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腦皮層能感應刺激,卻不具備朝向內部的抵禦興奮的保護層,如此情況必定會產生這樣的結果:這些來自內部的興奮刺激的傳送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實際意義,而且這類傳送還經常會導致某些類似於創傷性神經症的實際障礙。這種內部的興奮最主要的來源就是有機體的“本能”——產生於身體內部,並且被傳遞到心理構造的所有力量的代表。本能的問題同時也是心理學研究中最重要、最模糊不清的內容。

本能所產生的那些衝動不屬於聚集性的神經過程,而屬於那種力爭得到釋放的自由活動神經過程。將來我們可能會發現,這個假設並不過於輕率。我們所有關於這些過程的知識中最齊備的那一部分來自對夢境的研究。我們在研究夢時發現,無意識係統的活動過程完全區別於前意識係統(或意識係統)的活動過程。在無意識係統中,貫注力可以很容易地被全部轉移、置換和凝縮。但如果把它用於前意識的材料,則勢必收不到任何有用的效果。白天的前意識記憶殘留已根據無意識係統的法則而被重新處理了,這一點也是我們所熟悉的顯夢特征的展現。我把在無意識係統中發現的那類過程稱作“原發性”心理過程,以區別於我們在正常的清醒狀態下所獲得的那個“繼發性”過程。既然所有的本能衝動都把無意識係統作為衝擊的目標,那麽說它們都遵循於那個原發性過程就不算什麽新奇的主意了。而且,人們很容易把原發性心理過程和布洛伊爾的自由活動的貫注力等同起來,把繼發性心理過程和在它的聚集性或收緊性的貫注力中所發生的變化等同起來。(39)如果可以這樣畫等號的話,那麽把那些到達原發過程的本能興奮聚集起來,就將成為心理構造高層次的任務。一旦這種聚集失敗,就會產生一種類似於創傷性神經症的障礙;而且,隻有成功地完成這種聚集之後,唯樂原則(及其衍生的唯實原則)才有可能毫無阻礙地占據主導位置。在此之前,心理構造的另一任務,即控製或約束興奮量,將作為它的頭等大事。其實這個任務並非與唯樂原則相對立,但也不受唯樂原則的支配,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忽略它。

我們已經在前麵指出,幼兒早期的心理活動以及精神分析的治療活動表現出的各種強迫性重複,很大程度上顯示出一種本能(40)的特征,並且當它們的活動與唯樂原則相對立時,就好像有一種“魔幻的力量”在起作用。我們在研究兒童的遊戲時發現,兒童之所以會重複那些不快樂的經曆,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處在主動的地位,這使他們比被動地體驗一種強烈的感受更能徹底地掌握它,好像每重複一遍都使他們掌握得更加紮實一樣。兒童並不能使他們的快樂體驗經常地重複,他們竭盡所能固執地要求一模一樣的重複體驗。這種情況也會隨著時間消失,就好比一個笑話第二次被人聽到,它就幾乎不會再引人發笑了;一個劇本被第二次搬上舞台,便不能給觀眾如同第一次上演時同樣強烈的感受。同理,我們絕對不可能說服一個剛剛津津有味地讀完一本書的成年人立即將這本書重讀一遍,因為新奇總是快樂的必要條件。但是,小孩子們卻會不厭其煩地纏著大人去重複他曾教過他們或和他們一起玩過的遊戲,直到把大人逼得厭倦不堪才肯罷休。同樣,如果給一個孩子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他就會一遍又一遍地聽這個故事,而不願再去聽一個新的故事。並且他還會嚴格要求講述者必須把故事講得一模一樣,甚至還會糾正講述過程中的任何變動——成人做的這些改變實際上是想要讓小孩獲得新鮮感。(41)所有這些都並沒有與唯樂原則相矛盾。顯然,對同一事物的重新體驗本身就是一種快樂的源泉。相反,強迫一個正在接受精神分析的病人,在移情過程中重複自己童年經曆的事情,顯然一點都沒有顧及唯樂原則。這個患者的行為舉止完全像個小孩,也就表明,他身上並沒有被壓抑的幼年經曆的記憶印記,是表現為一種聚集的形式的,而是——換一種形式說——根本不能遵循那個繼發過程。並且,正是由於沒有聚集,這些被壓抑的幼年經曆的記憶印記,具有在夢中形成幻想的能力。當我們在分析工作接近尾聲,試圖引導病患和醫生完全脫離開時,同樣的強迫性重複現象也成為我們經常遇到的治療障礙。還可以這樣設想:當不熟悉精神分析的人們莫名地感到一種恐懼——害怕喚醒某種他們覺得最好是留在夢中的東西——他們害怕出現這種仿佛受某種“魔幻的力量”驅使的強迫性現象。

然而,“本能的”一詞又如何與強迫性重複聯係在一起呢?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可避免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們也許已經發現了一個普遍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被清楚地認識的,或者至少還沒有明確地強調過的本能特點的痕跡,或許是一切有機生命體普遍具有的痕跡。那麽基本可以這樣總結:本能是有機生命體內固有的一種恢複事物起始狀態的衝動。這是一種在外界幹擾力的壓迫下有機體不得不拋棄的衝動,也就是說,它是有機體的一種彈性屬性,是有機生命體中固有的惰性的表現。

對我們來說,這是從未聽聞的關於本能的觀點,因為我們已經見慣了本能中促進變化和發展的因素。現在卻突然要我們去認識本能中一種恰恰相反的東西,即生物體所具有的一種反進化特性。另外,我們立刻就把動物生活中的某些情境提到考察日程上,似乎它們可以證實這個觀點,即本能是被曆史決定的。例如,有一些魚類在產卵期間,特地遠離它們平時生活的水域,長途跋涉到某一個特定的水域中去產卵。根據許多生物學家的解釋,它們這樣做隻是為了尋找它們這個物種曾經棲息過的場所。而隨著時代的更迭,這些水域後來成了其他魚種的棲息地。這樣的解釋也一定同樣可以說明候鳥的遷徙現象。下述的一個事例特別值得我們思考,讓我們立即感到再也沒有必要去找尋什麽別的例子了。在遺傳現象和胚胎學的事實中,存在著可以證明有機體有強迫重複傾向的有力證據。我們發現,動物的胚胎在孕育過程中一定會(即使僅以一種十分簡化和短暫的形式)複現它那種動物所由之進化而來的一切形式結構,而不是通過最短的捷徑快速地達到它的最終形態。我們很少能用物理的原因來解釋這種現象,而且不應該忽視曆史因素。另外,重新長出一個與失去了的器官幾乎一樣的器官,這樣的一種再生能力在動物界也是屢見不鮮的。

我們可能會遇到這樣一種聽起來不無道理的質疑聲音:很可能,除去那些促使重複的保守性本能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些強烈渴望發展和產生新的形式的本能。這種觀點確實是值得我們重視的,我們將在往後一個階段來考慮它。以目前的情況而論,最好還是把一切本能都趨向於重回事物的早期狀態這個假說的邏輯結論作為依據。這個結論可能給人留下一種近乎是神秘主義或者故弄玄虛的印象。不過,我們可以坦然地說我們絕沒懷有過這樣的目的。我們隻是尋求在根據這種假說而進行的研究或思考之後所得到的合理結論,在這些結論中,除了確定的特性之外,我們並不希望發現什麽其他性質。(42)

我們來做這樣一個假設:一切有機體的本能都是保守性的,其形成都具有曆史性,它們趨向於重回事物的初始狀態。據此,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有機體的發展過程必須有賴於外界的幹擾和轉變的影響。原始的生物一開始並沒有進化的要求,如果環境一直保持不變的話,它就永遠不停地重複同樣的生命曆程。我們的家園——地球的演進史以及地球和太陽的關係的變化史,是最終在有機體發展史上留下印記的根源。有機體每一次被強加的生命曆程的變化,都被那些保守的機體本能所接受,並且把它們儲存起來,有待今後的再次重複。因此,這些本能就會表現出它們是一些趨向於變化和發展的力,實際上那是給人的一種假象——它們隻是想借助新舊兩條道路來達到一個古老的目標。而且,一切有機體為之竭力所求的這個最終目標也是可以說明的。如果生命的目標是一種迄今為止沒有達到過的狀態,那麽這對於本能具有的保守性質來說,就是一種矛盾。相反地,生命的目標必定是一種古老的狀態,一種最原始的狀態;生物體在某一時期曾經離開了這種狀態,並且它正在盡其所能地通過一條由其自身發展所留下的曲折的道路,掙紮著恢複這種狀態。一切生物毫無例外地由於內部原因而歸於死亡(即再次化為無機物)——如果我們把這個觀點視作真理的話,那麽,我們將不得不承認,“一切生命的最終目標是死亡”,而且回顧曆史可以發現,“無生命體比有生命體出現得早”。

在某個階段,一種我們還不是很了解其性質的力量在無機體物質中產生了生命的屬性。這種過程在形式上有些類似於後來在有機生命體的一定的生物階段上引起意識發展的那種過程。但是,從以前一直是無機體中產生的那種收緊力卻竭力想抵消回去。所以,最初的一種本能產生了,即尋求回歸到無生命狀態中去。那時候,有機生命體非常容易死亡。它的生命曆程極其短暫,或許隻是一瞬間,這種曆程的方向則是由這個原始生命的化學結構決定的。在很長的曆史進程中,生物體就是這樣不斷地繁殖再生而又輕易地死去。直到起決定作用的外界影響發生了一定形式的改變,從而迫使那些依然存活下來的有機體用力脫離它們初始的生命曆程,結果使得它們要經曆比以前的路程更加複雜的過程才能達到死亡的最終目標。這些保守性本能曲折地通向死之路,如今反而為我們展現出一幅生命的圖景。如果我們堅定地主張,本能的保守性是獨一無二的,那麽我們就不可能形成關於生命的起源和目的的其他任何假設。

我們相信我們得出的——關於有機體生命現象之後的各種本能所具有的——這些含義,一定會使人感到萬分困惑。比如,我們認為一切生命體都具有自我保存的本能,這個假設就與生命總體上的本能是導致死亡的觀點背道而馳。這些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肯定的本能以及自我調控的本能,貌似極大削弱了理論上的重要性。它們隻是些局部的本能,它們的作用是保護有機體沿自己的路徑走向死亡,而避開一切不應該出現的、有機體本身沒有的恢複無生命狀態的方式。我們不需要再把思考的重心放在有機體麵臨各種障礙時仍力保自身的存在這種無解的決心上(這個問題很難找到前後關係)。我們需要考慮這樣一個事實:有機體隻願以自己的方式達到死亡。因此,這些生命的捍衛者最後也成了死亡的忠實追隨者。這樣就形成了一種矛盾的情形:有生命的機體頑強地抵抗某些事件(真正有威脅的事件),而這些事件或許會為它們快速達到生命目標而找到近路。這種行為正具有純粹本能的特點,它與理智的努力形成巨大的反差。

讓我們暫且停下來,思考一下,便會發現事實可能並非如此。性的本能,這種神經症理論曾給予它特定地位的本能,則表現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形。

並不是所有有機體都會承受那種外部壓力,那種推動有機體不斷發展的壓力。許多有機體至今依然處在相當原始的階段。許多這樣的有機體,盡管不是全部,必定與高級動物和植物的最原始階段性狀相似,而且它們真的一直活到了今天。基本有機成分構成了高級有機體的複雜身體,然而不是所有有機體都經曆過通向自然死亡的整個發展道路。其中的一些基本成分,例如生殖細胞,很可能一直保持著生命物質的原始結構。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它們從有機體的整體中分離出來,攜帶著與生俱來的,以及後來獲得的全部本能傾向。也許正是這兩個特點才使它們能夠獨立存在。隻要達到合適的條件,它們就開始發展,也就是說,開始重複那種導致它們存在的循環。結果,它們身上有一部分物質再次從始至終發展一遍,而另一部分物質則作為一種新的生殖細胞重新回到發展過程的開端。因此,這些生殖細胞是不利於生物體達到死亡的東西,它們成功為生物體贏取了在我們看來隻能稱作潛在的永生的東西,盡管這種永生隻不過是通向死亡之路的某種延長。下述事實值得我們極端重視:隻有當這個生殖細胞同另一種與其類似、但又絕不相同的細胞相結合時,生殖細胞的這種作用才能加強,或者說才有使這種功能發揮作用。

一些本能主宰著這些原始有機體的命運,這種原始有機體比整個有機體存活得更久,當後者無力抵抗外界刺激時,這些本能為其提供安全庇護,這種致使它們與其他生殖細胞聯合的本能,這種具有此類功能的本能構成了一組性本能。與其他本能一樣,它們同樣是保守的,因為它們需要回到生物體的初始狀態。不過,它們還要更保守,也就是說,它們對外部影響的抵抗力特別強。另外,它們還具有另一種形式上的保守性,即它們用了相對很長的一段時間來維持生命本身。(43)它們是真正的生的本能(lifeinstincts)。它們的行為表現出反對導向死亡的其他本能所欲達到的目的。以上事實表明:在性的本能和其他的本能之間存在著一種對立,在很早以前關於神經症的理論提示過這種對立的重要性。有機體生命的運動仿佛是一種在擺動的節奏。有一組本能向前衝去,以便能盡快地達到生命終止的目標;另一群本能在達到某一特定階段時,則迅速返回到某一特定的點上,再從這個新的開端走上一段重複的路程,從而延長整個生命的曆程。即使可以肯定,性欲和性別在生命剛剛開始形成時並不存在,但依然存在下述可能性:那些後來被稱作性本能的本能也許從一開始就在起作用。有人認為它們隻是後來到了某一時期才開始發揮其反對“自我的本能”(ego-instinct)的作用,這種觀點的正確性難以保證。(44)

是時候重新回過頭來考慮一下,這些論點究竟是不是有據可依的。除了性本能以外,真的就不存在任何不希望回歸到事物初始狀態中的本能了嗎?真的就沒有意圖達到事物從未達到過的狀態的本能了嗎?我還沒有在有機界中發現同我在這裏假定的那些特點相矛盾的實例。不管是在動物界還是植物界,我們都沒有觀察到某種以高一級的發展為目標的普遍本能——即使事實上確實普遍存在著向高級發展的現象。然而,當我們一方麵表示一個發展階段高於另一發展階段時,這常常隻是一個個人見解的問題;另一方麵,生物學給我們的指導是,朝高級階段發展的一方麵經常會被正在退化的另一方麵所抵消或壓倒。此外有許多動物,我們根據它們發展形式的早期階段就可以推斷,它們的發展反映出了某種退化的標記。較高級的發展和退化一樣,都可以被看作是適應外界壓力的結果。在這兩種情況下,本能起到的作用可能僅限於(以一種內部根源的形式)保持住某種必須發生的變化。(45)

很少有人能非常輕易地拋棄這一觀念:人類具有一種使自身趨向完善的本能,這種本能已經使人類達到了他們現有的高層次的智力水平和道德修為,或許還可能引領人類發展到超人階段。可是,我並不相信這種內在的本能真的存在,並且我也無法想象,這種好意的幻覺如何長久持續。依我來看,對人類當今發展階段的解釋幾乎和對動物所做的解釋沒有什麽不同的地方。至於在極少數人類個體身上表現出的趨向於進一步完善的恒久不變的衝動,可以很容易地將其解釋為一種本能壓抑的結果。這種本能壓抑是人類文明中最珍貴的價值基礎。這種被壓抑的本能為求得徹底的滿足而進行的鬥爭從未停止過,而這種徹底的滿足正是它的一種原始滿足經驗的複製品。所有替代性機製或反相形成作用和升華作用,對於緩解被壓抑的本能持續緊張的狀態起不到多少作用。要求滿足的快樂感和實際所獲得滿足的快樂感之間存在著量上的差別,這個差別量提供了某種驅動因素,它不允許停留在任何境地上止步不前。就如詩人所說的:“不畏艱險,昂頭向前。”(46)通常來說,達到完全滿足的後退之路往往被堅持壓抑的抵觸作用所阻斷。這樣,除了朝另一個自由成長沒有受到阻礙的方向前進之外,別無其他選擇——盡管並沒有指望該過程達到終結或實現目標。形成恐怖性神經症所包含的這些的過程,實際上隻是想要避免某種本能的滿足,再無其他。這些過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範例,指出了這種被想象為“趨向完善的本能”的根源。

這種所謂的“趨向完善的本能”並不是人人都具有的。的確,促使它發展所需要的動力學條件是普遍存在,但是,有助於這種現象產生的實際狀況卻少之又少。

在這裏我想說一句話:假定把有機體結合到較大的整體中,這種愛欲的力量或許可以用來取代這種“趨向完善的本能”,但我們還不能承認這種取代源於這種本能現象。大概通過愛的本能所付出的這些努力,連同壓抑的結果,才可以共同來解釋那些本能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