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可你隻是在那兒伺候人家。”我說。

“沒錯,不過那種感覺還真是棒!”

從這件事上,我悟出了一個道理:永遠都不要同情侍者。有時候,你坐在一家餐廳吃飯,打烊時間早過去了半個小時,可你還在猛吃猛喝。這時候,你肯定會覺得身旁的侍者在鄙視你。其實不然,他看你的時候心裏並沒有這麽想:“這個鄉巴佬可真能吃啊!”他想的是:“有一天,我有錢了,也要像這個人一樣胡吃海喝。”他在想象一種快樂,這快樂他完全理解,並羨慕得不得了。侍者當中很少有人會成為社會主義者,侍者沒有自己的工會。他們寧願每天工作12個小時,在有些咖啡館,侍者每天的工作時間竟然達到了15個小時,而且還沒有休息日,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他們才沒時間組建工會。他們都是勢利小人,覺得這種伺候人的事挺適合他們。

洗碗工對自己的看法也不同。這種工作沒什麽盼頭兒,看不到任何希望,隻是累,也沒什麽技巧可言。這種活兒隻有女人才願意幹,而且還得是壯實的女人。這份工作需要他們忙個不停,能忍受得了長時間的工作和汙濁的工作環境。他們無法逃離這種生活,因為光靠那點兒薪水,一分錢也攢不下,而一周60法郎到80法郎的薪水讓他們沒有富餘的錢去幹別的。他們最大的希望就是找一份守夜人或者廁所管理員這類輕鬆些的工作。

洗碗工盡管身份低,可也有一種自豪感。不論有多少活兒都能對付,這就是賣苦力的人值得驕傲的地方。從這個層麵上講,他們像牛一樣,一直幹,一直幹,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可能就是他們所能獲得的唯一美德。每個賣苦力的人都希望人家稱他為“有辦法的人”。這種人不管交給自己的事有多難也能想辦法完成。X酒店就有這麽一個“有辦法的人”,這人是從德國來的,沒有能難住他的事。一天晚上,來了位英國勳爵,非要吃桃子,可剛好酒店裏的桃子用完了。這時候已經快半夜了,店鋪馬上就要關門。這個德國人聽聞此事,隻是很輕鬆地說了一句:“把這事交給我吧。”然後就出去了。10分鍾以後,他拿著四個桃子回來了。原來,這家夥偷偷溜進附近的一家餐館,從人家那裏偷來了四個桃子。“有辦法的人”就是這麽幹的。那位勳爵吃高興了,光這四個桃子就給了80法郎,算下來,每個20法郎,這桃子可真夠貴的。

咖啡廳主管馬裏昂就有這種賣苦力的人的心態。他整天想的就是幹活兒,還用話激你,讓你多給他找活兒幹,越多越好。他在地下室幹了14年。“這活兒一點兒都不難。”當有人抱怨時,他總這麽說。你還會經常聽到女洗碗工這麽說:“我一點兒也不累。”這口氣就好像她們是當兵的,而不是女洗碗工一樣。

所以說酒店裏的人都有自豪感,活兒來了,我們協同作戰,把活兒幹完。不同部門間經常爭吵,也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每個人都緊緊抓住自己的特權,監督別人不要偷懶或者偷東西。

這是酒店工作好的一麵。酒店相當於一台巨大而複雜的機器,在人手不算充裕的時候還能持續運轉,靠的就是每個人的工作內容都是那麽明確,工作態度又是那麽認真。不過,這麽做有一個缺點:顧客不會為員工做的某些不必要的工作埋單。眾所周知,顧客花錢,買的是良好的服務;同樣,員工拿薪水、小費,靠的是幹活兒和為顧客提供良好的服務。這樣一來就導致了一個結果:盡管酒店的準時堪稱奇跡,但在一些很重要的方麵,酒店做得比那些最不講究的私人住宅還要惡劣。

拿清潔工作來說吧。走進X酒店餐廳,那肮髒的一幕簡直令人作嘔。咖啡廳各個黑暗的角落裏積滿穢物,很多年都沒有清理過。裝麵包的盒子上蟑螂為患。有一回,我向馬裏昂提議,弄點兒藥殺殺這些害蟲。可馬裏昂卻說:“為什麽要殺死這些可憐的小家夥兒呢?”聽那語氣還有點兒責備我的意思。我想先洗洗手再去碰黃油,別人也笑我。不過有的地方我們倒是收拾得挺幹淨,比如桌子和銅質餐具,我們會定期擦拭,原因就是我們覺得這是工作的一部分,上麵有吩咐,不過沒人要求我們做到真正的幹淨。我們隻是在履行我們的義務,而我們的首要義務就是準時,我們沒那麽多時間,所以就隻能髒著了。

廚房裏更髒。拿一碗湯來說吧,要是廚子自己不喝,他就真的敢在裏麵啐痰。我可不是在打比方,我說的可都是事實。廚子是藝術家,可他的藝術不是潔淨。從某種程度上講,就因為他是個藝術家,所以才更髒,食物要想看上去好看,就得用一些肮髒的辦法。比方說,一塊牛排烤好了,端到廚師長跟前讓他檢驗,他拿這塊牛排時根本不用叉子。他先用幾根手指將牛排拎起來,然後“砰”的一聲將它扔下;隨即大拇指沿著盤子轉一圈,再放進嘴裏,嚐嚐肉湯味道如何;之後將牛排轉一圈,再伸出大拇指嚐嚐肉湯的味道;接著後退幾步,像一位藝術家賞鑒某幅畫作一樣凝視著那塊肉;然後帶著愛意用他那渾圓粉嫩的手指使勁兒擠壓那塊肉,塑造出一個形狀。這樣算下來,那天上午那塊牛排渾身上下得被他舔了100次。滿意了,他拽過一塊毛巾,把留在盤子上的手印兒擦掉,然後才遞給侍者。當然了,侍者也會將肮髒、油膩的手指(因為侍者總在用手指梳理滑膩的頭發)伸進肉湯裏。要是有人在巴黎的餐館裏為自己點的一盤肉多付了錢,比方說10法郎吧,那麽我們就能確定這盤肉肯定被人用手指插過了。而在非常廉價的小餐館裏,情況就不一樣了。在那兒,吃的東西用不著這麽費事,一盤菜出鍋之後,直接被放進盤子裏,就少了用手指揉啊、插啊、摸啊這道工序。大體上可以這麽說,一個人吃的菜越貴,他吃的臭汗和唾沫就越多。

酒店或者餐館裏頭,菜要上得及時,還要做得漂亮,髒一點兒也就很自然了。夥計們都忙著準備菜,也就忘了這菜其實是給人吃的。對他們來說,飯菜就是“命令”,這就好比一個身患癌症快要死的人在醫生眼裏隻不過是個“事件”一樣。比方說,有個顧客點了一份烤麵包片,一個在地下室裏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服務員就得趕緊準備。他怎麽可能還會這麽想:“這麵包是要吃的,我得把它弄得可口點兒?”他隻知道看上去是那麽回事就行了,並且要在三分鍾之內做好。大顆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滾下,落在麵包上。他為什麽要擔心?說不定過一會兒,這塊麵包就會掉在地板上肮髒的鋸末裏。為什麽還要費力再烤一塊呢?把粘在上麵的鋸末擦掉就行了,這樣要快得多。上樓的時候,麵包又掉了,黃油從側麵流了出來,再抹一下就可以啦!以此類推,別的事也都是這麽幹的。X酒店隻有老板和員工吃的東西是幹淨的。有一則箴言常被員工掛在嘴上:“把老板吃的東西弄幹淨就行了,至於顧客的,差不多就行了!”餐廳裏的各個角落,穢物腐爛著,一條隱秘而肮髒的脈絡由此而生,它就像人體內的腸子一樣,貫穿了整座豪華大酒店。

除了髒以外,當老板的還絞盡腦汁欺騙顧客。一般來說,做菜選用的食材都是非常差勁的,可廚子有辦法把菜做得漂漂亮亮的。肉最常見了,至於那些蔬菜,稍微講究點的家庭主婦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品質就那麽差。奶油都是用牛奶稀釋過的,而且是長期這麽幹。茶和咖啡選的也是劣等的,果醬也是用很多種不貼牌的罐裝果醬合成的。據伯裏斯說,那些稍微廉價些的紅酒都是用普通酒裝的瓶。酒店裏有個規矩,員工弄壞的東西都得賠,這樣一來,那些毀壞的東西就很少被扔掉了。有一回,三樓的一個侍者盤子沒端穩當,裏頭盛著的一隻烤雞掉在了電梯豎井裏。更倒黴的是,這隻烤雞竟掉進了一堆含有爛麵包、廢紙等髒東西的垃圾裏頭。我們隻是用一塊布稍微擦了擦就端上去了。樓上那些一次性的桌布從來沒有洗過,蘸蘸水,拿出來,熨一下,就又鋪上去了,這種事做得真肮髒。老板對顧客小氣,對員工同樣小氣。比方說,偌大的一個酒店員工廁所裏連刷子和抽水馬桶都沒有,要想大便隻能用一把掃帚和一塊紙板對付了。員工廁所簡直跟中亞有些國家的有一拚。除了那個用來刷盤子的洗滌槽外,員工連個洗手的地方都沒有。

盡管這樣,X酒店卻是巴黎12家消費最昂貴的酒店中的一家,顧客的花費讓人吃驚。在這兒,普通間住一晚的費用是200法郎,還不包括早餐。酒和香煙都是老板批發來的,比外麵商店賣的剛好貴一倍。要是來了一個有頭有臉的顧客或者是一個百萬富翁,他的花費自然就要上漲。一天早晨,四樓來了一個美國顧客,早餐隻點了鹽和熱水。華倫提一看火了。“上帝!”他喊道,“我那10%的提成怎麽辦?一杯鹽水的10%能有多少!”結果,他給人家這頓早飯開出了25法郎的賬單,那個顧客連屁也沒放一個就乖乖把賬付了。

據伯裏斯說,這樣的事在巴黎的各個酒店裏都有,至少在那些豪華的大酒店裏有。但我覺得X酒店的顧客最好騙,因為他們大都是美國人,說的都是英語,不是法語,似乎對什麽才是好的食物一竅不通。他們隻是用令人作嘔的美國麥片把肚子填滿,喝茶的時候還要就著橘子醬,晚飯後還要喝一杯苦艾酒,花100法郎點一隻嫩雞,然後泡在伍斯特醬裏吃。有個從匹茲堡來的顧客,每天吃晚飯時都在他的臥室裏吃葡萄幹、煎雞蛋和椰子果。對這種人來說,也許受騙不受騙的就無所謂了。

顯靈的“聖華斯”

我在X酒店聽說過很多奇怪的故事。有癮君子的故事,有經常光顧酒店的老浪**哥兒找漂亮的年輕侍者鬼混的故事,還有關於偷盜和敲詐勒索的故事。馬裏昂跟我說起過在他以前幹過的一家酒店裏,有個打掃衛生的女仆從一位美國女士那裏偷了一枚無價的鑽石戒指。有好長一段時間,員工下班回家前都得挨個兒搜身,有兩個偵探還把酒店從上到下徹底搜查了一遍,結果並沒找到那枚戒指。原來這個女仆在一家麵包房有個情人,這家夥烤麵包的時候把那枚戒指裹進了一個麵包卷裏,怪不得找不到呢。

有一回,不忙的時候,華倫提跟我講了一件他親身經曆的事。

“夥計,在酒店裏幹是挺不錯的,不過要是丟了工作可就糟糕透了。我想你應該知道餓肚子是個什麽滋味,不然的話,你就用不著在這兒刷盤子了。這麽說吧,我不是一個洗碗工,我是一個侍者,我曾經一連五天一頓飯也沒吃。一連五天連一丁點兒麵包屑也沒吃——哦,上帝啊!

“實話跟你說吧,那五天可真是糟透了。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是我提前付了房租。當時我在拉丁區聖華斯路的一家廉價而肮髒的小旅館裏住。那小旅館的名字叫蘇珊·梅,是以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一個很有名的婊子的名字命名的。你知道的,就連酒店老板招人的時候常去的咖啡廳我都去不了,我連買一杯咖啡的錢也沒有。我能做的隻是每天躺在**,讓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瞪著大眼看天花板上的那些臭蟲跑來跑去。實話跟你說吧,那種日子我再也不想過了。

“到了第五天下午,我快瘋了,至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是那樣。我屋裏牆上掛著一幅畫兒,那是一個女人的頭像,都褪色了。我覺得很奇怪,咦,這女人到底是誰?過了一個小時,我弄明白了,那畫中人肯定是這個地方的守護神——聖華斯修女。以前我從未留意過這樣的東西,但現在我躺在**盯著畫看,突然一個異乎尋常的想法進入了我的大腦。

“夥計,當時我心裏是這麽想的:‘要是這種局麵再持續下去,你必死無疑。你得做點兒什麽。為什麽不向聖華斯祈禱祈禱呢?跪下,求她借你一點兒錢。話說回來,這也不會有什麽損失。試試吧!’

“夥計,我這麽幹有點兒瘋狂,是不是?人在快餓死的時候是什麽都願意幹的。就像我剛才說的,幹這事也沒什麽損失。我下了床,開始祈禱。我的祈禱文是這樣的:

“‘親愛的聖華斯,要是你存在,那就求你借給我一點兒錢。我不多要,夠我買幾塊麵包、一瓶酒的就行了,好讓我恢複體力。三四法郎就行了。聖華斯,要是你這次幫我的話,你不知道我心裏會有多麽感激你。你放心,要是你能借我點兒錢的話,我馬上就下樓去街上的教堂為你點燃一支蠟燭。阿門。’

“我為什麽要提蠟燭的事呢?因為我聽說聖徒都願意讓別人為他們點上一支蠟燭以表示對他們的尊敬。當然了,我說這話的時候是認真的。但我是個無神論者,覺得這一套沒什麽用。

“這麽說吧,我又上了床。五分鍾後,我聽到有人敲門。原來是那個叫瑪麗婭的鄉下胖姑娘,她也在我們旅館住。她是個愚蠢的姑娘,可人不錯,我是不介意她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的。

“一看到我這個樣子,她馬上大喊大叫起來:‘天哪!你這是怎麽了?怎麽這個時候你還在**躺著?我的老天!你看上去像一具幹屍!’

“我很可能看上去真是那個樣子。我已經有五天沒吃東西了。大部分時間我都躺在**。我隻在三天前洗過一次臉,刮過一次胡子。我的屋子跟豬圈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