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今之人有恒言曰“宇宙觀”,又曰“人生觀”,其實二者本係一事。何則?人者宇宙間之一物,明乎宇宙之理,則人之所以自處者,自得其道矣。
哲學非絕人之事也。凡人所為,亦皆有其所以然之故,即哲學之端也。雖然,此特隨事應付耳。若深思之,則我之所以處此,與此事之究須措置與否,乃皆有可疑。(如饑而食,特應付事物耳。見在之飲食,是否相宜?食而生,不食而死,孰為真是?凡飲食者,未有能言之者也。一一窮究之,即成哲學矣。)恒人為眼前事物所困,隨事應付且不暇,更何暇遊心於高遠?然一社會中,必有處境寬閑,能遊心於遠者;又必有因性之所近,遇事輒喜思索者。乃取恒人所不暇深思,及其困於智力、不能深思之端,而一一深思之,而哲學於是乎起矣。
然則哲學非隨事應付之謂也。隨事應付,恒人本自能之。所有待於哲學者,則窮究宇宙之理,以定目前應付之法耳。(以非窮究到底,則目前應付之法,無從證為真是也。)然則哲學者,窮究宇宙之理,以明立身處世之法者也。故真可稱為哲學家者,其宇宙觀及人生觀,必有以異於恒人;而不然者,則不足稱為哲學家。有一種新哲學興,必能改變舊哲學之宇宙觀及人生觀;而不然者,則不足稱為新哲學。
吾國哲學,有三大變:邃古之世,本有一種幽深玄遠之哲學,與神教相混,為後來諸子百家所同本。諸子之學,非不高深;然特將古代之哲學,推衍之於各方麵,其宇宙觀及人生觀,初未有所改變也。西漢、魏、晉諸儒,不過發揮先秦諸子之學,更無論矣。此一時期也。佛教東來,其宇宙觀及人生觀,實有與吾國異者。吾國人受其感化,而其宇宙觀、人生觀,亦為之一變。此又一時期也。佛學既敝,理學以興。雖亦兼采佛學之長,然其大體,固欲恢複吾國古代之哲學,以拯佛學末流之弊。宋學之中,朱、陸不同。有明之學,陽明、甘泉諸家,亦複互異。然此僅其修為之法,小有乖違;以言乎其宇宙觀、人生觀,則固大致相同也。此又一時期也。此等大概之遷變,今之人類能言之。然其所以然之故,及其同異之真,則能詳悉言之者甚鮮。茲編略述宋明哲學,即所謂理學者之真相,及其與他時代之不同,並其所以然之故。千金敞帚,雖或實燕石而不自知;然大輅椎輪,先河後海,郢書燕說,世固有其物不足貴,而其功不必薄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