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之原01

理學者,佛學之反動,而亦兼采佛學之長,以調和中國之舊哲學與佛學者也。一種學術,必有其獨至之處,亦必有其流弊。流弊不可無以矯之,獨至之處,亦不容埋沒。故新興之學術,必能祛舊學術之流弊,而保其所長;謂為代興之新學術可,謂為改良之舊學術亦無不可也。凡百學術,新舊遞嬗之際皆然。佛學與理學,亦何獨不然。

又天下無突然而生之事物,新者之興,必有所資於舊。天下亦無真芻狗可棄之事物,一種學術,一時為人所厭棄,往往隔若幹年而又盛行焉。理學之於中國舊哲學則如是。中國舊有之哲學,蓋自神教時代,遞演遞進,至周、秦之際而極盛。兩漢、魏、晉,雖間有新思想,然其大體,固不越古代哲學之範圍。佛教興而中國哲學一時退處於無權,然其中固不乏獨至之處。宋學興,乃即以是為憑借,以與佛學相抗焉。故不知佛學之大要,不可以言宋學;不知中國古代哲學之大要,亦不可以言宋學也。

哲學有其質,亦有其緣。論其質,則世界哲學,無不從同;以人之所疑者同也。論其緣,則各民族所處之境,不能無異;所處之境異,斯其所以釋其疑者,亦自異矣。此世界各國之哲學,所以畢同畢異也。明乎此,乃可據見在哲學之條理,以求中國古代之哲學。

哲學之根本雲何?曰:宇宙觀、人生觀是已。人生而莫不求知;求知,則凡可知之物,莫不欲盡明其底蘊。人生而莫不求善;求善,則我之所執以為我者,必求措諸至當之地而始安。夫宇宙者,萬物之總括也;明乎宇宙,則於事物無不明。我者,宇宙中之一物也;明乎宇宙之蘊,則我之所以自處者,不蘄得其道,而自無不得其道矣。此宇宙觀與人生觀,所以二而實一,而各國哲學,莫不始於宇宙論也。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顧古之人,不知其不可知也。不知其不可知,而其事又卒不可知,古之人果何以釋此疑哉?曰:不知彼者視諸此。由近以推遠,即小以見大,此人類求知之恒蹊。哲學之初,亦若是則已矣。

物必有其所由來,欲明其物者,必先知其所由來,此不易之理也。芸芸萬物,果孰從而知其所由來哉?古之人則本諸身以為推。見夫生物之生,必由牝牡之合也,則以為一切物亦若是而已矣。所謂“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也(《禮記·郊特牲》)。於是陰陽為萬有之本之義立焉。是為哲學之第一步。(古代哲學,殆無不自男女構精,推想而出者。易之一——二畫,疑即象男**。《老子》曰:“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所欲,大者宜為下。”尤皆以男女之事為喻也。哲學之初,雜以男女生殖之說,不獨中國為然。實由古人所欲推求,首在萬物之所由來也。)

顧既求所謂原因,則必得其唯一者。求萬物之所由來,而得陰陽二元,非人智之所能甘也,則必進而求之。進而求之,而唯一之境,實非人所能知,則不得不出以假設,以為陰陽之前,實有一為陰陽之所自出者,是為兩儀所從生之太極。是為哲學之第二步。

哲學者,所以解釋一切現象者也。不能解釋一切現象,不足以為哲學。既有哲學,則必對一切現象,力求有以解釋之。故哲學以解釋事物而興,亦以解釋事物而生變遷。有陰陽二者,足以釋天地之相對矣,足以釋日月之代明矣;然時則有四,何以釋之?於是分陰陽為大少,而有所謂四象。人之前後左右,其方向亦為四,以四象配之足矣。加以身之所處則為五,更加首之所戴則為六,四正加以四隅則為八,八加中央為九,九之周圍為十二,又何以說之?於是有以四時分配四方,更加中央為五帝,加昊天上帝為六帝:五帝分主四時化育,而昊天上帝,則無所事事之說出焉。有上帝周行八方,而還息乎中央,所謂大一行九宮之說出焉。九宮之周圍為十二,恰與一年十二月之數相當;於是天子之治天下,十二月各有其當行之政,謂其本乎天意也。(五帝六天,說出緯候。謂“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亦熛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中央黃帝含樞紐,則寄王四時”。以四時化育,亦須土也。更加昊天上帝耀魄寶,則為六帝。昊天上帝為最尊之天神,餘五帝則分主化育之功者也。大一行九宮,說出《乾鑿度》。《鄭注》曰:“大一者,北辰神名。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於中央。中央者,北辰之所居,故謂之九宮。天數大分,以陽出,以陰入。陽起於子,陰起於午。是以大一下行九宮,從坎宮始。自此而從於坤宮。自此而從於震宮。自此而從於巽宮。所行半矣,還息於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從於乾宮。又自此而從於兌宮。又自此而從於艮宮。又自此而從於離宮。行則周矣,上遊息於大一之星,而反紫宮。行起從坎宮始,終於離宮也。”案此所謂大一者,即昊天上帝耀魄寶也。古說天有九野,故地有九州。明堂亦有九室,王者居之,以出政令,蓋象昊天上帝也。五官之設,則所以象五方帝也。昊天上帝,無所事事,故古代君德,亦貴無為。無為非無所事事,乃複起之義,其初蓋正謂無所事事耳。古代神教,最尊天象,故舉四時八方等說,一一以此貫之也。〇天有九野,見《淮南子·天文訓》。)凡此者,皆舉錯雜之現象,一一以哲學釋之,且穿貫諸說為一說者也。此為哲學之第三步。

自物質言之,則因天有四時,而萬物皆生於土,乃分物質為五行。五行之生,以微著為次,此所以說萬物之生成。(《尚書·洪範正義》:“萬物成形,以微著為漸。五行先後,亦以微著為次。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也。”)又有相生相勝之說,則所以說萬物之迭成迭毀者也。(蕭吉《五行大義》:“木生火者,木性溫暖,伏其中,鑽灼而出。火生土者,火熱,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金居石,依山津潤而生;聯土成山必生石,故生金。金生水者,少陰之氣,溫潤流澤;銷金亦為水。水生木者,水潤而能生。”《白虎通·五行篇》:“天地之性:眾勝寡,故水勝火也;精勝堅,故火勝金;剛勝柔,故金勝木;專勝散,故木勝土;實勝虛,故土勝水也。”案此篇於萬物之成毀,無不以五行生勝釋之。其說雖不足信,然在當時,實能遍釋一切現象,且頗有條理統係也。)

萬物之迭成迭毀,自淺者視之,則以為成者自無而出有,毀者自有而之無而已。稍深思之,則知宇宙間物,隻有所謂變化,更無所謂有無。質力不滅之理,固不必待科學為證,即據理推測,亦未嚐不可得之也。既知宇宙間隻有變化,更無有無,則不得不以萬物之原質為一。萬物之原質,古人名之曰氣。“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化為臭腐”,皆此氣之變化也。(《莊子·知北遊》:“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生則死。臭腐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臭腐,通天下一氣耳。”)於是萬物之原因,乃不在其何以有,而在其何以變。(此時已知有無之不可知矣。《列子·湯問》:“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安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言此義最明。)世界質力之變化,非人之所能知也。即其變而名之,則曰動而已矣。於是世界之真原因,乃成為一種動力。《易·大傳》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易與《春秋》皆首元。元即動力也。《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春秋繁露·重政篇》曰:“元猶原也。元者,萬物之本,在乎天地之間。”《乾鑿度》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混沌。混沌者,言萬物相混沌而未相離也。”皆以一種動力,為宇宙之源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又曰:“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皆指此而言之也。(穀者,空虛之義。神者,動力之謂。不死,言其不息。玄者,深遠之義。牝者,物之所由生。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言天地由此而生也。綿綿若存言其力之不可見。用之不勤,仍言其不息也。)是為哲學之第四步。

宇宙之間,既無所謂有無,則尋常所謂有無之見破。尋常所謂有無之見破,則所謂無者,其實皆有。其實皆有,而又明見為無,則所謂有無者,非真有無,乃人能認識與不能認識之別耳。同一氣也,何以或為人所能認識?或為人所不能認識?以其氣有疏密故也。密則為人所能識,疏則非人所能識矣。故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精者,物質凝集緊密之謂。《公羊》莊十年:“觕者曰侵,精者曰伐。”《注》:“觕,粗也;精,猶密也。”《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真闐同訓。《管子·內業》:“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為河嶽,上為列星。”即“精氣為物”之說。又曰:“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則“遊魂為變”之說也。遊訓遊散,見韓康伯《注》。)古人說死生之故,恒以是言之。(人所識謂之明,所不識謂之幽,有幽明而無死生也。後來言此理者,張橫渠最明。)

既以宇宙萬物,為一氣所成,陰陽二元之說,其自此遂廢乎?曰:不然。陰陽之說,與一氣之說,相成而不相破者也。自其本質言之曰一氣,自其鼓**言之曰陰陽。蓋變動之象,為人所能識者,不外乎相迎相距。一迎一距,以理言,固可謂為同體而異用;以象論,夫固見其判然而不同。既已判然不同,即可立陰陽二名以命之矣。職是故,古人即所謂一氣者,而判之為輕清重濁二端。“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列子·天瑞篇》)物之輕浮而上升者,皆天類也。其重濁而下降者,皆地類也。(《易·文言》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天地之氣,初非各不相涉,而且彼此相求。春融和,夏炎暑,則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秋肅殺,冬閉塞,則曰“天地不通”。(《禮記·月令》)自男女雌雄牝牡之相求,以至於日月之運行,寒暑之迭代,無不可以是釋之。陰陽二元之說,與宇宙原質為一氣之說,不惟不相背,且相得益彰、相待而成矣。是為哲學之第五步。

宇宙一切現象,既莫非氣之所成;而其所由然,又皆一氣之自為鼓**,而非有物焉以為之主。(《莊子》所謂“吹萬不同,使其自己,成其自取,怒者其誰”也。)則其說,已成今所謂泛神論。泛神論者,世界之本體即神。於其浩無邊際,而見其偉大焉;於其更無起訖,而見其不息焉;於其變化無方,而仍有其不易之則,而見其不測與有秩序焉。泛神論之所謂神,較之一神論、多神論之所謂神,固覺其確實而可信;亦正因其確實可信,而彌覺其大也。故中國古籍,於神之一字,皆極其歎美。(《易·大傳》曰:“神無方而易無體。”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言彌淪乎宇宙之間者,惟有一神,更不能偏指一物以當之也。故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張橫渠說鬼神,亦深得古人之旨。)而如“至誠無息”等之所謂至誠,亦皆所以狀世界之本體者也。

通宇宙之間,既除一氣之外,更無餘物,則人亦自為此氣之所成,而為宇宙之一體。宇宙之一體,何以成為人?自宇宙言之謂之命,自人言之謂之性。(《大戴禮記·本命篇》)宇宙間一切,各有其不易之則。人為宇宙之一體,自亦有其當循之道,故人貴盡性。抑人既為宇宙之一體,非盡明乎宇宙之理,固無從知自處之方;苟真明乎自處之方,則於宇宙之理,已無不貫矣。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又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易·說卦傳》)我者,宇宙之一體;萬物亦宇宙之一體。萬物與我,既同為宇宙之一體,則明乎處我之道者,亦必明乎處物之道。故曰:“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中庸》。《荀子·天論》:“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亦此義。所謂治,乃盡性後之辦法也。)此所謂天人合一。至此,則人與自然,冥合無間,而推論之能事極,而力行之意蘊,亦盡於此矣。此為哲學之第六步。

中國古代之道德倫理,無一不本於法自然者。以全宇宙皆一氣所成也,故我與天地萬物,可以為一體。(惠施之說,見《莊子·天下篇》。一體,即融合無間之謂;與上文所用一體字異義。上文所用一體,乃《孟子》“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之一體也。)以全宇宙之動**不已也,故有自強不息之義。夫合全宇宙而為一動,則雖謂其動即其靜可也,故動靜交相資。以其變化不居,而仍有其一定之則也,故有變易、不易、易簡三義,乃盡《易》之蘊。(《周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天以爛明,日月星辰,布設張列,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澹泊不失。變易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義。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鄭玄依此作《易讚》及《易論》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案此《易》之大義也。自然現象從差別中見其平等,亦從平等中見其差別。從平等中見其差別,則所謂易也;從差別中見其平等,則所謂不易也。所謂易簡者,謂極錯雜之現象,統馭於極簡單之原理;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亙古如斯,從不差忒也。)以時時變動不居也,故賤執一而貴中庸。(以幾何學之理譬之,世界猶體,至當不易之道為點。至當不易之道,必有一點,而亦僅有一點,此即《中庸》之所謂中庸也。使世界靜止,則此點恒常,擇而執之,初非難事。惟世界變易無一息之停,故此點所在,亦無一息而不變動。擇而執之,斯為難矣。孔子所以歎“中庸不可能”也。)以萬物之動,各有其軌道而不相亂也,故各當其位,為治之至。(《易》之道,莫貴乎當位。《禮運》曰:“物大積焉而不蘊,並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即所謂各當其位也。大學之道,極於平天下。平天下之義,《荀子·榮辱篇》說之,曰:“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亦不過各當其位而已。法家之明分職,義亦如此。)以自古迄今,一線相承也,故有正本、慎始、謹小、慎微之義;而“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言道德者最重動機焉。以世界本為一體,彼之於此,無一息不相幹也,故成己可以成物,正人必先正己;而反求諸己,則一心又為一身之本焉。(宋儒治心之學,古人有先發之者。《莊子·天道篇》曰:“萬物無足以撓其心者,故靜。心靜,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荀子·天論》曰:“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性。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解蔽》曰:“治之要,在於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虛一而靜。”皆與宋儒所言,無以異也。)以天尊地卑,各有定位,故有君貴臣賤、重男輕女之義。以孤陽不生,獨陰不長,故雖重男抑女,而陰陽仍有平等之義焉。以春夏秋冬,周而複始,認一切現象,皆為循環,故有禍福倚伏、持盈保泰之義,又有“天不變,道亦不變”之說焉。抑且萬事萬物,皆出陰陽二元,故有彼必有此,既貴仁又貴義,既重體亦重樂,一切承認異己者之並立,而不趨極端焉。此等要義,悉數難終。蓋國人今日之思想,溯其源,無不與古代哲學相貫通者。哲學思想之初起,雖由一二哲人;而其昌大,則擴為全社會之思想。(亦可雲,此種思想,在此環境中,最為適宜,故全社會人胥具之;而哲人,則其研究之尤透徹者也。)雖屢與異族接觸,而其根底曾未搖動。甚矣,國性之入人深也。

以上所述,為古代普通思想。又有所謂數術家者,則其思想,頗近於唯物派。案《漢誌·諸子略》之陰陽家,出於羲、和之官。數術六家,亦雲出於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二者蓋同出一源,而一陳其事,一言其義也。數術六家,天文、曆譜、五行、蓍龜、雜占,皆近迷信。(天文、曆譜,本無所謂迷信;然古人於此,恒雜以占驗之術。《漢誌》謂“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凶之象”;曆譜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凶厄之患,吉隆之喜”是也。天文家有《圖書秘記》十七篇,蓋即讖之所本也。)惟形法一家,《漢誌》述其學曰:“大舉九州之執,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其思想最於惟物派為近。(此等思想,後世亦非無之,特不盛耳。如王仲任即其一也,細讀《論衡》自見。中國各種迷信之術,惟相法較為通人所信。《荀子》已有《非相篇》。其後《論衡》《潛夫論》《申鑒》,於相學皆不全然排斥。亦以相法根據人之形體,究有所依據也。此亦據骨法之度數,以求責賤吉凶之理。)形法家之所謂數者,蓋物質自然必至之符。形法家以為萬物之變化,皆可求諸此;而不認有官體所不能感覺之原因。故曰:“非有鬼神”。(古人以萬有之原質為氣,而氣又分輕清、重濁二者。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人則兼備此二氣,所謂“衝和氣者為人”也。物亦然,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也。人之死也,輕清之氣歸於天,重濁之氣歸於地。所謂“體魄則降,和氣在上”;所謂“骨肉歸複於土,魂氣則無不之”;所謂“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群蒿淒愴”也。此為普通思想。形法家之所持,為無鬼論。)《漢誌》則不以其說為然,故駁之曰:“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者。”《漢誌》之所謂形,蓋即《易·大傳》“精氣為物”之物;其所謂氣,蓋即“遊魂為變”之魂,而亦即形法家所謂“鬼神”。《漢誌》蓋亦如普通之見,以萬物之原質(氣),時而有形可見,時而無形可見。(精氣變為遊魂,遊魂複為精氣,所謂“相首尾”也。)故於形法家之說,加以詰難也。形法家之思想,而實如此,在諸學派中,實最與今所謂科學者相近;而顧與天文、曆譜、五行、蓍龜、雜占等迷信之術,同列一略,其故何哉?豈校讎者之無識與?非也。天文、曆譜、五行、蓍龜、雜占,並非必迷信之術。非必迷信之術,而其後卒入於迷信者,蓋時勢為之也。何也?夫“理事不違”,欲明一理者,不得不遍究萬事,其說然矣。然事物之紛紜,卒非人所能盡究。於是不得不即已經研究之事,姑定為一理,而執之以推其餘。(宇宙之廣大悠久,實非人之所能知。乃有欲即其已知,以推其未知者。《史記》述鄒衍之學謂其“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以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祥製度,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穀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所用者即此術也。《太玄》為揚雄最得意之作。其書起冬,迄大雪之末,備詳一年之變遷。亦以宇宙久大,不可得而知,以為宇宙一期之變遷,必與一年之變遷相類,乃欲據此以測彼耳。邵子之元會運世,亦此思想也。)此蓋凡研究學術者所不能免,其法亦不得為誤。其所以致誤者,則以其所據之事,有確有不確;其所推得之理,遂有正有不正耳。數術六家,蓋皆欲即天然之現象,以研究其理者。其所根據之現象,有全然不確者,如蓍龜及雜占是也。有所根據之現象雖確,而其研究所得則不確者,如天文、曆譜、五行、形法諸家是也。接於人之現象,大概可分為自然現象、社會現象二者。欲求宇宙之真理,二者固不可遺其一。中國學問,向來偏於社會現象,而缺於自然現象;其有據自然現象以研究哲理者,則古代之數術家,其先河也。後世之數術家,其思想亦不外此。(學問不能前無所承。中國研究自然現象者,惟有數術家。故少數喜研究自然現象之人,不期而入於此派。)

以上論中國古代之哲學竟,以下請略論佛教之哲學。

哲學有其質,亦有其緣。以質言,則世界各國,無不從同;以緣言,則各民族因處境之不同,其所從言之者,遂不能無異。前已言之。中國哲學與印度哲學之異同,其理亦不外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