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個禮拜中有四天我都是這麽過的,剩下的那兩天,一天比這個好些,一天比這個糟些。過了一個禮拜這樣的日子,我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了。那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每逢這個時候,我們酒店的人往往一頭紮進酒館裏喝個大醉,因為第二天不用上班,我也常跟他們在一起喝。我們往往喝到淩晨兩點,然後醉醺醺地躺在**,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下午五點半,我突然被叫醒了。睜眼一看,床邊站著酒店晚上看門的那個人,原來酒店領班派他來叫我。他把我的被子撩開,使勁兒搖晃我。
“快起來!”他說,“你真的喝醉了嗎?沒關係,酒店正缺人手。今天你得加班。”
“我幹嗎要去?”我抗議道,“我今天休息。”
“休息?沒這回事!快起來!趕緊去上班!”
我起了床,出去了,我覺得自己的背快斷了,腦子裏塞滿了火熱的爐渣。我覺得我幹不了一天了。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隻在地下室裏幹了一個鍾頭,我就完全恢複過來了。似乎在這種悶熱的地下室裏,就像洗土耳其浴那樣,能讓汗水順著身體嘩嘩直淌,我很快便醒了酒。幹洗碗工的都知道這個,喝醉了,要是有活兒等著幹,就靠這個醒酒。喝幾誇脫的酒,然後趁酒精還沒有傷害你就來這裏流汗,這也算是對洗碗工的一種補償。
最快樂的時光與最糟糕的日子
迄今為止,我在X酒店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四樓為那個侍者幫忙。我們在一間小餐具室工作,旁邊有電梯通向咖啡廳。我受夠了地下室那種悶熱的折磨,這裏涼意十足,工作也比較人性化,主要是擦洗銀器和杯子。這個侍者叫華倫提,人很好,沒旁人在的時候,他總是平等對我,不過要是有旁人在場,他的態度就會變得粗暴些,因為自古以來就沒有洗碗工和侍者平起平坐的規矩。有時,趕上他哪天過爽了,還會給我5法郎的小費。華倫提今年24歲,長得很帥氣,可看模樣也就18歲,像多數的侍者一樣,他很會穿衣服,舉手投足間透露著優雅。穿上他那黑色的燕尾服,係上他那白色的領結,再加上他那張朝氣蓬勃的臉和柔滑的棕色頭發,簡直就像是一個伊頓公學的學生。不過他12歲那年就出來討生活了,經過多年的努力,才慢慢從一個貧民窟的孩子變成了一家大酒店的侍者。當初他偷偷穿過意大利邊界時,沒有護照,他推著一輛手推車在英國北方的大街上賣栗子,在倫敦因為沒有工作許可證被關進了監獄,一待就是50天。後來有個有錢的老女人在一家酒店把他誘奸了,並給了他一枚鑽石戒指,可沒過一會兒,這個老女人就向酒店管理人員告發,說戒指是他偷的,華倫提的經曆還真是坎坷。閑下來的時候,我們倆總站在電梯的豎井內吸煙,我很喜歡跟他說話。
在高級員工餐廳打掃衛生是我度過的最糟糕的日子。在那兒,我不用像在廚房那樣,清洗碗碟,而是清洗其他的餐具——銀器、刀叉和杯子,即使這樣,一天我也得工作13個小時,每天用爛的洗碗布就有三四十塊。在法國,清理餐具的方式早就過時了,這讓我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那些擱盤子的架子根本沒聽過,連肥皂片也沒有,有的隻是像糖蜜一樣的軟肥皂,巴黎的水質很硬,根本不起泡。我在一個肮髒而擁擠的狹小洞穴裏工作著,這裏既是餐具室也是碗碟洗滌室,一條通道直接通向餐廳。除了洗洗涮涮這種事,我還得給高級侍者端飯,在旁邊伺候他們。這些人大多傲慢無禮,讓我無法忍受,我隻能不停地握緊拳頭,才能讓自己保持基本的禮貌。平時,洗碗的是位女士,這幫侍者讓她的生活變得痛苦不堪。
在這間狹小的碗碟洗滌室裏朝四下看時,想到隔著一道雙層門那邊就是餐廳,這種感覺真好笑。那邊坐著派頭十足的顧客,沒有半個汙點的桌布,帶花紋的碗碟,鏡子,鍍金的飛簷,化著妝的小女孩兒;而這兒,隻有幾英尺遠,我們卻在令人作嘔的汙穢中忙亂著。這種汙穢的確令人作嘔。沒時間掃地,隻能等到傍晚再說,我們在肥皂水、萵苣葉、爛紙和踩扁的食物中滑過來滑過去。有十幾個侍者已經脫掉了外套,**著流汗的腋窩,坐在桌子旁攪拌沙拉,把他們的大拇指伸進奶油罐裏。洗滌室裏肮髒無比,混合著食物和汗的味道。在碗櫃的每個角落,在碗碟架子後麵,都塞滿了侍者們偷來的放得快要發黴的食物。洗滌室裏隻有兩個洗滌槽,沒有洗臉池,水還衝刷著洗滌槽裏洗幹淨的碗碟,就著裏麵的水胡亂洗把臉可不是什麽稀罕事。但顧客是看不到這肮髒的一幕的。餐廳門外有一塊用椰子的葉子編成的擦鞋墊,還有一麵鏡子,侍者們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鏡子前看幹淨的自己。
看一個侍者走進酒店餐廳的那一幕的確很長知識。通過餐廳門的那一瞬間,他的臉上突然就有了變化。他的那副肩膀調整了一下,所有的肮髒、匆忙和煩惱立刻消失了。他邁著輕盈的腳步走上地毯,臉上帶著牧師才會有的莊嚴。我記得,有一回,我們的領班助理(一個愛發火兒意大利人)站在餐廳門外訓斥一個新來的侍者(這個倒黴蛋不小心打碎了一瓶酒)的情景。領班助理在頭上揮舞著拳頭,叫喊著:
“淨給我惹事!你這個小雜種,你也能說自己是個侍者?你這個婊子養的!你連擦地也不配!婊子養的!”
這番話說得他很不爽,就見他轉向門,推開,然後放了一個響屁,意大利人侮辱別人的時候最愛用的就是這種方式。
然後,他走進餐廳,手裏端著菜肴,像一隻天鵝那樣,輕快而優雅地滑過了地板。10秒鍾之後,他的臉上已經掛上了那種訓練有素的侍者才會有的笑容,在朝一位顧客點頭哈腰了。看到他那個樣子,你不禁會想,顧客會為有這樣一位貴族派頭十足的人為他服務而心生愧意。
洗碗的活兒無聊得要死,難倒不難,隻是枯燥無比,愚蠢得說不出來。有些人竟然幾十年都在幹這種工作,想想就可怕。我代班的那位女士今天已經60歲了,一周六天,每天都要在洗滌槽前站13個小時,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還有,那幫侍者總是欺負她。有一回,她說自己以前是個演員,其實吧,我覺得她以前是個妓女。大部分的妓女最後都落了個清潔工的結局。但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她歲數都這麽大了,可每天還要戴著一頂金黃色的假發,描眉畫眼,塗脂抹粉地來上班,打扮得就像一個20歲的小姑娘似的。顯而易見,盡管這位女士一周工作78個小時,可還是剩下了一些精力的。
X酒店的等級製度
我來這家酒店幹的第三天,一貫對我非常友好的人事經理把我叫過去,嚴厲地對我說:“嘿,聽著,趕緊把你的小胡子刮掉!天啊,有誰聽過哪個洗碗工留胡子?”
我剛想抗議,他就打斷了我:“洗碗工竟敢留胡子,純粹胡鬧!留神點兒,別讓我明天再看見你這副德行。”
回旅館的路上,我問伯裏斯這是怎麽回事。他聳聳肩膀說:“夥計,他說什麽你照做就是了。除了廚子外,酒店裏沒人留胡子。我原本以為你早注意到這一點了呢。理由?沒理由。這就是規矩。”
原來這是規矩,這跟穿晚禮服吃飯時不能戴白色的領結是一個道理,就這麽著,我把胡子刮掉了。後來,我明白了這種規矩是怎麽回事:在一些上檔次的酒店裏,侍者都不留胡子,為了顯示他們比洗碗工高級,索性下令洗碗工也不能留胡子。廚子留胡子是為了顯示他們對侍者的鄙視。
這讓我對大酒店那種精妙的等級製度多少有了些了解。在我們酒店,一共有110名員工,就像士兵一樣,每個人的地位都被劃分得那麽精準,就像上尉比大兵的地位高一樣,廚子和侍者的地位也比洗碗工要高。地位最高的是經理,想解雇誰都行,包括廚子。老板長什麽樣我們從來沒見過,隻知道他的飯菜比為顧客準備的還要精細。酒店的一切紀律都是經理定的。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時刻提防著員工偷懶,但我們自有一套對付他的辦法。酒店裏都有一係列為顧客服務的鈴,員工就通過這個給彼此傳遞信號。一個長鈴聲,一個短鈴聲,再加上兩個更長的鈴聲說明經理就要來了,一聽到這套鈴聲,我們就趕緊裝出一副忙碌的樣子。
經理下麵是酒店領班。領班不在桌上服務,除非來了有爵位的貴族那樣的貴賓,即使遇到這種情況,他也不親自動手,隻是負責指揮侍者,準備準備飯菜什麽的。他的小費,加上從香檳公司得來的提成(每瓶酒提兩法郎),一天算下來怎麽也得有200法郎。他的地位跟其他員工截然不同,有一間專門吃飯的屋子,餐桌上擺放的是銀質餐具,有兩個穿著白色短外套的處於學徒階段的侍者專門伺候。比領班稍微低一級的是廚師長,每月大概有5000法郎的收入;廚師長在廚房就餐,但有一張專門的餐桌,也有一個處於學徒階段的廚子伺候。廚師長下麵是人事主管,人事主管每個月隻有1500法郎的收入,不過這人整天穿著一套黑色西裝,什麽體力活兒也不幹,並且還有解雇洗碗工和優秀侍者的權力;再下來是其他的廚子,這些人每月的薪水從3000法郎、700法郎到50法郎不等;再下來是侍者,除了一點兒可憐的底薪外,每天的小費收入大概是70法郎;再下來是洗熨衣服的女工和縫補衣服的女工;再下來是處於學徒階段的侍者,沒有小費,但每月有750法郎的收入;再下來是洗碗工,每月薪水也是750法郎;再下來是女服務員,每月薪水500到600法郎;最後是咖啡廳服務員,每月薪水500法郎。我們這等人在酒店中基本屬於廢物,處於最底層,誰也看不起。
除了上麵我提到的這些人,酒店裏還有辦公室職員(也就是平常所說的送信的人)、倉庫管理員、酒窖管理員、搬運工、聽差、負責運冰的人、麵包師傅、守夜的人和門衛等等。工作不同,幹的人也不一樣。辦公室職員、廚子和縫補衣服的女工是法國人,侍者是意大利人和德國人(在巴黎幾乎沒有法國人當侍者),至於洗碗工,什麽國家的人就都有了,除了阿拉伯人和黑人,也有很多歐洲人。法國人說話時使用的是意大利混合語,意大利人之間說話時也用這種語言。
除工資外,酒店各個部門的人都有額外進項。在巴黎的大小酒店裏,把碎麵包賣給麵包店,每磅能得8個蘇,這已是一種見怪不怪的做法。把酒店裏的那些剩菜剩湯賣給養豬的,也能得幾個錢,這些錢就在洗碗工之間分了。小偷小摸也有很多。侍者沒有不偷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有哪個侍者光吃酒店給的那點兒東西。廚子有先天的便利條件,在廚房裏就下手了,偷得更多,而我們這些在咖啡廳幹的夥計,也常常貪婪地大口喝茶和咖啡。在酒窖裏幹的那個家夥也常常偷白蘭地。酒店裏有規定,侍者不能看管酒窖,要想喝酒,隻能去跟管酒的那家夥要。這家夥倒酒的時候,總是從每個杯子裏弄出來一湯匙那麽一點兒,然後再把這些散酒裝在一起。要是這家夥覺得你還信得過,就把他偷來的那些白蘭地賣給你,每喝一次,收你5個蘇。
員工中也有賊,要是你把錢放進外套口袋忘了拿出來,很可能就被別人順走了。那個看門的家夥,就是給我們開工資的那個,是酒店裏最大的賊。我一個月薪水500法郎,這家夥六個星期就想方設法偷了我114法郎。當初我跟人事經理要求的是按天結錢,所以這個家夥每天等我晚上下班時總是給我16法郎,而且禮拜天的錢還不給(我一周工作六天,星期天是帶薪休假,但這家夥把酒店給我的錢扣了下來),光這一項,這家夥就從我身上偷了64法郎。還有,有的時候我禮拜天要加班,加班費這家夥也從來沒給我,以前我是不知道加班有加班費的,每天25法郎。我一共加了三個星期的班,加班費一共75法郎,這部分錢讓他扣了。直到我在這家酒店幹的最後一個星期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我去找他,因為沒有任何憑證,這家夥隻給了我25法郎的補償。看門人也跟別的員工玩這套鬼把戲,有些員工像我一樣蠢,隻能白白受騙。這家夥說自己是希臘人,其實他是亞美尼亞人。認識了這家夥的卑鄙手段之後,我才明白了下麵這句諺語的確切意義:“相信蛇也不要相信猶太人,相信猶太人也不要相信希臘人,但永遠都不要相信亞美尼亞人。”
侍者中有一些怪人。有個小夥兒是個大學生,以前在一家公司幹得不錯,薪水也可觀。可突然有一天,他得了性病,工作沒了,到處漂泊,最後成了一個侍者,他說覺得自己還挺幸運的。大多數偷渡到法國來的侍者都沒有護照,其中有一兩個還是間諜——對間諜來說,選擇這樣一種職業是很常見的。一天,侍者餐廳裏聚集了一幫人,人數多得嚇人,莫蘭迪,一個長相凶惡、兩隻眼睛隔得非常遠的家夥和另外一個意大利人吵起來了。好像是莫蘭迪把另外一個人的妞兒給搶了。這個人身體很瘦弱,看得出來很怕莫蘭迪,他正向莫蘭迪發出一些模糊的威脅。
莫蘭迪正在笑話他。“嗯,你打算怎麽辦吧?我睡了你的妞兒,睡了三回。感覺不錯。你打算怎麽辦吧?”
“我要向秘密警察告發你。你是個意大利間諜。”
莫蘭迪沒否認。就見他從燕尾服的口袋裏慢慢掏出一把剃刀,在空中劃了兩下,動作幹淨利落,像是做了一個把某人的臉割開的動作。其他侍者當場把剃刀收了起來。
一天,酒店來了一個臨時工,在我見過的怪人當中數這人最怪異。他是臨時接替生病的馬紮爾的,每天的薪水是25法郎。這人是從塞爾維亞來的,長得很結實,人也聰明,年紀25歲上下,包括英語在內,能說六個國家的語言。這小夥兒似乎對酒店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從早上一直到中午,他像個奴隸那樣拚命幹活兒。然而,等中午12點的鍾聲一響,他的臉上立刻就露出憤怒的樣子。他把工作扔到一邊,偷瓶酒拿過來就喝,最妙的一招是嘴裏銜著一支煙鬥四處溜達。酒店有規定,吸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會受到嚴厲懲罰。經理聽聞此事,滿臉怒氣地衝過來質問這個塞爾維亞小夥兒。
“你在這兒抽煙到底是什麽意思?”經理連喊帶叫。
“你擺著一張臭臉到底是什麽意思?”塞爾維亞小夥兒很平靜地回了一句。
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出這種回答中所蘊含的無禮程度。要是換作廚師長,有人這麽跟他說話,他早把一鍋滾燙的粥潑在那人臉上了。經理立刻說:“你被解雇了!”下午兩點,塞爾維亞小夥兒拿到那25法郎的薪水之後被當場解雇。在他離開之前,伯裏斯用俄語問他到底在搞什麽。伯裏斯說這個小夥兒是這麽回答的:
“聽著,我的老夥計,要是我幹到中午,他們就得付我一天的工資,對不?法律上就是這麽規定的。拿到工資以後我還會為他們賣命嗎?告訴你我是怎麽幹的吧。我去一家酒店,應聘臨時工,中午之前,我一直賣命工作。等中午12點的鍾聲一響,我就撂挑子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這個時候他們沒別的辦法隻能解雇我。幹得挺漂亮,對嗎?一般情況下,12點半我就會拿到薪水,然後被解雇。而今天我拿到薪水已是下午兩點了,不過我不在乎,起碼有四個小時我都不用工作了。唯一的麻煩是:不能在同一家酒店幹兩回這樣的事。”
這家夥似乎用這種辦法把巴黎半數的酒店和餐館都玩了一遍。夏天的時候,這一招很好使,而酒店也有相應對策,那就是:竭力避免上當,並把那些經常玩這一手的家夥列入黑名單。
酒店是如何經營的
過了幾天,我才對酒店是怎麽經營的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隨便誰,在就餐高峰期初次走進酒店廚房,看到那種令人恐懼的混亂場麵,都會震驚。這種工作情景跟商店或者工廠裏那種按部就班的工作情景截然不同,乍一看,誰都會有一種這樣的感受:管理怎麽這麽差勁。說真的,在大酒店,這種情況是不能避免的。酒店裏的活兒不難,不過因為其特殊性,活兒都來得急,不能耽誤。比方說,有顧客要了一份牛排,你就不能一連兩個小時光烤牛排,別的活兒什麽也不幹。你得等到最後一刻,等別的活兒都來了之後,再發瘋似的把它們一塊兒做完。也就是說,活兒不能一件一件做,要一塊兒做。可這樣就導致了一種結果:在就餐高峰期,一個人得幹兩個人的活兒。沒有噪音或者爭吵是不可能的。其實,爭吵也是這個忙亂過程的一部分,要是有人遊手好閑,又沒人罵他,步調就會亂套,顧客點的餐就不能及時做好。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在就餐高峰期,員工們一個個都凶神惡煞似的大發脾氣、罵街。每逢這個時候,酒店廚房裏除了“幹”這個動詞之外很少再有別的動詞。一個在麵包店打工的16歲小姑娘罵街的本事要遠遠超過一個開出租車的司機。漢姆雷特不是說過“像個洗碗工那樣罵街”這句話嗎?我猜莎士比亞肯定見過洗碗工忙活時的情景,不然他就寫不出這部偉大的戲劇了。我們可不是昏了頭,在浪費時間,我們隻是在相互激勵把四個小時的工作打包用兩個小時做完。
一個酒店之所以能經營下去,是因為每個員工都覺得自己的工作了不起。盡管這種想法叫人討厭,顯得很蠢,但事實就是如此。要是有人在磨洋工,被人發現了,那人就會偷偷算計他,向上級打小報告,把他開除。廚子、侍者和洗碗工在對某些事的看法上有很大不同,但都很看重自己發揮的作用。
毫無疑問,最有手藝的,同時也是最不受奴役的就是廚子。他們沒侍者掙得多,可地位高,工作穩定。廚子不把自己看作供別人使喚的人,而把自己看作有技術的工人,一般人稱他們為“工人”,而侍者就享受不到這種待遇了。廚子很明白自己的本事,他知道憑一己之力就能讓酒店生意興隆或者完蛋,要是他晚來五分鍾,一切準會亂套。隻要不是廚子,他都看不起,並且以侮辱所有比領班低的人為榮。他很看重自己的工作,覺得自己是個藝術家,他覺得要想幹好這一行,沒有高超的手藝根本不行。對廚子來講,難的不是手藝,而是把每件事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早飯到午飯這段時間,X酒店的廚師長每天都會收到顧客訂的幾百道不同的菜,每道菜都有不同的送達時間。他自己做幾道,剩下的交給別的廚子去做,他在旁邊負責指導,每道菜送之前他都要親自看一下。他的記憶力超群。菜單就在板子上別著,他卻很少看上一眼,幾百道菜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並且每道菜的完成時間分毫不差。一道菜好了,他就會喊一嗓子:“下一道菜,豬排小牛肉!(不管是什麽吧)”每次都不會喊錯。他是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同事,同時也是一位藝術家。廚子的絕活兒不是技術有多好,而是準時,所以女人們都喜歡男廚子。
侍者對自己的看法就大不一樣了。他也覺得自己的技術很了不起,但他的技術說白了就是伺候人。他的工作不會讓他養成工人的那種心態,而是會讓他養成勢利小人的心態。他永遠在富人跟前晃**,站在他們旁邊,聽他們交談,靠賣笑和偶爾說點兒俏皮話拍人家馬屁。他喜歡拿著顧客的錢去付賬。還有,他也有成為富人的機會,盡管大多數侍者死的時候一貧如洗,但也有極少數人的運氣一直很不錯。在大道的一些咖啡館,賺大錢的機會很多,侍者往往跟老板爭取一個在他店裏當侍者的機會。見錢見多了,又渴望得到這些錢,在某種程度上,他覺得自己就成了這兒的老板了。他會費盡心思為顧客提供最時髦的服務,因為他覺得自己就是桌上的某位顧客。
我記得華倫提跟我說過他在尼斯酒店當侍者時發生的一件事。他說有個顧客花20000法郎吃了一頓盛宴。如今這事已過去了好幾個月,可大夥兒仍在談論。“真氣派!那場麵!真氣派!”華倫提不由得讚歎道,“那香檳,那銀質餐具,那蘭花,我見都沒見過,那回算是開了眼了。啊!我覺得真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