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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從一種十分明確的本能的區分作為出發點,即自我的本能(我們所說的死的本能)與性本能(我們所說的生的本能)。(我們曾在某一時期想把所謂的自我保存本能囊括到死的本能中去,但是後來我們糾正了這一觀點,並沒有這樣做。)所以我們的觀點從一開始就是二元論的。但現在,既然我們把兩種本能間的對立看成是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間的對立,而不是自我本能和性本能之間的對立,那麽就進一步明確證實了我們的二元論。相反,榮格的力比多理論是一元論的,他把力比多看作是唯一的本能的力量。這種必然會產生混亂,隻不過對我們沒有產生任何影響罷了。我們懷疑,自我中起作用的不是自我保存本能,而是另有其他本能,我們應該能夠找出它們。但很遺憾,對自我的分析研究工作進展得很緩慢,以至我們還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其實,自我中存在的力比多特性可能以一種特殊的方式(55)與另一些我們還未知的自我的本能結合在一起。甚至在我們還沒有清楚地認知自戀時,精神分析學家就已經這樣認為,“自我本能”中存在力比多特性。但是這種極其不確定的可能性,甚至連我們的對立派也不曾注意到。所以問題依然存在:迄今為止除了力比多的本能之外,精神分析理論仍無法幫助我們找到其他“自我的”本能存在。但這並不能成為我們同意其他本能不存在的理由。
鑒於目前關於本能的理論研究模糊不清,因而拒絕任何使之清晰明白的觀點都是不明智的。我們把承認生的本能與死的本能之間存在著的鮮明的對立作為出發點。現在,對象“愛”向我們提供了第二種類似的兩極對立的例子,即愛(或柔情)和恨(或攻擊)。要是我們能成功地把這兩極聯係起來,從一極追溯到另一極,該有多好啊!我們早就認識到,性的本能中有一種施虐的成分。(56)如我們所知,這種成分能使性本能保持獨立狀態,以一種性變態的方式來控製一個人的全部性活動。在“前**組織”中,它是作為主要本能而出現的。然而這種以傷害對象為目的的施虐本能是如何從生的本能所產生的,即由生命的愛欲中所產生的?如果假定這些施虐傾向實際上是一種死的本能,是在自戀性的力比多影響下被迫離開自我的,以致最後隻能在與對象的關係中出現,那麽,這種假定有道理嗎?此時這種施虐的傾向開始有助於性功能的發揮。在性心理發展的口欲期中,在性方麵獲取對一個對象的控製的行為與對該對象的攻擊是一致的。隨後,施虐本能分離出來,最後在以性器戀為主的階段抱著生殖的目的,做出壓製性對象的性活動。其實也許可以這樣認為:從自我中被迫離開的施虐性傾向已經為性本能的力比多成分指明了方向,這些成分後來跟隨它被強加到性對象身上。我們發現,凡是在最初的施虐傾向沒有被緩和或替代的人,在**中普遍存在著人們所熟悉的那種對對象既愛又恨的矛盾狀況。
如果以上的假定成立,那麽我們就必須給出—個死的本能的例子(雖然這裏死的本能實質上已被置換)。不過,這種看待事物的方法很難把握,而且確實會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也許你會懷疑我們的這種做法仿佛是要不惜任何代價來尋找一條擺脫窘迫境地的出路。但是,回憶一下便可知道,在這類假定中並沒有什麽新東西。在這種窘迫境況出現之前,我們早就提出過這樣的假定。那時,在經過臨床觀察後我們認為:對施虐狂傾向的理解,是施虐傾向的補充現象——受虐傾向的那部分本能轉向主體本身,而形成了反作用。(57)可是,本能從對象轉向自我和從自我轉向對象之間,並沒有什麽原則上的區別。後者正好印證了剛剛討論的新觀點。受虐傾向——施虐本能朝主體自我的轉向,這種情況就是向本能發展史上的—個較早階段的回複,它是一種退行現象。以前人們對受虐現象所做的說明在有些方麵太籠統,因此需要做些修正:或許存在著這種初級的受虐傾向,這是當時我曾竭力為之爭辯的一種可能性。(58)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自我保存的性本能上來。單細胞生物的實驗已經表明,二者結合,就是隨後就立即分離而不導致細胞分裂現象發生的個體的結合,之後這兩個細胞都會有“返老還童”的現象。在後來繁殖出來的後代身上,並沒有退化的跡象,反而仿佛能夠對自身新陳代謝的有害物質產生一種更為持久的抵抗作用。我認為,同樣也可把這個實驗結果看作是性的結合作用的典型事例。但是,兩個僅有些細小差別的細胞相互結合之後,如何能產生新的生命力呢?這個實驗給了我們明確的解釋:這種結果是由引入的新刺激造成的,如使用化學作用,或者機械刺激。這一點十分符合如下假設:個體的生命過程由於內在的原因而導致某些化學張力的消失,也就是導致死亡。但是,與另一個不同的個體的生命物質結合之後,這種張力便可得到增強。這種結合引入了一些我們可稱之為新的“活力差異”的東西,它們被引入之後成了維持生命的基礎。對於這種差異,自然有一些或者許多種理想的解釋。而在心理生活中,也許可以說是在普遍的神經活動中,還有一種更為可信的心理傾向是,努力使因為刺激而產生的內部張力減弱,或使其保持恒定,或將其排除(用巴巴拉·洛[1920年,第73頁]的術語說是“涅柴原則”)。這種傾向是唯樂原則表達的方式之一。而對這個事實的認識,是我們相信存在著死的本能最強烈的依據之一。
但我們仍然感到,一個事實阻礙了我們的思路,即我們無法把性本能歸於強迫性重複的特征上(正是強迫性重複最早使我們想到去探究死的本能)。毫無疑問,胚胎的發展過程充滿了大量這類重複現象,進行有性生殖的兩個生殖細胞,乃至生命本身,隻不過是對有機體生命開端的重複。但是,性本能的本質,乃是兩個細胞體的結合。這種結合正是保證了高級有機體中生命物質的不死。
換言之,我們需要更多關於性生殖的起源以及一般的性本能的起源的知識。這是難倒外行人,即使專家迄今也沒有完全解決的難題。因此,我們隻能從眾多不同的觀點和見解中,挑選出那些似乎與我們的觀點線索有關的內容,做簡要的論述。
在這樣那樣的觀點和見解中,有一種觀點試圖通過把生殖看作是另一種生長的形式(試比較分裂繁殖、抽條或萌芽等繁殖現象)來消除生殖問題的神秘性。以正統的達爾文主義的觀點來描繪,不同性別的生殖細胞所進行的生殖,其起源即假定兩個單細胞生物的偶然結合而達到了兩性融合,而這種兩性融合的優點則在後來的發展中被繼承了下來,並得到了進一步的利用。(59)照這種觀點來看,“性”並不是什麽非常悠久的事情,而那些努力驅使性結合的十分衝動的本能不過是在重複以前曾經偶然發生過的,而且由於它的優點而被保留下來的過程。
與前麵討論死的本能時一樣,這裏產生了一個問題:我們把那些實際表現出來的特性僅僅歸之於這些單細胞體的行為究竟正確與否?當我們設想那些隻有在高級有機物中才可觀察到的各種力和過程,最初是在這些單細胞生物身上形成的時,這種假設是否正確?剛才關於性欲的觀點,幾乎沒辦法幫助我們達到目的。可能很多人都會批評這種觀點:它假定了生的本能早已存在於最簡單的有機體之中,因為不然的話,接合這種改變生命曆程並阻礙死亡發生的作用就不會被延續下來和進一步完善,而是會被加以回避。所以,如果我們打算堅持假設死的本能是存在的,就必須承認,它們從一開始起就與生的本能相聯係。同樣也要承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解的是一道有兩個未知數的方程式。
科學為我們提供的關於性欲起源問題的知識,除去這些內容之外就沒有什麽了,因此我們說這個問題麵臨的狀況是這樣一種黑暗,黑得連哪怕一條假設的光線都無法照進來。不過,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中,我們確實碰到了這樣一個假設,它看上去是如此的離奇,完全像一個神話,而不是一個科學的解釋。如果它沒有恰好滿足我們需要滿足的一個條件的話,我是不會輕率地在這兒提及它的,因為它的產生乃是由於一種恢複事物某種初始狀態需要的本能。
這裏我要說到柏拉圖在《宴話篇》中以阿裏斯多芬(Aristophanes)之口提出的一個學說。這個學說不僅探討了性本能的起源問題,而且還研究了性本能與其對象的關係所發生的最重要的改變。“人類最開始的本性並非現在這個樣子,那時看起來別有一番景象。最初有三種性別,而不像如今隻有兩種。除了男性和女性,還有一種是男女混合性……”在這些原始人身上所有東西都是雙重的,他們有四隻手,四條腿,兩張臉,兩個**,其他部位也是雙份。後來,宙斯決定把這些人分成兩半,“就像為了剔除果核而把山梨果一切兩半那樣”。被分成兩半後的人,“由於每一半都思念自己的另外一半,於是他們就結合在一起,拚命地伸著手臂摟在一起,渴望繼續長在一起。”(60)
我們可否依照這位詩人哲學家賜予我們的啟示,大膽地做出假設:生物體在獲得生命的時候就被分裂成許多碎粒,而這些碎粒從此就力圖通過性本能重新聚合起來?假設再向前推進:隨著原生生物進化而發展的這些本能,一直具有無生命物質的化學親和性,逐步成功地克服了由某種充滿了迫使它們形成保護性皮層的刺激的環境為這種重新聚合的努力而設置的困難?生物體的這些分裂的碎粒以這種方式獲得了成為多細胞生物的條件,而最終以最高度集中的形式,把尋求重新聚合的本能轉移到生殖細胞?——不過我想,這正是迎來新突破的時候。
但是,對這個結果不能不帶有一些批判性思考。有人大概會問我到底相不相信上麵提出的這些假設的真實性呢?即便相信,又相信到何種程度?我的回答是:連我自己都沒有被說服,我也不勉強別人去相信。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清楚自己該對這些假設信到多深。相信是一種情感因素,在我看來,不需要摻雜到這個問題的考慮中來。如果出於純粹科學的好奇心的讀者願意的話,作為一個不被魔鬼操控的盡善盡美者,可以沿著某種思想路線一直走下去,逐一探索每一個結論。對如下事實我沒有異議:這是我在本能理論的進展中所邁出的第三步,不能斷言如前兩步——性欲概念的擴展以及做出關於自戀的假設——那般的正確無疑。因為前兩個成果是直接通過觀察而形成的理論,所以相較於同樣基於這種情況下產生的所有理論,它們可能會更少地出錯。是的,我關於本能具有退行特性的觀點也是基於觀察得來的材料,即依據於強迫性重複的事實。不過,可能是我高估了這些事實的實用價值。想繼續論證這樣一種思想,如果不是不斷地將事實的材料與純思辨的材料結合起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得出這樣一種結論的。在一個理論的形成過程中,眾所周知,越是頻繁地進行這種結合,越是不能得出令人可信的結果。但是,理論就是有一種含混的不確定性。有時一個人幸運地押對了注,有時走上了悲情的迷途。在這項工作中,我以為所謂的“直覺”(intuition)沒發揮出多大的作用。所謂直覺,似乎是一種理智公正的態度的產物。但是作為人類,不幸的是,當涉及根本性的事物及科學和生活的重大問題時,我們想做到絲毫不持偏見是不可能的。在這些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受到一些內心深處的偏見的左右,我們的思路也不知不覺地跟隨這些偏見的方向。既然我們已經擁有如此足夠的理由來懷疑那些假設,那麽,當我們在評論某種理論時,對自己所下的結論最好是持一種客觀理性的態度。不過,我要多說一句話:這樣的自我批評態度並不是要強製人們對與大多數人不一致的見解懷有特別的寬容。合理的做法無外乎這樣,毫不猶豫地否定那些從—開始就與根據觀察到的事實所做的分析相悖的理論,但同時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理論的合理性也隻是暫時的。
在審視我們對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的理解時,不要以為真的會出現那些令人琢磨不透和模糊不清的過程。這些過程就是一種本能排斥另一種本能,一種本能從自我轉向某個對象,等等。因為我們在表述問題時不可避免地使用一些科學的術語,確切地說,是一種心理學(更確切地說,是深蘊心理學特有的比喻性語言)導致了這些情況的出現。如果不使用這些語言,我們就無從描述以上那些過程,而且甚至談不上認識這些過程。我們若是能用生理學或化學的術語來代替心理學的術語,那麽存在於描述中的誤解也許會消失。其實,生理學和化學的術語也同樣屬於某種比喻性的語言,隻是它們出現更早,同時也更簡單,我們對其更加熟悉。
很有必要清楚地指出另一個事實,由於不得不借鑒於生物學,所以大大增加了我們的觀點中的不確定成分。生物學真是一片充滿了無盡的可能性的領域。我們不懷疑它可能提供驚人的信息,也無法預測幾十年過後它將怎樣回答我們向它提出的問題。也許這些答案會有一朝毀滅我們一廂情願構建起來的整個假設。如果真是這樣,人們將來會問,為什麽我還選擇當下的這種思想路線,尤其是為什麽我還決定將它公之於眾呢?是的,我無法否認,其中包含著的各種類比、相關和聯係是很值得考慮的。(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