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認同作用

“認同作用”是精神分析認識到人際間情感紐帶的最早表現形式。在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30)的早期發展階段,“認同作用”扮演了重要角色。小男孩會展現出對父親的特殊興趣。他會想要成長成父親,和父親一個樣子,並在方方麵麵取代父親的作用。簡言之,他將父親視為自我的理想。這種行為與麵對父親(以及一般男子)時的被動態度或陰性態度(feminine attitude)無關;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典型的男子氣概。它完全契合於俄狄浦斯情結,並為後者的發生鋪平了道路。

男孩在認同父親的同時或隨後,會依據依戀類型對母親形成真正的情感投注。他會因此展露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理紐帶:針對母親的一種直截了當的性客體投注,將父親視為典範的情感認同。兩者會並存一段時間,不會相互影響或幹擾。但心理生活將不可抗拒地統一,而兩種紐帶最終也會融合在一起。俄狄浦斯情結就源自兩者的合流。小男孩注意到,父親橫亙在自己和母親之間,於是對父親的認同隨後便披上了敵意的色彩,並開始想要在麵對母親時取代父親的作用。事實上,認同作用從一開始便充滿了悖論。它能夠轉變成柔情的表達,同時也能夠演變為驅逐某人的願望。它的作用方式就如同力比多機製最初的口欲期(oral phase)的衍生物,在這段時期,我們借由咬食來吸收渴求和珍視的對象,同時客體也因此而被消滅。我們知道,食人者就處在這樣的位置上。他對敵人有吞食的欲望,但隻吞食自己喜愛的人。

對父親認同作用的後續發展很容易被人們所忽視。俄狄浦斯情結可能會發生倒錯,父親被當作了一種女性態度的對象,直接的性本能在尋求滿足時的目標。在這一情形中,對父親的認同作用就變成了同父親間的客體紐帶(object-tie)的先驅。如果用女嬰加以替代,同樣的情形也會發生。

認同父親和選擇父親作為性客體之間的區別很容易運用範式表述出來。在前一種情形下,某個人的父親就是這個人想要成為的人;而在後一種情形中,父親是這個人想要占有的對象。其中的區別取決於紐帶依附於作為主體的自我還是作為客體的自我。因此,在選擇任何性客體之前,前一種紐帶就可能已然存在了。但倘若要利用元心理學(metapsychological)(31)來清晰地表述這種區別,則要困難得多。我們僅僅能夠看出,“認同作用”在竭力將一個人的自我澆鑄成這個人心中的典範的樣子。

我們可以將出現在神經症結構中的認同作用自其錯綜複雜的聯係中抽離出來。假設有位小女孩(當前我們會專心地探討她),她出現了與母親相同的痛苦症狀。譬如,她們都被嚴重的咳嗽症狀所折磨,這一現象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認同作用”可能源自俄狄浦斯情結。在這種情形下,該現象表明了女孩想要取代母親位置的敵意願望;而咳嗽症狀則代表了對父親的客體之愛,並且,女孩在背負罪惡感的同時實現了取代母親位置的願望:“你想要成為你母親,你做到了,至少在患病上是如此。”這便是歇斯底裏症狀的完整結構機製。或者,換個方向,個體的症狀與被愛之人的相同。譬如,朵拉模仿父親的咳嗽。(32)在這種情形下,我們隻能描述說,認同作用替代客體選擇(object-choice)而出現,客體選擇退行成了認同作用。我們已經知道,認同作用是情感紐帶的原始形式。通常來說,在形成症狀的情況下,也即是出現退行現象(repression)(33)以及無意識機製占據主導的情況下,客體選擇會倒轉為認同作用——自我表露出客體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認同作用中,自我有時模仿不愛之人的特征,有時模仿所愛之人的特征。我們還驚訝地發現,在這兩種情形中,認同作用都既片麵又充滿了局限性,僅僅是從目標客體身上汲取了單一的特征。

還有第三種特別頻繁且重要的症狀形成案例,在這些情形中,認同作用全然不考慮與被模仿之人的任何客體關係。譬如,寄宿學校裏的一位女孩收到了暗戀的男孩的來信,她因此品嚐到了嫉妒的痛苦,繼而短暫出現了歇斯底裏症狀。後來,女孩的幾位朋友知道了這件事情,並且也出現了相同的症狀,原因便是我們所說的心理感染。這裏的認同作用原理,便是將自身置於相同情境下的可能性或願望。其他女生也會想要有隱秘的情事,在背負罪惡感的同時,她們也承受了其中所牽涉的苦楚。女孩們並不是出於同情才表現出相同的症狀,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恰恰相反,同情僅僅是認同作用的結果,如下事實可以證明這一點:這種類型的感染或模仿發生的情境,有時甚至比女子學校的朋友間還要欠缺同情作用。一個人的自我感知到了另一個人身上的某處意義非凡的共性——在上述例子中,就是對一種相似情感的接納,認同作用正是由此確立起來的。此外,在致病情境的影響下,認同作用會被轉移到某個人的自我所形成的症狀上。如此一來,以症狀為表現形式的認同作用便會變為兩個必須被壓抑的自我之間的重合點的標誌。

我們可以從以上三種案例中得到如下結論:首先,認同作用是與客體形成情感紐帶的原初方式;其次,認同作用以心理退行的方式充當了力比多客體紐帶的替代,因為它借助的方式是將客體內向投射(introjection)(34)進自我。最後,認同作用可能伴隨著對新共同品質的感知而發生,這種共同品質由個體與他人所共享,且這個他人不是性衝動的對象。這種共同品質越是重要,著眼於局部的認同作用就越是有效,而它還可能就此代表了新紐帶的開始。

我們猜測,群體成員彼此間的紐帶在本質上便屬於這類認同作用,而它的形成基礎則是共同的情感性質,我們可以猜想這種共同性質存在於個體同領袖間的紐帶的本質之中。另一種猜測則是,我們遠未能窮盡認同作用的諸多問題,且還麵臨著心理學中被稱為“共情作用”(empathy)(35)的難題,共情作用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其他人身上固有的異於我們的自我情感。但我們理應在此將自己的研究局限在認同作用的直接情感效應上,並將其對智識生活的影響擱置一旁。

精神分析研究已然不時地觸及了精神病的疑難問題,它同時也能夠在其他無法被輕易理解的案例中向我們呈現認同作用。我們將翔實地解讀兩個此類案例,並將其作為進一步研究的材料。

大部分男性同性戀的發生原因如下所述。一名年輕男子因為俄狄浦斯情結的作用,長期而強烈地在情感上固著於母親。但在青春期行將結束之際,以其他性客體來取代母親的時刻也終於到臨。情形出現了突然的轉變:男子並未拋棄母親,而是將自己認同為母親本身。男子將自己轉變成母親後,如今隻是在尋找能夠替代他的自我的客體,並且,他會給予這個客體他從母親那裏體驗到的愛戀和關懷。這是一個頻繁發生的過程,隻要你願意便始終能夠從中辨認出此點,它理所當然地完全無關乎任何可能與突然轉變的機體驅力或動機相關的假設。這種認同作用的令人驚訝之處在於其寬泛的範圍,它以自身的一個重大特征——性特征——來重塑自我,而參照的模型便是一直以來的性客體。在這個過程中,客體本身被拋棄。至於客體是被完全抹除,還是僅僅被保存在無意識之中,則不在我們目前的討論範圍之內。個體認同於遺棄或喪失的客體,並成為客體的替代——將客體投射進自我——已經不再令我們感到新奇了。這種過程有時能夠在小孩子身上直接觀察到。不久前,《國際精神分析雜誌》(Internationale Zeitschrift für Psychoanalyse)刊登了一篇相關問題的研究論文。一名小孩失去了寵物貓後非常悲傷,他直接向人們聲稱,現在他自己就是那隻小貓。小孩之後便在地上四處爬行,不肯到桌子前吃飯,諸如此類。(36)憂鬱症的分析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客體內向投射的另一類範例。憂鬱症,(37)

最明顯的誘因,便是真實地或情感上喪失了愛欲客體。這些範例的首要特征便是對自我無情的貶低,以及無休止的自我批評和苦澀的自我譴責。相關分析指出,這些貶低和責備歸根結底是指向客體的,代表了自我對客體的報複。客體的陰影落在了自我之上,正如我在自己的其他著作中所言。(3) 在此處,客體的內向投射清清楚楚。

然而,這類憂鬱症還向我們展示了其他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可能對我們隨後的討論意義非凡。它們向我們表明,自我被割裂開來,分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方激烈對抗另一方。這個另一方已經被內向投射所改變,並且融入了已喪失的客體。不過,這部分行事殘忍的自我也並非不為我們所知。它包含了良心,是自我中的批判性的代理,甚至在平日裏,它也會對自我持批判態度,盡管從不曾那樣殘酷和蠻橫。在過往的幾次分析中,我們被驅使著做出了這樣的假設:我們的自我之中發展出了一些這樣的代理,它們與自我的其餘部分割裂開來,並與之陷入衝突,我們稱其為“自我理想”(ego ideal)。並且,我們將自我觀察、道德良知、夢的稽查作用以及壓抑的主要影響力這些功能也都歸因為“自我理想”。我們已然說明過,自我理想是原初的自戀情緒的繼承者,在自戀情緒中,幼稚的自我享受到了充足的自信和自負。周圍環境會對自我提出種種要求,但自我並不總是能夠達到這些要求,於是,周圍環境的這一作用逐漸在自我理想中積聚。因此,即便個體對自我的現實狀態感到不滿,他也依然能夠從自我分化出來的自我理想中尋找到滿足。正如我們進一步證明,在觀察的錯覺中,這個代理的坍塌已經變得顯而易見,從而揭露了它在權威(尤其是雙親)影響下的根源。不過,我們並未忘記補充說,自我理想與真實自我之間的差距大小因人而異,此外,對於很多人而言,自我的這種割裂並不比兒童來得突出。

但在利用這一材料理解群體的力比多結構前,我們必須考慮到客體和自我之間的一些其他相互關係範例。

我們清楚地認識到,這些取自病理學的例子並沒有充分解釋認同作用的本質,並且,我們還因此未能觸及群體結構的一些謎團。我們必須用更為基本且綜合的心理分析來介入此問題。認同作用打通了從模仿到共情的路徑,使我們得以理解了自己能夠對另一種心理生活采取任何態度的機製。此外,還有許多現存的認同作用的表現形式有待我們解釋。它們尤其會引導個體約束自己,不對自己認同的人采取敵視態度,寬容他們,並給予他們幫助。對此類認同作用——譬如奠定氏族情感基礎的認同作用——的研究,幫助羅伯特·史密斯(Robertson Smith,《血緣與婚姻》[Kinship and Marriage])獲得了驚人的發現:氏族情感依賴於對擁有的共同實體的認同,它甚至可能會因為共享一頓餐宴而被建立起來。這一特征使我得到準許,可以將此種認同作用與我在《圖騰與禁忌》中構建的人類家庭的早期曆史聯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