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斯卡前線

此時的前線,一切如舊。我們的日常任務,確切地說是每天晚上的任務,依然是輪崗、巡邏、挖戰壕,夜夜伴著雨水和泥濘,時而寒風呼嘯,時而雪花飄零。天氣遲遲未暖,直到四月,阿拉貢的夜晚才不讓人感到那麽寒冷。阿拉貢高原的三月更像是在英國,你總是能看到蔚藍色的天空,聽到寒風在你耳邊的陣陣細語。冬麥已沒過小腿,櫻桃樹上豔紅的花骨朵也已初現其形,這是阿拉貢前線這一帶因戰爭而廢棄的果園和菜園,稍加留意,你還會看到水渠旁邊的紫羅蘭和幹得像標本一樣的野風信子。隨即你就會發現在我們戰線的後麵,有一條河流,這是我來到前線後第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的水源:清澈碧綠,咕嘟咕嘟地涓涓流淌,終於有一天,我咬緊牙關,慢慢地將身體浸入水中——這是我六個星期以來第一次洗澡,或許算不上洗澡,隻稱得上是片刻的浸泡而已,因為河水主要來自山上剛融化的雪水,溫度幾乎接近冰點。

整個前線依然平靜如常,無任何改變。隊伍裏的英國士兵總是習慣性地說,這根本不是戰爭,簡直就是一場血腥的啞劇。我們幾乎從未受到法西斯分子炮火的直接威脅。唯一會造成傷害的就隻有流彈,因為雙方陣地曲折交錯,流彈總是從不同的方向射過來。此時我們陣地上的所有傷亡都來自流彈。亞瑟·克林頓被一顆不明方向的流彈擊碎了左肩骨,胳膊動彈不得,恐怕會終身殘疾。敵人的迫擊炮總是聲東擊西,通常隻是被當作轉移我方注意力的手段,幾乎沒有一塊彈片落到我們戰壕前的防護牆上。他們的真正目標是距離我們陣地後方數百米遠的一個農莊,裏麵有不少農場建築,被我們用作這一帶戰區的軍需倉庫、指揮部和炊事房。可是,對於距離這裏有八九千米之遙的法西斯分子的炮手來說,他們根本無法瞄準目標,最多也就隻能打碎幾塊玻璃或者震塌幾麵牆壁罷了。而我們麵對的危險隻是在法西斯開火時碰巧走在路上,炮彈又碰巧落到你路過的地方。在這裏你很快就會學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戰爭常識,那就是隻要聽到炮彈發射的聲音,便會立即判斷出它會在離你多遠的地方爆炸。在此期間,法西斯分子的炮彈簡直毫無威力可言。直徑十五厘米的炮彈隻能炸出一個一米多深,不到兩米寬的彈坑,而且每四發炮彈中就至少有一發啞彈。當時流行著這樣的傳說,諸如法西斯分子的兵工廠遭到了破壞,而那些沒有爆炸的啞彈中被發現寫有“紅色戰線”的紙條,不過我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其實那些炮彈早已舊得無法形容,曾經有人在撿到的導火線雷管上看到其刻有的生產日期竟然是“一九一七”。敵人的裝備質量和我們的不相上下,槍的口徑也與我們使用的完全相同,因此那些沒有爆炸的炮彈,也都會各自撿回去,作為還擊對方的武器。據說,有一枚老掉牙的炮彈,每天在戰場上空來回往返無數次,卻從未爆炸過,提起這枚炮彈敵我雙方無人不知。

夜間,我們常常派出巡邏隊前往法西斯陣地附近的無人區,潛伏在那兒的溝渠裏打探韋斯卡那邊的情況,在那裏可以聽到韋斯卡的軍號聲、汽車喇叭聲等等,可以通過這些聲音來判斷敵方的情況。法西斯的部隊在這裏來往頻繁,我們可以從巡邏隊通過探聽所得到的聲音分析報告中弄清楚敵人的數量。我們常常接到特殊指令——監聽和匯報教堂裏的鍾聲。法西斯分子在采取行動時常常以鍾聲作為集合信號。晚上,我們常常利用田野間和果園中荒廢的土坯屋棚作為我們完成竊聽任務的潛伏地。堵上窗戶,點上一根火柴在屋裏搜尋,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斧頭、法西斯分子的水壺……這些東西都比我們的要好,執行探聽任務的士兵們都不會放過尋找的機會。當然,我們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搜尋,不過必須匍匐前進。當我們匍匐在眼前的這塊沃土上,在那些早已成熟卻沒有收獲的莊稼地裏摸索前行時,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去年的莊稼還沒有收割。久未修剪的葡萄藤在地上恣意蔓延,石頭般堅硬的玉米穗兒依然固執地生長在秸稈上,甜菜也因過期未收而變得糠如木塊。看到這一切,我們很難想象農民們會多麽憎惡而詛咒這兩支作戰的軍隊!敵人和我們都常常各自派出隊伍去無人區搜索糧食。在我們陣地往東不到兩千米的地方,中間有一大片種著馬鈴薯的田地,那是雙方人員爭相出沒的地方(雙方陣地較為接近)。我們的人通常都在白天去,因為那裏屬於我方機槍火力控製的範圍,而法西斯分子則隻能在夜裏前往。有一天晚上,敵人全體出動,把這裏的馬鈴薯挖得一幹二淨,這讓我們惱火至極。後來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我們又找到了一塊種有馬鈴薯的田地,但是那兒幾乎沒有任何遮蔽的東西,你必須肚皮貼地趴著挖土——這個活兒真是讓人心力交瘁,一旦敵人的機槍手發現了你,你就必須像一隻從門縫下鑽出去的老鼠那樣,身體緊緊貼著地麵匍匐向前,任憑子彈把你身後數米遠之外的土塊打得漫天飛揚。然而在當時視馬鈴薯為稀有之物的情況下,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你能弄回一袋馬鈴薯把它交給夥房,那麽你就可以換來滿滿一水壺的咖啡。

到目前為止,前線依然風平浪靜,而且沒有任何要改變的跡象。隊伍裏不管是西班牙人還是英國人都在不斷地質問,“我們什麽時候才會發動進攻?我們為何不發動進攻呢?”打仗就意味著流血犧牲,然而奇怪的是戰士們都盼望著打仗,而且是那麽堅定不移地、那麽急切地盼望著。在防守戰中,士兵們常常盼望的隻有三件事:戰鬥,香煙,還有假期。我們現在的裝備比以前稍好一些。每個人配發的子彈由之前的五十發增加為現在的一百五十發,另外還配發了刺刀、鋼盔和一些手榴彈。隊伍裏不斷傳出戰鬥即將打響的消息,而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這不過是故意散布的,用來鼓舞士氣的謊言罷了。明眼人都會發現,韋斯卡一帶,怎麽看都沒有會發動大規模行動的跡象。對麵通往哈卡的道路是一條戰略要道。因為我們的戰略重點是從另一側切斷韋斯卡通往哈卡的道路。在無政府主義者的軍隊向哈卡方麵的要道發起進攻時,我們的任務是發起“牽製性攻擊”,真實意圖在於吸引法西斯分子的主力部隊向我們這邊轉移,以減輕那裏的壓力。

來到韋斯卡前線已經有一個半月了,在這一個半月的時間裏,我們這支隊伍隻發動過一次進攻。那就是我們的突擊隊向敵人的要塞——一個廢棄的瘋人院——發動的進攻。在馬統工黨中服役的突擊隊中有一支特殊的隊伍,叫作突擊營,由幾百名德國難民組成,從戰爭的角度來看,他們比隊伍中其他的民兵看起來更像戰士。應該說,除了突擊衛隊和國際縱隊,他們比我在西班牙看到的任何人都更像戰士。然而,這場戰鬥還是因操作失誤,最後以我方一敗塗地而告終。試問,西班牙政府的戰鬥又有哪一場不是如此呢!突擊部隊如暴風雨般橫掃瘋人院,本該奪取對麵那座可以有力控製瘋人院的山,但是因為不知道哪裏派來的那支支援隊伍,突擊部隊在戰鬥中嚴重失利。那支隊伍的指揮官是一名正規軍的軍官,對於這樣一個忠誠度曾經受到嚴重質疑的人,政府卻仍然堅持委以重任。不知是出於對敵人的畏懼,還是試圖背叛政府,當法西斯的部隊還遠在兩百米之外時,他就投出一顆手榴彈向對方發出了警示信號。令人欣慰的是,他的部下當場便將他擊斃。結果,突襲未遂,民兵們卻遭到猛烈的火力攻擊,不得不從山下撤退。夜幕降臨時,突擊隊隻好放棄瘋人院。當晚,一輛接一輛地駛向謝塔莫的救護車疾馳而來,幾乎磨平了那條凹凸不平的山路,然而仍有許多重傷員不堪顛簸而在途中喪命。

這段時間,我們所有人身上都汙穢不堪,盡管天氣還未變暖,但也足以讓我們每個人身上都生出了虱子。我對於處理各種人體的害蟲有著豐富的經驗,可對於這種惡心的家夥卻頗為無奈。其他的昆蟲,比如蚊子,也會讓你不堪忍受其折磨,但它至少不會時時刻刻附在人身體上並且以此為穴。這種附在人身上的寄生蟲,很像是一隻隻微小的龍蝦,主要在你的褲子裏行害。它們順著你的褲縫產下一堆堆亮晶晶的乳白色的卵,就像一顆顆小小的米粒,卵很快便孵化並且繁殖,其速度之快令人恐懼。要想徹底除掉這些畜生就得燒掉你所有的衣服,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想那些和平主義者如果能在他們的反戰宣傳冊中配上放大的虱子照片,效果一定會更好吧。這簡直稱得上是戰爭的榮耀!在戰爭中,每個士兵的身上都長滿了虱子,尤其是天氣稍暖一些的時候。那些曾經在凡爾登、滑鐵盧、弗洛登、森拉克、塞莫皮萊戰鬥過的士兵,每個人的陰囊都在經受虱子的折磨。我們盡可能通過烘烤或盡可能多地洗澡來減少這種痛苦——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會讓我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所有物品都逐漸消耗殆盡——靴子、衣服、煙草、肥皂、蠟燭、火柴、橄欖油……我們每個人都已經衣不蔽體,許多人沒有靴子穿,隻能穿繩底草鞋。在那裏,你隨處可見一堆堆的破爛靴子。有一次,我們用一堆破靴子在防空洞裏燒火取暖,那火足足燒了兩天,真可謂是不錯的燃料!這時候,我的妻子已經來到了巴塞羅那,她時常會給我送來些茶葉、巧克力,甚至雪茄,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好買,因為即使在巴塞羅那,各種物品也都日漸短缺,特別是煙草。茶葉對於我們來說可謂是天賜之物,盡管我們這裏沒有牛奶甚至很少有糖。從英國寄給誌願者的包裹從來到不了他們手中,包括食品、衣服、香煙之類的任何東西,不是被英國郵局拒接,就是被法國海關扣留。你絕對想不到,唯一一家成功地將幾包茶葉(有一次還有一罐餅幹)寄給我妻子的,竟然是陸海軍商店。這幫可憐的陸軍和海軍,他們真是太高尚了!不過,如果這些東西能夠穿過層層障礙送到佛朗哥的隊伍中,他們應該會更高興吧。此時,煙草的短缺最為嚴重。起初我們還能每人每天分到一包煙,後來就是每人每天八支,再後來就是五支,直到最後,竟然糟糕到十天連一支煙也沒發,那時我在西班牙第一次看到了倫敦街頭每天都會看到的事情——人們遍地撿煙頭。

快到三月底的時候,我的手受到了病毒感染,必須做手術然後纏上繃帶,這就必須要住院,但又無須因為這點小傷把我送去謝塔莫的醫院,於是我便被送去了一家蒙夫洛裏特的所謂的醫院裏,其實就是臨時的傷病處理站。我在那裏待了十天,部分時間躺在病**。那裏的實習醫生,也就是醫生助理,偷走了我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我的相機和所有的照片。在前線,這種小偷小摸的事情是免不了的,都是物資極度匱乏所致,隻是在醫院裏這種情況更為普遍。後來,在巴塞羅那的醫院裏,有一個美國人,他是來參加國際縱隊的,因為他們乘坐的船被意大利潛水艇發射的魚雷擊中而受傷。他告訴我,在他受傷不省人事而被送上岸抬進救護車時,一個擔架員還順手拿走了他的腕表。

在手臂受傷纏著繃帶的這段日子裏,我有幸可以輕鬆愉悅地在鄉間漫步。蒙夫洛裏特布滿了土屋和石屋,狹窄彎曲的羊腸小路被卡車日複一日地摧殘,如同月球的表麵一樣布滿了一個個的隕石坑。教堂已經被砸得麵目全非,如今被用作軍用倉庫。這一帶隻有兩個農家莊園,也就是洛倫佐塔樓和法比恩塔樓。真正的大型建築也隻有兩棟,顯然都是曾經稱霸一方的地主財主的住所,與村子裏的農戶們那些可憐的土房石屋形成了鮮明對比。河對麵靠近前線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磨坊緊鄰著一座鄉間別墅。看著體積龐大、成本不菲的機器正一天天地被鏽蝕,昔日用來收集麵粉的木槽被劈碎當作柴火,這一切不禁讓人深感痛惜。而後,前線部隊又不惜派一輛輛的卡車遠到此處取材燒火,更是全麵係統地加速了對它的破壞。他們用手榴彈炸開屋裏的木質地板,之後便把它們裝進卡車當柴禾運走。農場被我們用作倉庫和夥房。這裏很可能曾是一座女修道院,有寬闊的庭院和外屋,占地麵積至少有一畝地之多,另外還有可以圈養三四十匹馬的馬廄。單就建築設計的角度而言,這些鄉間宅地並無可稱道,但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那些農用建築:白灰刷過的石牆、半圓拱形的門和雄偉的屋脊……這些都是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沿用的建築風格。有時候,看著這些地方被民兵們如此**,內心不由得悄然升起一種對曾經占有過它們的法西斯分子的同情之情。在這個農場裏,每一間沒被派上用場的屋子都被視為垃圾清理場來隨意糟蹋,其混亂的場麵令人發指——七零八落的廢棄家具胡亂扔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排泄物常常布滿了整間屋子;在緊挨著的一個小教堂裏,牆上彈孔無數,地上糞便成堆,有的竟然堆成了半尺多高的小山;偌大的一個庭院裏滿地都是泥巴、馬糞、隨意丟棄的鏽蝕的罐頭盒和日複一日腐臭的食物——而這裏也是夥房的師傅每日用勺子為我們分配食物的地方。這不免讓人想起那首軍旅歌曲:

老鼠,老鼠,

比貓大的老鼠,

住滿了軍需官的倉庫!

農場裏的老鼠個頭真的可以和貓媲美,這些肥肥大大的畜生在垃圾與糞便當中肆意穿梭,除非你衝它們開槍,否則它們是絕對不會因你的出現而自行逃走的。

春天終於敞開了胸懷。天空被塗上了更加柔和的藍色,空氣中彌漫著大地的芳香;田間水池裏正忙著**的青蛙發出聲聲快樂的鳴叫,村莊裏供毛驢飲用的水源處,一種隻有便士大小、全身翠綠的小青蛙十分靚麗可人,在它們的襯托下翠綠鮮嫩的小草似乎也遜色三分;鄉間少年開始拎著水桶去抓蝸牛,抓回來放在錫片上生烤了吃。天氣一經變暖,農民們便開始忙著春耕。西班牙農業革命的實際情況迷霧重重,在這裏體現得尤為典型,以至於我無法確定,這裏到底是已經實現了土地集體化,還是農民們自發地將土地做了簡單劃分。我想,從理論上說應該是集體化了,因為這是馬統工黨和無政府主義者的轄區。不過,無論如何地主已經不存在了,耕者有其犁,鋤者有其鋤,大家看起來都很滿意。在這裏,農民們對我們的友善常常令我驚訝不已。對於那些長者來說,戰爭不具有任何意義,顯然,戰爭帶來的隻是人們生活物品的短缺,讓他們的生活更加灰暗而淒涼,特別是在一些時候,農民們非常厭惡讓士兵在自己的家中駐紮。然而對於我們,他們卻總是那麽友善,盡管很多時候我們會讓人難以忍受,盡管在農民們和他們曾經的地主之間我們隻是處於中間立場。內戰總是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韋斯卡離這裏不到十千米,作為與這裏的人們共享的集鎮,所有人在那兒都有親戚,他們每周都要去那兒售賣自己的家禽和蔬菜,而八個月以來,鐵絲網和機槍成了他們無法逾越的障礙。然而,他們記憶中卻抹不去對昔日的懷念。有一次,我看到一位老婦人手裏拿著一小盞鐵質油燈——這是一種用橄欖油點亮的小油燈——便問道:“在哪裏可以買到這種燈呢?”“韋斯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隨後,我們倆便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村裏的姑娘們都非常活潑可愛,她們如黑炭般烏黑發亮的頭發,走起路來活躍多姿的步伐,與人交談時純真直率的眼神……這或許算得上是戰爭帶給我們的一種福利吧。

男人們穿著粗糙的藍色襯衫和黑色的燈芯絨馬褲,戴著寬邊的草帽,跟在一排排的騾子後麵耕種。那些騾子有節奏地上下扇動著耳朵,辛勤地耕作著,然而它們身後的耕犁卻不聽使喚,隻是象征性地翻動著泥土,沒有拉出一道令人滿意的犁溝。幾乎所有的農具都已經舊得不像話,每一種農作工具都是根據其金屬材質的價錢來分類管理的。比如,一把壞了的犁頭會補了又補,直到補丁占滿了整個犁頭而無法再補為止。耙子和幹草叉都是用樹木的枝條製作的。對於一個幾乎沒有穿過靴子的民族來說,根本不知道鐵鍬為何物,他們隻會使用一種類似於印度人所使用的笨拙的鋤頭來翻土。還有一種耙甚至會讓人聯想到新石器時代,它將好多塊木板拚接在一起,有一張餐桌那麽大,每塊木板上都鑿了幾百個孔,每個孔裏都被牢牢塞上一塊打磨成固定形狀的石塊,和人類在一萬年前打磨的石器用具一模一樣。記得那次在一個軍事無人區的廢棄屋棚裏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的時候,我簡直被嚇了一跳。我絞盡腦汁琢磨了好一陣子才搞清楚原來這是一種翻土用的耙。一想到製作這件東西所需要的工作量,想到貧困中的人們不得不用石頭取代鋼材來製作農具,我就會感到十分痛心。從那以後,我對待產業主義的態度便更加寬容了。不過,村裏也有兩台新式的農用拖拉機,毫無疑問這是從那些大地主的財產裏沒收來的。

有幾次,我無意間走到了離村子不到兩千米遠的一塊帶圍牆的墓地上。在前線陣亡的士兵通常都會被送往謝塔莫進行安葬,而安葬在這裏的都是本村的逝者。這裏的墓地與英國的墓地有個很奇怪的不同之處,那就是,在這裏沒有想象中的人們對死者的敬重——墓地旁灌木雜草叢生,死者的遺骸四處**,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雖然立碑日期都在革命開始之前,墓碑上卻幾乎沒有鐫刻任何宗教性質的銘文。印象中我似乎隻見到過一次“為某某人的靈魂祈禱”的字樣,這種銘文通常隻出現在天主教教徒的墓碑上。多數碑文都是頌揚死者美德的迂腐世俗之詞,而墓碑上帶有小十字架或者輕描淡寫地刻有關於天堂字句的碑文的,大約四五座墓碑中才會有一座,卻也常常會被多事的無神論者給鑿掉。

我突然意識到,或許這裏的人們確實沒有任何宗教情感——我說的宗教情感是指傳統意義上的宗教精神寄托。我好奇地發現,在這裏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在胸前畫過十字,而對於一個英國人來說,不管是革命還是非革命時期,這大概都是一個本能的動作。毫無疑問,西班牙的教會還是會卷土重來的。常言道,“正如夜的輪回一樣,耶穌會士總會回來的。”但是在革命爆發的時候,教會就已被瓦解,教堂也被摧毀得片瓦不存,其毀壞程度就連當年垂死的英國國教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對西班牙人民來說,至少在加泰羅尼亞和阿拉貢人民的心中,教堂隻是純粹的非法聚眾活動的場所而已,而他們的基督教信仰很可能已遠遠被另一種信仰——無政府主義所取代,而這種信仰已經廣泛傳播,深入人心,其本身也帶有了一定程度的宗教色彩。

就在我從醫院修養回來的那天,我方將戰線向前推進了一千米,這是個最佳位置,就在距法西斯分子的陣地幾百米處的一條小河邊上。這項行動本該在幾個月之前就已完成,卻遲遲未動,現在行動是因為無政府主義者正在攻打哈卡的戰略要道,而我們這邊的推進可以吸引敵人的部分注意力,分散其兵力,起到支援正在攻打哈卡方向的無政府主義軍隊的作用。

我們已經有六七十個小時沒有合眼了,我的記憶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藍色,隻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麵:我們前往軍事無人區執行竊聽任務,潛伏在距離一座法式房屋大約一百米的地方,那是一座被作為預防工事加固過的農舍,也是法西斯戰線的一部分;我們在可怕的沼澤地中一泡就是七個小時,身體在滿是蘆葦腐臭的淤泥中越陷越深,除了蘆葦的腐臭味,陪伴我們的隻有令人四肢麻木的寒冷,漆黑的夜空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的星星,還有青蛙嘶啞刺耳的鳴叫聲……盡管已是四月的天氣,但那個夜晚仍舊是我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西班牙之夜。在我們身後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工作小組正在努力地分析情報,然而除了青蛙的合奏,我們能感受到的就隻有夜的寂靜。整晚我隻聽到了一次特別的聲響,就是那熟悉的用鐵鍬拍擊沙袋的聲音。我很好奇,為什麽西班牙人總是能夠漂亮地完成各項有組織性的壯舉。整個行動計劃完美無缺。六百多個人,僅用了七個小時,便築起了一千兩百米長的戰壕和胸牆,而且他們就在距離法西斯陣地一百五十米到三百米之間的地方活動,敵人卻毫無察覺。整項行動下來隻有一個人受傷。當然,到了第二天,受傷的人數卻驟然增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即使是勤務兵也毫不懈怠,工事完成後,他們便立即送來了桶裝的白蘭地。

黎明時分,敵人突然發現了我們。敵人的工事,那座正方形的白色法式房屋距離我們雖然還有不到兩百米的距離,但卻看上去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屋子窗口的沙袋上擺放的機槍分明就正指著我們的戰壕。當我們都呆呆地站在戰壕裏,好奇地盯著那些槍口,正在想敵人為什麽沒有發現我們時,突然,一陣烏雲般密集的子彈向我們掃射過來,大家趕忙跪倒,拚命地向下挖,以求拓深戰壕,有的還試圖從側麵挖出一個隱蔽之處。此時,我的胳膊上還纏著繃帶,無法參與挖掘,所以那一整天我幾乎都在閱讀一本名叫《失蹤的放貸人》的偵探小說,雖然小說的情節已經模糊不清,但是當時閱讀這本小說時所發生的一切卻曆曆在目:我坐在戰壕裏,感受著屁股下麵潮濕陰冷的泥土,兩腿在人們緊張的穿梭中不得不總是連續地伸縮移動,隨著“砰、砰”的槍響聲,子彈從我頭頂上方不到兩尺的高度疾速掠過。托馬斯·帕克的大腿上中了一槍,對此,他還打趣地說,沒想到他差一點就能得到英國的優異服務勳章了。整條戰線傷亡不斷,不過如果我們在那天晚上執行任務時被敵人抓到,那麽情況的糟糕程度就遠不止如此了。後來據一個法西斯分子的逃兵透露,那天晚上他們有五名輪崗的士兵因失職罪而被槍斃。其實,如果他們當時能搬來迫擊炮的話,將我們一舉殲滅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急之中,我們隻能將傷員暫時抬到既狹窄又擁擠的戰壕中,而這卻是個十分棘手的問題。我曾經看到一名傷員,他的傷勢慘不忍睹,整條褲子已被鮮血浸透,甚至連擔架下麵都在滴血,他整個人疼痛得幾乎無法正常呼吸。而在前線,傷員必須被抬出離戰場一千五百米,甚至更遠的距離之外才能獲得救治,因為即便有路可走,救護車也絕不可能十分靠近戰場,因為如果離戰場太近,便會立即遭到敵人的炮火攻擊,而在現代戰爭中,敵人是不會擔心救護車上載有軍事武器的。

緊接著,第二天晚上,我們在法比恩塔樓等待進一步進攻的指示,但是在最後一刻,電話裏傳來了取消進攻的命令。我們整晚都待在塔樓的穀倉裏,地麵上一層薄薄的穀糠下麵,布滿了各種動物與人的屍骨殘骸,人骨與牛骨混在一起。穀倉裏的唯一一種活物就是老鼠,這些汙穢肮髒的畜生四下亂竄,有一隻老鼠還在黑暗裏爬到了我的身體上,恐怕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遇到比這件事情更讓人惡心的事情了。我憤怒地抓起一隻,狠狠地將它甩出去,摔在地上,一解我心頭之恨。

之後,我們又在更加靠近敵人陣地的地方等候命令,距離法西斯的胸牆大約有五六十米。士兵們排著長隊蹲伏在田間的水渠中,他們的刺刀在黑夜中閃著寒光,他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和他們的刺刀一樣,在無邊的黑夜中閃爍著寒光。柯普和本傑明蹲在我們身後,他們旁邊還有一個人,肩上背著一部無線電接收器。西邊的地平線上,伴隨著劈裏啪啦的槍聲不斷地閃現出一道道玫瑰色的光,每隔幾秒便發出一陣爆炸聲。這時無線電接收器裏傳來一陣“滋、滋、滋”的響聲,用微弱的聲音命令我們尋機撤退。然而,我們撤退的速度卻不夠快,可憐青年團裏的那十二名孩子,由於被安排在離法西斯的胸牆僅不到四十米的地方,黎明時分又無法脫身,他們隻好又在那裏隱蔽了一整天,身上隻有幾簇綠草遮蔽,隻要稍有動靜,便會遭到敵人的射擊。黃昏時分,他們中的七個人無辜地丟了性命,其餘五個人總算趁著夜色死裏逃生。

從那以後的很多個黎明時分,韋斯卡那邊總是傳來無政府主義者發動攻擊的槍炮聲,那聲音日複一日,從未改變。然而,有一天,午夜剛過,就聽那邊突然響起了數十枚炸彈同時爆炸的巨大轟鳴聲,那聲音響徹方圓幾千米,猶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緊接著便是無數來複槍和機槍一刻不歇的咆哮聲,起伏跌宕,那奇妙的節奏好似萬鼓齊鳴。戰火很快就會蔓延到韋斯卡周邊的戰線,我們便也會從防空洞裏鑽出來,衝進戰壕,在那裏我們可以倚著胸牆打盹,任憑無謂的槍炮在頭上響個不停。

白天,我們總是在不斷轟鳴的槍聲中度過。被我們用作夥房的法比恩塔樓也遭到了炮火的襲擊,部分地方已被摧毀。說來很奇怪,當你跳出戰火,遠觀戰鬥時,你倒真的希望炮手能夠擊中目標,哪怕那裏麵有你的晚餐和與你一起並肩戰鬥的同誌。那天上午,敵人的大炮打得很漂亮,或許那天的炮手是德國人吧。一開始的兩發炮彈,一發炮彈落在了塔樓的前麵,另一發落在了塔樓的後麵,隻聽“嗖”的一聲,緊接著“嘣”的一聲巨響,塔樓的椽子便騰空而起,隨即一塊水泥石棉板便像折了角的撲克牌一樣從空中翻滾了下來。緊接著是另一發炮彈,又像削豆腐一樣,輕而易舉、幹淨利落地削去了塔樓的一角。然而,當晚夥房的師傅們還是按時供應了晚餐——這真是一次值得銘記的壯舉。

日久天長,那些未見其形卻聞其聲的炮彈便在我們心中留下了各自獨特的印象。在我們前方不遠處,有兩門蘇聯的七十五毫米口徑的大炮,不知為什麽,它們爆炸的聲音總是會讓我想起一個肥胖的男子在打高爾夫球的場麵。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更準確地說,是聽到蘇聯大炮。這種大炮飛行時的彈道極低,速度極快,以至於炮彈發射時隻聽嗖的一聲,來不及反應,爆炸聲便同時響起了。在蒙夫洛裏特的後方每天都有兩門重型大炮發射的聲音,那聲音就像一隻籠中困獸從遠處傳來的深沉的怒吼聲。在阿拉貢山脈之上,有一座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堡壘,去年遭到了政府軍的轟炸。(據說,這是它在曆史上第一次遭到破壞。)這座堡壘守護著一條通往韋斯卡的要道,堡壘上布有一門重型大炮,其曆史之久足足可以追溯至十九世紀。這門大炮所發射的炮彈體積龐大,其飛行速度奇慢無比,常常會讓你有一種與它並行賽跑的衝動,這種炮彈發射的聲響像極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吹出的口哨聲。迫擊炮的體積雖小,其聲音卻是所有炮彈中最具威懾力的,其彈體很像是一種帶著雙翼的魚雷,樣子很像酒吧裏投擲的飛鏢,大約有一誇脫(1英誇脫=1.137升)的酒瓶那麽大。這種炮彈爆炸時會發出十分可怕的金屬爆炸聲,就像一個巨大的鋼球砸到一個飛轉的鐵鑽上而崩裂破碎的聲音,令人心驚肉跳。我方的飛機有時會投下幾枚空中魚雷,那巨大的回響就算在距離地表兩千米的空中也會讓地麵產生劇烈的震動。而法西斯分子的防空炮爆炸時,就像是劣質水彩噴出的無數朵小雲彩,布滿了整個天空,但是我從沒看到這些炮彈能夠飛到接近飛機一千米的距離之處。當飛機突然俯衝下來並用機槍向地麵上掃射時,那聲音不過和飛鳥振翅的聲音一樣大。

在我們的戰線上很少會有行動。敵人的陣地在我們右側二百米的地方,處於居高臨下的位置,他們的狙擊手射傷了我們不少同誌。在我們左側二百米的一座小橋上,一群正在修築水泥壁壘的民兵正在與敵人進行拚死的戰鬥。那些該死的小炮彈嗖地飛過去,嘣的一聲,緊接著又是嘣的一聲,當彈體落在瀝青馬路上時,發出了雙倍的巨響。這時如果你站在一百米之外的安全地帶,你會看到地麵上升起的一股股旋轉而上的塵土和濃煙,就像一棵棵被施了魔法而突然竄出地麵並飛速生長的大樹。那些可憐的士兵,白天大部分時間都蜷縮著聚集在小橋附近的戰壕裏。不過傷亡比預想的要少得多,壁壘也成功地建造了起來,兩尺厚的混凝土護牆,牆上設有兩挺機槍的射孔和一門小型野戰炮的炮眼。他們還用舊床架對護牆做了加固,顯然這已經是眼下唯一可利用的鐵製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