩惱並且焦躁不安,以至他母親時而心事重重地注視著他。源也感受到了母親那種疑慮的神態,但是他什麽也沒說。他怎麽能對他的母親說,他之所以氣悶煩惱,是因為他不想得到他並不愛的一位姑娘,是因為他既想得到這位姑娘奉獻給他的東西卻又不可能愛她?他於是聽憑這種鬥爭在心中自生自滅,但心情因此鬱鬱寡歡,就像有戰事時他父親的情緒那樣。
鑒於源的這種混沌的生活——既非無所事事但也無法集中精力,王虎突然專橫地做了一項內容毫不含混的決定,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項決定是針對什麽所做的。自太太首次給他寫信以後,王虎好幾個月都不回信。他在遙遠的異鄉生著兒子的悶氣,但卻並不因此寄上片言隻語。太太一再瞞著源給王虎寫信,要是源有時問父親為什麽不給她寫信,她便安慰地說:“隨他去,既然不寫信,就說明一切平安。”事實上,源非常樂意“隨他去”,他的頭腦被日常生活擠得滿滿的,最後幾乎無暇思及父親可畏的地方以及自己已擺脫了父親的管束,像是在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是,春末的一天,王虎又對他的兒子行使起管束的權力。他打破沉默,給他的兒子而不是給他的太太寫了封信。這封信他並沒有吩咐寫信的人代筆。王虎自己提起他那支久未使用的毛筆,給兒子寥寥寫了幾句。信中語氣嚴厲、直率,但意思十分明了。信中曰:“我的主意未變。望回家完婚。日期定於本月三十日。”
這封信是一天晚上源從外麵娛樂回來,在自己的房間裏發現的。他顯得疲乏但精神很好,身體幾乎是合著音樂晃動。那晚他已決定接受這位姑娘奉獻給他的愛情。他為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激動不已:明天,或許是後天,他會和她一起去她喜歡去的地方,做她喜歡做的事情——要不他至少也在玩味這樣的想法,即他或許會這樣做。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上麵正放著王虎的來信。他十分熟悉信封上的字跡,一眼便知是誰的來信。他拿起信,撕開結實的老式信封,從其中抽出信箋。他看著信,耳邊似乎清晰地響著老虎的吼叫。一點不假,這些話就像衝著源發出的吼叫。在他看完信之後,房間裏好像經過了一陣巨大聲響的喧鬧,又突然靜寂下來。他重又折好信,把它裝回信封裏,然後默默地坐下,感到呼吸困難。
他該怎麽辦?該如何回答父親對他的吩咐?三十日完婚?剩下的時間已不到二十天了。於是,往昔孩提時代的恐懼又在他的頭腦裏浮起。沮喪攫住了他的心。難道他能反抗他的父親?什麽時候他曾經有過如此的行為?憑借使人恐懼、愛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相應力量,他的父親總是隨心所欲地行事。小輩擺脫不掉長輩的管束。源模模糊糊地想到,在這件事的處理上,自己趕回家去並屈從父命也許是明智的。他可以回家完婚,住上一兩個晚上以盡小輩的責任,然後出走,從此再也不踏進家門。以後他可以依據法律按自己的意願辦事,這事就不會對他構成什麽罪孽。他在遵從父命之後就可以同自己喜歡的人結婚。他思前想後了好一陣,然後上床就寢,但是怎麽也睡不著。當他想到要使自己的身心屈從於父命,屈從於父親選定的、現正等著他的女性時,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就好像要他贍養一個野蠻人似的。
由於這種沮喪情緒的影響,他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又起了床。他跑去找他母親,拍打她的房門把她叫醒了。當她把房門打開以後,他一聲不響地把信遞給她,在一邊等著,看她讀信。她看著信,臉色起了變化,然後溫和地說:“你累了,吃早飯去吧。一定要吃一點,孩子,吃了你會舒服的。我知道你現在什麽也不想吃,但是一定要吃點。我很快就來。”
源聽從了母親的勸告。他坐到桌邊,女仆拿來了熱騰騰的米粥、調味品以及太太喜歡吃的洋麵包。他強製著自己用餐。熱的早餐很快在他體內產生了熱量,他的情緒開始好轉,不再像昨晚那樣消沉。所以當太太來的時候,他看著她,說:“我真想不去。”
太太也坐了下來,拿起一小片麵包慢慢地嚼著。她邊吃邊想,然後說:“假如你真的這麽想的話,源,我會站在你這一邊。我不會去強製你做什麽決定,因為這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他是你的父親。要是你覺得對他盡兒子的責任重於你對自己的責任,那麽就回到他的身邊去。我不會責備你。但是假如你不回去,那就在這兒住下去,我會在各個方麵幫你忙。我不怕。”
源聽了這些話,感到渾身有了勇氣,有了一種越來越大的勇氣。這種勇氣幾乎足以使他敢於違抗自己的父親。但是,他的勇氣仍然需要愛蘭的無所顧忌來加以穩固。那天中午,當他回到家時,愛蘭正在客廳裏逗著一隻像玩具似的獅子狗,這隻黑鼻子的小動物是那位姓伍的先生送給她的,她非常喜歡。她抬頭見到源時,一下喊了起來:“源,母親今天跟我談了一些事情,並且吩咐我同你談談,因為我也是年輕人。她認為,這些日子裏你十分需要了解一下一位姑娘對這種問題會怎麽想。嘿,源,如果你聽那個老頭子的話,你就是一個傻瓜!他是我們的父親又怎麽樣?我們有什麽辦法?嘿,源,不僅僅是我,我的朋友中沒有一個不這麽認為,隻有傻瓜才會去和一個從未見過麵的人結婚!就說你不同意——他又能怎麽樣?他不可能帶著軍隊到這裏來把你抓回去。在這個城市裏,你是安全的——你不是一個小孩——你主宰著自己的生活——將來你會按自己的意願來舉行婚禮。對你來說,讓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無知的女子做你的妻子真是太可惜了——她甚至很可能裹著小腳!可別忘記在現在這個時代,我們新女性是不願意做小老婆的。假如你和父親選擇的女人結婚,就意味著你和她定了終身,她就是你的妻子。拿我來說,我可是不甘願做人家偏房的。假如我選擇了一位已婚的男子,那他就必須把他的頭一個老婆打發走,不再同她一起生活,我必須是他唯一的伴侶。我就是這麽立下誓言的。源,我們有個婦女會,我們這些新女性都曾立下這樣的誓言:與其結婚當小老婆,還不如就不結婚。最好現在別聽從父親的安排,不然的話,結局絕不會是輕鬆的。”
愛蘭的話對他所起的作用是他本身所無法做到的。他聽著她那因其溫柔和任性而顯得十分誠摯的言語,想著城裏許多像她這樣的姑娘。她那非凡的透著矜持的美麗容貌似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慢慢地想道:“確實不錯,我並不是屬於父親那個時代的人。現在,他也確實無權那樣支配我。確實不錯——確實不錯——”
在這種新的力量啟示下,他徑直走回房裏。他在覺得自己心底尚存勇氣之時,迅速地寫道:“父親,我是不會回家辦這樣一件事的。現在是新的時代,我有自己生存的權利。”隨後,他坐著想了一會兒,感到這樣寫也許太魯莽無禮,同時又覺得要是加上一些溫和一點的話讀起來興許要更好一點,於是他又補上:“此外,學期快要結束,對我來說,現在回家很不是時候。我要是回家的話,就會錯過考試,數月的努力也就付諸東流。所以,寬恕我吧,父親,雖然就實際情況而言是我並不想結婚。”就這樣,雖然源在信的首尾按格式寫上了禮貌的詞語,並又加上了上麵這些溫和婉轉的話,但是他終究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了。他不放心把信交給仆人去寄,於是他貼上郵票,親自跑到滿是陽光的街道上,把信扔進了郵筒。
信寄出以後,他感到了充實和安寧。他不想回憶信的內容。回家的路上,他心曠神怡。走在來來往往的現代人中間,他變得更加堅定,更加充滿信心。毫無疑問,在現在這種時代,父親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簡直是荒唐可笑的。要是他將此事告訴大街上的人們,任誰都會嘲笑這種古板、僵死的處事方式,並且會把他叫作傻瓜,假如他感到害怕並屈從的話。源這樣走在他們中間,心裏陡地滋生了一種安全感。這就是他的世界——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男男女女都是自由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生活。這時,他感到內心浮起了一種模糊的感覺,他突然決定暫不回去學習。他想玩樂一會兒。在他旁邊的街道一側,有個裝飾華麗的娛樂場,在用幾種語言文字書就的廣告中,有一條寫著“今天獻映本年度最偉大的影片——《愛的方式》”。源轉過身,隨著人流朝大敞著的門裏走去。
但是,王虎並不是這麽容易就能對付得了的。不到七天,他就寫了回信,而這次他寫了三封:一封給源,一封給太太,第三封則寫給他的兄長。三封信以不同的方式談著同樣的事情,信不是他自己寫的,因而文字較之前來得流暢。但恰恰就是這種流暢,使信的內容顯得更加冷漠,詞句間流露著王虎的憤怒。王虎的信是這樣寫的:鑒於日期是風水先生擇定的黃道吉日,他的兒子源將於原定的三十日完婚。他的兒子因為考試在即,那天不能返回,雙親因而決定由他的堂兄,即王掌櫃的長子,作為他的代理舉行婚禮,代替他履行各種儀式。但是從那天起,源就算正式結了婚,就像他親自參加了婚禮一樣。
源在信裏讀到的就是這些話。看來王虎的意見難以更改,而源也知道他的父親若不是出於憤怒,絕不會這麽冷酷。源感覺到了這種憤怒,又害怕起來。
對源來說,這件事確實太棘手了。因為根據當時的法律,王虎完全有權利這麽做,而且這種做法同父親的其他一些做法相比,沒有一點過分的地方。源對此非常清楚,所以那天當他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一進門,仆人就把信遞給了他,他獨自站在門廳裏拆閱起來,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他算什麽,一個勢單力薄的青年,能夠抵抗得了千百年來形成的習慣勢力嗎?他慢慢轉過身,走進客廳。愛蘭的小狗跑了進來,用身體擦著他,鼻子一個勁兒地嗅聞。源對它毫無反應,小狗尖聲地吠叫了一兩聲。源仍顯得毫無興趣,而若是平常,他會瞧著這隻凶猛的小獅子狗發笑。他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任小狗一個勁兒地吠叫。
但是,吠聲驚動了太太。她跑來想看看出了什麽事,是不是來了陌生人。而當她看到是源時,心裏便明白了大半,因為她在此之前也收到了信,於是她勸慰道:“別屈服,孩子。此事現在已不僅是你個人的事了。我要把你這裏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兄找來,大家碰頭商討一下看看究竟怎麽辦。你父親並不是這個家庭裏唯一說話算數的人,他也不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如果你伯父強硬一點,通過勸說,我們也許能改變你父親的主意。”
但是,當源想起他的伯父——那個年老體胖、沉湎於享樂的老爺時,他一下子叫出聲來:“我那個伯父什麽時候強硬過?!不可能,我敢發誓,在這個國家裏,僅有那些有軍隊、有槍炮的人才是強硬的——他們強迫別人屈從於他們的意誌。對於這一點,又有誰比我更清楚?我看到過父親利用死亡的威脅強迫推行他的意誌,我看到過千百次——甚至上萬次。大家都怕他,因為他有槍炮武器——我現在發現他是對的——隻有這樣的力量才能最終統治社會——”
源感到孤弱無援,抽泣起來。離家出走或是固執己見,現在都無濟於事了。
但是過了一陣,他聽從了太太的鼓勵和安慰。就在那天晚上,她擺了家宴,吩咐所有的人都參加。大家都來了。宴會結束之時,她把這件事亮了出來,大家等著聽她的下文。
盛、孟和愛蘭也參加了,他們坐在下首,因為他們輩分小,而此次太太是按舊的風俗給大家排座位的,再說這次家庭聚會是為了議事。但是所有的年輕人都一聲不吭,隻是幹坐著,就像按規矩他們應該做的那樣。甚至連愛蘭也默默無言,但是她那明亮的眼睛流露出嘲諷的神色,表明她的內心在嘲笑這種莊重嚴肅並且以後會把此引為笑柄。盛坐在那兒像在想著其他什麽更令人高興的事情。其中,孟是最沉默的一個,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臉繃得緊緊的,因為氣憤漲得通紅,他的思想全集中在源的這件事情上,但因不能說話而感到非常難受……
率先發言自然是王大的責任,但是很明顯,他並不希望第一個發言。源看著他,對他是否會說一些幫助他的話不抱任何希望。王大之所以不願首先發言是因為他怕兩個人。他怕他的兄弟王虎。他記得王虎年輕時非常蠻橫,而同時他也不會忘記,他自己的二兒子正在一個很大的島嶼城市裏過著極舒適的生活,他是以王虎的名義管轄那個城市的。每當王大需要錢用的時候,他的二兒子隨時都會寄錢給他。b現今他住在這個處處需要花錢的外國人管轄的城市裏就更需要錢了。所以,王大是不可能去得罪王虎的。除此以外,他怕自己的老婆——他的一群兒子的母親,她已明確地告訴他應該說些什麽。在他們離家之前,她把他叫到房裏,說:“你不能站在他兒子那一邊。首先,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應該一條心;其次,如果現在談得不少的這種革命有點什麽的話,將來我們也許還得需要你兄弟的幫助。我們在北方還有地,我們可不能不為自己考慮。再說,法律在你兄弟這一邊,他兒子應該服從。”
她的這些話說得相當明確,以致這位老人現在遇到她那緊盯著他的目光就要冒汗。他在開口之前,揩了揩他那光頭,隨後呷茶、咳嗽、吐一兩口唾沫,盡一切可能推遲發表意見,但是大家仍在等著。他發言了,吞吞吐吐,氣喘得很急。因為肥胖使體內增加了壓力,這些天來,他的嗓子一直沙啞。他說:“我的兄弟給了我一封信,他說準備給源完婚。但是,我被告知源不希望結婚。同時我被告知……我被告知……”
他扯離正題,因為這時他遇到了他太太的目光。他把視線移開,頭上重又冒起汗來。他又揩了揩頭。源此刻對他恨得無以複加。他氣憤地想,他的生活竟要由王大這樣的人來評議表態!突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孟身上,孟正緊盯著他,眼睛裏流露出輕蔑的神色,像在說:“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們不能對這些老家夥寄托希望?”
此時,王大在他太太陰冷的目光逼視下,不得已很快地說:“不過,我覺得……我覺得……做小輩的應該聽話……國法規定……但是不管怎麽說——”說到這裏,這位老人突然微笑起來,好像自己有什麽事要說,“不管怎麽說,源,我的孩子,女人之間實際上無甚差別,結婚以後你就不會挑剔那麽多,最多是一兩天的事情。我給你們校長寫封信,請他準你假不參加考試,最好不要讓你父親生氣,他可是個脾氣凶暴的人。再說,總有一天我們需要——”
說到這裏,他又把目光落到他的太太身上,而她那凶狠的眼色則在默默地吩咐他把話說完。於是他有氣無力地突然收住話頭。“我就是這麽想的,”他轉向他的長子,很輕鬆地說,“該你了,說兩句吧,孩子。”
兩人所說的就是這些,再沒有其他人發言。有學問的太太沒有吭聲,在這兩個人麵前說了又有什麽用?她把要為源說的話都藏在心裏。年輕的幾個更是一言不發,因為對他們來說,談了也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在一個一個溜到另一間房裏以後,便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對源說開了。盛認為這整個事情都非常可笑,他如此對源說。他大笑著,用那白嫩的手把他的頭發向下捋。接著,他又笑著說:“源,假如我是你的話,即使法院出傳票,我也置之不理。我確實同情你,但同時也慶幸我的父母親不會如此對待我。因為不管他們如何抱怨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已習慣了這個城市裏的生活,他們不會真的強迫我們去做什麽事,他們僅是在口頭上行使他們的權威而已。別去理睬他們——按你自己的意願生活。也別說氣話,你高興怎麽做就怎麽做。你沒有必要回去。”
愛蘭激動地叫了起來:“盛說得對,源!別再去想這件事,和我們一直在這兒生活,我們都是屬於新世界的,其他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這裏的一切足以使我們大家感到愉快,給我們的整個生活帶來無限樂趣。我發誓,哪兒我也不想去!”
孟一直默不作聲。待到大家靜下來,他才慢慢地說,語氣很沉重:“你們說得輕鬆,像孩子似的。根據法律,源必須在他父親指定的那天結婚。根據這個國家的法律,他不再自由。‘他不再自由’——不管他怎麽想、怎麽說,也不管他怎麽自得其樂——意味著他失去了自由——源,你現在願意參加革命嗎?你現在明白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戰鬥嗎?”
源看著孟,感受到了孟憤怒的目光以及絕望的靈魂。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在他自己的絕望的驅使下輕聲地說:“我願意!”
就這樣,王虎把自己的兒子趕入了他敵人的營壘。
現在,源自認為他可以把整個身心投入到拯救祖國的事業中去了。在這之前,當他聽到有人疾呼“我們必須拯救我們的祖國”時,盡管也感到激動,盡管也感到應該做點什麽事,但他還是克製住了,因為他還不完全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拯救祖國,倘若如此做的話,又應當把祖國從何處拯救出來,他甚至不明白“祖國”這個詞究竟意味著什麽。早在他的童年時代,在他父親的那幢房子裏,當家庭老師如此教育他的時候,他感受到了要這麽做的衝動,但也感到了迷惑——他願意做一些事,但卻又不知道要做些什麽。在軍校時,他耳聞了許多外國列強在中國犯下的罪行,但是他父親也成了敵人,因而他仍然不能清楚地認識問題。
一天,當源因為忙而請求不參加遊行時,孟甚至對他也吼叫起來。但是,如果孟言辭激烈地對待盛,盛會以一種輕鬆的態度一笑了之。因為孟雖是年輕革命者的領袖,但首先是他的親弟弟,而源同孟是堂兄弟,所以他盡可能地躲避孟。對源來說,此時最好的躲避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塊地,因為孟和他的夥伴是沒有時間到地裏幹沉重的活的,源在那裏很安全,足以躲開他們。
但此時源明白了拯救他的祖國意味著什麽,也清楚了為什麽王虎也是敵人。因為從眼前看,拯救他的祖國就意味著拯救他自己,同時他也認識到他的父親如何成了他的敵人,並且心裏明白如不自助,沒有人能夠拯救他。
他投身到了這項事業中。他用不著表白自己的忠誠,因為他是孟的堂兄弟,孟又為他擔保。孟完全可以為他起誓,因為他知道源憤怒的原因,也知道對一種事業的純樸的**正存在於像源目前感受到的那種個人仇恨裏。源會恨老家夥,因為老家夥是他特定的敵人。他會為國家贏得自由而戰鬥,因為隻有這樣,他自己才能獲得自由。所以,那天晚上,他同孟一起去參加一個秘密會議,會議的地點在一條街道盡頭的一幢老式房子裏。那條街道彎彎曲曲。
這條街道叫作妓女街,居住在那裏的全是窮人。在這裏進出的人衣著都很隨便、馬虎,其中有許多是年輕工人,但是沒有人注意他們,因為誰都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孟領著源往街道的深處走。他對這個地方的喊聲和喧鬧毫不留意。他對這裏非常熟悉,對那些從門裏跑出來拉生意的女人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假如哪個女人拉他的袖子拉的時間太長,他就會甩開她的手,就像甩開一隻令人討厭的沒有感覺的昆蟲。隻有當哪個女的抓住源不放的時候,孟才會大聲喝道:“放開他!我們已經定了一個地方——”他繼續大步走去,源走在他的旁邊,為擺脫糾纏而感到高興,因為這個女人粗俗不堪,眼裏流露出獸欲,而她的自作多情更使她令人惡心。
源默默地聽著這些話,環視著一張張**洋溢的臉。沒有一張臉不神采奕奕,盡管有的臉色蒼白,有的並不漂亮,同時所有的眼睛看上去也都是那麽炯炯有神。聽著孟說的這些話,看著周圍的這些眼睛,源的心猛地一沉……他真的恨自己的父親?突然間,恨自己的父親變得艱難起來。他猶豫不決,頭腦裏在結結巴巴地說著“恨”這個字——他恨他父親的作為——他確確實實恨他父親的許多作為。就在他猶豫不決的當兒,一個人從光線暗淡的角落裏站起身朝他走來,並向他伸出一隻手。他認得出這隻手,轉過身正視那張他熟悉的臉。他麵前站著的就是那位姑娘,她用一種奇怪但又動聽的聲調說:“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參加我們的組織的,也知道總有一件事會使你和我們走到一起來的。”
看著眼前的景象,和這位姑娘握著手,聽著她那動人的聲音,源感到那樣溫暖、那樣親切,以至他清晰地回想起他父親的作為。是的,假如他的父親做那種令人憎恨的事情,比如要他同他從未見過麵的姑娘結婚,那麽他一定會憎恨他的父親。他把姑娘的手緊緊地握在手裏。她愛他,這使他如癡如醉。因為她就在他麵前並且握著他的手,他頓時感到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房間。嘿,在這裏大家都自由,自由而且年輕!孟仍在講話。他們兩人站著,一男一女,手握著手——沒有人對此感到奇怪,因為在這裏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孟此時結束他的話:“我做他的擔保人。如果他叛變,我就為之而死。我為他擔保。”
當孟說完時,這位姑娘領源朝前走了幾步,仍然緊緊地握著源的手,說:“我也——為他擔保!”
她於是把他同她、同她的夥伴們緊緊地束縛在了一起。源十分樂意地宣了誓。當著眾人的麵,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之中,孟用小刀在源的手指上劃了個口子,讓血從刀口裏流了出來。孟用一支毛筆蘸了蘸血,然後源用這支毛筆在他的宣誓底下簽了名。隨後,大家一起站了起來,同意源為新成員,並又一起宣誓,然後給源一塊標記以證明他們的兄弟關係,源最終便成了他們的兄弟。
這些兄弟會舉行一次會議,都是為實現將來的宏偉計劃而向前邁進的一步。實際上,這個計劃對源來說並不新鮮,因為在他的生活中,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已聽得不少。從他孩提時代起,父親就常常說:“我要奪取政權,使國家強大起來。我要建立一個新的朝代。”因為王虎在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幻想。後來,源的家庭教師又悄悄地教育他:“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奪取政權,建設一個新國家……”在軍事學校,他聽到過這樣的說法。現在,他又聽到了這樣的說法。但是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一種新的呼喚。對商人的兒子、教師的兒子、安分守己的人的兒子來說——他們對單調乏味的生活感到厭倦,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最強有力的呼喚。說起建立一個國家,說起使國家變得強盛,說起有力地發動反對外國人的戰爭,使得他們中間每個普通的年輕人都狂熱地幻想起來,幻想自己成了統治者、政治家,要不就是一位將軍。
但是對於這種呼喚,源並不那麽幼稚,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動輒大聲疾呼。有時,他不斷地提問題,弄得他們感到厭煩。“我們如何來做這件事?”要不他就會說,“如果我們不上課,隻是把時間花在示威遊行上,那又如何去拯救我們的國家?”
不久,他便學會了保持沉默,因為其他人忍受不了他的這種言論。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行動,使孟和那位姑娘感到很棘手。於是孟私下對源說:“你沒有權利對來自上級的命令提出質問。我們必須服從,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為美好的明天做好準備。我不允許你這樣提出問題,對其他人我也許不這麽處理,不然的話他們會說我包庇我的堂兄弟。”
源因此又得將此時在內心冒起的一個問題壓下去,即如果他必須服從自己尚未搞懂的命令,那又何談有什麽自由呢?他有點疑慮地想,也許以後會有自由。同時他又自語,沒有其他路可以走,因為同他父親在一起,他肯定沒有自由,再說,他已把自己的命運同這裏的其他人連接在一起了。
所以,在那些日子裏,凡是指派給源的任務,他都盡力辦好。他為遊行做旗幟,抄寫因這個或那個原因呈交給老師的請願書,因為他字跡工整,且書法也比其他人好。當老師不同意他們的要求,他們罷課時,他便離開自己的班級。盡管他為了避免脫課而偷偷地學習,他還是去工人的家裏,向他們散發傳單。這些傳單上寫著工人在勞動中如何受到淩辱,他們的工資是如何地少,而老板又是如何剝削他們而變得富裕等大家熟悉的事情。這些男男女女都不識字,源便念給他們聽。他們高興地聽著,當聽到他們受到的剝削比想象的還要重時,他們麵麵相覷,顯得不可理解。有的人大聲說起來:“哎,千真萬確,我們的肚子從來沒有填飽過——”“我們日夜幹活,而孩子卻餓肚子——”“我們這些人沒有指望了,今天這個樣,明天還是這個樣,永遠都這個樣,做一天吃一天。”當他們了解到自己是如何被殘酷地利用時,他們絕望了,氣憤地互相看著。
雖然源同情他們,但是當他能離開時他還是感到高興,因為這些窮人身上散發著一種臭氣,而他的嗅覺又特別靈敏。甚至當他回家梳冼以後,當他遠離了他們,他覺得身上好像還殘留著這種氣味。當他在自己安靜的房間裏獨自看書時,他一抬頭就能聞到這種臭氣。雖然換了外衣,他還是能聞到這種氣味。即使去娛樂場,他也無法消除這種氣味。在他摟著跳舞的女性身上散發出的淡雅幽香中,在幹淨的精心烹製的食品散發出的誘人香味中,他還會聞到那些窮人身上的惡臭。這種臭味像滲透了一切,使他感到厭惡。源的這種因厭惡動輒退避的舊習,使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全力以赴,因為任何東西都會有些細小的地方或因素刺激他的感官,使他掃興。盡管他為自己的過分挑剔而感到慚愧,但為了使肉體能回避這種臭味,他對這種事業的態度並不那麽熱情。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麻煩因素,它常常使事業黯然失色,並在他同其他人的關係中投下陰影。那就是這位姑娘。自從源投身這個事業,這位姑娘就把他視為她的,因而她就不可能不打擾他。在這些青年裏,有些情侶公開同居,看起來像是可以這麽做,其他人對此毫無議論。他們互稱同誌,而且這種關係兩人喜歡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因此,這位姑娘也希望源和她同居。
但奇怪的是,如果源不參加這項事業,還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很少同這位姑娘碰頭,如果他隻是在校園裏見到她,偶爾同她一起散散步,那麽因為陌生和關係淡薄,她大方的舉止、動聽的聲音、坦誠的目光以及溫暖的雙手反而是一種**,把他從他熟悉的姑娘那裏、從他經常見到的愛蘭的朋友那裏吸引過去。源同姑娘們在一起時很靦捵,因而灑脫大方便成了一種引誘。
現在,他時時處處都能見到這位姑娘。她用行動表明源是屬於她的。每次下課,她總是等他一起離去。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源的許多同學取笑他,衝著他大聲嚷嚷:“她在等你——她在等你——你跑不了了——”他的耳朵裏總是響著這樣的玩笑。
起先,源對此佯作沒聽見,當不可回避時便苦澀地一笑。之後,他變得害羞起來,試圖遲遲不作反應,或以某種特定的方式跑掉。盡管如此,他仍沒有勇氣當她的麵對她說:“我不喜歡你總是等我。”他不敢這麽做,隻是假裝同她招呼。每當他參加秘密會議,她總是在身邊替他保留著一個位子,而其他人則認為他們確實是結合起來的一對。
他越是拒絕她的愛——盡管好長時間都沒有用話表明——這位姑娘的愛就越熱烈。有一天,像所有此類事情一樣,這種感情到了必須用話挑明的地步。那天,他受命去一個指定的農村,他想獨自去,回家時順路去看看他的那塊地,因為他一直忙於這項事業帶給他的額外工作,沒有時間像以前那樣經常去他的地裏。那是晚春的一天,天氣晴和,他打算步行去農村,到那裏同鄉親們聊聊天,悄悄地散發一下小冊子,然後朝東繞回到他的那塊地裏。他喜歡同農民聊天,常常向他們講道理,而不是強製他們去做什麽事。在同農民談話的時候,他也傾聽他們的意見。他們會說:“誰又聽說過這樣的事,沒收富人的地,然後把地分給我們?我們懷疑能不能這樣做,少爺,我們倒情願別這樣做,要不然誰知道以後會受到什麽處罰。像現在這樣就不錯了,至少我們了解自己的難處,這些都是老問題,我們心裏明白。”在他們中間,隻有那些連一寸土地都沒有的人才渴望新時代的到來。
這天,當他正計劃獨自愉快地過上幾小時的時候,這位姑娘找到了他,用一種肯定的口氣說:“我和你一起去,我想去找農婦談談。”
有許多原因促使源不希望她和他一起去。在她麵前激烈地宣傳他們的事業,源會感到別扭,他不喜歡激烈的方式。同時,她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害怕她觸摸他。再說他也不能去自己的地裏了,除非那個心地善良的農夫不在那裏。他還沒有把他參加這項事業這件事告訴農夫,他不想使農夫為此東猜西想,所以他不希望這位姑娘和他一起去。還有,他不想讓姑娘知道,他是多麽關心自己種的莊稼的生長情況。他不想讓她了解自己對這類事物的奇特而又深切的愛好,免得她為此感到驚愕。他不擔心她會笑話,因為她不是那種見著某事就會取笑的人,但是怕她驚奇,怕她不理解,怕她那種對自己不懂的事物所持的輕蔑態度。
不久,這位姑娘肯定領會了源的心情。她首先開口,但聲音很輕,像不屑理會源簡短的答話,隨後便沉默起來。最後,兩人都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地朝前走著。源始終感受得到她感情的波動,他畏懼她,但隻是固執地朝前走著。他們來到路的拐彎處,這裏有許多早些年栽種的楊柳樹。這些高大的楊柳因為經常剪枝,樹杈生得很稠密,互相交叉,在路上投下了濃密的綠蔭。在他們穿過這個寂靜的地方時,源感到雙肩被人從背後抱住了——這位姑娘把源的身子扭過來,一下撲到他的懷裏,傷心地抽泣起來。她哭著說:“我知道你為什麽不愛我——我知道晚上你到哪些地方去——一天晚上,我跟在你後麵,看見你和你妹妹在一起。你們走進了那家大旅館,那裏還有另外幾個女人。我同她們相比,你更喜歡她們——我看到了同你跳舞的那一個——那個女的穿著桃紅色的旗袍——我看到了她摟著你時那種下流的樣子——”
這是真的,他有時仍同愛蘭一起出去,他還沒有跟他妹妹和太太說過有關他參加了孟的事業的事。盡管他常常編些借口,說他很忙,不能像愛蘭那樣經常去娛樂場,但有時他也得去,不然會引起愛蘭的懷疑。再說太太也希望他去她那裏,這樣她才放心。當這位姑娘哭泣著說出這些話時,源想起來了。那是一兩天前,他曾同愛蘭一起去參加愛蘭最好的一位朋友的生日晚會。晚會是在一家外國旅館裏舉行的,他曾同這個朋友跳過舞。大廳裏有極大的對著街道的玻璃窗。毫無疑問,這位姑娘搜尋的目光透過玻璃一下就能把他從人群裏辨認出來。
源此時感到很氣憤,全身繃得緊緊的。他不滿地說:“我是同我妹妹一起去的,我是客人,而且——”
但是這位姑娘感覺到了,他已在她的**之下變得冷漠。她猛地抽出身來,顯得比他還要憤怒,大聲地說:“沒錯,我看見你了——你摟著她,並不怕碰到她,但是你避開我,好像我是一條蛇!你想過沒有,假使我告訴其他人,你同我們憎恨的人、同我們反對的人在一起消磨時光,會對你有什麽後果?你的命運掌握在我的手裏!”
源心裏清楚,她說的話是確實的。他隻是輕聲地回答,聲調裏滿含著蔑視:“你覺得像這樣對我說話就能使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