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攻擊!01

一天下午,本傑明說他需要在我們中間挑出十五名誌願者,因為之前放棄的、對敵人防禦工事的攻擊,將在今天晚上進行。於是,我開始精心準備,將十顆墨西哥製造的子彈一一擦上了油,為了不使刺刀的亮光成為暴露我們的目標,我在刺刀上塗上了泥灰,我還在背包裏塞了一大塊麵包和一根一尺多長的紅腸,還有一根我的妻子從巴塞羅那送來的雪茄,這根雪茄我珍藏了很久,一直沒舍得抽。我們人手配發了三枚手榴彈——終於,西班牙政府也第一次造出了一顆還算像樣的手榴彈。這種手榴彈是根據米爾斯式手榴彈的製作原理製造出來的,不同的是它裝有兩根引信,當你將這兩根火線都拔出之後,手榴彈會在七秒鍾之後爆炸。其主要的不便之處在於,一根火線太緊,而另一根火線又太鬆。所以你隻有兩個選擇:第一,兩根火線都不要動,這樣雖然安全,但在遇到緊急情況時那根較緊的火線便會耽誤時間;第二,先把那根較緊的火線拔出來,這樣你便會一直提心吊膽,惴惴不安,擔心這家夥隨時會在你的彈藥袋裏爆炸。不過,這種手榴彈的好處在於體積小,便於投擲。

將近午夜,我們十五個人便在本傑明的帶領下向法比恩塔樓前進。從傍晚開始,大雨就一直在不停地下,雨水已經漫過溝渠。在雨中行進,一不小心就會栽倒在水渠裏,整個腰都被淹沒在泥水中。庭院裏漆黑一片,唯有漫天的大雨傾盆而下,黑暗中,隱約可見一片集結的人群,那是率先到達,已經在那裏待命的隊伍。雨中,柯普開始對我們講話,先用西班牙語,後來又用英語說明了當晚的行動計劃。法西斯分子的戰線在這裏有一個九十度的拐彎處,而我們要進攻的堡壘就在這個拐彎處的高坡上。我們一行三十人,一半英國人,一半西班牙人,將在營長喬治·羅卡(每個民兵營大約有四百人)和本傑明的指揮下匍匐直上,切斷法西斯分子的鐵絲網。之後,由喬治投出第一顆手榴彈,作為發起攻擊的信號,其他人緊接著一股腦兒將手榴彈投向敵人的防護欄,從而將他們從防禦工事中逼出來,趁敵人還未來得及集合我們便將其一舉擒獲。而同時,一個由七十人組成的突擊部隊將負責攻擊另一個法西斯陣地,這兩個陣地相距不到兩百米,中間隔著一條通信聯絡戰壕。為了避免我方兩支隊伍在黑暗中彼此誤傷,我們都必須佩戴白色的臂章。而據前來報信的通訊員報告,目前無法找到可用的白色臂章。這時,隻聽黑暗中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難道就不能讓法西斯分子戴白色臂章嗎?”

距離駛入戰鬥區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馬廄後上方的穀倉由於遭到炮火的嚴重襲擊,沒有燈光根本無法在裏麵活動。地板已經幾乎被炮彈炸飛,地板下的石鋪都被炸出了一個不到七米深的彈坑。黑暗中不知道是誰摸起了一把鋤頭,從地麵上撬起一塊被炸爛的厚木板,幾分鍾後馬廄裏便燃起了一簇旺火,此時,已是落湯雞的我們一個個衣服上都開始冒出了熱氣。有個人拿出了一副撲克牌,還從牌裏得出一卦,卦稱大家馬上就會喝到摻有白蘭地的熱咖啡(這是戰時流行的極具地方色彩的把戲)。我們迫不及待地列隊衝下搖搖欲斷的樓梯,在黑暗的庭院裏四下徘徊,想知道咖啡究竟在哪裏。哪有什麽咖啡!原來我們隻是被召集在此,集合列隊,在喬治和本傑明的帶領下,我們在黑暗中繼續快速前行。

雨依舊在下,夜依舊漆黑,隻是風停了。雨水和著泥土,路況糟糕得讓人憤怒。甜菜地間的小徑已成為一個接一個的泥堆,滑得像是塗了油的爬杆,到處都是積了水的大泥窪。在我們離開自己陣地前往這裏集合的途中,大家都已無數次地摔倒,槍上早已裹滿了泥巴。在我們的前方工事前麵,有一個我們的後備小分隊正在待命,還有一位醫生和一些抬擔架的人。我們列隊按順序通過胸牆的斷口處,又蹚過了一道農渠,伴著“撲通、撲通”蹚水的腳步聲,汩汩的流水聲,嘩嘩的雨聲……那是一支多麽完整的雨中行進交響曲!雨水又一次漫過腰間,沙土伴著雨水和黏稠的泥漿從每個人的靴子外麵溢了出來。喬治站在外麵的草地上,看著我們一個個蹚過水渠之後,他便彎下腰,頭幾乎貼到了地上,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距離敵人的堡壘隻有一百五十米遠了。如果想順利接近那裏,首要的條件就是不能發出任何響動。

我跟隨喬治和本傑明走在隊伍前麵。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幾乎都彎成了折疊式,而又不得不抬起頭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前行,任憑雨水打在臉上,隨著目標越來越近,我們不得不將步伐漸趨放緩。我向後瞥了一眼身後的隊友,黑暗中隱約可見一簇駝峰狀的身影猶如巨大的黑蘑菇一般正緩緩地向前移動。每當我正要抬頭時,緊跟在我身邊的本傑明便對著我的耳朵低聲而嚴厲地說:“低頭!低頭!”我很想告訴他:不必擔心,因為根據我的經驗,在這樣漆黑的夜晚,根本無法看到二十步之外的事物,當下最重要的是在前進中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一旦敵人聽到我們的動靜,那就完了。他們隻要用機槍對著黑暗的夜空橫掃一番,我們便隻有兩個選擇,要麽逃跑,要麽等死,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然而,行進在已經被雨水完全滲透的地麵上,要想不發出一點聲音,簡直是天方夜譚。雙腳深陷泥漿中,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啪、啪”的聲音。更可惡的是,風停了。盡管還有一絲雨聲,夜依舊十分寂靜,此時發出的任何聲響都會傳到很遠處。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一個令我至今心有餘悸的恐怖瞬間——我不小心碰到了腳下的一個罐頭盒,心想這下完了,隻要方圓幾百米內有法西斯分子,我們便暴露了。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也沒有傳來敵人的槍聲。敵人的陣線上沒有任何動靜。我們繼續向前移動,每一步都更加緩慢。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麽渴望快點到達那裏,要在敵人發現我們之前,到達用手榴彈便可將他們摧毀的距離!此時,你甚至沒有了任何恐懼,隻有一種巨大無邊的渴望,那就是迅速到達我們的目標範圍。那種渴望猶如在追捕一頭野獸——你是那麽急切地渴望能夠進入將其捕殺的射程,同時又隱約地確定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多麽漫長的一段距離!我清楚地知道,這段距離僅有一百五十米,然而卻似乎比一千米還要長。當你以如此緩慢的速度前進時,你會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廣闊無邊、豐富繚繞的大地上爬行的一隻螞蟻,眼前時而出現一片光滑絢麗的草地,時而又是一片惱人的稀泥地,時而出現一叢被風吹得瑟瑟作響、爬行時又不得不繞過的蘆葦地,時而又是一堆堆大大小小的石塊,看到這些你心中原先那個安靜順利地到達行動地點的希望便徹底破滅了。

這樣匍匐前行的時間如此漫長,以至於我開始懷疑我們是否走錯了路,就在這時,幾道細細的平行線在黑暗中隱約可見。這是敵人的外圍鐵絲網(法西斯分子的陣地上有兩道鐵絲網)。喬治跪下來,從口袋裏摸索出一把鋼絲鉗——這是我們這個隊伍中唯一的一把鋼絲鉗——哢嚓,哢嚓,鐵絲網被剪斷了,我們把剪斷的鐵絲提起來輕輕地放到一邊,等著後麵的隊伍跟上來。他們似乎發出了某種要命的聲響。眼看距離敵人的防護欄大概隻有五十米了。我們繼續躬身前行,腳步很輕,就像一隻隻在漸漸逼近老鼠洞的貓,每走一步便停下來聽周圍的動靜,然後再邁出下一步。有一次,我無意中抬高了頭,本傑明一言未發便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後狠狠地將我按了下來。我知道,內圍鐵絲網距離護欄通常隻有二十米。我簡直無法想象,我們三十個人竟然在敵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到達了這裏,我原以為,僅是我們的呼吸聲便足以讓我們暴露了。但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到達了行動地點。現在我們能夠看到法西斯分子的防禦工事了,一個隱約突兀的黑色物體,就矗立在我們的前上方。喬治又一次跪下來摸出口袋裏的鋼絲鉗,哢嚓、哢嚓地剪斷了帶刺的鐵絲網,這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的。

這次剪斷的就是內圍鐵絲網了。我們加快速度,四肢貼地從剪斷的缺口處爬了過去。如果時間允許我們重新布置一下隊伍的話,那就更完美了。喬治和本傑明爬進鐵絲網之後,向右側前進,而跟在後麵分散前進的隊伍現在必須重新排成一條縱隊才能穿過狹窄的鐵絲網缺口。就在此時,夜空中突然閃過一道火光,法西斯分子的堡壘前發出了一聲巨響,敵人的哨兵終於發現了我們。喬治單膝跪地稍微平衡了一下身體,隨即他手臂一揮做了個投球手的動作,隻聽嘭的一聲,一顆手榴彈便在敵人的胸牆後爆炸了。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陣咆哮的槍聲在敵人的胸牆後爆發了,十幾支、不到二十支步槍同時開火——原來那些槍早已蓄勢待發等著我們的到來。霎時間,整個沙袋工事都籠罩在一片血紅的火光之中。我方離目標較遠的士兵不斷地向敵人的護欄投擲手榴彈,有些手榴彈根本挨不著敵人的胸牆。敵人的射擊工事中每一個射孔都噴發著火光。最可惡的事情莫過於在黑暗中麵對敵人的攻擊了,我感覺到似乎每一束火光都是衝著我來的,而更加恐怖的是那些炸彈。若非親身經曆,你很難想象當你親眼看到手榴彈在你身邊爆炸時的那種恐懼。白天,當手榴彈爆炸時你隻會聽到那一聲可怕的巨響,而夜晚,那聲巨響伴著刺眼的紅色火光,著實讓人心驚膽戰。當敵人首次發起射擊時,我猛然臥倒,側躺在黏稠的泥漿中,一直掙紮著試圖拔出手榴彈的保險銷。可這該死的東西,無論怎麽用力都不肯出來,最後,我才發現,原來是我擰反了方向。我拔出保險銷,半蹲起來,使勁投出那枚炸彈,便又在慌忙中迅速臥倒,結果手榴彈遠遠地在敵人的工事外麵右側爆炸了,我失手了。而此時,就在我的右前方,一枚手榴彈炸響了,它離我極近,我猛然感到一股伴隨爆炸的熱流向我撲麵襲來,我趕忙撲倒,全身貼地,一頭紮進泥漿裏,由於用力過猛還扭傷了脖子,在當時的一片慌亂喧囂聲中,我還以為自己是被彈片擊中了。這時,我聽到身後有一個英國口音在低聲地說:“我受傷了!”實際上,這枚手榴彈炸傷了我周圍的很多人,不過沒有傷到我。我又半蹲起來,扔出了第二枚手榴彈,如今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枚手榴彈當時的去向。

前麵的法西斯分子在向我們開火,後麵的戰友在向敵人開火,而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我就處在雙方的火力中間。有一次,我感到後麵有人在射擊,而且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轉過頭大聲地喊道:“別開槍,你這個蠢貨!”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本傑明正在我右麵十幾米的地方揮手示意我過去。因此,我必須冒著敵人的機槍掃射橫穿過去。我不斷地用左手拍打自己的左臉,仿佛用手能擋住子彈,這個動作很傻,但我真的很怕子彈會射在我的臉上。本傑明單膝跪地,用他的半自動手槍認真地瞄準對麵正在噴射火光的射擊孔,臉上仿佛有某種歡喜甚至興奮的神情。喬治由於在敵人第一次掃射時就已經受傷,不知在哪裏躲起來了。我跪在本傑明的旁邊,拿出第三顆手榴彈,拔出保險銷,投了出去。啊!這次毫無懸念,這枚手榴彈在敵人胸牆內的拐角處,就在機槍工事的旁邊爆炸了。

敵人的火力好像突然弱了下來。本傑明一躍而起,高喊道:“前進!衝啊!”我們立即衝上那條陡峭的小斜坡,向敵人的堡壘猛衝過去。說是“猛衝”,其實就是邁著沉重的步子移動,因為在渾身濕透,從頭到腳裹滿了泥漿,身上扛著沉重的帶著刺刀的來複槍,背著一百五十發子彈的情況下,想要跑步前進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想前方一定有一個法西斯分子在等著我,如果他從那個位置向我開槍的話是絕對不會失手的,但不知為什麽,此時我居然希望他不要開槍,而是更希望和他來一場刺刀的較量。我似乎已經感受到我與他的刺刀在交鋒,我很想知道是否他的胳膊比我的更有力。然而,那裏一個法西斯分子也沒有,我似乎也感到了一絲寬慰。那裏隻有一堵矮護牆,而那些沙袋構成了一個很好的據點,通常情況下這種防禦工事是很難攻克的。護牆內的一切都被炸了個粉碎,倒塌的梁柱和水泥板淩亂得遍地都是。我們的手榴彈炸毀了胸牆內所有的軍事設施和防禦工事,卻仍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我想他們一定是躲到地下了,於是用英語喊道(情急之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句西班牙語):“趕快出來投降!”卻無人應答。隨後,被炸壞的棚頂上有一個身影跳了下來,向左邊跑了過去,我急忙追趕,在黑暗中拚命地揮舞著刺刀。跑過拐角時我又看到了一個人影——不知道與剛才追趕的那個人是否是同一個人,他沿著通信壕向另一個法西斯陣地方向逃走了。我剛才一定離他很近,因為我能夠看清楚他。他露著頭,雙手緊緊抓著那條披在肩上的毯子,好像除了這條毯子身上什麽衣服也沒有穿。我當時如果開槍,一定會讓他遍體開花。但是我們事先接到命令,一旦攻入敵人的堡壘,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人,大家隻許使用刺刀,所以當時我絲毫沒有想到開槍的事,而是腦海中浮現出了二十年前我讀中學時的拳擊老師,他生動地用手勢向我演示了自己在達達尼爾海峽用刺刀對付一個土耳其人的情景。於是我緊緊地握住槍托,狠狠地向他的背部刺去,隻差一點我就刺到他了,我又一次揮起刺刀刺向他,卻仍然以毫厘之差而告終。就這樣,他被我追了一段距離之後便跳到了戰壕裏,我站在他身後的地麵上,又刺向他的肩膀,卻還是沒有刺中。如今想來,這真是極富喜劇性的一幕,不過我想對於那個人來說,卻並不那麽富有喜劇色彩。

當然,由於當時他比我更熟悉地形,所以很快就脫身了。當我返回堡壘時,所有人都在叫喊。槍炮聲已經沒有那麽刺耳。敵人仍舊從三麵向我們猛烈地開火,但射擊的距離更遠了一些。

我們暫時擊退了敵人。我還記得我以預言家的口吻說道:“我們對這個地方也隻能控製半個小時,最多半小時。”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半個小時。向右手邊放眼望去,從敵人的堡壘中射出的無數道綠光穿向黑暗的夜空,但是它們距離我們還很遠,大概有一二百米。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搜索整個陣地,繳獲一切值得繳獲的東西。本傑明和其他的一些隊友已經在陣地中央的一片廢墟中開始搜索了,本傑明興奮地從坍塌的棚頂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手裏拖著一根綁著一個彈藥箱的繩子。

“同誌們!彈藥!這裏有很多彈藥!”

“我們不需要彈藥,”一個聲音說道,“我們需要的是槍。”

他說的沒錯。我們的步槍多半都被泥漿堵塞,無法使用了。槍管需要清理,但是,在黑暗中卸下槍栓是件十分危險的事——你把它卸下來放在一個地方,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有一個小型手電筒,是我的妻子費了很大力氣才在巴塞羅那買到的,要不是它我們就連一件稱得上照明工具的東西都沒有。有幾個人的槍還可以用,他們便開始零星地向遠處噴火光的地方開槍。沒人敢過於頻繁地連續射擊,因為即便是隊伍中最好的槍,如果連續射擊的話槍管也可能會因發燙而更容易堵塞。我們留在堡壘內的大約有十六個人,其中有一兩名傷員,其他的許多傷員都躺在外麵相對安全的地方,有英國人也有西班牙人。帕特裏克·歐哈拉是一個曾經接受過急救訓練的貝爾法斯特人,他背著一大包繃帶穿梭在傷員中間,幫他們包紮傷口,可是,無論他多麽憤怒地大喊自己是馬統工黨,還是會在每次返回堡壘時遭到誤擊。

我們開始了對整個陣地的全麵搜索。我看到旁邊躺著幾具屍體,但我顧不上去搜索他們,此刻,我在迫不及待地四下尋找敵人的機槍。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當我們潛伏在堡壘外麵的時候他們沒有對我們開槍呢?我拿著手電筒打量炮樓內的機槍工事,結果令我大失所望!根本沒有機槍,隻有一個空支架和許多裝過彈藥及備用零件的空盒子。他們一定是在第一次警報拉響時就把機槍卸下來轉移到別處了。很明顯,這是一次接受了指揮命令的集體行動,但卻是一種愚蠢而怯懦的行為,因為但凡他們手裏有機槍,我們則無一能逃脫死亡的命運。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無法抑製內心的懊惱和沮喪,要知道,我們是多麽熱切地期待能搜獲一挺機槍啊!

我們找遍了每個角落,卻還是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隻有遍地散落的手榴彈——法西斯分子的手榴彈比我們的還要差勁得多,隻要輕輕一拉引信就能立刻爆炸。我隨手撿了幾個裝進袋裏留作紀念。法西斯士兵的防空洞裏什麽都沒有,這不由得讓我們感到震驚,同時又心生憐憫。那些我們在防空洞裏隨手亂扔的多餘的衣服、書籍、食物、小件的私人物品之類的東西在這裏完全看不到。看來,這些被強征入伍,分文未得的可憐的法西斯士兵,除了幾條破毯子和幾塊浸了水的麵包之外,一無所有。炮樓的最北端有一個半地下式的小型防空壕,高出地麵的部分留有一個小天窗。我們用手電筒向窗戶那邊照過去,大家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那裏有一個放在皮匣子裏的圓柱形物體斜豎在牆邊,一米多長,直徑半尺多寬,很明顯是機槍槍身。我們衝過去,衝進防空洞,結果發現那個皮匣子裏的東西並不是機槍,而是一架帶有折疊支架的巨型望遠鏡,放大倍數至少在六十到七十倍之間,對於我們這支裝備奇缺的隊伍來說,這顯然是更加珍貴的東西。像這樣的望遠鏡在我方前線部隊中根本找不到,這是我們非常需要的東西。我們得意地將它取出來,斜豎在牆邊,準備稍後帶走。

而就在此時,隻聽有人高喊:“他們圍過來了!”而根據雙方交火的槍炮聲來判斷,戰鬥也明顯越來越激烈了。但是顯然法西斯分子是無法從右側反攻的,因為他們不可能穿過雙方交戰的無人區去攻擊原屬於他們自己的胸牆。如果他們明白這一點,那麽就隻會從陣線內側實施反攻。我繞到防空洞的另一頭,整個陣地呈馬蹄鐵形狀,所有的防空洞都建在中央位置,因此我們左邊還有一道胸牆,激烈的炮火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不過這並不打緊,真正危險的是我們的正前方,因為那裏沒有任何防禦工事。不一會兒,一串子彈就從頭頂上方呼嘯而過。這些子彈一定是從不遠處的另一個法西斯陣地裏射過來的。顯然,我們的突襲部隊根本沒能完成奪取那個法西斯陣地的任務。但是這一次的交火聲更加震耳欲聾。這種持續不斷,猶如萬鼓齊鳴的聲音,是無數支來複槍齊射發出的聲音,我早已習慣於遠遠地辨別這種聲音,而此時卻是我第一次置身其中。顯然,戰火已經從方圓幾千米的戰線蔓延開來。道格拉斯·湯普森正斜靠在胸牆上單手射擊,另一隻受傷的胳膊不聽使喚地在身體的另一側不停地晃動,而旁邊那個槍管卡殼的隊友則在拚命地為他裝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