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下來,從他懷裏走開了,用手絹擦著眼睛。他們又上路了,她默默無言,神情沮喪。他們完成了去農村的任務,但是那天她再也沒有說話。
源和她都清楚問題的症結在哪兒。在源這裏,則是固執自負,直到現在,他對愛蘭的任何一個朋友都未看過兩次。對他來說,她們看起來都差不多,全是大家閨秀,有著清脆悅耳的嗓音、銅鈴似的笑聲,穿著各種漂亮的時裝,耳朵上戴著珠寶,皮膚光滑柔嫩,手指上搽著指甲油,幾乎都是一個模式。他愛音樂的韻律,而姑娘們增強了這種韻律。但他現在不會像當初那樣被少女弄得心神不定了。
但是這個姑娘接連不斷的忌妒,使他以一種新奇的目光看待那些被她指責的姑娘。她們的歡笑使他感到親切,因為他從來不很愉快。他從她們歡樂的神采中發現了某種樂趣,同時也感到她們缺乏一種事業心,隻會尋歡作樂。他從她們中挑出了最喜歡的兩三個。其中一個是一位王爺的女兒。這位上了年紀的王爺自清王朝被推翻以後,就一直在這座城市裏避難。他的女兒是源見過的最嬌小嫵媚的姑娘,美得無可挑剔,使源時時想見到她。另一位姑娘年紀稍大,她喜歡源的年少英俊。她一麵起誓不結婚,要終生從事她的事業——經營一家專售婦女服裝的商店,一麵又喜歡同別人打情罵俏。源很得她的歡心,他了解這一點,而她的絕頂漂亮、婀娜多姿以及一頭富有光澤的烏發也使他迷戀不已。
他思念這兩位姑娘,也許還有一兩位。這短暫的想法使他感到內疚。那位姑娘會像往常一樣跑來指責他。她有時激動,甚至氣憤地懇求,而過了一天又會變得冷淡、討厭。一種奇怪的同誌關係把源同她聯係在一起,他感到厭倦,他不愛她。
他父親選定的為他舉行婚禮的日子逐漸臨近。一天,他考慮著這件事。他獨自憂鬱地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凝視著窗外的街道,不勝厭煩地想,今天他必須見見那位姑娘。但是,他隨後又想:“我呐喊著反對我的父親,因為他束縛我,而現在我卻讓她來束縛我,我真蠢!”他感到異常吃驚,這樣的問題自己以前竟沒有考慮過,甚至連自己的自由也白白地送掉了。於是他坐了下來,迅速地盤算所能做的補償以及如何用某種手段使自己從這種新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這種束縛有它自己的特點,同來自他父親的束縛一樣,叫人感到窒息,因為它非常隱蔽,同時又與源的關係非常密切。
但是,突然間他自由了。因為前段時間他們的事業一直在南方積聚力量,現在已到了決定生死存亡的時刻。革命軍從南方的關鍵城市出發,迅速北上。頃刻間,就像來自南海的一股強勁的台風,它席卷了沿海的城鎮鄉村。這些軍隊強調人性、堅持真理,幾乎有著一種超常的神力,因而在全國所有的城市裏都在傳說他們的威力,傳說他們所向無敵。這些軍隊的士兵全是年輕人,其中也有不少姑娘。他們渾身充滿一種無形的力量,所以他們的戰鬥力遠非那些為了錢而打仗的士兵所能比的。他們為了一項他們視為生命的事業而戰鬥,因而是不可戰勝的。他們所到之處,統治者的雇傭兵就像勁風裏的落葉似的潰不成軍。早在他們抵達一處之前,此處便會沉沉地籠罩著對他們的威力以及無畏精神的恐懼,大量地流傳著他們不怕死因而不會死的種種傳說。
源所在城市的當局對此十分恐慌,為了防止城裏的革命者同城外的革命軍裏應外合,他們便開始搜捕所有的革命者。像孟、源以及那位姑娘那樣的人在其他學校裏也大有人在。這一切發生在不到三天的時間裏——當局派出凶神惡煞般的士兵對凡是有學生住過的任何地方都進行搜查。要是發現點滴證據,哪怕是一本書、一張傳單、一麵旗幟或任何象征革命的東西,不論男女,一律格殺勿論。三天的時間裏,這個城市裏有數以百計的青年男女因此慘遭殺害。沒有人敢對此有異議,要不就會被認為是革命者的朋友,也要遭到殺害。在遭難的人中間,有許多是無辜的。因為有些卑劣的小人與人有仇,此時便乘機到當局處告密,提供一些某人是革命者的假證據。就這樣一些口說無憑的證詞,竟也奪去了許多人的生命。統治者對城裏革命者的懼怕——懼怕他們采取行動呼應城外革命軍的進攻,已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一天,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這種事情發生了。早晨,源坐在課室裏,克製著不轉過頭去,因為他知道那位姑娘正看著他。就在他感到很不自在,正欲轉過臉去的時候,一夥士兵驀地跑了進來,領頭的衝著學生大聲嚷道:“站起來,我們要搜查!”所有的學生茫然地站了起來,既驚訝又害怕。士兵開始對他們逐個搜身,檢查他們的書籍,其中一個士兵記著他們的住址。這一切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進行。老師也默默地站著,顯得毫無辦法。整個課室裏,唯一可以聽到的便是士兵的刺刀和他們的靴跟相碰的聲響,以及他們的厚底皮靴踏在木頭地板上發出的篤篤聲。
在一片寂靜、令人可怖的氣氛中,三個學生被叫了出來,因為在他們身上搜出了證據。其中兩個是男學生,而另一個就是那位姑娘,她的袋裏裝著一張被視作罪證的報紙。三個人被拉到士兵麵前,當他們轉身要走的時候,士兵用上了刺刀的槍推搡他們,要他們加快腳步。源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姑娘走了出去。那位姑娘走到門口時轉過頭來,久久地、懇求似的默視了他一眼。士兵用對著她的槍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她走了出去。源意識到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最先的想法是“我自由了!”,他接著便為自己情不自禁的高興感到羞恥,同時也不由得想起她臨別時投給他的極端淒楚的目光。他為那目光感到內疚,因為盡管她真心真意地愛他,而他卻不愛她。他為自己辯護,默默地自語:“我沒有辦法——我不想得到她,這有什麽辦法?”與此同時,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卻在說:“這是沒有辦法,但是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就不能給她一點安慰?”
他的發問很快就結束了,因為那天的課沒上多久,老師就宣布解散了。所有的學生很快地便離開了課室。源在匆匆離去時,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定睛一看,原來是盛。盛悄悄地把他領到沒人能夠聽到他們談話的地方,臉上顯出慌亂的神色,輕聲問:“孟在哪兒?——今天的襲擊他不知道,如果他被搜查的話——要是孟被殺害,我的父親就活不成了。”
“我不知道,”源注視著他說,“這兩天我一直沒有見到他——”
盛走了。此時,顯得驚慌的學生一聲不吭地從各個課堂裏擁了出來。盛的身影靈巧地在人群裏穿進穿出。
源沿著僻靜的小路回到家中。他見到太太後,把學校裏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最後使她寬心地說:“當然,我沒有什麽值得害怕的。”
但是,太太比源想得複雜,她急急地說:“想一想——大家看見過你同孟在一起——你是他的堂兄弟——他來過這裏。他在你房裏有沒有留下過書、報紙或是其他一些不起眼的東西?他們一定會到這裏來搜查。哦,源,回房裏看看,我也想想能替你做點什麽。你父親喜歡你,如果你有什麽不測,那就是我的過錯了,因為我沒有按照你父親吩咐的那樣把你送回去!”源從來沒有見過她像今天這樣害怕。
她和源一起來到他的房裏檢查他的東西。在她查看每一本書、每一個抽屜以及每一層書架時,源想起了他仍保存著的那位姑娘寫給他的那封情書。他把它夾在一本詩集裏。他這麽做並不是覺得這封信有價值,隻是它起初對他來說是珍貴的,因為它終究談到了愛——在他的生活中頭一次碰到愛,而有一段時間因為愛自身的緣故,這封信曾產生過神奇的魅力,但過後他就把它遺忘了。當太太轉過身去的時候,他把信取了出來,放在手裏捏成一團,然後找個借口走了出去。他走進另一個房間,找來火柴,把信付之一炬。當信在他的手指間燃燒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個可憐的姑娘,想起了她看著他時的那副模樣,那神色就像野兔即刻就要被野狗吞食掉似的。他想著她,心裏充滿了巨大的悲哀,心情奇怪地越來越沉重,因為即使現在,他也不愛她,他永遠不會愛她。他甚至對她的死也不感到難過,盡管他為自己有如此的想法而深感內疚。信就這樣在他的手裏燃成了灰燼,然後變成了塵土。
再說,即使源感到難過,時間也不允許他這麽做了。幾乎是剛剛燒完信,他就聽到了大廳裏傳來的吵嚷聲。隨後,門被打開,他的伯父、伯母、堂兄以及盛一起走了進來,全都在嚷著詢問是不是看見過孟。太太從源的房間裏走了出來,大家的臉上都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互相詢問著。伯父臉上的肌肉因驚恐而顫抖著,他哭喪著臉說:“我是為了躲避凶狠野蠻的佃戶才到這裏來的,原以為這裏很安全,外國兵會保護我們。我不知道他們對這種事竟會任其自然,而現在孟又失蹤了,盛說他是革命者。我發誓,對這種事我一點也不知情。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早該注意此事了!”
“但是,父親,”盛低聲答道,顯得很憂慮,“你要是早知道,一定會嘴快,把此事宣揚出去。”
“哎,這倒不假,”盛的母親不高興地說,“家裏就數我嘴緊了,但是我那寶貝兒子孟竟連我也不告訴,真叫人不好受!”
盛的哥哥麵色如死灰一般,他焦慮不安地說:“為了這個蠢家夥,我們全家都麵臨著危險,這些大兵肯定會來詢問我們,他們肯定會懷疑我們。”
此時,太太——源的母親輕聲輕語地說:“處在這樣的危險之中,我們大家都要好好考慮考慮下一步該怎麽辦。源在我的監護下,我必須為他著想。我想這麽辦,既然他早晚都得去外國讀書,我現在就送他出國。一辦好手續就盡快送他走,到了國外他就安全了。”
“那我們大家都去,”伯父迫不及待地大聲說,“到了國外,我們大家就都安全了!”
“父親,你是無法去的,”盛耐心地說,“外國人是不會讓我們這樣的人種在他們的國土上生活的,除非是去學習或幹諸如此類的特殊工作。”
老人聽了這些話,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那對小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那他們不是在我們這兒生活?”
為了使大家平靜下來,太太說:“現在談論我們自己毫無用處。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夠安全了。他們不會因為我們支持革命者而把我們這些穩重的老家夥殺掉,也不會殺你,大侄子,因為你有妻室兒女,再說已不再年輕。但是,孟是出了名的。因為他的關係,盛目前危險,源的情況也是如此。所以我們無論怎樣都得把他們弄到外國去。”
他們於是計劃如何來辦這件事,太太想起了愛蘭認得的一位外國朋友,想起應如何通過他去辦許多需要盡快簽字承保的有關證件。太太站了起來,想用手敲門把仆人喚來,去一個朋友家接回愛蘭。愛蘭一早就去這個朋友家玩了。在這令人不安的日子裏,她不願再去讀書,因為讀書使她感到悲哀,而她恰恰忍受不了悲哀。
在太太用手拍門的時候,從底下的房間裏傳來了響聲,一個粗俗的嗓門在大聲吼著:“有個叫王源的人是住在這兒嗎?”
這一聲叫得大家麵麵相覷,年老的伯父臉色一下蒼白得如同新鮮牛肉上的肥膘,那樣子像要找地方躲起來。而太太敏捷的思想首先想到的是源,接著便是盛。
“你們兩個,”她氣籲籲地說,“趕快——躲到屋頂下的小房間裏去——”
這個小房間沒有樓梯,所謂的房門充其量隻是天花板上開著的一個小方洞。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張桌子拉到洞的下麵,還拖了一把椅子。盛的反應比源快,他突然朝前跑去,源跟在他的後麵。
實際上兩個人都不夠快。就在他們慌忙行動時,門像被一陣大風猛地刮開了。八九個士兵站在門口,帶隊的先是看著盛,厲聲問道:“你是王源?”
盛的臉色也蒼白起來。他停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回答,好像說些什麽要經過考慮似的。隨後,他輕聲地說:“不,我不是。”
領隊的隨即吼了起來:“那麽,那一個是王源了。哦,我想起來了,那位姑娘說過,王源是高個子,皮膚非常黑,有兩道濃眉,但是他的嘴唇很柔和,紅紅的——肯定是這一個——”
源沒有說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就束手就縛,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沒有人能夠製止這件事。一切都無濟於事,盡管源的上了年紀的伯父哭泣著、顫抖著,盡管太太走上前去懇求,難過但又肯定地說:“你們搞錯了——這個年輕人不是革命者。我可以替他擔保——他是個讀書用功、行為謹慎的人——我的兒子——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這種組織——”
但是,這些士兵隻是粗聲粗氣地大笑,一個大圓臉士兵嚷道:“哦,太太,做母親的根本不了解她們的兒子!要了解一個人隻須問姑娘——而不能問母親——那個姑娘說出了你兒子的名字、這裏的門牌號並且準確地談了他的模樣——哎,她對他的模樣十分熟悉,是嗎?——我敢打賭,她對他的模樣了如指掌!——她說源是他們中間最富有反叛精神的一個——她起初很膽大,很氣憤,接著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便自願地說出了他的名字,一點也沒有用刑!”
源注意到,太太聽了這些話後變得神情木然,好像聽了什麽她根本就不懂的事。他無話可說,隻是保持沉默,但在心裏陰鬱地想:“這麽說她的愛變成了恨!她無法用愛來束縛我——而她的恨卻一下子就把我捆綁起來了!”因此,他隻得由他們帶走了。
那時,他心裏充滿了恐懼,他一定得死了。在最近這些日子裏,雖然結果沒有公布,但他知道所有參加他們組織的人都被殺害了。他很清楚,沒有什麽證據能比那位姑娘說出他的名字這件事來得更有力。但是,盡管他這麽想,死對他來說仍像是不可能的。當他被扔進滿是像他這樣的青年的監牢時,他蹣跚著跨過門檻,門衛衝著他說“嘿,打起精神來,但是明天就不要你為此操心了,別人會抬著你——”,這時死仍像是不可能的。直到眼前,他都尚未領悟這個字的真正含義。衛兵的話就像槍膛裏那些等待著明天的子彈,刺透了他的心,但他仍想透過暗淡的光線看看擠滿人的牢房。他感到安慰,因為牢房裏全是男人,沒有一個女人。他心想:“我忍受得了死,但忍受不了在這裏看到她並且讓她知道我要死了,她到底還是得到了我。”對他來說,她不在這裏是一種安慰。
所有這一切以如此快的速度發生,使源情不自禁地想,他可能會得救。起先,他覺得自己隨時會得到釋放。他對他母親有相當的信心。他越想越放心——他的母親會設法營救他。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因為環顧周圍其他人時,他感到自己遠比他們優越,他們看上去很貧窮,也不如他聰明。他們的家庭不像他的家庭那樣有錢有勢。
過了一會兒,暗色漸漸成了漆黑一團。大家在黑暗和寂靜中坐在泥巴地上,有的則躺著。沒有人說話,誰要是說話,就要罪加一等。被關著的人都互相懼怕。在能依稀地辨出臉龐時,響起了身體移動的聲音以及此類不是來自嗓門的聲響,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當夜晚來臨,互相連臉麵也無法辨認時,黑暗像把大家關進了單人牢房裏。此時,輕輕地響起了一個聲音:“哦,媽媽——哦,媽媽——”隨後,這個聲音變成了絕望的哭泣。
哭泣聲叫人難以忍受,大家覺得好像是自己在哭泣。這時響起一個比剛才大的聲音,既響又堅定:“安靜點!哭著要媽媽,這不像個小孩?我是一個忠誠的成員——我殺死了我的媽媽,而我的哥哥殺死了爸爸,我們不認雙親,隻認事業——是吧,哥哥?”
黑暗中,另一個聲音在回答,聽上去同剛才的聲音很像:“是的,沒錯!”第一個聲音說:“我們難過嗎?”第二個聲輕蔑地哼了一下,又答道:“要是我有一打爸爸,我也會去殺死他們——”另一個又幫腔說:“唉,這些老家夥,他們養育我們僅僅是為了在他們衰老之時有人像仆人似的照料他們——”但是最輕的那個聲音仍在一個勁兒地嗚咽:“哦,媽媽——媽媽——”他好像一點也沒有聽到兩人剛才的對話。
夜漸深,哭聲靜了下來。當別人說話時,源始終一聲不吭。但是,在他們安靜下來以後,夜越來越深,周圍充塞了死一般的寂靜之時,他便感到無法忍受。所有的希望開始慢慢地消失。他希望牢門能在什麽時候打開,然後有人喊道:“讓王源出來——他被釋放了!”
但是,他聽不到這樣的聲音。
最後,源感到像是非得搞出點什麽聲音來,因為他忍受不了這種寂靜。他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同他的願望相反,他回想起他的一生——他這短暫的一生。他想:“假如當初聽父親的話,如今也不會到這裏來了。”但是,他不會說:“我希望當初聽父親的話。”源想到這一點時,固執會使他毫不含糊地說:“我確實認為,他要我做那件事是錯了——”他繼而又想:“假如我遷就一點,並且順從那位姑娘——”他內心因此又充滿了厭惡,自語道:“我還是不喜歡——”最後,除了考慮可能發生的情況,再沒有什麽可想的了,因為過去已成定局,已經過去,現在必須想想死的問題了。
他現在渴望著能在黑暗中聽到某種聲音,甚至渴望聽到那個年輕人呼喚母親的聲音。但是,牢房裏安靜得如同無人囚禁在其中一般,而黑夜卻沒有睡著,它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警覺地等待著,內外充滿了恐怖和寂靜。源起初並不害怕,但更深夜半之後,他害怕了。一直顯得很虛幻的死亡,現在變得真實了。他突然感到窒息,猜測自己是被砍頭還是被槍決。他曾經在報上讀到這樣的消息:這些日子裏,在許多內地城市的城門上懸掛著遭害的年輕革命誌士的頭顱,因為革命軍尚未來得及打到那裏,在決戰之前他們便被統治者抓獲了。他像是在看自己的頭——隨後一個想法使他感到了安慰:“在這個深受外國影響的城市裏,他們無疑會實行槍決。”他想想自己,苦笑了一下,這就意味著在他死後可以保持全屍了。
他在極度的痛苦中,蜷縮著熬過了這幾個小時,他的背靠在兩堵牆的交叉處,腳縮得靠近身體。他就這樣坐在牆角裏,整個身子縮成一團。驀地,門打開了,一縷灰色的晨曦射進了牢房。囚犯們蜷縮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堆昆蟲。這縷光線使他們蠕動起來,但是尚未有人爬起來,便傳來一聲吼叫:“所有的人全都出來!”
士兵走進牢房,他們用槍搗著、戳著,把所有的人叫了起來。那個年輕人站起身後便又開始嗚咽:“哦,媽媽——媽媽——”甚至當一個士兵用槍托重擊他的頭部時,他仍不停地哭著喊叫,好像這就是他的呼吸,他無法停止,好像隻有這麽做,他才得以生存。
所有被關押的人都默默地——除了那個年輕人——步履不穩地朝前走去,每個人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麽事,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茫然的神色。與此同時,一個士兵提著一盞馬燈站在旁邊,每過去一個就照一下他的臉。源走在最後,來到那個士兵跟前時,馬燈在他眼前晃動了一下。因為在漆黑的牢房裏過了一夜,亮光使他突然失去了視覺。就在他什麽也看不見的一刹那,他感到有人狠狠地將他一推,把他推倒在被錘平的泥巴地上。隨即,他聽到了鎖門的聲音。就他一個人留下了,他仍然活著。
這樣的事發生了三次。那天,牢房裏後來又關進許多新抓來的年輕人。那天晚上以及之後的兩個夜晚,對源來說,情況都差不多。他們時而沉默,時而咒罵,時而啜泣,時而瘋狂地喊叫。三次黎明到來,三次他被推回牢房,被單獨鎖在裏麵。他們不給他食品,對他既不訓話,也不審問。
第一天,他滿懷希望,第二天,希望減少了許多。但是,到了第三天,他因為沒有東西吃喝,已變得虛弱不堪,以至生死問題已變得微不足道了。第三天清晨,他口焦舌爛,簡直無法站起身來。但是,士兵仍對著他喊叫,用槍戳他,硬是讓他站了起來。當源用雙手緊抓著門框站著時,燈光在他臉上閃過。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被推進牢房。這個士兵扶著他,而此時其他的囚犯則已踏上了死亡之途。等到腳步聲完全消失之後,這個士兵領著源通過另一條小道,來到一個地方。這裏有扇上了閂的小門。這個士兵抽開門閂,一句話也沒說就把源推過門去。
源發現自己來到一條小路上,就像在穿越一個城市深處不為人所知的地段一般。在晨曦中,道路仍模糊不清,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源雖然仍昏昏沉沉,但心裏十分清楚,他自由了——由於某種原因,他得救了。
他四處張望,考慮著往哪裏逃。此時,從幽暗中走出兩個人來,源往回一縮,緊緊地貼在門上。兩人中有一個是個子高高的小孩。她朝他直奔過來,跑近以後直盯著他看。他看著她那雙眼睛,又大又黑,流露出熱切的神情,聽到她用一種熱情的聲調輕輕地喊了起來:“是他——他在這兒——他在這兒——”
這時,另一個人也走近了。源看得清楚,那是他的母親。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盡管他非常想說話,想對他母親說“是我”,就感到整個身體顫抖起來,好像在慢慢地融化,突然他眼前一黑,女孩的眼睛先是變得更大、更黑,隨即便消失了。他依稀地聽到有個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噢,我可憐的兒子——”接著,他便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當源醒過來時,他感覺到自己像躺在什麽搖擺晃動的東西上。他是躺在**,但床在他身下波動。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住在一間陌生的從未來過的小房間裏。在固定在牆上的一盞燈下坐著一個人,他正凝視著自己。源費盡氣力張望,見是堂兄盛。他見源在張望,便站了起來,像往常那樣微笑著。對源來說,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如此溫和甜蜜的微笑。盛走到一張小桌子旁,拿起一碗熱的肉湯,溫和地說:“你母親關照,等你醒來就給你吃這個。她給了我一盞小燈,我已把湯放在上麵保溫兩個小時了——”
他像喂孩子似的喂源,而源也像孩子似的順從他,隻是顯得疲乏、木然。源喝完肉湯,因為仍相當虛弱,還是想不起來他是如何來到這裏的而這裏又是什麽場所。他像孩子似的接受為他所安排的一切。他隻是覺得這溫熱的湯十分頂用,使他那又幹又腫的舌頭感到相當舒服。他喝著湯,像在受用最高級的美味佳肴。盛一邊用湯匙舀湯,一邊輕聲地說道:“我曉得你想知道我們在什麽地方以及為何要到這裏來。我們是在一條小船上——我們做商人的長輩常用這條小船在附近的島嶼間運輸貨物。靠著他的勢力,我們才上船的。我們準備渡過最狹的海麵,在離這兒最近的港口暫住下來,等拿到證件後再去外國。你自由了,源,但這是花了極大代價的。你母親、我父親以及我哥哥湊齊了他們所有的錢,除此以外,還向二伯父借了一些。你父親為此大發雷霆,聽說他還一個勁兒地嘮叨自己如何被一個女人出賣了,還說他和他兒子從現在起永遠和女人斷絕關係。他已經放棄了你的婚姻,為此花了很多錢,並寄了所能搞到的錢來贖買你的自由,使我們能搭上這條船逃命。上上下下都是花了錢打通關節的——”
當盛說這些話時,源隻是聽著,他還相當虛弱,難以領悟這些話的含義。他僅能感受到船在起伏波動,感受到食品的熱量在饑餓的肌體內擴散。盛突然笑起來,說:“我真不知道,要是不曉得孟是死是活,我還會不會愉快地出走。啊,他是個聰明人,這個家夥!聽我說,我曾為他難過,而我的父母親則在你和他之間無所適從。他們無法斷定,知道你在何處並要被處死而不知道孟在哪裏以及是死是活這兩種情況哪種更糟糕。昨天,當我在你我兩家之間的路段上行走時,有個人把一張小紙片塞到我手裏。紙片上是孟的字跡,上麵寫著:‘你們不要找我,也不要焦慮不安,父母親也不必再掛念我。我很安全,並在我想在的地方。’”
盛笑著把空碗放到桌子上。他劃著火柴點燃一支煙,高興地對源說:“在這三天當中,我一口煙都不曾抽過!行了,我那個缺德鬼兄弟安全無恙了。我把此事告訴了父親,雖然老頭子還很生氣,並發誓說不再認孟是他的兒子,但他到底放了心,今天晚上赴宴去了。我的哥哥則去看新戲。這場戲按時髦做法,女的角色由女人自己演而不是男扮女裝。我的母親對我父親生了一段時間的氣,而現在我們都一切如常了。孟還活著,我和你則逃之夭夭。”他抽了一口煙,然後一反常態,嚴肅地說,“但是,源,我很高興我們要到其他地方去,盡管我們走得這麽狼狽。我很少談論這種事,但以後我不參加任何革命了,我要及時行樂。我對我的國家及其戰爭感到厭倦。你們都以為我是個隻知行文作詩的逍遙派,但實際上我常常沮喪、悲觀。我現在很高興可以去看看另外一個國家,並且去了解那裏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我感到很激動,心都要跳出來了!”
雖然盛在說著,源卻一點也聽不進去。甘美的食物、柔軟的晃動著的小床以及既成事實的自由,使他沉浸在一種極為舒適的安逸之中。他隻能微微一笑,感到眼皮又開始合攏。盛注意到了這一點,極其溫和地說:“睡吧——你母親要我讓你睡好——睡吧——你能夠睡得比平常好,因為你自由了。”
源聽到這句話,又一次睜開眼睛。自由?是的,他終於從這一切事件中解脫出來……盛為了完整地表達他的思想,接著又說:“假如你像我的話,你會超脫的。”
不可能,源想著便睡著了——他所悲哀難受的事全都忘不了……就在他睡著的一刹那,他又想起了那個擠滿人的牢房、那些苦惱不安的人影——那些個夜晚——那個赴刑前轉身看他一眼的姑娘。他驅散思緒,進入了夢鄉……隨後,在極度的寧靜之中,他突然夢見他站在自己的那塊田地上,其中有一小片他種了莊稼。他看到的一切就像照片一樣清晰;豌豆正在結莢,長著綠芒的大麥正在灌漿,那位嗬嗬大笑的老農夫正在鄰近的他自己的那塊地裏勞動。那位姑娘也在地裏,但她的手此時冰涼——冰涼。她的手如此冰涼,以致他醒了一會兒——但他即刻想到自己自由了。盛說過的,他不難過……是的,他唯一真正不想忘卻的就是那一小片土地。
在源睡著之前,他的心裏又泛起了一陣欣慰:“在我歸來之日,那塊地還會在那兒——那塊地會永遠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