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溪之學

一種新哲學之創建,必有一種新宇宙觀、新人生觀,前已言之。宋代哲學,實至慶曆之世,而始入精微。其時創立一種新宇宙觀及人生觀者,則有若張子之《正蒙》,司馬氏之《潛虛》,邵康節之《觀物》。司馬氏之書,不過揚子《太玄》之倫。邵子之說,頗有發前人所未發者:然術數之學,我國本不甚行,故其傳亦不盛。張子之說醇矣;然不如周子之渾融。故二程於周子,服膺較深。朱子集北宋諸家之成,亦最宗周、程焉。而周子遂稱宋學之開山矣。

周子之哲學,具於《太極圖說》及《通書》。《太極圖說》或議其出於道家,不如《通書》之純。此自昔人存一儒、釋、道之界限,有以致之。其實哲學雖有末流之異,語其根本,則古今中外,殆無不同,更無論儒、道之同出中國者矣。《通書》與《太極圖說》相貫通。《通書》者,周子之人生觀;《太極圖說》,則其宇宙觀也。人生觀由宇宙觀而立。廢《太極圖說》,《通書》亦無根底矣。朱子辨《太極圖說》,必為濂溪所作,而非受諸人(潘興嗣作周子《墓誌》,以《圖》為周子自作,陸象山以為不足據),其說誠不可信。然謂“傳者誤以此圖為《通書》之卒章,而讀《通書》者,遂不知有所總攝”,則篤論也。

太極圖之出於道家,殆不可諱。然周子用之,自別一意,非道家之意也。所謂“太極圖”者,上一圈為太極。太極不能追原其始,故曰“無極而太極”。次圈之黑白相間者為陰靜陽動。(黑為陰靜,白為陽動。)陰居右,陽居左。陽變為陰,陰變為陽,故左白右黑之外,間以左黑右白一圈,其外則複為左白右黑焉。其下為水、火、木、金、土,五小圈。水、金居右,火、木居左者,水、金陽而火、木陰也。土居中,衝氣也。水、火、木、金、土,上屬於第二圈,明五行生於陰陽也;下屬於第四圈,明人物生於五行也。水、火、木、金、土,各為一小圈,所謂“五行各一其性”也。其序:自水之木,自木之火,自火之土,自土之金,沿《洪範》五行首水,及古人以五行配四時之說,所謂“五氣順布而四時行”也。下一圈為“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明萬物所由生也。又下一圈曰“萬物化生”,人亦萬物之一,實不可分作兩圈,周子蓋沿道家舊圖,未之改也。(周子之意,或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為抽象之言,不指人。)

周子之說太極圖也,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案此周子根據古說,以說明宇宙者也。古有陰陽五行之說,已見前。二說在後來,久合為一;而推原其始,則似係兩說。以一為二元論,一為多元論也。其所以卒合為一者,則以哲學所求,實為唯一,多元、二元之說,必進於一元而後安。五行之說,分物質為五類,乃就認識所及言之。其後研究漸精,知人所能認識之物質,與其不能認識而指為虛空者,實無二致。其所以或能認識、或不能認識者,則以物質有聚散疏密之不同,自人觀之,遂有隱顯微著之各異耳。至此,則認識所及之水、火、木、金、土,與認識所不及之至微之氣,可以並為一談。而五行之多元論,進為一元矣。陰陽之說,蓋因“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悟入。其始蓋誠以陰陽為二體。研究漸精,乃知所謂陰陽者,特人所見現象之異,其本體,初不能謂為不同。於是陰陽二者,可謂同體而異用。乃為之假立一名,曰太極。而陰陽二元之論,亦進為一元矣。二說既同進為一元,自可合並為一說。乃以太極為世界之本體;世界之現象,為人所認識者,實為變動。則以陰陽之變化說之,而二者仍為同體而異用,此所以說世界流轉之原理。若以物質言:則一切物之原質,皆為氣;水、火、木、金、土,皆此氣之所為;萬物之錯綜,則又五行之所淆而播也。氣之所以分為五行,五行之所以淆而為萬物,則以不可知之太極。無始以來,即有此一靜一動之變化也。此乃自古相傳之說;周子亦不過融會舊文,出以簡括之辭耳,非有所特創也。

中國無純粹之哲學,凡講哲學者,其意皆欲措之人事者也。周子亦然。故於說明宇宙之後,即繼之以人事。曰:“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此言人之所以為人也。曰:“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此為周子之人生觀。凡一元論之哲學,必將精神物質,並為一談(一物而兩麵)。此等思想,中國古代,亦已有之。其分人性為仁、義、禮、智、信五端,以配木、金、火、水、土五行是也。周子亦沿其說。思想淺薄之時,恒以為善、惡二者,其質本異;迨其稍進,用知所謂善惡者,其質實無不同,特其所施有當、有不當耳。至此,則二元論進為一元矣。周子之說亦如是。周子既沿舊說,以五性配五行,又總括之為仁義兩端,以配陰陽。仁義二者,皆不可謂惡也。更進一步言之,陰陽同體而異用,仁義亦一物而二名。(視其所施而名之。)愆陰伏陽,特其用之有當、有不當,而其本體(太極)初無所謂惡;則人之行為,所以或失之剛,或失之柔者,亦不過其用之或有不當,而其本體初無所謂惡;此世界之本體,所以至善,亦人性之所以本善也。然則所謂善惡者,即行為當不當之謂而已。(不論其所施,而但論其行為,則無所謂善惡。)世界之現象,自認識言之,無所謂靜也,隻見其動耳。然自理論言之,固可假設一與動相對之境,名之曰靜。本體既無所謂惡;所謂惡者,既皆出於用,則固可謂靜為善、動為惡。然則人而求善,亦惟求靜境而處之而已矣。(恢複本體。)然認識所及,惟是變動;所謂靜境,不可得也。乃進一步而為之說曰:世界本體不可見,可見者惟現象,本體既在現象之中。然則靜境亦不可得,靜即在乎動之中。人之所求,亦曰動而不失其靜而已矣。(雖墮落現象界,而仍不離乎本體。)動而不失其靜者,用而不離乎體之謂也。用而不離乎體者,不失其天然之則之謂也。以幾何學譬之:所謂真是,惟有一點:此一點,即人所當守之天則,即至當之動,而周子之所謂中正也。然此一點非有體可得,仍在紛紜蕃變之中。蓋人之所為,非以為人,即以為我。為人,仁也;為我,義也。欲求於仁義之外,別有一既不為人、又不為我之行為,卒不可得。然則欲求中正,惟有即仁義之施無不當者求之。而欲求之仁義,亦必毋忘中正而後可。否則不當仁而仁,即為不仁;不當義而義,即為不義矣。故仁義同實而異名,猶之陰陽同體而異用。陰陽之體,所謂太極者,惟有假名,更無實體。仁義之體,所謂中正者亦然也。然則所謂善者,即仁義之施無不當者也。施無不當,則雖動而不離其宗。雖動而不離其宗,則動如未動。動如未動,固可以謂之靜,此則周子所謂靜也。此為道德之極致,故命之曰“人極”。能循此,則全與天然之則合,所謂“聖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也。能循此者,必獲自然之福;而不然者,則必遇自然之禍;所謂“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也。此以行為言也。若以知識言:則現象之紛紜蕃變,不外乎陰陽五行;陰陽五行,又不離乎太極。能明此理,則於一切現象,無不通貫矣。所謂“原始要終,故知死生之說”也。周子蓋由《易》悟入,亦自以為祖述《易》說,故於篇末讚之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也。

《太極圖說》,雖寥寥數百言,然於世界之由來,及人所以自處之道無不備,其說可謂簡而賅。宜朱子以為“根極領要;天理之微,人倫之著,事物之眾,鬼神之幽,莫不洞然,畢貫於一”也。

《太極圖說》,推本天道以言人事,《通書》則專言人事,然其理仍相通。故朱子以為廢《太極圖說》,則《通書》無所總攝也。《太極圖說》所言自然界之理,《通書》名之曰“誠”。誠者,真實無妄之謂。自然界之事,未有不真實者也。故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原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自然界之現象,見其如此;即係如此,更無不如此者之可言,是為誠。自然界之現象,人所認識者,為變動不居;從古以來,未嚐見其不動;則動即自然界之本相也。然則誠與“動”一物也,故曰:“至誠則動,動則變,變則化。”聖人當與天地合其德,《通書》以誠稱自然界,故亦以誠為聖人之德,曰:“聖,誠而已矣。”人之所知,止於現象。然自理論言之,固可假說一實體界,以與動相對。惡既皆屬現象,固可謂由動而生,則動最當慎。此由靜而動之境(自實體界入現象界),周子名之曰“幾”。所謂“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也。本體無善惡可言,動則有善惡矣。故曰:“誠無為,幾善惡。”又曰:“吉凶悔吝生乎動,吉一而已,可不慎乎”也。

動之循乎當然之道者為善,不循乎當然之道者為惡。循乎當然之道者,動而不失其則者也,所謂誠也。不循乎當然之道者,動而背乎真實之理者也,所謂“妄”也。(如人四體之動,順乎生理者為誠,逆乎生理者為妄。)人之動作,貴合乎天然之理,故當祛其妄而複其誠。故曰:“誠,複其本善之動而已矣。不善之動,妄也。妄複則無妄矣。無妄則誠矣。”

本善之動為道。道之名,自人所當循之路言之也。自其畜於身,見於事為者言之,則曰德。德也,道也,二名一實,特所從言之者異耳。德之目周子亦如古說,分為仁、義、禮、智、信,而又以仁義二端總括之。禮者,所以行之而備其條理。智者,所以知之。信者,所以守之。而所行、所知、所守,則仍不外乎仁義。故曰:“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其說全與《太極圖說》合。

人性之有仁義,猶天道之有陰陽,地道之有剛柔,其本體皆不可謂之惡也。故世界本無所謂善,協乎兩者之中而已矣;亦無所謂惡,偏乎兩者中之一而已矣。故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見諸事乃可雲仁義。此但就性言,故曰剛柔)。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義也,直也,斷也,嚴毅也,幹固也,非實有其體也,剛之發而得其當焉者也;猛也,隘也,強梁也,並非實有其體也,剛之發焉而不得其當者也。柔之善惡視此。然則天下信無所謂善惡,惟有中不中而已。故曰:“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

然則人何以自易其惡而止於中哉?逐事檢點,固已不勝其勞。抑且未知何者謂之中,自亦無從知何者謂之偏。苟能知何者謂之中,則但謹守此中焉足矣。夫人之本體,本能止於中者也。所以失其中者,以其有不當之動也。不當之動,始萌於欲,而終著於事為者也。人能無欲,則自無不當之動矣。無欲,所謂靜也,亦所謂一也。無欲則動無不當矣。動無不當,則不離乎當然之境而謂之靜,非謂寂然不動,若槁木死灰也。(《通書》曰:“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此之謂也。)故曰:“聖可學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之謂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夫人之所求,動直而已;而動直之本,在於靜虛;此《太極圖說》,所以謂“聖人以主靜立人極”也。故“主靜”實周子之學脈也。

中者,當然之則而已矣。當然之則,非人人所能知之也。必先求知之,然後能守之。求而知之者,智識問題;既知之,又求行之,則行為問題也。周子為理學開山,但發明其理於修為之方,尚未及詳,故注重於思。《通書》曰:“無思而無不通為聖人。不思則不能通微,不睿則不能無不通。是則無不通生於通微,通微生於思。是故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幾”是也。程朱格物窮理之說,蓋本諸此。

以上所言,皆淑身之術也。然一種新哲學之人生觀,固不當止於淑身,而必兼能淑世。故曰:“誌伊尹之所誌,學顏子之所學。”噫!周子之言,內外本末,亦可以謂之兼備矣哉!

周子之說,雖自成為一種哲學,然其源之出於道家,則似無可諱。黃晦木《太極圖辯》曰:“周子《太極圖》,創自河上公,乃方土修煉之術也。河上公本圖,名《無極圖》。魏伯陽得之,以著《參同契》。鍾離權得之,以授呂洞賓。洞賓後與陳圖南同隱華山,而以授陳。陳刻之華山石壁。陳又得《先天圖》於麻衣道者。(宋時有所謂《正易心法》者,托之麻衣道者,謂為希夷之學所自出,實則南宋時戴師愈之所偽也。見朱子書《麻衣心易後》《再跋麻衣易說後》。)皆以授種放。放以授穆修與僧壽涯。修以《先天圖》授李挺之,挺之以授邵天叟,天叟以授子堯夫。修以《無極圖》授周子。周子又得先天地之《偈》於壽涯。(晁公武謂周子師事鶴林寺僧壽涯,得其“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之偈。劉靜修《記太極圖說後》曰:“或謂周子與胡宿、邵古,同事潤州一浮屠,而傳其《易書》。”所謂潤州浮屠,即壽涯也。)其圖自下而上,以明逆則成丹之法。其重在水火。火性炎上,逆之使下,則火不熛烈,惟溫養而和燠。水性潤下,逆之使上,則水不卑湮,惟滋養而光澤。滋養之至,接續而不已;溫養之至,堅固而不敗。其最下圈名為玄牝之門。玄牝即穀神。牝者,竅也;穀者,虛也。指人身命門,兩腎空隙之處,氣之所由生,是為祖氣。凡人五官百骸之運用知覺,皆根於此。於是提其祖氣,上升為稍上一圈,名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有形之精,化為微芒之氣;煉依希呼吸之氣,化為出有入無之神;使貫徹於五藏六府,而為中層之左木火、右金水、中土相聯絡之一圈,名為五氣朝元。行之而得也,則水火**而為孕。又其上中分黑白而相間雜之一圈,名為取坎填離,乃成聖胎。又使複還於無始,而為最上之一圈,名為煉神還虛,複歸無極,而功用至矣。周子得此圖,而顛倒其序,更易其名,附於《大易》,以為儒者之秘傳。蓋方士之訣,在逆而成丹,故從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順而生人,故從上而下。太虛無有,有必本無,乃更最上圈煉神還虛,複歸無極之名曰無極而太極。太虛之中,脈絡分辨,指之為理,乃更其次圈取坎填離之名曰陽動陰靜。氣生於理,名為氣質之性,乃更第三圈五氣朝元之名曰五行各一性。理氣既具,而形質呈,得其全者、靈者為人,人有男女,乃更第四圈煉精化氣,煉氣化神之名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得其偏者、蠢者為萬物,乃更下圈玄牝之名曰萬物化生。”案《參同契》有《水火匡廓》及《三五至精》兩圖,即周子《太極圖》之第二、第三圈也。胡朏明《易圖明辨》曰:“唐《真玄妙精品》有《太極先天圖》,合三輪五行為一,而以三輪中一〇,五行下一〇為太極。又加以陰靜陽動,男女萬物之象,凡四大〇。陰靜在三輪之上,陽動在三輪之下。(三輪左離右坎,水火既濟之象。二〇上陰下陽,天地交泰之象。《鼎器歌》雲:“陰在上,陽在奔,即此義也。”)男女萬物,皆在五行之下。與宋紹興甲寅朱震在經筵所進周子《太極圖》正同。今《性理大全》所載,以三輪之左為陽動,右為陰靜,而虛其上下二〇,以為大極,乃後人所改,非其舊也。”其說與晦木,又有異同。蓋在道家,此圖亦非一本也。然《太極圖》之源出道家,則無疑矣。然此不過借用其圖,其用意則固大異也。

朱、陸無極、太極之辯,亦為理學家一重公案。案此說似陸子誤也。《通書》與《太極圖說》,實相貫通,已如前說。而梭山謂“《太極圖說》與《通書》不類,疑非周子所為;否則其學未成時作,又或傳他人之文,後人不辨”似於周子之學,知之未審。象山謂“無極”二字,出《老子·知其雄章》。以引用二氏之言為罪案,此實宋儒習氣。理之不同者,雖措語相同,而不害其為異。理之不易者,凡古今中外,皆不能不從同。安得摭拾字麵,以為非難乎?(象山又謂“二程言論文字至多,亦未嚐一及無極字”。案即就字麵論,儒家用“無極”二字者,亦不但周子。黃百家曰:“柳子厚曰:‘無極之極’。邵康節曰:‘無極之前,陰含陽也。有極之後,陽分陰也。’是周子之前,已有無極之說。”)若謂“《係辭》言神無方矣,豈可言無神?言易無體矣,豈可言無易?”則《係辭》乃就宇宙自然之力,無乎不在言之。周子之言,則謂世界本體,無從追原其所自始。其所言者,固異物也。無極而太極,猶佛家言“無始以來”,言“法爾而有”耳。必責作《係辭傳》者,推原神與易所自始,彼亦隻得雲無從說起矣。安得拘泥字麵,而疑周子所謂“無極而太極”者,乃謂有生於無,落“斷空”之見哉?朱子曰:“無極而太極,猶曰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乃語勢當然,非謂別有一物也。”又曰:“無極二字,乃周子令後之學者,曉然見太極之妙,不屬有無,不落方體。”可謂得周子之意矣。故“無極而太極”之辯,實陸子誤會文義,以辭害意也。又陸子謂“一陰一陽,即是形而上者”;朱子則謂“一陰一陽,屬於形器。所以一陰一陽者,乃道理之所為”,亦為兩家一爭端。案此說兩家所見本同,而立言未明,遂生辯難。蓋陸子之意:以為人之所知,止於現象;現象之外,不得謂更有本體其物,為之統馭。朱子之意:謂現象之然,雖不必有使之然者;然自理論言之,有其然,即可謂有其所以然。固不妨假立一名,名之曰道,而以現象為形器。陸子疑朱子謂本體實有其物,立於現象之外,遂生辯難。若知朱子所謂道者,乃係就人之觀念,虛立一名,而非謂實有其物,則辯難可以無庸矣。陸子曰:“直以陰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陰一陽而已。先後,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闔辟,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裏,隱顯,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陰一陽哉?奇耦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朱子曰:“若以陰陽為形而上者,則形而下者,複是何物?熹則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為是器之理則道也。如是,則來書所謂始終、晦明、奇耦之屬,皆陰陽所為之形器。獨其所以為是器之理,乃為道耳。”此則謂現象之所以然,雖不可知,然自理論言之,不得不分為兩層:名其然曰器,名其所以然曰道也。此特立言之異,其意固不甚懸殊也。(朱陸辯論之辭甚多,除此節所舉兩端外,皆無甚關係,故今不之及。〇朱子論道與形器之說,須與其論理氣之說參看。〇又案太極、兩儀等,皆抽象之名,由人之觀念而立。後人或誤謂實有其物,遂生轇轕。許白雲曰:“太極,陰陽,五行之生,非如母之生子,而母子各具其形也。太極生陰陽,而太極即具陰陽之中;陰陽生五行,而太極、陰陽,又具五行之中,安能相離也?何不即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之言觀之乎?”其言最為明析。昔之講哲學者,不知有認識論,此太極、陰陽、理氣等說,所以轇轕不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