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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腳邊有一本女性雜誌,她意識到自己讀著雜誌時想起了離別的丈夫和女兒……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綾乃撿起雜誌,塞回前方的置物袋。

她輕輕伸了個懶腰,靠在椅背上,茫然地望著窗外。

奧貫綾乃見過山崎後走出飯店時,天色已暗。

晚風猶如冰冷的利刃迎麵刮來。綾乃剛抵達時,這裏還是陽光普照,她以為這裏比東京溫暖,不料現在卻寒風刺骨。

金澤站東口的玻璃巨蛋和紅色木門(1)沐浴在泛著綠色的燈光下。這個由許多木材組建而成的巨大木門,其靈感來自加賀傳統藝術寶生流能樂所使用的鼓。浮現在黑夜中的木門宛如通往異世界的入口,充滿迷幻氣息。

綾乃穿過木門,在金澤站坐上特快車。

她還不能回東京。這次出差為期兩天一夜,除了金澤,她還有一個目的地,今晚訂的旅館也在那裏。

接下來她要去Q縣——鈴木陽子出生的故鄉。

夜間的特快車空空****的,盡管綾乃買的是自由席的票,仍然可以獨占雙人座位。

綾乃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前方椅背的置物袋裏塞著某人遺忘的女性周刊雜誌。

綾乃順手拿起來翻閱。

“結婚聯誼”四個大字映入她的眼簾。

直到幾年前,社會上仍盛行強調女性應獨立自主的“新時代女性”生活方式。然而,到了最近,“結婚”再次奪回社會的主導權,“結婚聯誼”蔚為新話題。

報道中使用大量的照片和插圖,趣味橫生地介紹了參加集體相親的方法、經驗,以及可信度有待證實的“邂逅好男人的訣竅”。

無論雜誌上寫得多精彩,綾乃都對結婚死了心,隻是隨便翻了過去。

下一則報道的標題是《年度特輯 生活援助的黑暗麵》。

文章開頭便介紹了去年在江戶川區發生的非營利組織的代表理事被殺一案。

畢竟是不同轄區,綾乃完全沒有參與調查,隻是大概知道有這麽一樁命案,凶手至今仍未落網,而身為重要參考人的女子下落不明。

這並不是刑事案件報道,它重在分析被害者所擔任代表的非營利組織“Kind Net”以生活援助之名行詐騙之實的貧困商機。

啊,對了,我們以前常常為了這個而爭執。

她腦中閃過前夫的身影。

綾乃本身並不鼓勵生活援助這類社會福利,認為不該寵壞懶人,政府應該製定更嚴格的標準,好讓這類福利能幫助到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但是,她的前夫認為應該降低門檻,以使所有人受惠。審查若是太過嚴格,等於對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見死不救。他認為,不管認真或是懶惰,人都應該平等地受到尊重。在這一點上,他和綾乃持相反意見。

他很愛看書,有空就讀,所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口才也好,總是為弱勢群體發聲,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他從小在富裕的家庭長大,一生不曾為貧困所苦,還是擁有高學曆的歸國人士。他兒時的暑假記憶不是爬山或去海邊玩,而是在法國尼斯的城堡裏度假。他一生恐怕隻見過美麗的事物,不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人生來就缺乏上進心。那些人渣把權利當成利益,不榨幹誓不罷休。

我們根本住在不同的世界。

每當綾乃回想起分手的前夫,心情就會無比低落。兩人毫無交集的價值觀,或許就是離婚的導火線。

綾乃是在二十六歲時遇見他的,地點是朋友結婚典禮的續攤。兩人碰巧坐在一起,因此相談甚歡。

當時綾乃剛和交往多年的男人分手——對方是綾乃的同行,是大她十多歲的幹練刑警。綾乃本來隻是對他懷抱敬意,但對方主動追求,尊敬也就逐漸轉變成了愛情。綾乃學生時期忙著練柔道,從沒談過戀愛,這算是她的初戀。問題是,這男人已經有家室了。

綾乃剛結束這段從二十歲開始、拖了五年的地下情,眼前正好出現一個認真老實的男人,因此就陷了進去。雙方情投意合,自然而然開始交往。

綾乃和她的前夫並不是衝動結婚的。他們交往了兩年,深知彼此從小的生長環境和觀念不同,偶爾會發生意見衝突。盡管如此,綾乃還是認為跟他在一起能跨越隔閡,組織家庭,因此才步入禮堂。

事實上,他們的確跨越了阻礙,縱使有無法理解的部分,兩人在一起時還是享受了小小的幸福。雖然現在回憶起來兩人似乎一直在吵架,但真正算起來,個性互補所帶來的快樂還是遠大於爭吵的。

隻是該來的終究跑不掉。

不是個性或價值觀合不合的問題,不管對象換成任何人,結果恐怕都是一樣的。簡單來說,就是“不適合”。

不適合走入家庭是綾乃的致命傷,至少她本人這麽認為。

在孩子出生、綾乃為人母後,存在已久的問題以最糟糕的形式爆發。

決定離婚時,綾乃被老家的父親痛罵:“你這個女兒丟盡了我的臉!”站在父親的立場,離婚當然是一件敗壞門風的事,但綾乃也深受傷害,父親這番話簡直是火上澆油,兩人大吵了一架,之後綾乃便沒再回過老家。

不管父親怎麽想,綾乃都認為離婚是最好的決定,對自己、丈夫和女兒都是好事。

繼續勉強維持這個家庭的話,一定會讓三個人都陷入不幸。

綾乃快速翻閱著雜誌。

大概是胡思亂想的關係,一不小心她就瞥到了不想看到的社會案件。

小宙事件 毆打親生兒致死的魔鬼母親的異常生活

這是最近社會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單親媽媽虐兒致死案。死去的孩子叫“宇宙”,名字相當搶眼,因此,部分媒體稱此案件為“小宙事件”。

那位單親媽媽落網時供稱:“我真的很愛我兒子,但他老是不聽話,所以我才忍不住打了他。”

綾乃逐字細看,思量著:“我若是繼續當媽媽,大概也會變成這樣吧。”

報道認為,這位單親媽媽的說辭不過是自私的借口——實際上確實很像借口,但綾乃能體會她的心情。

綾乃結婚兩年後生下孩子,那年她三十歲。原本她希望能盡量自然分娩,所以不打算在醫院生產,而是請了助產士來家中接生,沒想到嚴重難產,最後被送到醫院剖腹,生下一名女嬰。

雖然丈夫說,不管在哪裏、用什麽方式生產,都是親骨肉,但無法順產一事在綾乃的心中埋下了陰影。她認為丈夫說的沒錯,也認同他的說法,但心裏就是放不下,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是自然生產就好了”“好想讓孩子用自然生產的方式誕生”。

這份愧疚使綾乃更加認為自己必須好好養育孩子,給她滿滿的愛。

這樣才能彌補沒能自然生產的遺憾。

豈知……

自己明知道應該好好愛女兒,但是,當她不聽話時,綾乃就會產生一肚子火。對孩子的責任感越強,反而越容易動怒。回想起來,她幾乎從早到晚都在生氣。

比起麵對凶惡的罪犯,她對孩子的怒罵更凶狠,有時還會忍不住動手,甚至打得孩子身上出現瘀青。

發泄怒氣。

回想起來,那不是訓誡,也不是教育,隻是純粹在發泄怒氣而已。生活的不如意讓她積了一肚子火,隻好將怒氣發泄在遠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

“你沒資格當母親!”

若有人如此指責綾乃,她恐怕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她也想給孩子滿滿的愛,隻是抓不到訣竅。

貼心的丈夫沒有因此責備她。

“你太勉強自己了。我也會幫忙的,放輕鬆點。”

“不,我自己不振作怎麽行?”

“沒關係的。努力當個堅強、偉大的媽媽固然好,但人不需要追求完美,也不需要勉強自己。”

“不行!絕對不行!我想做到最好!”

“別再鑽牛角尖了,有沒有自然生產、母乳量多不多、家務做得好不好,這些都不重要。孩子難帶、不聽話不是你的責任,當然也不是孩子的錯,不需要每件事都那麽斤斤計較。”

“我不想聽!話都是你在說!我想做個好媽媽啊!”

“沒關係,你隻要好好待在我身邊就夠了。”

住口!

求求你住口!

別再用溫柔的話語哄騙我!不要義正詞嚴地對我說教!不要再拿那些漂亮話來敷衍我!

我受不了。

求求你,別再煩我了……

鏗鐺!綾乃在電車的搖晃中睜開眼睛。

拚命安慰自己的丈夫從眼前消失了。

……是夢?

綾乃看著陌生的特快車車廂,發現自己坐在窗邊,窗外則是夜晚的大海。

對了,我在金澤上了這班車。

看到腳邊有一本女性雜誌,她意識到自己讀著雜誌時想起了離別的丈夫和女兒……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綾乃撿起雜誌,塞回前方的置物袋。

她輕輕伸了個懶腰,靠在椅背上,茫然地望著窗外。

那是日本海嗎?

不久,海浪的邊緣泛起一層白光,月亮出來了。

綾乃抬眼一望,高空中浮現一隻銀盤。

是滿月嗎?綾乃沒有把握,隻知道那是極為接近滿月的月亮。

它發出孤傲而冰冷的光芒。

綾乃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掉淚的。

是剛才看到月亮的瞬間嗎?還是夢醒時呢?抑或是在夢中?也有可能是在更久之前?

她不知道。

被告八木德夫(待業,四十七歲)的證詞二

對,沒錯,跟我這個流浪漢出聲搭話的就是“Kind Net”的人。他們一共有兩人,其中一人是不久後和我一起住在鹿骨的渡邊,另一個人的名字我忘了……是的,我想應該隻是一般的基層員工。

老實說,看到他們的第一眼,我還以為他們是流氓呢。因為渡邊的打扮實在……都是那個電棒燙男害的,他還硬把我帶到了辦公室,怪恐怖的。

不是神代先生家,是辦公室。是的,在台東區入穀的言問通的綜合大樓裏。

我在那裏第一次見到神代先生和公司裏的人……對,梶原和山井也在,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小混混,所以我更確定他們是流氓。神代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馬上說“咱們和流氓不同”。是啊,聽說他們專門幫助像我這種無家可歸的人。

他們給我的名片上寫著“非營利組織Kind Net”,但是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做這一行的,所以我很訝異。

接著……神代先生問我為什麽會變成遊民,還說隻要我老實說出來,他們就會幫我申請補助,並建議我接受生活援助。隻要我答應,他們就會幫我找住的地方。

我本來想拒絕。公司倒閉後,我害慘了很多人,實在沒有臉再接受人家的幫助。我變成遊民算是自作自受。

結果,神代先生對我說“沒那回事”。

他認為我已經自行宣告破產,承擔了公司倒閉的責任,失去了全部的財產,不需要再為這種事賠上性命。他先鼓勵了我一番,接著說“你是潛藏在社會裏的棄民啊”。

是的,被遺棄的人民——棄民。

神代先生說,有許多身懷苦衷而無法過“普通生活”的人,被遺棄在社會的陰暗角落。

從前這些人都是由家人或當地居民負責照顧的,但現在已經不流行守望相助,所以,那些人變得淒慘潦倒,無處可去。

神代先生說,就算是這樣,隻要人還活著,就是國家和社會的一分子。國家的憲法保障人民擁有“維持健康與文化水平的最低生活條件”,所以,國家有責任救濟這些窮途潦倒的人。結果呢?不幫就算了,還把他們趕到自己看不見的社會角落,像我不就被人從公園趕出來了嗎?

他告訴我,像我這種被遺棄的人民如果隻是安於現狀等死,就是中了那些人的計啊。

沒錯,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是被社會遺棄的,所以,聽到的時候覺得很新鮮,心情也變得輕鬆多了……

神代先生最後說了這些話,每一句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唉,撇開那些大道理,我就是不想看你白白送死。我們才剛認識,如果立刻就要說再見,未免太感傷了。活下去,重新做人吧。”

我聽了真的好感動。

到底是哪裏感動了我,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大概是“我就是不想看你白白送死”和“感傷”這些字眼打動了我吧。

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己隻能默默等死,沒有半個人願意回頭看我一眼。沒想到一個剛認識的人竟然如此珍惜我的生命。

是啊,所以我決定接受“Kind Net”的援助。啊,不,還沒。

我和陽子姐還要晚一點才會認識……

(1).即金澤市地標“款待巨蛋”和“鼓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