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正當母親娓娓而談時,愛蘭穿著一身準備晚上外出作樂的衣服,進了這個房間。她身穿一件鑲銀邊的深玫瑰紅的長旗袍,腳上是一雙進口的銀色高跟鞋。那件旗袍是無領的,這是眼下最時髦的式樣,這樣她那孩子一般纖柔光潤的頸項就全部露了出來;旗袍還是無袖的,這使她兩條美麗的手臂也都**在外麵,她的手和臂膀雖纖細,卻不見骨頭,能見到的隻是最柔軟最滑嫩的肌膚。她手腕細得像孩子,卻像任何婦女的手腕那樣渾圓,手腕上則套著一隻雕花的銀手鐲。在她兩手的中指上,都戴著銀鑲玉嵌的戒指。一頭卷曲的、像墨玉般烏黑光亮的頭發飄拂在她那張可愛的化過妝的臉上。她肩披一件用最軟最白的毛皮製成的鬥篷,進門就一仰身卸了下來。她微笑地顧盼著,先是看著源,然後看她的母親,她很清楚自己有多美,並為此感到一種天真的驕傲。
源和她母親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愛蘭覺察出了這一點,輕輕地發出一陣純潔而喜悅的笑聲。笑聲使她母親從凝視中回過神來,她平靜地問:“我的孩子,今晚你跟誰一起出去?”
“跟盛的一個朋友,”她興高采烈地說,“一個作家,媽——他寫的小說也很出名——伍力揚!”
這個名字源曾聽說過幾次——他用西洋手法寫的小說確實頗負盛名,這些小說很大膽,很豁得開,描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的情事,故事往往以死亡告終。雖然源曾偷偷地讀過他的小說,並為此感到害臊,但他還是很想見見這個人。
“有時候你可以帶源一起去,”母親溫和地說道,“我同他說,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有時也應該同他妹妹及幾個堂兄弟一起,去尋找一點小小的樂趣。”
“你是該這樣,源,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愛蘭笑著喊道,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著源,“但是你必須添置必要的衣服。媽,讓他買些西服和皮鞋——他脫掉長袍後,跳起舞來腿腳可以更靈便些。哦,我喜歡看男子穿西裝——讓我們明天出門,替他把什麽都買來!源,你自己也知道,你並不難看,如果穿上西裝,你會像別的男人一樣漂亮。我會教你跳舞,源,從明天就開始!”
源的臉紅了起來,他搖搖頭,但拒絕並不是他的本意,他回憶起太太對他說的話,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對他的關心,他知道,這樣做正是報答她的一種辦法。這時,愛蘭又嚷了起來:“如果不跳舞,那你幹什麽呢?你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桌子邊上坐著——我們都跳舞,因為我們是年輕人!”
“跳舞確實是眼下的時尚,源,”母親像歎息似的說,“一種非常奇怪、非常使人可疑的時尚。我知道,這是從西方傳來的,我不喜歡它。我無法認為這是明智的,或是好的,但它就是這麽回事。”
“媽,你是最最古怪、最最守舊的人,但我還是喜歡你。”愛蘭笑著說。
源還沒來得及開口,門開了,穿著黑白相間西服的盛走了進來。他身邊還有個男子,源知道他就是那個小說家。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她的穿著和愛蘭的一樣,隻是旗袍的顏色是綠色夾金的。然而,在源看來,這個時代的姑娘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她們都那麽漂亮,都像孩子那樣纖小,都塗脂抹粉,聲音都像鈴鐺一樣清脆,在快樂或痛苦時又都會發出小小的呼喊。因此,他沒朝那個姑娘看,卻注視著這個頗負盛名的青年男子。他長得高大魁偉,一張寬大的臉盤又白又光潔,紅唇薄薄的,眼不大但烏黑有神,還配上兩條細而筆直的黑眉。然而,這個人最惹人注目之處是他的兩隻手,即使在不講話的時候,他那雙手也在一刻不停地動著,他的手雖然很大,但卻像女人的手一般,指端很尖,往下則厚實柔軟,肌膚光滑滋潤,並發出一股香氣——這是一雙妖嬈的手。源同他握手致意時,他的手仿佛在源的手中融化了,暖暖地流淌在源的指間,源驀然間恨起這種接觸來。
但愛蘭同這個男子的對視顯出親密無間的樣子,他的目光大膽地告訴她,他對她的美貌有什麽樣的反應。看到這一幕,愛蘭母親的臉上顯露出擔憂的神色。
然後,像突然刮過了一陣香風,這四個人一起走了。靜靜的房間裏又隻剩下源同那位母親相對而坐。她直直地望著源。
“你看,源,我為什麽求你呀?”她平靜地說,“我知道,那個男子已經結了婚。我要盛告訴我,起先他不肯,最後又覺得無所謂。他說,照現在的看法,如果這個人的妻子很守舊,而且婚姻又是由他的父母包辦的,那麽,他同其他姑娘在一起走走並不能被認為是一樁不名譽的事。但是,源,我總希望那個姑娘並不是我的女兒!”
“我會去的。”源說。如今,對於這件事對他說來是不是合適,他已經置之度外了,因為他是為了這位太太而這樣去做的。
為源購買西服的事被提上了議事日程。愛蘭和她母親同源一起來到一爿外國人開的店裏。一個裁縫為源量了一下尺碼,並對他身材打量了一番。她們為他選了一塊上好的黑色料子做西裝,又買了一塊深褐色的粗料給他做白天穿的套裝。她們還給他買了皮鞋、帽子、手套以及外國男子穿戴的一些小東西。在購物和量體的整個過程中,愛蘭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邊說一邊笑,還時不時用她那雙閑不住的漂亮小手拉拉這兒,扯扯那兒,側轉著頭看源,琢磨著怎樣才能把他打扮得更漂亮,弄得源也羞慚地笑起來,同時又感到從未有過的愉快。店裏的夥計也被愛蘭的那些話逗笑了,偷偷地望著這個那麽放肆又那麽漂亮的姑娘。愛蘭笑著樂著的時候,隻有她母親在歎氣,因為這個姑娘從來不注意自己在說些什麽、做些什麽,隻希望人們望著她笑,當別人望著她時,她會不知不覺地去觀察他的眼光,如果發現那人正欣羨她的美貌(男人們常常如此),那她就越發高興了。
於是,源就這樣打扮起來,事實上,他一直習慣於光著雙腿,習慣於腿部在擺動的長袍下產生的那種感覺,但是,他也很喜歡西服。穿著西服,他走路覺得更自在一些;他還喜歡西服上的許多口袋,那可以用來放日常需要的許多小物件。他穿上新裝的頭一天確實很高興,因為愛蘭一見到他,就拍著手喊道:“源,你真漂亮!媽,你瞧源!看這套衣服他穿著合身不?我早知道那條紅領帶和他的黑皮膚很相配,果然如此吧——源,我為你感到驕傲!——好了,我們到了——陳小姐,這是我的哥哥源。我希望你們成為朋友。李小姐,這是我哥哥!”
愛蘭就這樣給源介紹了一大群漂亮的姑娘,羞得源不知如何才好,隻是站在那兒尷尬地笑著,他那張漲紅的臉色已和那條新的紅領帶接近了。然而,源的心頭也有那麽點甜滋滋的感覺,因為愛蘭隨即就打開她的唱機,讓樂曲聲傳遍了整個房間。她拉住他,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然後握住他的手,輕柔地迫使他做動作。他聽任她的擺布,心頭雖有點慌亂,卻覺得這樣很快活。他發現自己有一種天生的節奏感,因為要不了多久,他的兩條腿已經能夠按照音樂的節拍移動了,愛蘭見他這麽快就學會了合著音樂節奏移步,心裏也很高興。
就這樣,源開始了這種新的娛樂。他發覺這確實是一種娛樂。有時,他為自己血液裏產生的一種欲望感到羞慚,當這種欲望襲來的時候,他必須克製自己,因為他很想把懷中的姑娘摟得緊緊的,不管這個姑娘是誰,他一心隻希望讓自己和她一起沉湎於這一欲望中。到目前為止,源還沒有接觸過姑娘的手,而且也不曾和姐妹、堂表姐妹以外的任何姑娘說過話,如今,在溫暖的、燈光粲然的房間裏,合著奇妙、纏綿的外國樂曲的節拍,懷裏擁著一個姑娘前後移步,這對他來說的確不是一樁易事。開始那第一夜,他是那麽害怕,唯恐兩條腿不聽使喚,走錯步子,當時他除了控製好自己的腳步,無法想任何其他事。
然而,他的兩條腿很快就同其他人一樣自如而輕快了,樂曲就是兩腿的指揮,於是源不必再老想著它們。在聚集到都會的這個娛樂場所來的各個種族各個國家的人中,源是絕無僅有的一個,隻有他在不認識的陌生人中感到不知所措。他是孤獨的,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獨,盡管他的身體正貼著一個姑娘的身體,他的手握著她的手。在開頭的幾天裏,他覺得姑娘們全差不多,她們都漂漂亮亮,都是愛蘭的朋友,都興致勃勃,而且都待他很好,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摟著一個姑娘,讓自己的心在一種緩慢而甜蜜的文火中燃燒著,而不敢讓它一下子燒得太猛。
在大白天,在使人清醒的課堂裏,源一想到這些便感到害羞,但他不必對自己說,這件事是危險的,應該避免這樣做,因為他是在為那位太太盡責,他完全可以說,他正在幫她的忙。
事實上,他確實非常認真地注意著他的那個妹妹。在每晚的娛樂將近結束時,他總是等著同愛蘭一起回家,從來不邀請另一個姑娘一起走,唯恐因為須送她回去而離開了愛蘭。他之所以這樣認真,主要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如此消磨幾個小時是完全正當的,而他的這般熱心,更是因為那個姓伍的男子和愛蘭的會麵十分頻繁。每當動人心魄的樂曲響起,他摟著的姑娘和他緊緊貼著的時候,一種甜蜜的憂愁常常會襲上他的心頭,然而,隻要他看到愛蘭同那個姓伍的人踅入另一個房間,或是她想去哪個陽台上涼快一下時,他就會把他的憂愁拋諸腦後。這時候,他不等舞跳完就會跟出去,找到愛蘭,然後待在她身邊。
當然,愛蘭不會一直容忍他這樣做。她常常顯出不高興的樣子,有幾次甚至生氣地叫起來:“源,我希望你不要這樣死纏著我!你完全可以獨立行動,自己找姑娘做伴了。你不再需要我,你的舞跳得又不比別人差。我希望你不要管我!”
在這種情況下,源常常無話可說。他不能把太太同他講的話說出來,愛蘭也不會把事情挑明,哪怕是在生氣的時候,仿佛她害怕說出她不願意說的事。等到氣消了,她就忘記了這事,又像往常一樣和源成為快活的夥伴。
後來,她漸漸變得狡猾起來,不再對源發火了。相反地,她常常是笑嘻嘻的,聽任源跟著她,仿佛她需要他的這份友情。愛蘭去一個地方,那個小說家就必定在那裏。小說家仿佛知道姑娘的母親不喜歡他,因此久已不上她家去了。然而,在其他場合,無論是在公共場所還是朋友們中間,他總是在愛蘭身邊,好像他知道她在哪兒似的。源對愛蘭和他在一起跳舞開始注意起來,他見愛蘭的小臉這個時候總是嚴肅的。這種嚴肅的神情表現在愛蘭身上,是那麽不可思議,源常常為之感到困惑,有一兩回,他甚至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太太,但是,並沒有多少確切的東西可說,因為同愛蘭跳舞的男子有好多。有一天晚上,他們一塊兒回家的時候,源問愛蘭,為什麽她和那個男子在一起時顯得那麽嚴肅。她笑了笑,淡淡地說:“也許我不喜歡和他一起跳舞!”說著她撇了撇嘴,嘟起她那小小的塗了紅色唇膏的嘴唇,像是在開玩笑。
“那你為什麽還同他跳呢?”源不假思索地插嘴問道。愛蘭聽了這話,笑個不停,兩隻眼睛裏含著某種調皮的神色,最後她說:“不能夠失禮,源。”源雖然還有懷疑,但把這件事從頭腦中撇開了,可是,這事使他的歡樂籠上了陰影。
影響他興致的還有其他事,雖然這是小事、平常事,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源每次半夜裏從那些堆滿鮮花、美酒佳肴多得超出人們需要的、溫暖而燈火耀眼的房子裏出來時,就仿佛步入了他希望忘卻的另一個世界。在黑夜裏,在灰暗的黎明中,乞丐和無以為生的窮人瑟縮著站在門口,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則像街頭的野狗一般,等客人散盡後溜進那些娛樂場所,鑽到桌子底下撿拾人們吃剩、扔掉的食物。但不一會兒,那兒的仆役就會朝他們大聲吼叫,用腳踢他們,拉住他們的腿,把他們拖出去,然後把大門關上。愛蘭和她的夥伴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些可憐的人,即使見了,她們也漠不關心,隻把他們看作迷途的家畜一般。她們笑嘻嘻地走散,在各自的車子裏彼此打著招呼,然後快快活活地回到家裏,上床睡覺。
然而,盡管源不願意,他還是看到了這一切。後來,在夜晚的歡娛中,甚至在樂曲聲和舞步中,他也會懷著極大的恐懼想到,他必須走過灰暗的街道,瞧見那些瑟縮著的窮人和他們饑渴的臉。有時,這些人中的一個會向那些熟視無睹、快樂的富人絕望地伸出手去,扯住一個太太的緞子旗袍。
這時,就會有一個傲慢的男子聲音高叫道:“把手拿開!你怎麽能把這麽髒的手放在我太太的緞袍上,把袍子弄髒呢?”站在附近的警察聽見了就會衝過來,把抓住旗袍的髒手打開。
源見到這一情景就縮著身子,低下頭,匆匆地走過去。他的心腸很軟,警察的那根木棍仿佛打在他的皮肉上,而那隻被打得趕緊縮回去的、受了傷的、饑餓的手也仿佛就是他自己的手。在人生的這一時期,源追求歡樂,他不願意看見那些窮人,但是,盡管他不希望見他們,他卻始終注意著他們的一切,源就是這麽個人。
然而,在源如今的生活中,不隻有這樣的夜晚,還有他和同學們在一起讀書、健康明朗的白天。在學校裏,源對被愛蘭稱為詩人和革命家的盛和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在這兒,他們顯露了真正的自我。在課堂裏,在把大球拋來拋去的操場上,這三個堂兄弟全都忘卻了自身。他們會文質彬彬地坐在課桌邊聽講,會跳跳蹦蹦,對同學大聲叫嚷,或是為某種粗野的玩笑發出哄笑。就這樣,源漸漸地了解了他的兩個堂兄弟,而這在家中卻是沒法辦到的。
年輕人在家裏同長輩們在一起,永遠不會顯露出真正的自我,盛和孟兄弟倆也一樣。在家中,盛總是沉默寡言,無論對誰都十分客氣,且暗暗地寫他的詩;孟則始終繃著臉,把身子伏在擺滿小玩具和茶碗的小桌子上,敲打著桌麵。這時,他母親就常常朝他喊道:“我發誓,我家裏沒有一個兒子像小野牛這樣的,為什麽你不能像盛那樣輕手輕腳地走路呢?”然而,當盛很晚才從娛樂場所回家,第二天清晨不能按時起來上學時,她又會對盛叫道:“我一直說,我是世界上最苦惱的母親,沒有一個兒子是中用的。你為什麽不能像孟那樣,晚上規規矩矩地待在家裏?我從來沒見孟在晚上打扮得像個洋鬼子,偷偷地溜到鬼才知道的什麽地方去。是你大哥把你帶壞的,就像你父親帶壞了你大哥一樣。說到底,這全是你父親的不是,我向來是這麽說的。”
事實上,盛從來不上他大哥去的那種娛樂場所,因為他追求的是更優雅的娛樂。源見他常去愛蘭去的娛樂場,有時他也同源以及愛蘭一起去,但更經常的是和當時他喜歡的某個姑娘一起去。整個晚上,他就和那個姑娘在一起默默地跳著舞,沉浸在極度的歡樂中。
就這樣,這幾兄弟以各自的方式,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城市中過著某種隱秘的生活。盛和孟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他們之間爭吵的可能性要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同大哥爭吵的可能性大得多。在大哥和他們中間,原來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年輕時上吊死了,另一個跟了叔叔王虎a,所以大哥的年齡要比他們大許多。但是,盛和孟之間卻不發生爭吵,這是因為盛確確實實是個溫和、樂嗬嗬的年輕人,他認為爭吵不值得,往往聽任孟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倆彼此知道對方的秘密。孟知道盛常上某些地方去,盛也知道孟是一個地下革命者,有自己的秘密集會地點,盡管這是一種迥然不同的事業,而且也更危險。因此,兄弟倆彼此為對方保守秘密,沒有一個人會在母親麵前為了替自己辯護而出賣對方。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倆也逐漸對源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並且更喜歡他了,因為他們倆中的任何一個告訴源的事,源絕不會講給另一個人聽。
如今,源在學校裏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因為他確實酷愛學習。他買了一大堆新書,將它們疊起來夾在腋下,又買了不少鉛筆,最後還興高采烈地買了一支其他學生都有的外國自來水筆,並把它別在外衣的邊上。至於那支舊毛筆,除了每個月用它給父親寫封信,源已經棄置不用了。
對源來說,所有的書都是那樣妙不可言。他熱切地翻閱著那些書幹淨的、充滿未知數的書頁,渴望把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印在腦海裏。他酷愛知識,因此一遍又一遍地學著。拂曉,他醒後即起身讀書,把不懂的那些章節或段落記牢,就這樣,他把整本書都記在了腦子裏。現在,源常常是一個人用早餐,因為愛蘭同她母親都不會起得像他那麽早。吃完早飯,他就趕緊出門,穿過安靜的、行人寥寥的街道,差不多總是第一個進教室。如果哪個教師來得也較早,源就把這看作求教的機會,他會克服自己的羞怯,盡量提出一些問題。碰到有某個教師不能來校上課的日子,他也不像一般同學那樣樂得享受一小時的清閑。不,他把這看成一種他無法欣然接受的損失,於是,他會把這一課時全部花在老師本該講授的這一課上。
因此,對源來說,學習是最愉快的娛樂。他如饑似渴地學習世界曆史、外國小說和詩歌,以及獸類肌肉研究等課程。他最喜歡研究植物的葉子、種子和根的內部構造,了解雨水和陽光如何對土壤產生影響,學習各種不同的作物該什麽時候下種,怎樣挑選種子以及怎樣增加收成。源獲得了許多這方麵的知識。他很討厭把時間花費在吃飯和睡覺上,可是他年輕,長得五大三粗,老是感到饑餓,所以又不得不吃飯和睡覺。太太留意到了這一點,雖然她不聲不響,但始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源對此卻全然不知。因此,她總是能使源吃到一些他最愛吃的菜。
源經常見到他的兩個堂兄弟,他們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盛和源同班,他時常在課堂裏誦讀他寫的詩文,並受到大家的稱讚。每當此時,源總是豔羨地望著他,希望自己寫的詩也能有這樣和諧悅耳的韻律,而盛卻十分謙虛地低下頭去,似乎他並不看重這種稱讚。要不是他那漂亮的嘴角常常顯露出一絲驕矜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泄露了他的心思,人們還當真會這麽想。在這段時間裏,源很少寫詩,因為他實在太忙,顧不上空想,即使寫了,用詞也不夠精練,不像以往那樣能把詞語搭配得很好。他覺得,他現在的思緒似乎過於龐雜,而且沒有成形,他不容易抓住它們,使它們化為詞語的形式。甚至在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推敲,最後寫成之後,他那位頗有學者風度的老先生還常常說:“這詩使我很感興趣,也寫得相當不錯,可是我總吃不準你究竟想表達些什麽。”
一天,源寫了一首關於種子的詩,他自己也無法確切地講出這首詩的含義,隻是囁嚅地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想,我的意思是,在種子裏,在種子的最後的原子裏,當它種到地裏後,在一瞬間,也許是在一個地方,種子變成了一種非物質的東西,變成了一種精神,一種能量,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介於精神和物質之間的要素,假若我們在種子開始生長時能抓住這變化著的瞬間,理解這一變化——”“嗯,不錯。”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他是個慈祥的長者,一副眼鏡低低地架在鼻梁上,眼下,他正透過鏡片凝視著源。他教了那麽多年書,完全知道他希望看到的是怎樣的詩,什麽樣的詩是好詩。他把源寫的那些詩放在桌上,推了一下眼鏡,又拿起邊上的一張紙,略帶沉思地說:“你自己心裏恐怕還不十分明確……哦,這裏有一首好詩,題目是《夏日漫步》,寫得極妙,我來讀一讀。”這是盛那天寫成的詩。
源一聲不吭,把想法悶在自己肚裏,聽先生念詩。他很羨慕盛敏捷的思路和純淨的韻律,然而,這絕不是使人煩惱的忌妒,而是謙恭夾雜著欽佩的豔羨,這種情感就如源暗暗地喜歡他堂兄清秀的容貌一樣,因為盛確實比他漂亮得多。
可是源永遠不能了解真正的盛,人們隻知道盛總是笑容可掬,且有一種似乎有點謙恭的坦率,但沒有人能真正地了解他。無論在何種場合,他都說一些溫文爾雅到極點的客氣話,雖然他說這類話十分順口,甚至習以為常,但這從來不是他的真心話。有時他來找源,對他說:“今天放學後我們去看場電影吧——大世界戲院正在放一部很不錯的外國片。”盡管源很喜歡同他的這位堂兄在一起,但等他們到了戲院,在裏麵坐上三小時,又重新出來之後,源居然回憶不起盛曾經說過些什麽,他記得起的隻是在暗淡的戲院裏盛的那張笑臉和他那雙發亮的、奇特的橢圓形眼睛。僅僅有一次,盛談起了孟和他的事業:“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永遠也不會成為革命黨人。我非常熱愛自己的生命,而且我隻追求美。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美,絕不願意為任何事業而死。我總有一天要出洋,如果那兒比這兒更美,也許我再也不回來了——誰說得準呢?我不願意為平民百姓吃苦,他們肮髒不堪,身上一股大蒜臭。讓他們去死吧,誰會牽掛他們?”
盛以十分輕鬆安寧的神態說了這番話。他們坐在金碧輝煌的戲院裏,望著周圍那些盛裝的男男女女,這些人吃糕餅,剝花生,抽著外國香煙,盛完全可以成為所有這些人的代言人。盡管源很喜歡這位堂兄,但因為他居然如此平靜地說出“讓他們去死吧”這樣的話,源不禁感到他有點冷酷。源憎恨死亡,雖然這些日子裏他和窮人不怎麽接近,但他畢竟不希望他們死。
盛那天說的這些話促使源進一步打聽有關孟的情況。孟和源不常在一起說話,但是在同一個球隊裏踢球,源很欣賞孟在球場上衝刺和騰躍的勇猛勁兒。在球隊成員中,孟的身體要算是最結實的了。大多數年輕人蒼白柔弱,他們的衣服穿得太多,從不輕易脫掉它們,因此他們奔跑起來就像孩子一般,老是要丟球,要不就像姑娘那樣把球擲歪了,或是有氣無力地朝球踢上一腳,使球在地上沒滾幾下就停住了。但是孟撲向球就像球是他的仇敵一樣,他用硬邦邦的皮球鞋踢球,球高高地飛向空中,以巨大的衝力落下來,然後又反彈起來。孟通過這項運動練就了一副強健的體魄,源喜歡他的體魄,就像喜歡盛的漂亮一般。
有一天,源問盛:“你怎麽知道孟是革命黨人?”盛回答道:“孟自己告訴我的。他常常將他的所作所為告訴我。我想,也許我是他願意透露情況的唯一的人。有時,我也為他擔驚受怕,我不敢把他幹的事告訴父母,甚至不敢告訴大哥,我知道他們一定會罵他。他的天性是那麽凶狠粗暴,到時他會逃走,永遠不再回來。他現在很信任我,告訴了我許多事情,因此我了解他現在在幹些什麽。當然,我知道他還有一些秘密不會告訴我,因為他曾狂熱地起過愛國之誓,他割開膀子,用血寫下了他的誓詞,這我是知道的。”
“在我們的同學當中,這樣的革命黨人多嗎?”源有點困惑地問。他原先以為,他在這兒是相當安全的,可是現在看來,他並不安全,因為這類事同他在陸軍學校裏的同誌們所做的事沒有什麽兩樣,至今他仍然不想加入進去。
“這樣的人很多,”盛回答說,“其中還有姑娘呢。”
源這一下當真呆住了。他們學校中也有女生,這是這個進步的海濱新城的習慣做法。許多男子學校的校規上說明,女青年也可以入學。盡管許多姑娘不敢去學校讀書,而且願意讓女兒上學的父親也不多,但在這所學校裏讀書的女生已有二三十個之多,源在許多教室裏常能見到她們,然而,他不曾去注意過她們,也從未把她們視為他學校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這些姑娘都不怎麽漂亮,而且老是埋頭於書本。
但是,那天他的情緒被盛的話激發起來後,他就開始以一種較好奇的目光去注視她們。每次,當他經過一個腋下夾著書本、目光低垂的姑娘時,就禁不住會想,不知這樣嫻靜的人是否也屬於那些秘密計劃的一部分。源特別注意到一位姑娘,她與源、盛同班,但有點與眾不同。她身材修長,骨架很大,就像一隻饑餓的小鳥;她的臉嬌嫩而瘦削,顴骨高聳,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卻很精巧,鼻梁骨倒是筆挺的。她在課堂上從來不講話,別人也無從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她寫的作文不算好也不是太差,因此老師從來不加以評論。然而她老是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源說的每一句話,隻是從她細細的、帶著憂鬱色彩的眼睛裏有時閃耀著的光芒中,你才知道她正懷著興趣傾聽。
源好奇地注視著她,直至有一天這個姑娘感覺到他的凝視,也開始回看他。從此以後,每當源注意她時,總發現她正以神秘而鎮靜的目光凝視著他,於是他不再看她了。因為她的舉動跟別人都不一樣,源就向盛打聽她的情況,盛笑笑回答說:“那個人!她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她是孟的朋友——她和孟常常進行秘密談話、秘密策劃——瞧瞧她那張冷冰冰的臉!那些冷冰冰的人往往是最堅定的革命黨人。孟是過於熱了。他可以今天熱得要命,明天就悲觀失望。但是這個姑娘始終像冰那樣冷,像冰那樣單調,像冰那樣堅硬。我討厭如此單調、如此冷冰冰的姑娘。然而當孟熱起來,過早地泄露他們的計劃時,她可以使他冷靜下來;當孟悲觀失望時,她又使他重新振作起來。她來自內地的省份,那兒早已革過命了。”
“他們計劃些什麽呢?”源壓低了聲音,好奇地問。
“噢,等軍隊打來時,他們準備歡迎他們的勝利。”盛聳了聳肩,回答說。他裝作懶洋洋地走開了,以免有人聽見他們的談話:“他們主要在這兒的工廠裏開展工作。工人們整天幹活,卻拿不到幾文錢。他們告訴那些人力車夫,他們怎樣受著**,那些外國巡捕又怎樣殘忍地欺侮他們,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因此,當勝利的一天來到時,這些下層的老百姓就得以翻身,獲得他們希望得到的東西。你等著吧,源——他們會來試探一下能否把你爭取過去。孟總有一天會來找你。他昨天還問過我你是怎樣一個人,從本質上來說你是否是一個革命者。”
終於有一天,源感到孟有意找他。他把一隻手搭在源的身上,牽住源的衣服,以他慣有的憂鬱神態說道:“你我是堂兄弟,但仍像陌路人一般,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好好談過。我們一起到校門口的那爿茶館裏去吃點東西吧。”
源不太好拒絕他,因為這已是那天的最後一節課,大家都放了學,於是他跟孟去了。他們默默地相對坐了一會兒,孟似乎並不打算和源說什麽,因為他隻是坐在那兒,望著外麵的街道和來往的行人,即使開口,也是對他所見到的事物開一些辛辣的玩笑。他說:“瞧那個坐在汽車裏的胖老爺!他是怎樣在吃,怎樣的懶啊!他是一個吸血鬼——一個高利貸者,一個銀行家,要不就是一個工廠主。我一下子就能認出他們來!嘿,他還不知道自己正坐在即將燃燒的柴堆上呢!”
源明白他的堂弟指的是什麽,所以沒有吭聲,但他心裏暗自想道,孟自己的父親比這個人還要胖呢。
不一會兒,孟又說:“瞧那個正費勁兒拉人力車的人——他連飯也沒有吃飽——看,他違反了某項小小的交通規則。他一定剛從鄉下出來,不知道警察打出這樣的手勢便不能穿馬路。怎麽樣,我說過的吧!你看,那個警察正在打他——警察強迫車子停下來,把車子沒收了!這個可憐的人這一下失去了車子,自然無法賺錢了。可是,今晚他依然得付錢給租車的車行!”
孟目睹這一情景,看著人力車夫垂頭喪氣地走開時,講話的聲音也發抖了。源望著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古怪的小夥子居然氣得哭了起來,但又拚命想止住自己的眼淚。孟見源如此同情地看著他,便哽咽著說:“我們到可以講講話的地方去吧。如果再不說話,我肯定會受不住。我發誓,一定要殺死那些逆來順受的蠢家夥。”
於是源安慰著他,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好讓這個小夥子暢所欲言。
與孟的這次談話深深地觸動了源的道德心,而這卻是眼下他希望忘卻的。源是那麽喜歡最近這些悠閑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他快樂、激動,不承擔任何責任,隻做自己愛做的事情。這幢房子裏的兩個婦女——那位太太和他的妹妹,毫不吝惜她們的讚揚和柔情,使源生活在溫暖和友愛之中。他真希望能忘掉世界上還有那麽一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他是那麽幸福,不希望思量那些使人悲傷的事。如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有時想起父親對他依然有著支配權,就盡力把它從頭腦裏撇開,因為他相信,那位太太的智慧和關懷足以幫助他。這一回,孟談到的那些窮人又在他的心頭籠罩了一層陰影,但他再一次從陰影中掙脫出來了。
然而,通過這樣的談話,源畢竟學會了觀察自己的國家,而在這以前他是不會的。在他住在土屋的那段日子裏,他把他的國家看成一片遼闊、可愛的大地。他看到了她美麗的軀體,但沒有深刻地了解她的人民。但是,在這兒,在都市的街道上,孟教會了他如何觀察國家的靈魂。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憤怒地注意到加於下層民眾和勞動者身上的最細微的輕蔑,因此,源也學會了如此細致地加以觀察。有富人的地方就會有窮人,當源在街上走來走去時,這類事就見到很多。街上大多數人都是窮人——饑腸轆轆的窮孩子,他們有的雙目失明,有的因患病而發出惡臭,卻從不洗臉洗澡。他們站立在街道兩旁,麵對著出售各種各樣物品的大商店。有些商店的綢旗在人們的頭頂上呼啦啦地飄動,雇來的樂隊在商店的陽台上吹打奏樂,借以吸引顧客;即使在這樣的商店門口,肮髒不堪的乞丐依然發出悲號和哀歎,他們的麵容是那樣蒼白、瘦削。街上還有不少妓女,她們等不到天黑就出了門,餓著肚子幹她們的買賣。
源看到了這一切,最後,這種觀察滲透到他的心靈深處,已超過了孟可能有的深度,因為孟是一個必須要獻身於某種事業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服從這一事業。孟隻要看到一個挨餓的人,看到聚集在生產出口雞蛋的蛋廠門口的窮人,花一個銅子買一大碗用廠裏扔掉的臭蛋做成的湯喝著,看到有人扛著連牛馬也擔負不起的重擔,或是看到無所事事的富人,遍身羅綺、濃妝豔抹的婦人對著向他們乞討的窮人嬉笑取樂時,他的憤怒就會抑製不住地爆發出來。孟對於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常常呼喊出這樣的解決辦法:“我們的事業一天不實現,這種狀況就一天不會改變。我們一定要進行革命!我們要打倒所有的富人,把欺壓我們的外國人趕出去,讓窮人重新站起來,革命,隻有革命才能做到這一切。源,你什麽時候能看清這一前景,參加我們的事業?我們需要你——我們的國家需要我們大家!”
孟將他熊熊燃燒著的怒目轉向源,仿佛他要一直盯著源,直到他答應了才肯罷休。
然而源無法答應他,因為他害怕這項事業。說到底,這正是他已經逃脫的事業。
再說,不知怎的,源不相信任何治療這些弊病的事業,也不像孟那樣對富人恨之入骨。富人圓滾滾的軀、他手指上戴的戒指、他的大衣的毛皮夾、他太太的鑲寶石耳環以及她臉上的胭脂和香粉,這一切都會促使孟狂熱地投身到他的事業中去。然而,如果一個富人的臉上露出和藹的表情,源一定會瞧上一眼,盡管這樣做有違他的心願;即使一個穿著緞子旗袍、敷粉施朱的女人塞一個銀角子給乞丐時,源也能在她的眼中看出憐憫的神色來。他喜歡笑聲,不管它是富人的笑聲還是窮人的笑聲;盡管源知道某某人是壞人,但隻要那人愛笑,源就會喜歡他。事實就是這樣,孟往往判定一個人是白的或黑的,於是愛他或恨他,源卻無論如何不會這麽說:“這個人富有而可惡,那個人貧窮而善良。”源對於幹任何事業已經感到厭倦,無論這一事業多麽偉大。
源也無法像孟那樣痛恨混雜在這個都市人群中的外國人。這個城市和世界各地有著大量的貿易往來,所以城裏有許多膚色不同、語言各異的外國人。源在街上常常能見到他們。有的外國人很和氣,有的則酗酒打鬧,使人討厭,外國人中有窮人,也有富人。如果說孟憎恨富人,那麽他最恨的莫過於富有的外國人了。他可以忍受任何刻毒的言語,但是,當他看見喝得醉爛的外國水手用腳踢人力車夫,看見白人婦女向小販買東西,試圖付比說定的價錢少的錢,或是看見任何在各國人種雜處的海濱城市中都可見到的普遍景象時,他卻無法容忍。
孟憎恨那些神氣十足的外國人。如果他從一個外國人身邊走過,他絕不會讓一步路。相反,他那張慍怒的孩子臉會變得更加陰沉,同時撐起肩膀。要是他能撞開那個外國人,哪怕是一個婦人,自然就更好。這時,他會充滿敵意地自言自語道:“他們在我們國家並沒有什麽公幹,隻不過是前來掠奪我們。他們利用宗教騙取我們的心和靈魂,利用貿易劫掠我們的貨物和金錢。”
一天,源和孟一起從學校回家。他們在街上看到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此人皮膚白皙,鼻梁高聳,與白人男子無異,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珠和頭發卻是烏黑的。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大聲地對源說:“要問我在這個城裏最恨什麽,那就是這類不純粹的人。這類人血緣混雜,不值得信任,甚至他們的心也是一分為二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們的某些男女同胞怎麽會數典忘祖,把自己的血和外國人的血混合起來。我要把他們當作叛徒全都殺掉,要殺掉剛才走過去的那種家夥。”
但孟喊道:“你應該恨他,源!難道你沒有聽說,白種人對我們國家都幹了些什麽,他們怎樣用殘酷的、不平等的條約緊緊地縛住我們,使我們變得如同囚犯一般?我們甚至不可以有自己的法律——嘿,要是一個白人殺害了我們的一個同胞,他幾乎可以不受懲罰——他甚至用不著走上法庭——”
孟呼喊般地說了這番話,源靜靜地聽他講,並且略帶歉意似的笑著,因為在他人激奮的當兒,他總是那樣溫和,再說他也覺得,為了國家的緣故,自己也許確實應該憎恨那些白人,但事實上他做不到。
因此,源仍然無法加入孟他們的事業。孟懇求他參加的時候,他一聲不吭,隻是羞澀地笑著,他不能說不願意參加,隻能推說自己太忙——甚至為這樣的事業,他都勻不出時間。最後孟隻好由他去,但不再和他交談,見到他時也隻是冷冷地點點頭。遇到假日或愛國紀念日,所有的學生扛著旗唱著歌前去遊行,源唯恐被別人稱作叛徒,也和大家一起去,但他不參加秘密集會,也不參與密謀策劃。有時,他從一些秘密策劃者那兒得到消息,說是某某人家裏私藏著準備刺殺某個大人物的炸彈,卻被人發現了,又說是一群密謀者把一個教師打了一頓,因為他們對他同外國人過從甚密非常氣憤。聽了這類傳聞,源更是一頭紮進書本堆裏,不想再顧及其他任何事情。
事實上,對這一段時間的源來說,生活的弦繃得太緊了,這使他無法對任何事物的本質進行深入的了解。在他還沒有琢磨出富人和窮人之道,沒有弄懂孟的事業的意義,甚至在他還沒有快樂夠時,某些其他的事又占據了他的心。那是他在學校裏認識的所有的事物,許許多多學過和做過的事——他學過的一些奇妙的課程,學校實驗室向他展示的種種科學魔術。他討厭化學課,因為實驗時發出的氣味使他的鼻腔感到十分難受,然而,即使在這種課上,他也會被自己製作出來的溶液的色澤迷住,並驚異於兩種平靜、穩定的**混合在一起,竟會一下子產生那麽多泡沫,而且變成有著新的生命、新的顏色和新的氣味的另一種物質。在這段時間裏,這個紛繁複雜的大城市向源的心中注入了各種各樣的思想和觀念,但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源都沒有時間去探究它們的根本。他無法隻致力於某個單項的知識,因為有那麽多學問需要他弄懂。有時,他也很羨慕他的堂兄弟和妹妹,因為盛生活在他的夢幻和愛情之中,孟生活在他的事業之中,而愛蘭生活在她的美麗和歡樂之中,在源看來,這樣的生活都極為安逸,而他卻過著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有件事使他避免了同自己的人民完全隔離,那就是他對土地、原野和樹木的始終不渝的愛。在都市的冬天,這種愛淡化了,源常常會忘卻。但現在春天又來臨了,源覺得一種煩躁的感覺又襲上了心頭。天氣越來越暖和,在都市小小的花園裏,樹木開始發芽、長葉。小販們挑著擔子上街,扁擔兩頭的籃裏裝著開花的李樹盆景,或紮成圓圓一大束的紫羅蘭和百合花。在和煦的春風中,源開始有點坐立不安。春風使他回想起那座土屋所在的小村莊,他的雙足渴望能站到某個地方的泥土上,而不是站在城裏的這些人行道上。於是,他報名參加了學校裏辦的春季班,聽老師講耕作、栽培的課程。和耕作班的其他同學一樣,他分到了城外的一小塊土地,以便在土地上試驗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在這一小塊土地上,源的任務是下種、除草以及另一些諸如此類的力氣活。
源分得的那塊地恰巧在全部試驗田的盡頭,緊靠著一家農戶的地。源第一次獨個兒去察看那塊試驗田時,那個農夫正站在那兒張望,臉上堆滿了微笑。他朝源喊道:“你們學生上這兒來幹什麽?我想,學生們是隻應該從書本上學東西的!”
聽農夫這麽說,源便回答道:“這幾天我們從書本上學了怎樣播種和收獲,我們知道了如何為播種做準備,今天我要幹的就是這件事。”
農夫大聲地笑起來,很不以為然地說:“我從來沒有聽說有這麽一種學問!嘿,農民告訴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又告訴自己的兒子——人們隻要看看他的鄰人,並且照他鄰人的做法去做就行了!”
“那麽,如果鄰人的做法錯了怎麽辦?”源笑了笑,說。
“那就看做得較好的另一家鄰人得了。”農夫說,又一次笑起來,並開始鋤地。過一會兒,他停下來用手搔了搔頭,抖動著身子,高聲地笑著說:“不,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嘿,幸好我沒將自己的兒子送進哪一所學校浪費錢財,讓他學什麽種田!我敢打賭,我教給他的東西比他能學到的更多!”
最後,源失去了信心,他偷偷地朝農夫那邊望去,想看看他怎樣鋤地。農夫的鋤頭穩穩當當地一起一落,每鋤一下,泥地上就留下了翻動的痕跡。因為農夫剛才有那麽一點得意揚揚,所以源不希望他發現自己在偷看。但源很快就看出,農夫正瞧著他,而且自始至終注意著他,為他胡亂揮動鋤頭的那副樣子暗暗好笑。農夫看到源在偷看自己,便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他大步跨過田壟,走到源的身邊,大聲說道:“千萬別告訴我你正在觀察隔壁的農夫怎麽幹,你不是已經從書本裏學到所有的東西了嘛!”他一邊大笑,一邊繼續大聲說道:“你們的書裏沒有告訴你該怎樣使喚鋤頭嗎?”
源略微有點生氣了,但他盡力克製住了自己。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難以接受這個平民百姓的嘲笑。同時,他也沮喪地發現,自己連這麽塊地也鋤不動,怎麽還能夠指望播種呢?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他才克服了自己的羞愧,丟下鋤頭笑了起來。他忍受農夫的嘲笑,擦了擦汗水涔涔的臉,羞怯地說:“你說得對,朋友。書裏確實找不到關於怎樣鋤地的內容。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要拜你為師。”
源這幾句短短的話,使得農夫大大高興起來。他開始喜歡源,於是不再笑他。事實上,他心裏有點暗暗得意,因為作為一個卑微的農民,他竟然有東西可以教教這個青年,況且是讀書的青年,從青年的言談舉止上誰都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學生。於是,農夫變得鄭重其事起來,他有點自負地看了青年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首先,看著我,也看著你自己,看誰能輕鬆地揮動鋤頭,而不出那麽多汗。”
源望著農夫。他是個有著古銅色皮膚、強壯結實的漢子。他衣服撩到腰際,膝蓋以下**著,腳上穿著一雙草鞋。他的臉因風吹日曬而呈棕紅色,整個神態顯得淳樸而自在。源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笑嘻嘻的,先脫下厚厚的外衣,又脫去內衣,然後把袖子卷到肘彎上,站在那兒等待著。農夫注意地看著源,突然間高聲叫起來:“你的皮膚多麽像女人啊!”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源的手臂旁邊,攤開手掌,說:“把你的手心攤開來!——看,你的手上都是泡!你鋤頭抓得太鬆,我要是這樣抓,手掌上也要起泡的。”
然後他提起鋤頭給源示範,教他用兩手抓住鋤頭,一隻手緊緊地捏住鋤頭柄,另一隻手放得稍前些,專管揮動它。源照農夫教的辦法做,並不感到難為情。他一遍一遍地試著,最後,鋤頭的鐵嘴穩穩當當、紮紮實實地落下去,每鋤一下就挖起一塊泥巴。這時,農夫才稱讚了源,源心裏樂滋滋的,就像他寫的詩受到了老師表揚一般。可是,他對自己的心情也有點覺得奇怪,因為這個農夫畢竟隻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
但也有輪到源施教的時候,譬如,當秧苗生蟲時,源從書上學到有種進口毒劑可以除蟲,於是拿來使用。他第一次使用滅蟲劑時,農夫嘲笑他,大聲說:“不管怎麽說,你得記住你怎樣觀察我,你的書本怎樣不中用,它們既不能告訴你豆該種多深,也不能告訴你什麽時候除草最適宜!”
然而,當他看到蟲子在下藥後萎縮起來,死在豆梗上的時候,便漸漸地嚴肅起來。他驚訝地低聲說道:“我發誓,我簡直無法相信。看來,這些害蟲並不是神的旨意,而是人可以滅除的玩意兒。書裏畢竟還有點東西——不錯,也許可以說東西還不少,因為,害蟲若是把莊稼吃了,播種栽培也就全白搭了。”
於是他向源索要一些除蟲劑,準備用在自己田裏,源自然很樂意給他。打這以後,他們倆就儼然成了朋友。源的那塊試驗田種得最好,為此他十分感激農夫;農夫也感謝源,因為他的豆子長得很茁壯,而不像他鄰人的地那樣遭受蟲害。
有了這麽一個朋友,有這麽一塊地可以幹幹活,源感到十分滿足。春季,當他在田裏俯身幹活時,一種充實感常常會在他的心頭騰起,這是一種他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學著在幹活前換衣服,穿上一件像農民一樣的普通外衣,甚至把鞋也脫了,穿一雙草鞋。農夫家中沒有未出嫁的女兒,他的老婆如今也又老又醜,因此農夫讓源在他家裏隨便進出,源將他幹活時穿的一套衣服也放在他家。於是,每天源一到農夫家,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農民模樣。他愛那塊土地,愛得比他原先想象的更深。觀察種子怎樣發芽真是一件美妙的事,這裏麵有一種詩意,一種他幾乎無法言傳的東西,他曾試著寫過一首詩,想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他愛在田裏耕作,在自己那塊地裏忙完了,他常常跑到農夫的田裏幫著幹活。有時,應農夫的邀請,他也會在農夫家的打穀場上吃頓飯,因為這時天氣已漸漸轉暖,農夫的妻子往往就把飯桌擺在打穀場上。就這樣,源的身體越來越結實了,臉也曬得又紅又黑。有一天,愛蘭看著他嚷起來:“源,你越來越黑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黑得就跟農民一樣!”
源笑了起來,回答說:“我就是一個農民,愛蘭,不過我這麽說,你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當源埋頭於書本,或在夜晚的歡娛中遠離他那塊土地的時候,他也常常突然會想起它來。他讀著,玩著,心裏卻不由得盤算起有哪些新的種子該播了,他種著的那種蔬菜在夏天之前收割行不行,或是為他的作物梢頭上開始出現萎黃感到擔心。
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源獲得了一種切實而秘密的滿足,這使他十分高興。這是一個秘密,因為他不能對任何人說,他喜歡在田裏幹活。作為一個年輕人,他甚至也為自己的這種愛好感到難為情;城裏的青年通常看不起鄉下人,嘲笑地稱他們為粗人、大笨蛋等。源注意到他的一些同學也說過這樣的話。因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感受講給盛聽,雖然他和盛在一起時有好多話可以說,如在哪個地方兩人見到了美的色彩和美的造型,少不得會交談一番;當然,他更不能同愛蘭談論他在試驗田裏感受到的那種奇妙、深沉和切實的歡愉。如果需要的話,他會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他稱為母親的那個人,因為盡管他們之間心裏話談得不多,但兩人在屋裏單獨吃飯時,這位太太常常會以一種十分嚴肅的態度,談及她喜歡做的一些事情。
這位太太的時間全花在做一些不怎麽惹人注意的好事上。她不像城裏的許多太太那樣傾心於娛樂、宴飲以及看賽馬、賽狗等活動。這些事並不使她感到快活。愛蘭邀她去時,她也去,但隻是坐在那兒看看,顯得優雅而超然,仿佛她認為,這僅僅是一種應酬,事情本身並沒有多大意思。她真正的快活寄托在為孩子們服務的一項慈善事業上。有些窮人不想哺養新生下來的女嬰,就將她們遺棄,她發現後就抱回來。她為她們準備了一個房間,雇了兩個婦女當奶媽,她自己也每天上那兒去,教育那些孩子,並照看生病的和過於消瘦的嬰孩。那間屋裏差不多已收留了近二十個棄兒。有時,她也同源講到她的這項工作,談起她打算怎樣把這些女孩培養成善良、誠實的人,使她們能夠自立,然後同可靠的男人,如農民、商人、織布工或需要找吃苦耐勞的女子為妻的那些人結婚。
有一次,源同她一起到那間屋裏去。源驚奇地發現,一到那兒,太太那張莊重、嚴肅的臉就起了變化。這是一間簡陋、普通的房間,因為她拿不出太多的錢來,也不能為了這兒剝奪愛蘭的娛樂。然而,她剛進門,孩子們就紛紛撲向她,叫她“媽媽”;她們扯她的衣角,拉她的手,熱切地顯出她們對她的愛。太太笑了起來,有點羞怯地望著源。源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因為他還沒有聽見她這樣大笑過。
“愛蘭知道這事嗎?”他問。
聽源這麽問,太太突然又變得嚴肅起來,她點點頭,隻是說:“她現在正忙於自己的個人生活呢。”
然後,她帶著源在這間陋室裏裏外外轉了一圈,盡管這兒的陳設相當簡單,但從院子到廚房都很幹淨,她對源說:“我不必為她們花費太多的錢,因為她們將來都是工人的妻子。”接著,她又說,“在這些女孩中,如果我發現一個能夠適合我為愛蘭所製訂的計劃的人,哪怕隻有一個……我就把她領到自己家裏去,親自撫養她。我想,其中有這麽一個吧——不過還不怎麽確定——”她喊了一聲,一個女孩從另一個房間裏來到她身邊。這個孩子比其他孩子稍稍大一點,雖然年齡不到十二三歲,但眉宇間已有某種認真嚴肅的神態。她很自信地走上前來,把手放在那位太太的手中,望著她,用脆生生的聲音說:“我來了,媽。”
女孩朝她笑了笑,那是活潑輕快的微笑;她還向源投以深沉的一瞥,雖然她隻是個孩子,但源忘不了那一瞥,那是清澈、直率並帶有某種疑問的一瞥,而她無論對誰似乎都會這樣瞧上一眼的。就這樣,她又走出了這個房間。
源似乎有話要對這位太太說,但他終究又覺得沒有說的必要,他隻知道,自己愛在田地上打發時光。在田裏的時候,他覺得他和作物的根係有著某種聯係,這樣,他就不會同其他許多城裏人一樣,像無根的浮萍,漂浮在都市生活的表層了。
每逢心神不寧的時候,源就到他的那塊地裏去。在陽光下,他汗流浹背;在寒雨中,他渾身濕透。他不聲不響地幹活,或是同那個農夫悠閑地拉家常。這種工作和交談看來似乎無足輕重,但是當夜晚來臨、源收工回家的時候,他胸中的煩躁就會**滌而盡,於是,他又可以讀他的書,愉快地沉思默想,或是心情舒暢地同愛蘭及她那些朋友在喧鬧、燈光和舞曲中消磨時光,因為他這時候已從田地裏獲得了內心的安寧。
源確實需要土地給予他安寧、鎮靜和根基,因為,在這個春天裏,他的生活將發生一個他未曾想見的、根本性的轉折。
在一件事情上,源與盛和愛蘭差得太遠,甚至與孟也差得太遠。這三個人在源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氛圍中生活,在這個大城市中消磨著青春,城市的全部熱力融入了他們的血液。對於青年們來說,城市的熱力比比皆是。牆壁上繪滿了表現愛和美的圖畫,娛樂場所放映著關於異國男女愛情故事的影片,在跳舞廳裏,隻要花少許錢就可以同一個女人消磨一個晚上,這些,都是最原始的熱力。
多少高雅一點的是關於愛情的故事書和詩集,這些書許多小店都賣。以前,人們往往把這類書看作不良讀物,認為它們是點燃男女情焰的火把,沒有人敢公開閱讀,可如今,那些外國的勞什子打著藝術、思潮之類的幌子潛入中國,於是,到處可以見到青年閱讀這類書籍,研究這類書籍;但是,不管名目如何動聽,火把終究是火把,再古老的火種也會被點燃。
男青年的膽子漸漸大起來,姑娘們也一樣,傳統的道德觀念已被他們撇開。他們公然挽起手來,這種做法已不像以往那樣被視為不軌行為。一個青年男子可以親自要求一個姑娘嫁給他,姑娘的父親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向法院控告男青年的父親,而在外國惡習尚未侵蝕的內地城鎮,因這類事而發生控告則是常見的現象。青年男女公開訂婚以後,他們就像原始人那樣自由地來來往往,有時,他們的血液流得太熱太快,肉體和肉體的接觸過於頻繁,然而,他們不會像他們的父母年輕時那樣,因為名譽的緣故而被處死,不,他們隻消把婚期提前就得了,於是,他們才結婚就生了孩子,而年輕的夫婦卻若無其事,仿佛兩人還十分光彩似的。他們的父母親若是感到難堪,也隻能默然相對,暗暗傷心,盡力克製著自己,因為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父親為了他們的兒子、許多母親為了她們的女兒而詛咒這個新的時代,但新時代終究是新時代,誰也沒有辦法使它逆轉。
然而,今年春天,他夜裏常常被睡夢驚擾,並深深為這些夢境而苦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因為在白天,他從未讓自己的思路滑到愛或女人這方麵去,但是一睡著,他的腦海裏就充斥著那麽多色情的意象,以至他夢醒後每每因為羞愧而渾身冒汗。隻有當他大步走向那塊土地並在那兒拚命幹活的時候,他的心裏才能清靜下來。他白天在田裏幹活的時間越多,夜裏的夢就越少,覺也睡得越香甜,於是,他去田裏幹活的興致更高了。
源自己並不明白,和其他的青年一樣,他那顆心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他的心比盛的熱得多,因為盛用情不專,心思分散;同樣,他的心比孟的也熱,因為孟的心正為他的事業而燃燒。源離開了他孩提時代冷冷清清的院落,來到這個熱氣騰騰的都市。他從未觸摸過姑娘的手,因此,當他摟住一個姑娘輕盈的腰肢,把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時,總會產生一種自責;合著音樂的節拍,他和姑娘輕移舞步,他臉頰上感受得到姑娘那溫熱的鼻息,這時他心裏總會滋生一種他既喜歡又畏懼的甜蜜的憂愁。源是循規蹈矩的,他從來不撫摸他握著的姑娘的手,也不像許多恬不知恥的男人那樣拚命地想朝姑娘的身上靠。愛蘭一直嘲笑源的這種君子風度,到後來,愛蘭的嘲笑使源的思想起了變化——源不敢也不願有的變化。
愛蘭有時噘起她漂亮的櫻唇嚷道:“源,你未免太守舊了!像你那樣把姑娘推到一邊去,舞怎麽跳得好呢?瞧,這才是摟住姑娘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