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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以上、單身、獨居——從定義來看,你完全符合新時代女性的條件。但為什麽雜誌上寫的那些信息,對你來說卻像另一個世界?

雜誌上介紹的新時代女性範本,都像你以前向往的偶像劇女主角,不是在大企業上班,就是自己開公司,或者擁有厲害的證照。她們全都是“特別”的人,和你這個“凡人”不一樣。

陽子——

如果你的人生是愛情文藝片或少女漫畫,或許山崎向你求婚時,你已迎向幸福快樂的結局。

但是很遺憾,即使白馬王子出現了,人生還是得繼續下去。

由不得你。

來到東京已過了五年,你獨自迎接三十三歲生日。

2006年10月21日。

無人慶祝的生日隻是徒增歲數而已,跟一年裏的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毫無二致。

那天你一如往常,在西新宿辦公大樓的辦公室裏接電話。

“搞什麽啊!明明裝了網絡,為什麽還是無法上網?”

頭戴式麥克風耳機裏傳出嘶啞的怒吼聲,語氣咄咄逼人。

根據屏幕上的客戶數據所示,對方是一位六十七歲的老先生。

你盡可能擠出柔和的聲音,按照標準作業程序回答:“先生,請問一下,您的計算機和調製解調器之間是否有用傳輸線連接?”

“啥?什麽線?我聽不懂!”

怒吼會導致缺氧。而且,聽的人比說的人更容易缺氧。

你覺得喘不過氣。

他到底在生什麽氣?

簡直雞同鴨講。於是,你改變說法:“網絡線的插孔上,有沒有電話的圖案呢?”

“電話?哦,這個?”

果然被你猜對了,出現“插了網絡線卻無法上網”的情形,幾乎都是因為用戶弄錯了電話線和網絡線的插孔。

網絡客服中心接到的電話,幾乎都是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公司設計了一套詳細的對應流程,隻要照著順序問,連你這種不懂計算機網絡的派遣員工也能解決九成以上的問題。

你一邊安撫著頻頻抱怨“聽不懂”的客戶,一邊盡量避開專業術語,依序教他正確的聯機方式。

你講到一半時,時鍾的時針指向六點的方向,辦公室響起下班鈴聲。

你很想對著電話怒吼:“時間到了,剩下的你自己弄!”可惜你辦不到,隻好耐著性子繼續教他。

六點十分,客戶總算能上網了,卻連聲謝謝也沒說,還抱怨道:“搞什麽,很容易弄錯吧!不會做得簡單一點啊?”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你打從心裏覺得累。

好不容易從怒罵聲中解脫後,你試著深呼吸,卻無法擺脫那股窒息感。一定是辦公室不通風害的。

算一算,你在這個電話客服中心已經工作了超過兩年。這份工作並不難,隻要能跟別人說話,誰來做都一樣。但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打來電話的人有一半以上心情惡劣,其餘的也都怒氣衝衝,因此,它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工作。

由於公司已有一套製式化的應對方式,所以客服人員隻能盡量轉換心情,把顧客當成壞掉的收音機。

你摘下耳機,周圍的嘈雜聲鑽入耳中。拉椅子的聲音、敲打鍵盤的聲音……有同事還在通電話。

公司占據了這幢大樓的一整層樓,在此設置了辦公室與五十個有隔板的座位,平時約有四十名客服人員在線上服務,除了小組長一人外,其餘的都是派遣員工或出來打工的女性。

你在計算機上輸入當日的工作報表,隨後從隔板內的置物櫃裏拿出包包起身離席,並對周遭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同事說了聲“辛苦了”,然後走到辦公室門口打卡,打道回府。

你走出辦公大樓的門廳,馬路斜對麵有個紅色的裝置藝術地標。在人們約定碰麵的地點,你常能看見這種象征人心羈絆的“LOVE”文字藝術。起初,你對這個時髦又新奇的玩意感到很新鮮,但看久了就覺得沒什麽了。

強勁的大樓風切變朝你呼嘯而來。

你壓住頭發、縮起脖子以抵擋強風。

你依舊感到難以呼吸,連戶外的空氣都如此稀薄。

你快步通過人行道,走進地下連通道入口,它簡直就像張大了口的巨大食人植物。

淺到幾乎變成白色的淡綠色日光燈照亮長長的地下連通道,你匯入來自都廳的另一撥人潮中,朝著新宿站前進。

啵啵啵——你忽然聽見了熟悉的水聲。隻見一隻橘紅色的金魚從你前方那位穿套裝的女人的長發中遊了出來。

是小純的鬼魂。

“姐姐,生日快樂。”

鬼魂發出啵啵聲,笑著說道。

你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暗想“又來了”。

與山崎分開後,小純的鬼魂便頻繁地出現在你眼前。

難道小純是在用他的方式,在你孤單的時候出來安慰你嗎?或者隻是心血**?

“姐姐,你以前也走過這條路,對吧?就是當天來回東京那一次啊。”

的確沒錯。當時你即將高中畢業,十八歲。今天,你變成了三十三歲,距那時已經過了十五年。

是啊——你在心裏搭腔,默默走在路上。

其他人應該看不見金魚鬼魂,隨便回話恐怕會被當成神經病。不,或許打從看得見鬼魂的那一刻起,你已病得不輕。

“恭喜你實現願望。”

願望?

你不記得自己實現過任何願望。

“有啊,你當時不是希望未來能在西新宿的公司上班嗎?”

哦,的確有這麽一回事。

你一心向往東京,實際走訪後,還是希望未來能在東京工作,能走在散發著未來科技感的西新宿街頭,並在這裏上班。

硬要說的話,大概算是實現了吧。

但是,在客服中心的隔間裏度過被陌生人辱罵的日子,不在你構思的未來藍圖內。

“姐姐,他們都去哪裏了?”

誰?

“之前在這裏的那群人啊,就是住在新宿西口地下道紙屋裏的那些人。”

原來那鬼魂說的是遊民。

你開始在新宿工作後,過去曾震撼你內心的西新宿地下道中的“另一個新宿”就消失了。聽說他們在多年前被政府一口氣趕走了。

地下道的牆壁上布滿了斜切成圓柱狀的奇妙裝置藝術,看起來很像爪痕,聽說是為了不讓街友在這裏鋪紙箱才做的。它和路麵上的“LOVE”不一樣,是用來驅逐人的裝置。

無家可歸的人們被趕到哪裏去了?你當然無從知曉。

你匆忙地加快腳步,跟隨人潮穿越不再撼動你心靈的地下道,然後通過了京王線新宿站的驗票口。

一回神,那鬼魂已經消失了。

你從新宿搭乘京王線,約二十分鍾後,在快速列車和急行列車會停靠但特快車和準特快車不停靠的杜鵑丘站下車,北側出口外的單身公寓就是你家。

它位於調布市,你對這裏並沒有什麽特殊情感,隻是聽說如果想租私鐵沿線的房子,東京二十三區以外的房租較便宜,所以才租這裏的。

你一如既往,在車站前的連鎖便當店買了特價便當回家當晚餐。女性獨自在東京生活,買便當比自己下廚還便宜,味道也不至於太差。接著,你在緊鄰便當店的便利商店買了蛋糕和酒。

所謂的蛋糕,是切片幹酪蛋糕;酒不是一般的啤酒,也不是氣泡酒,而是俗稱“第三類啤酒”(1)的飲料。最近,因為修訂酒稅法的關係,氣泡酒漲價了,第三類啤酒因此變得隨處可見。你還順手在書報區買了一本女性周刊雜誌。

你回到無人等待的狹小房間內,吃著便當,隨手翻閱著買來的雜誌。

“年度特輯 新時代女性”這個單元攫住了你的目光。

約莫從一年前開始,“新時代女性”這個詞變成了流行語,指的是三十歲以上的單身女子,她們自力更生,獨立自主。

我也是新時代女性,你想。隻是我身不由己。

五年前剛來東京的時候,你不叫鈴木陽子,而是山崎陽子。

你們登記結婚後並沒有舉行正式的婚禮,隻找來三五好友辦了個宴會,那是時下常見的極簡式婚禮。

你們去了金澤,跟山崎的父母打了招呼,但沒有特別通知你母親。從她決定去長野的那一刻起,你們母女的緣分就斷了。

所幸,山崎的父母不拘泥於繁文縟節,認為“小兩口開心就好”,就算兩家不特別打照麵、不舉行正式的結婚典禮也無妨。你從他們的話中知道,兒子辭去正職跑去當前途堪慮的漫畫家,竟還能娶到老婆,已使兩老萬分欣慰。

你有一對開明的公婆,他們對你們夫妻的唯一要求,就是想“早點抱孫子”。

正式結為夫妻後,你和山崎來到東京,在練馬區的大泉展開了新生活。

那一帶之前就住了許多漫畫家或立誌成為漫畫家的人。山崎租了間較大的房子,將部分空間挪為工作之用。那是一套位於幽靜住宅區的木造灰泥三室一廳公寓,盡管屋齡較老,但通風良好,住起來還算舒適。

你對漫畫一竅不通,不過能幫老公的部分你都盡量幫,不但一手包辦了家務,還會幫他處理類似於用橡皮擦擦線等基本工作。

回想起來,與山崎共度的最初幾個月,是你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你曾經很幸福。

那個時候,你和山崎仍然相愛。

沒有虛假。

而你深信這份幸福和愛情會持續到永遠。

如果未來能按照預期發展,人心能持久不變,這個世界會有多和平?

你們之間出現裂痕,是從山崎結束為期兩年的漫畫連載後開始的。結束連載並非山崎自願,而是因為作品不受讀者歡迎,所以被雜誌社強製“腰斬”。

這次經曆使山崎大受打擊,愁眉不展,你不知該如何安慰鬱鬱寡歡的丈夫。

身為漫畫家的山崎所遭遇的煩惱,是不懂漫畫的你無法理解的。你無法為他分憂解勞,隻能用溫柔的話語安慰他,結果安撫不成,反而對他造成了傷害。

“你什麽都不懂,少說風涼話!”

你好心想安慰他,沒想到還挨罵,你也很難過。

更別說失去連載的收入後,你們未來的生活充滿不安。

的確,有些漫畫家能賺到足以一生不愁吃穿、整天遊山玩水的錢,但是,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一般的漫畫家隻要連載告終,便會失去收入,生活頓時蒙上陰霾。

現階段你們還可以拿存款來應急,但一年後、兩年後該怎麽辦?

就算你出去打工,也隻能勉強支付房租。要是山崎不能盡快爭取到新的連載機會,你們勢必會坐吃山空。不過,你也明白,那種機會可遇不可求,要是你對山崎說“為了我們的生活著想,你要快點搶下連載”,隻會加倍傷害他。

你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生活越來越拮據。然而,就在你們即將走投無路時——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山崎率先開口。不知他是否察覺到了這一點,當年他向你求婚時,也用了“重要的事”這四個字。

隻是如今從他口中說出的,是跟當年完全相反的話。

“我們離婚吧。”

你覺得如遇晴天霹靂。

山崎像個不得不痛下決定的經營者,他神情悲痛地說:“最近每天都過得烏煙瘴氣的,你應該也知道撐不下去了吧?差不多該做決定了。”

撐不下去?做決定?

你一陣錯愕。

的確,最近諸事不順,但你深信隻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渡過難關的。

基本上,你們的個性還算合得來,而且也需要彼此。

然而,山崎的感受和你不一樣。

“為什麽?”“我不要!”“為什麽我們非離婚不可?”

你忍不住咄咄逼人,山崎終於惱羞成怒地說:“老實跟你說吧,我愛上其他女人了。我們已經交往一陣子了。”

交往?

你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那才不叫“交往”,應該是“**”才對。

接著,山崎拋出更大的炸彈:“她懷孕了,我必須負責。”

懷了山崎小孩的女人不是陌生人。

她是山崎還在畫雜誌連載時,由出版社介紹來當助手的女孩,比你小五歲,有雙大大的杏眼,十分可愛。而且,她和你不同,能幫山崎分擔畫漫畫的痛苦和煩惱。

她懷孕了?

山崎父母說過的話在你腦海中閃過:“好想早點抱孫子啊。”

為了響應二老的期待,你們結婚後就沒避過孕,**的次數應該超過一百次,但是始終沒有懷上孩子。你常因此暗自擔心你們其中一人是否患有不孕症。

誰知道……山崎一下子就讓對方懷孕了。

至少證明,問題不在他身上。

啊,是我輸了。

你的胸口塞滿漆黑黏稠的挫敗感。

山崎的雙親知道後,專程趕來東京。兩人在你麵前跪地磕頭,成為關鍵的一擊。

“請你行行好,別再追究,和小犬分手吧!”

這是一心想含飴弄孫的長輩們的自然反應,但他們的下跪成了最淩厲的攻擊。

他們的額頭緊貼著地板,看起來卻像在盛氣淩人地喊著:“礙事的人是你!”

輸了,輸了,輸了。你輸得體無完膚。

過去曾說過“我需要你”的男人,如今需要的是別的女人。

你以為好不容易找到了歸宿,卻被一個年輕又能懷孕的女人奪走了。

你們不是命中注定。

如果是命中注定,應該是你懷上他的孩子才對。

你連反駁的餘力都沒有。

在離婚證書上蓋章時,你仿佛聽見了你母親的嘲笑。

活該,老公會變心都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無法分擔他的痛苦,才會變成這樣的。生不出孩子也是你不好。

你可以想見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還掛著那抹惹人厭的笑。

你離開公寓時,山崎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袋,說:“這些給你搬家用。”裏麵有一些現金,是分手費。

於是,你變回了鈴木陽子。

事後回想起來,哪怕隻是一時任性,你也應該逼他吐出更多贍養費才對。

誰說一個人一定會孤單寂寞?當一個更棒的女人,享受自由時光吧!

你瀏覽著周刊上的單身特輯。

上頭寫著,沒有固定伴侶或是獨居,絕對不等於“寂寞”。

女人可以利用美容沙龍使自己變得更美,也可以前往歡迎女性單獨光臨的時髦酒吧,與邂逅的男子們享受多人自由戀愛——雜誌上介紹的在知名貿易公司上班的四十一歲新時代女性享受生活的方式。

與山崎離婚、恢複單身後,你確實覺得輕鬆多了,但要說完全不寂寞,絕對是騙人的。

在那之後,你成了戀愛絕緣體。別說是美容沙龍,你每天忙著上班,根本沒空去雜誌上介紹的那種酒吧獵男人。就連同事邀你小酌,你也多半婉拒。

你也是逼不得已。

因為你實在太缺錢了。

電話客服的工作,每月的實領工資隻有十五萬。

你每天從早到晚接電話,沒什麽人感謝你就算了,有時還會遇到凶巴巴的客戶,搞得好像犯錯的人是你一樣,結果還隻領十五萬的工資。這份工作是時薪製,隻要感冒請假就會被扣薪,而且你本來就是派遣人員,根本不用指望未來會升遷或加薪。說穿了,你連自己什麽時候會被解雇都不知道。

即便如此,這裏的薪水還是比老家那家公司高,隻是對於住在東京的單身女子來說很勉強——不,其實不太夠。

你晚上偶爾會買第三類啤酒小酌,吃點便利商店賣的甜食,衣服也都去快時尚服飾店買,兩個月上一次發廊,靠著瀏覽女性雜誌、租DVD和逛手機網站來打發時間——這樣的生活並不奢侈,卻已經讓你過得相當吃緊。哪個月若是冷氣或暖氣多吹了一點,每一場酒聚都去,你就會嚴重入不敷出。雖說還不到窮困潦倒,但你實在沒有餘力上美容沙龍或酒吧。

嫁給山崎的時候,他或許賺得不多,不過還能應付最基本的生活開銷。你想起父親失蹤前,你在老家也是安穩度日,生活開銷都由別人扛,不曾真正獨立過。失去經濟支柱後,你的生活自然急轉直下。

想通之後,你發現當初結婚時根本就不應該認為“山崎身邊就是自己的歸屬之處”。

再婚八成無望,你又沒有可依靠的家人,未來恐怕得一輩子自食其力。

所以,你明白自己不能再依賴別人(男人),必須自立自強。

問題是,該怎麽做?

存款加上離婚時山崎所給的分手費,你本來還有兩百萬,如今花得隻剩不到五十萬,繳完下個月的房租後,會變得更拮據。

現階段食衣住行暫時無虞,冰箱裏還放著明天早餐時要吃的麵包。

然而,積蓄正逐漸減少,餘額一步步歸零。

那種感覺就像重要的血管破了,血正從裏麵一點一滴地不斷滲出。

雜誌上所提供的解決方案是買股票投資,並稱之為“新時代女性求生術”。

經濟回升,超越“伊奘諾景氣”(2)!看準時機,聰明投資!

這些廣告詞完全無法引起你的共鳴。從你來到東京的第二年即2002年起,經濟持續回升長達四年,下個月的經濟勢態即將超越昭和四十年代所寫下的“伊奘諾景氣”紀錄,創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最長的經濟複蘇期,因此,報章雜誌都勸人抓緊機會投資。

這年頭任何人都能利用網絡輕鬆買賣股票,本期雜誌就介紹了一位三十歲的單身女老板,靠著股票賺了上億。

然而,有父親的前車之鑒,你實在提不起勁兒買股票。再說,積蓄已經見底,哪來的資金投資?

你隻能一輩子腳踏實地地工作,縮衣節食地在社會上求生。話又說回來,即便日子勉強過得去,未來要是生了大病無法工作,那該怎麽辦?

再想得深遠一點,你的晚年生活呢?

如果變成獨居老人,需要緊急協助時,你必然求助無門。

雜誌上建議新時代女性最好買房,為老年生活做準備。

買房是未來的保障,新時代女性必買!

你還記得以前紅極一時的大富翁遊戲,所有人一定會停在“結婚”那一格。新時代女性玩的大富翁,則從一開始就沒把“結婚”設在人生的路線圖上,人們必須停留的格子變成了“買房”。

以前的女人隻要結婚,組織家庭,就能獲得老年保障;現在的新時代女性求的是個人資產,具體目標之一就是買房。雜誌上還介紹了一位五十八歲的單身女性會計師因為看好房地產會上漲,在東京有名的再開發地區成功買房投資的案例。

然而,你無法想象自己會在那一格停下來,因為你實在沒有本錢買房。

三十歲以上、單身、獨居——從定義來看,你完全符合新時代女性的條件。但為什麽雜誌上寫的那些信息,對你來說卻像另一個世界?

雜誌上介紹的新時代女性範本,都像你以前向往的偶像劇女主角,不是在大企業上班,就是自己開公司,或者擁有厲害的證照。她們全都是“特別”的人,和你這個“凡人”不一樣。

報道的最後,用以下文字做結:

新時代女性是幸福的!“結婚生子是女人的幸福”這樣的觀念已經落伍了!走在時代尖端的女子,能夠選擇量身打造的幸福。

幸福。

這是你母親的口頭禪,她最愛拿這句話來說嘴。

“能跟你爸這麽勤奮老實的男人結婚,還生了小孩,住在好房子裏,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啊!”

這段話你聽過不知道多少次。

你母親的幸福是被安排好的幸福。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成為家庭主婦,裏麵沒一個是她真正想要的,隻因為沒有其他選擇,她才走上這條路。

你心想:那我呢?

走在時代尖端的女子,能夠選擇量身打造的幸福?

開什麽玩笑?哪有這回事?

你曾一度獲得的幸福,被其他人奪走了。

經曆過這些年的風霜,你更是備受衝擊。當一個女人無法獲得自己想要的幸福時,像你母親那樣可以擁有被安排好的人生才是贏家。這就是真相。

我連被安排好的幸福都沒得選。

別說幸福了,接下來要如何生活都是難題。

“和貧窮國家的孩子相比,和從前的孩子相比,你已經很幸福了。”

這是你母親以前常說的話。無論你是否比遠在天邊的國家的人來得幸福,這樣的“幸福”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小時候的你聽得懵懵懂懂,長大後還是毫無共鳴。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錢。

如果存款不足以應付最基礎的開銷,一個人就無法安心地過日子。那不叫新時代女性,根本連屁都不是。

你現在從事的派遣工作本來就不是長久之計。你在接線中心的同事多為學生或家庭主婦,原本就具備一定的經濟基礎。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必須換個收入更高、更穩定的工作。想自食其力活下去,就得賺到足夠的錢。自己的歸宿,自己創造。

該好好自立自強了。

否則遲早會活不下去。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來求職的嗎?”

過完生日隔周的星期一,你正好排休,在府中的Hello Work職業介紹所被人喚住。

這次你是真的想換工作,於是搭上了與平日上班方向完全相反的電車來到此處。

從京王線府中站到這裏隻需徒步五分鍾。你穿過車站前的馬路,沿著東西向的甲州街道走,看見一幢毫不起眼的方形三層建築,門口掛著寫有“府中公共職業介紹所”的銀色招牌。

你來到門前,卻遲遲不敢踏入,下意識地望著門口布告欄上的海報。突然,有人主動與你攀談。

你回頭一望,是一名臉上堆滿笑容的瘦削女子。

她年齡稍長,目測四十歲左右,穿著利落的米色套裝,肩上掛著小皮包,胸前抱著A4大小的文件夾。

“是的。”

你怔怔地點頭。

這個人找我有什麽事呢?她看起來不像怪人,難道是Hello Work的員工?

“啊,這是我的名片,我在找工作夥伴。”

女人從文件夾中取出一張彩色傳單,傳單一角用回形針夾了一張名片。

新和人壽栗原芳子

那是常出現在電視廣告上的知名壽險公司。

傳單是套用文書軟件的內建格式做的,上麵印著“應征行政助理”“誰都做得來的簡單工作”“資曆、年齡、學曆不拘”“上班時間自由安排”“月薪二十萬以上”“隻要肯打拚,年薪千萬不是夢”等字句。

平時的你應該會起疑,不過大概是知名企業的名號發揮了作用,你當時隻是單純覺得驚訝:竟然有條件這麽棒的工作。

“您要是不趕時間,方便和我聊聊嗎?”

“啊,好。”

你一口答應。管他工作內容是什麽,反正聽聽也沒損失。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在栗原的邀約下,你最後沒有走進職業介紹所,而是往反方向走去。

“經濟不景氣,真的很難熬啊。”

你們走進位於Hello Work和府中站中間的小咖啡廳,栗原劈頭說出這句話。

“是啊。”你附和道。

你並不了解現在的經濟狀況到底好不好,但錢難賺是你真實的感受,並且為此煩惱。

栗原點了兩杯綜合咖啡,再次正式自我介紹:“您好,我是新和人壽的栗原芳子。”

你也點頭致意:“啊,我叫鈴木陽子,請多指教。”

“鈴木小姐目前從事哪一類的工作呢?”

“一般的派遣工作。”

“行政職嗎?”

“嗯,電話客服。”

“啊,在客服中心上班?”

“對。”

“很常接到客訴嗎?做起來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

“我沒做過電話客服,不過以前做過電話營銷。”

“啊,真的啊。”

栗原大概就是所謂的療愈型女性吧,既溫柔又貼心,充滿親和力。

她也單身,長年在東京獨居。她高中一畢業就從家鄉來到東京打拚,起初在小型食品加工廠上班,但公司在泡沫經濟崩盤時關門大吉,之後靠打工和短期派遣熬過一段時日。

你告訴栗原自己離過一次婚,目前靠派遣工作維生。

栗原感同身受地說:“不過,靠兼差或派遣賺來的錢,根本無法維持正常的開銷。”

她完全說中了你的心聲。

“就是說呀,所以我才想換工作。”

“我想找的,就是你這樣的工作夥伴。”栗原笑眯眯地指著桌上的傳單,語氣鏗鏘有力,“保險業最適合想獨立自主的女性。”

獨立自主——這四個字震撼了你的耳膜。

你想學會一技之長,這樣才能自食其力,創造自己的歸宿。

栗原說她想找“向客戶說明保險方案,協助辦理手續”的工作夥伴。

此外,傳單上所寫的也沒有誇大不實,這份工作不要求任何相關經驗,可以自由安排上班時間,薪資還高。而且,真的有人雖然隻有高中學曆,又沒有工作經驗,從四十歲開始做,卻還是可以年收入千萬。

“多虧了這份工作,我現在每個月不但衣食無憂,還靠貸款買了房子呢!”

房子,那是“新時代女性”的必備條件。

眼前的瘦削女子雖然親切開朗,但是與雜誌特輯上的女強人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說很平凡。她的學曆是高中畢業,這方麵你略勝一籌。

你想,說不定自己也做得到。

“怎麽樣?對這份工作有沒有一點興趣?”

“有的,很感興趣。”

你不認為去職業介紹所能找到條件這麽好的工作。

“真的?太好了!”栗原笑逐顏開,“等一下要不要來麵試看看?”

“咦,等一下?”

栗原眉開眼笑地點頭。

“是啊,擇日不如撞日。怎麽樣?你有空嗎?”

“啊,有空。”

能早點找到新工作,你當然樂意之至。

“那就走吧!”

栗原拿起賬單,站起身來。

府中站前麵的並木通上有一幢小巧的大樓,新和人壽府中通訊處就位於此,門前牆上牢牢掛著電視廣告上常見的商標招牌。

栗原帶你來到會客室,通訊處經理在這裏麵試你。

經理姓芳賀,是名與你年齡相仿的男子。

他高大健壯,五官立體,外表幹練,且長相英俊,用最近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型男。剪裁合身的西裝穿在他身上更顯好看,他的言行舉止也充滿朝氣,渾身散發著“成功男性”的氣息。

你沒有什麽非分之想,不過,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時,你還是忍不住暗想:我就知道。

芳賀先詢問了你的出生地、工作資曆和現在的生活狀況,接著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你,再次確認:“你真的想做這份工作嗎?”

“啊,是。”你點點頭,雖然半是出於反射動作。

芳賀露出笑容。

“好,請你明天過來接受培訓。怎麽樣,現在的工作可以立刻辭掉嗎?”

“咦?請問……我被錄取了嗎?”

你忍不住問。芳賀苦笑:“是啊,當然。隻要稍微聊一下,我就看得出來你適不適合這份工作。”

不過,從隔天開始實在有困難,你決定從下周起前往位於立川的西東京分公司,參加為期兩周的培訓。公司說,培訓期間也會支付薪水。

新工作就這樣拍板定案了。你心想,早知如此,自己應該早點換工作的。

此時此刻,不論是栗原還是芳賀,他們都沒有對你說謊,但也沒有說出事情的全部真相。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那種在路邊攬客的工作,大部分都暗藏玄機。

來到西東京分公司參加培訓的新進員工,都是各通訊處在同一時期從東京二十三區以外的區域招攬到的成員,包括你在內,通過麵試的有將近五十人。

大家坐在大會議室裏上課,集中學習保險業務的基礎知識、新和人壽的產品特色、商務禮儀,以及職場女性博得客戶好感的化妝術等。

擔任講師的是一位掛著“教育組長”頭銜的年長女性,她的教學簡單易懂,你學得很開心,一天比一天向往能在培訓結束後正式開始工作。

不過,你同時也發現自己誤會了幾件事。

栗原給你的招聘傳單上寫著“招行政助理”,照她的說法,你以為是坐辦公室的行政職,偶爾才需要麵對客戶。但培訓的課程內容很明顯是針對業務員的,講師也稱呼你們這些培訓生為“未來將活躍在第一線的新和淑女”。

“新和淑女”指的是新和人壽的保險業務員,也就是需要外出拉保險、衝業績的“保險阿姨”。

直到培訓開始,你才搞懂這件事。

沒有事先問清楚是你的疏忽,但是,光從“征行政助理”這行字,你實在難以聯想到他們征的其實是保險業務員。如果一開始知道是業務員,你恐怕不會輕易答應。

然而,此刻你並不覺得自己受騙,反而決定“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加油”。畢竟你已經辭去了派遣工作,又得到了充實的培訓,因此充滿幹勁兒。

此外,你還誤會了一件事,那就是聘雇方式。你一直以為雇主是新和人壽,進來後才知道,保險業務是以自營業者的身份從保險公司那邊接案。

關於這一點,你也逆來順受,因為傳單上寫的“月薪二十萬以上”“隻要肯打拚,年薪千萬不是夢”似乎是真的,既然如此,管他是正式員工還是自營業者,都已不是那麽重要了。

況且“教育組長”也說過:“新和淑女不是受公司聘用的粉領族,而是獨立自主的商業人士!”這句話聽起來十分悅耳。

獨立自主的商業人士——這不正是你追求已久的女強人形象嗎?

西東京分公司培訓課程的最後一天,你必須參加“一般課程考試”。這是成為保險業務員的資格考試,滿分一百分,七十分以上才算及格,夠格成為真正的保險業務員。換句話說,不及格就等於失業。

這下你真的開始緊張了,但“教育組長”在考前笑著對大家說:“隻要來上過課就用不著擔心。加油,以滿分一百分為目標吧!”

翻開試卷後,你發現還真被組長說中了。試題不是是非題就是基本算數,考的全是培訓時反複教過的內容,會不及格才奇怪。

雖然沒有考到滿分,但你以九十八分的好成績通過了考試,順利成為新和人壽的保險業務員——新和淑女。

你趁這個機會買了一套新套裝。雖說是量販店的平價商品,但自從二十歲那年為第一份工作買了套裝後,你就再也沒買過套裝了。盡管還未闖出一番成就,你卻感到神清氣爽。

新工作新氣象,你心中湧起一股雄心壯誌。

(1).使用大豆或玉米等原料代替麥芽釀造而成的調味發泡飲料。——譯者注

(2).指日本1965年至1970年的經濟成長期。——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