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個小夥兒用一隻腳抵住門問:‘你想要多少?’

“‘1000法郎,’一個女人說,‘要麽現在給錢,要麽滾蛋。’

“我把1000法郎遞給那個女人,把剩下的100法郎遞給那個小夥兒,他說了句‘晚安’就走了。隔著門板,我聽到裏麵傳來數票子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黑衣、又瘦又老的女人把鼻子伸了出來,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讓我進去。裏麵很黑,隻點著一盞煤氣燈,照著泥牆上的一塊地方,而把其他東西都投進了更深的黑暗裏。除了這個,別的我什麽也看不到。這時,我聞到一股垃圾和耗子的味道。那個老女人什麽也沒說,她在煤氣燈旁點燃一根蠟燭,然後一瘸一拐地帶著我走上了一條通向石階高處的石頭小道。

“‘瞧,就是那兒!’她說,‘那兒有一個地下室。到了裏麵,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不知道。你自由了,明白嗎?徹徹底底自由了。’

“哦,先生們,用我給各位描述一下當時我感覺到的那種夾雜著恐懼和興奮的戰栗嗎?對此,我想各位深有體會。我慢慢朝前走,一點點摸索著朝前走,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腳踩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音,此外周圍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終於到了下麵,我摸到了一個開關,一擰,一個枝形電燈架上的12盞燈同時亮了起來,發出紅彤彤的光,把整個地下室都照得很亮堂。先生們,聽好了,這時我才發現那兒不是一個地下室,而是一間臥室,裝飾得金碧輝煌,非常寬敞,從房頂到地板都是血紅色的。試著想想當時的情景,女士們先生們!地上鋪著紅色的地毯,牆上糊著紅色的牆紙,椅子上鋪著紅色的長毛絨墊子,甚至連天花板都是紅色的。這麽說吧,到處都是紅色的,都有點兒灼傷我的眼睛了。那是一種沉重的紅,讓人窒息,就好像光射過盛滿血的大酒杯而發出的顏色。一張寬大的方形床靠牆放著,遠遠的,被子的顏色也是紅的,**躺著一個穿著紅絲絨裙子的姑娘。一看到我,她趕緊朝後縮,還想把**在短裙外麵的大腿藏起來。

“我在門口停住了,我朝她喊:‘快過來,我的小婊子。’

“她被嚇壞了,忍不住抽泣起來。我一個箭步就衝到了床邊。她竭力躲閃,但我掐住了她的喉嚨——就像這樣,看清楚了嗎,女士們先生們?而且還掐得很緊!她不停地掙紮,哭著求我可憐可憐她,但我一下子就按住了她,抓住她的頭發向後用力扯,直盯著她的臉。她20歲左右,一張大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上去很愚蠢,但上麵塗抹了些脂粉;還有,她那雙同樣透露著愚蠢的藍眼睛在紅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懼和扭曲,隻有在女人的眼睛裏才能發現這種東西。她是一個鄉下來的姑娘,這一點我確信無疑,被她的父母賣進了妓院,來這兒受罪。

“我二話沒說就把她從**拖下來,扔到了地上。然後我像一隻猛虎那樣撲到了她的身上!啊,我終於嚐到了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樂!女士們先生們,我想跟各位說的就是這個,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這種東西才值得去苦苦追尋,什麽藝術理想,哲學信念,漂亮的言辭,高瞻遠矚的觀點,跟這種感覺比起來,簡直就像灰塵那樣蒼白無力,一文不值!當一個人嚐過了愛情是什麽滋味的時候——我說的是真正的愛情——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呢?

“我瘋了似的幹她,一次又一次幹她。一次又一次,那姑娘想要逃脫。一次又一次,她求我發發慈悲,放過她,但我隻是衝她哈哈大笑。

“‘發發慈悲!你不會認為我到這兒來是發慈悲的吧?你覺得我花了1000法郎就是為了到這兒來發慈悲的嗎?’女士們先生們,我向各位保證,如果國家沒有那種該死的、剝奪了咱們自由的死刑的話,我當場就會弄死她。

“啊,那姑娘叫得多淒慘啊!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有誰會聽到呢?我們在巴黎大街的下麵,安全得很,就像在埃及金字塔裏麵那麽安全。淚水順著那姑娘的臉頰往下流,衝出了一條條又長又肮髒的小溝壑,把她臉上的妝都弄花了。啊,那美妙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中有些人對愛情缺乏更美妙的感覺,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愛情是難以想象的。當時我也是這樣,也沒體會到,但現在我的青春一去不複返了——啊,青春!在以後的生命中,我再也不會有那種感覺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啊,是的,一切都消失了——永遠消失了。啊,貧窮,匱乏,對人類歡愉的失望!現實中,這種至高無上的愛的感覺能持續多久?一瞬間,也許隻有一秒鍾。一秒鍾的狂喜之後,一切就都煙消雲散、灰飛煙滅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獲得了那種至高無上的快樂,獲得了人類所能獲得的最高貴、最純粹的感覺。也就在同時,一切就都結束了,我又得到了什麽?我所有的瘋狂,所有的**,都像玫瑰花瓣一樣散落在地,隻有孤獨和虛弱與我做伴。我心中充滿了悔恨,但一切都沒用了。在這種突變的心情中,我甚至都有些可憐那個正躺在地上啜泣的姑娘了。我們人類怎麽能這麽惡心,甘願成為如此卑賤的感覺的俘虜?我沒有再看那姑娘一眼,當時我隻有一個想法:逃走。於是我趕緊跨上地下室的台階,來到街上。外麵很黑很冷,街上空****的,一個人也沒有。我的鞋跟踩在石路上發出空洞而寂寞的回響。我的錢沒了,甚至連乘出租車的錢都沒有。我獨自走回了那間冰冷、孤寂的屋子。

“但女士們先生們,我想說的就是這個。這才是愛情。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查理的確是個怪人。說這麽多,我就是為了讓讀者知道在金雞街這個地方,什麽樣的人都有,像他這樣的怪人多了去了。

每天六法郎的日子

我在三隻麻雀旅館住了差不多一年半。夏季的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身上隻剩下450法郎了。當時我在教英文課,每周能有35法郎的進項,但除了這個就沒別的收入了。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以後,但現在不行了,得馬上找點兒事做。我決定找份工作。幸運的是,我還算是有先見之明的,提前做了準備,預付了一個月200法郎的房租。這樣一來,我身上隻剩下250法郎了,加上每周教課掙的35法郎,應付一個月應該問題不大。怎麽說一個月也能找到工作了吧。我想在當地的旅遊公司找份導遊的工作,當翻譯也行。不過我的運氣不好,這事沒能如願。

一天,旅館來了一個意大利人,說自己是排字工。這人看不出來是幹什麽的,他留著連鬢胡子,說是個惡棍也行,說是個知識分子也可以,沒人知道這家夥到底是幹哪一行的。房東F太太很不喜歡這個人的長相,讓他付了一個禮拜的房租。這個意大利人照做了,在旅館住了六個晚上。在這段時間裏,這家夥偷偷配了很多鑰匙。等到第七天晚上,這家夥就實施了行動,把十幾間房子洗劫一空,我的也沒能幸免。不過走運的是,我裝在兜裏的那點兒錢他沒發現,一共是47法郎,也就是七先令十便士,所以說我還沒有淪落到身無分文的田地。

我原本還想找工作,現在完了。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每天的生活費是六法郎。剛開始,這種苦日子很難熬,也就沒有什麽別的想法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對貧窮開始有了了解——每天六法郎,即使不是赤貧狀態也差不多了。六法郎相當於一先令,在巴黎,這點兒錢也能混一天,前提是得知道怎麽混。這種事很講究技巧,也很複雜。

和貧窮第一次接觸的感覺很奇怪。先前對於貧窮我想了不少,一輩子都在擔心這種事。這種事遲早都要來,等它突然來了,才發現和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樣。你原本以為這事很簡單,其實相當複雜。你原本以為這事很可怕,其實隻是很悲慘,令人心煩。人一窮立馬就變得卑微起來,你首先覺察到的就是這個,還有那種一夜之間就成了卑微小人的突如其來的轉變。

比方說吧,你發現了與貧窮有關的秘密。你每天的生活費突然變成了六法郎,但你並不願承認這一點,你假裝自己的日子還跟以前一樣。從一開始,你就被一張用謊言織成的大網蓋住了,甚至有的時候連撒謊都撒不圓了。打個比方,你的髒衣服不再往洗衣店送了,店老板在街上碰到你問你為什麽,你胡亂嘟囔了幾句,她覺得你肯定把衣服送到別的洗衣店了,從此以後,她就成了你的敵人,你也就再不願見到她了。香煙店的老板問你為什麽減少了購買香煙的次數,你胡亂編了幾句騙人的鬼話。有些信是必須回複的,但你沒這麽做,因為郵票太貴了。還有吃飯這個最麻煩的問題。每天一到吃飯時間,你就出去了,假裝去吃館子,其實沒有,你一直走到盧森堡公園,在那兒晃**一個鍾頭,看著鴿子發呆。然後,你把食物裝進口袋,偷偷帶回家。你買的是麵包和人造黃油,或者是麵包和葡萄酒,甚至連買的是什麽東西你都要撒謊。你本來想買普通麵包,買的卻是黑麵包,因為黑麵包雖然貴點兒,但圓圓的,便於攜帶,裝進兜裏也不容易被人察覺。這樣一來,你就浪費了一法郎。有時候為了撐麵子,你還願意花上60生丁去喝一杯,這麽一來,食物就得少吃了。你的衣服髒了,肥皂也沒了,剃刀也用完了。你得理個頭發,這事隻能自己幹了,但理的效果不怎麽樣,不得不去理發店再理一次。當然了,理一次發,一天的夥食費就沒了。一整天你都在說謊中度過,精心編織著一個又一個謊言。

即便是一天有六法郎,這種日子也極其不穩定。比如說,有些小災禍發生了,你的食物被毀了。你用身上的最後80生丁買了半升牛奶,正在酒精燈上加熱。加熱的時候,一隻臭蟲爬上你的前臂,你用指甲彈了這家夥一下,就聽“砰”的一聲,臭蟲直接掉進了牛奶裏。碰上這種事有什麽辦法呢?隻能把牛奶倒掉,讓自己挨餓。

再比如說,你去蛋糕店買麵包,想來一磅,剛好那個女服務員正在招呼另外一個顧客,你隻能等著。這姑娘毛手毛腳,不小心切多了。“哦,先生,真不好意思,切多了,我想你是不介意多掏兩個蘇的,對嗎?”麵包一法郎一磅,你身上隻有一法郎。你也怕碰到這種事,也怕那姑娘讓你多掏兩個蘇,怕承認自己沒有兩個蘇,於是你落荒而逃。過了好幾個鍾頭,你才敢再次走進這家麵包店。

還有,你去一家蔬菜店,想花上一法郎買一公斤土豆。你的一法郎是零錢,裏頭剛好有一枚比利時硬幣,人家店主不收,你隻好趁人家不備,鬼鬼祟祟地溜出去,發誓以後再也不來這家店。

你晃進一處高檔社區,碰巧看到一個富人朋友向你走來。你不想跟人家打招呼,於是逃進最近的一間咖啡館。但進這種地方肯定得花錢,你用身上僅剩的50生丁買了一杯咖啡,裏頭還漂著一隻死蒼蠅。這種倒黴的事有數百件,人一窮,這樣的事就跟著來了。

你體會到了饑餓是什麽樣的滋味。把麵包和黃油吞進肚裏,你到街上轉轉,看看商店櫥窗裏擺放的商品。吃的東西多了去了,哪兒都是,這使你不停地受刺激,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整片整片的豬肉,一籃子一籃子的熱麵包,一大塊一大塊的黃油,一串串的香腸,堆積如山的土豆,大得像石磨的格呂耶爾幹酪——看到這麽多好吃的,你鼻子一酸,開始可憐自己。你想抓起一塊麵包撒腿就跑,在人家捉住你之前吃掉,但你沒這麽做,隻是因為你膽子還沒那麽大。

和貧窮密不可分的是無聊,整天沒什麽事做,又吃不飽,什麽事都讓你提不起興趣。大半天的時間你都在**度過,覺得自己像大詩人波德萊爾筆下的年輕的骷髏。隻有食物才能讓你興奮。你發現一個隻靠麵包和黃油過一個禮拜的人已經不能算個人了,隻剩下了一個肚子和幾個附屬器官。

這就是每天六法郎的日子。關於這樣的日子,我還能寫得再深入些,但寫來寫去其實都差不多。在巴黎有成千上萬的人每天就這麽生活著,有苦苦掙紮的藝術家和學生,有走黴運的妓女,還有從各行各業失業的人們。苦日子就是這樣,以前是這樣,現在仍是如此。

這種日子我過了差不多三個禮拜,45法郎很快就花完了,現在隻有每周教課掙的那35法郎了。在花錢上我沒什麽經驗,該花的不花,不該花的亂花,有時一天都得餓肚子。每逢遇到這種事,我總是賣上一兩件衣服。我把衣服裝進小袋子裏,趁人不注意,拎著小袋子溜出旅館,去聖貞維耶芙山街上的二手服裝店賣掉。店主是個紅頭發的猶太人,這家夥的脾氣可夠壞的,一看到有客戶進來,就莫明其妙地大發雷霆。從他的態度上,人家肯定以為我們是到那兒去毀他的。“呸!”這個討厭的家夥總是這樣開頭,“是你嗎?又來了?你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施粥廠嗎?”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通後,這家夥總是把價錢壓得極低。比方說,我有頂帽子,是花25先令買的,幾乎沒怎麽戴過,這家夥開出的價是五法郎;一雙挺不錯的鞋隻給五法郎,襯衫一法郎一件。這個猶太佬總想著以物換物,而不是出錢把東西買下來。這家夥總把一些破爛兒塞進客戶的手中,然後假定人家已經接受了,這家夥玩這一套的確是把好手。我曾親眼看見他從一個老婦人手中搶過一件上好的外套,然後把兩個白色的台球硬塞給人家。老婦人沒來得及抗議,就被他一把推了出去。要是有人出得起醫藥費,那揍扁這個猶太佬的鼻子定會大快人心。

這三個禮拜我過得很慘,也很不舒服。但更糟的是,我的房子老早以前就到期了。不過事情並沒有我預料的那樣糟糕。人窮的時候就有了另外一樣新發現,這個發現跟別的發現相比要重要得多。你嚐過了無聊、卑微和饑餓的滋味,但作為補償,貧窮也回贈了你一樣東西:完全不再想以後的事。在某種程度上說,人越窮就越不擔心。假如你有100法郎,你就有可能擔心得要死;假如你隻有三法郎,你就徹底不在乎了,因為三法郎隻能讓你活到明天,不可能再去想別的事。你覺得很無聊,卻不擔心,不害怕。你茫然地想了想,再過一兩天我就要餓肚子了——很糟糕,對不對?然後你的思緒就飄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一塊麵包和一點兒黃油就能起到緩解痛苦的作用。

我從貧窮中還獲得了一種體會,這也算是一種很不錯的安慰,我相信窮過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種放鬆的感覺,差不多算是一種快樂,因為你知道自己徹底落魄了。過去你不是總談論窩囊廢嗎?現在你就成了這樣的人。你能受得了,因為貧窮把很多焦慮都帶走了。

失業

一天,我的英語課突然停了。天兒越來越熱,我有個學生也懶得動了,於是把我給開了。另外一個學生事先沒通知我也從住的地方逃了,他還欠我12法郎的學費。這麽一來,我身上就隻剩下30生丁了,香煙也買不起了。一天半的時間裏,我飯也沒吃,煙也沒抽。後來,我再也受不了了,於是把剩下的幾件衣服塞進箱子準備去當鋪當掉。這段日子,我假裝自己還有些錢,但現在一切都露餡兒了。要是F太太在,把東西拿出旅館是絕對不可能的。我還記得我讓她把衣服偷偷帶出旅館時她臉上那種驚愕的表情。交不起房租,趁半夜偷偷溜掉是這一片房客的慣用伎倆。

這還是我頭一回進法國人開的當鋪,穿過一道挺氣派的大門,走進一間像教室一樣的、沒什麽陳設的大屋子,裏頭有一個櫃台和幾排長椅。四五十個人正在那兒等著。有人把抵押品放到櫃台上,然後退回到椅子上。夥計稍微估計一下東西的價值,就大聲喊:“某某號,這東西給你50法郎願意嗎?”有時,夥計喊的是15法郎、10法郎或者5法郎。不管怎樣吧,經他這麽一喊,屋裏的人就都知道了。我進去的時候,夥計正在用一種傷人的語調大喊大叫:“83號——過來!”然後這家夥吹了一下口哨,招了一下手,像是在叫一隻狗。83號站起來,來到櫃台前頭。那是個老人,留著胡子,穿著一件外套,扣子扣到了脖子下頭,褲腳早就磨損得不成樣子了。那夥計二話不說把老人剛才遞過去的東西隔著櫃台扔到地上。很顯然,老人的東西一文不值。包袱掉到地上,散開了,裏頭是四條羊毛褲子。一看到這情景,大夥兒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憐的83號把褲子收起來,包好,蹣跚著出去了,走的時候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

我準備當掉的那幾件衣服,連同那個皮箱,當初花了我20多鎊,到現在保存得都還挺不錯的,我原本以為怎麽也能當10鎊,算下來,十英鎊的四分之一(你隻能指望當鋪出四分之一的價)就是250法郎或者300法郎。我等著,一點兒都不擔心,想著最壞也能當250法郎。

那夥計終於叫我了:“97號!”

“我就是。”說著我站了起來。

“70法郎當不當?”

天哪!值10英鎊的衣服隻給70法郎!但再說什麽也無濟於事,我曾看到有人想爭辯幾句,那夥計馬上就不要他的東西了。我拿著錢和當票出了門。我身上穿的這套,胳膊肘那地方破得很厲害。我還有一件大衣,要是當的話也隻能當一般價,還有一件備用襯衫,此外,再沒有別的衣服了。後來我才知道當東西最好下午去,但已為時已晚。當鋪的夥計們都是法國人,像多數法國人一樣,剛吃完中午飯脾氣都不小。

回到旅館,我看到F太太正在拖地。她上了台階,準備跟我談談。我從她的眼裏可以看出,她有點兒擔心我的房租。

“嗯,那包衣服當了多少錢?不多,是不是?”她問。

“200法郎。”我趕緊說。

“天哪!”她顯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嗯,當得不錯。你那些英國衣服一定很貴!”

我撒了個謊,卻省掉了不少麻煩,很奇怪,是不是?事實的確如此。過了幾天,我果真收到了200法郎,原來是我為一份報紙寫的一篇文章發表了,我趕緊用這些錢交了房租,一生丁也沒剩下。我本不想這麽做,但沒別的辦法。盡管在接下來的那個禮拜我一直在餓肚子,但最起碼用不著露宿街頭了。

現在必須找工作了。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個朋友,是個俄國侍者,叫伯裏斯,他可能會幫上忙。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公共病房裏,當時他的左腿患了關節炎,正在醫院治療。他跟我說要是以後遇到什麽困難盡管去找他。

關於伯裏斯,我得說幾句。這家夥是個怪人,我們倆處的時間不短,他算是我很親密的一個朋友了。他是個大個子,35歲左右,以前是個當兵的,長得不錯,可是自從臥病在床之後,他就無可救藥地胖了起來。像多數俄國難民一樣,他過去的日子過得也挺危險的。當時他的父母算是有錢人,但在俄國革命中被殺了。那時他正在西伯利亞第二步槍隊服役,據他說,他的團在俄軍中戰鬥力是最強的。戰爭結束後,剛開始他在一家製刷廠工作,後來在哈雷市當搬運工,再後來成了一個洗碗工,一路跌跌撞撞,最後成了一個侍者。生病的時候,他在斯科萊博酒店工作,每天的小費就有100法郎。他的誌向是成為一個酒店主管,攢夠15000法郎,然後在塞納河右岸開一家精致的小餐館。

伯裏斯總說打仗那時候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打仗和當兵是他的**所在。他讀的描寫軍事戰略和軍事史的書多得都數不過來了,隨便就能說出拿破侖、庫圖佐夫、克勞塞維茨、莫爾克、福煦的軍事理論。不管什麽事,隻要和軍人有關,就能讓他興奮不已。他最喜歡的咖啡館位於蒙帕納斯,是一家叫作丁香園的咖啡館,就因為咖啡館外麵有一尊內伊將軍的銅像。我和伯裏斯有時一塊兒去貿易街轉轉。要是我們坐地鐵去,伯裏斯總在康布羅納下車,而不是在貿易街下車,盡管後者要近些。他總愛跟康布羅納將軍發生點兒聯係。當康布羅納將軍在滑鐵盧戰役中被勸降時,將軍總是痛痛快快地罵上一句:“呸!”

大革命隻給伯裏斯留下了一些勳章和過去兵團的照片。即便別的東西都當完了,這些東西也要留下。幾乎每天他都會把這些照片攤在**,不停地談論它們。

“快瞧啊,夥計!隊伍最前麵的那個就是我,很高大,很帥氣,是不是?我可不像這些卑鄙的法國佬。我20歲就當了隊長,混得還不錯,是不是?沒錯,西伯利亞第二步槍隊的隊長。我爸爸當時可是陸軍上校。

“啊,夥計,生活可真是起起落落、反複無常啊!俄軍的一個隊長,然後,劈啪!革命開始了——錢一分也沒剩下。1916年,我在愛德華酒店住了一個禮拜,1920年,我在那兒當了一個值夜班的。我幹過守夜人,當過小酒館服務員,擦過地板,洗過盤子,當過搬運工,刷過廁所,給過服務員小費,服務員也給過我小費。

“啊,夥計,不過我知道了一個紳士的生活該是什麽樣的。我不是在吹牛。有一天我算了一下在我生命中總共出現過多少女人,超過200個。是的,至少200個。啊,話說回來了,堅持到最後的才是勝利者。鼓起勇氣來!”

伯裏斯性格古怪、多變,總想回部隊去,但他當了很長時間的侍者才有了侍者的眼界。他隻攢了幾千法郎,卻總是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最後肯定能開一間屬於自己的餐館,變成富人。後來我才發現所有的侍者談論的都是這個,都是這麽想的。他們甘於做這個行當,原因就在於此。伯裏斯經常饒有興趣地談起自己的侍者生活:

“幹侍者這一行就像是賭博,”他常這麽說,“可能窮死,也可能一年內就變成大款。掙錢靠的不是工資,而是小費——顧客消費總額的十分之一,還能從紅酒公司那兒收點兒回扣。有的時候,小費是很多的。比方說吧,在馬克西姆酒店,一天就能賺500法郎的小費,生意好的時候還能超過500法郎。我自己一天掙過200法郎。那是巴黎茲的一家酒店,那兒的人,從酒店經理一直到洗碗工,每天都要工作21個小時。每天工作21個小時,隻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一個月就這麽下來了。不過,我覺得值,一天能有200法郎的收入呢。

“好運什麽時候來,誰也說不準。那是我還在皇家酒店幹的時候。有一回,有個美國顧客吃晚飯前把我叫了去,他預訂了24杯白蘭地雞尾酒。我用一個托盤把這些酒都給他拿來了,一共24杯。‘夥計,’這喝醉了的家夥當時對我說,‘這些酒我喝12杯,你喝12杯。如果喝完之後,你還能走到門口,那麽這100法郎就是你的了。’事後,我真的走到了門口,他真的給了我100法郎。一連六個晚上,這個美國人一直在玩這種遊戲。我分他12杯白蘭地酒喝,還能從他那兒賺100法郎。過了幾個月,我聽說他被美國政府引渡了——罪名是涉嫌挪用公款。美國人身上還是有一些不錯的品質的,你覺得呢?”

我喜歡伯裏斯。我們倆在一起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我們下棋,談論戰爭和酒店。伯裏斯過去常說我應該成為一個侍者。“那種生活挺適合你,”他常這麽說,“一天能有100法郎的收入,還能有個漂亮妞兒陪著,這樣的日子也是挺爽的。你說你這輩子想當作家,寫作純粹是瞎胡鬧。作家想要有錢隻有一條道,那就是娶一個出版商的女兒。要是你能把胡子剃掉,我看你當個侍者倒是很合適的。你個子高,又會說英語,這兩樣都是侍者必需的。夥計,你先等一會兒,讓我把這條該死的腿彎一下。就這樣吧,要是以後你丟了工作,盡管來找我就是了。”

我快沒錢交房租了,又在忍饑挨餓,這時我想起了伯裏斯說過的話,決定馬上去找他。我覺得當侍者並不像他說的那樣那麽簡單,不過刷盤子這等活兒我還是能幹的。他肯定能給我找一份在廚房刷盤子的工作,我記得他在夏天曾說過,洗碗工很缺。天無絕人之路,畢竟我還有一個朋友可以依靠。想到這兒,我的心裏頓時輕鬆了不少。

同是天涯淪落人

前段時間,伯裏斯給過我一個地址,地址上寫的是白衣大街。他在信中說“事情進展得還算順利”。我覺得他又回到了斯科萊博酒店,繼續過他那每天100法郎的生活。我的心裏充滿了希望,還罵自己是個大傻瓜,怎麽沒早一點兒想起要去找他。我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間舒適的餐廳,聽到快樂的廚師們把雞蛋打入煎鍋時哼的情歌,自己那天也連吃了五頓飽飯。想到馬上就能掙錢了,我甚至掏出2.5法郎買了一包高盧香煙。

第二天早上,我步行去找伯裏斯。到那兒之後才大吃一驚,那兒是一條後街,兩旁都是貧民窟,伯裏斯租住的旅館是最髒的。黑漆漆的後門裏麵正往外冒臭氣,泔水和奇普牌肉湯混合在一起才能發出這種氣味。這種牌子的肉湯25法郎就能買一袋。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並且感到焦慮不安。隻有正在挨餓或者即將挨餓的人才會喝這種湯。伯裏斯還在掙他那每天100法郎嗎?旅館老板坐在辦公室裏,陰沉著臉告訴我那個俄國佬在家,就在閣樓上。當我爬上六組彎彎曲曲的、狹窄的樓梯時,那臭氣越來越濃了。我敲了敲伯裏斯的門,沒人回應。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是一間閣樓,10平方英尺,屋內隻靠天窗照亮。一個狹窄的鐵床架子、一把椅子、一個跛腿的洗手池就是屋內的全部東西了。在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一條由臭蟲組成的S形編隊正在緩慢行軍。伯裏斯正在**躺著,渾身一絲不掛。他的大肚子在一塊肮髒的床單下凸顯出來。他的胸脯上布滿了臭蟲的咬痕。我進去的時候,他醒了,揉揉眼,不停地大聲呻吟著。

“哦,上帝!”他大聲叫著,“哦,上帝,我的神!我的背很可能斷了!”

“怎麽了?”我大聲問。

“沒什麽事,我的背斷了。我在地上躺了一夜。哦,上帝!你想不出我的背有多痛!”

“親愛的伯裏斯,你病了嗎?”

“沒有,隻是餓壞了——是的,再過幾天就餓死了。除了睡在地上,每天我隻能花兩法郎,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好幾周了。真是糟透了。夥計,你來得真不是時候。”

再問伯裏斯是否還在斯科萊博工作已經沒必要了。我跑到樓下買了一塊麵包上來,伯裏斯撲過去,一口就吃掉了一半。吃過之後,他感覺好了些,然後坐在**,把自己的事跟我說了。出院之後,因為他的腿跛得還很厲害,所以一直沒能找到工作。他不但花光了所有積蓄,把能當的東西都當了,最後還餓了好幾天。他在碼頭上睡了一周,跟空酒桶做伴。最近這兩個星期,他一直在這兒跟一個猶太機修工合住。這裏頭還有點兒說起來有些複雜的故事,好像是那個猶太人欠了伯裏斯300法郎,兩個人商定讓伯裏斯睡地上,猶太人每天給他兩法郎買吃的。兩法郎能買一杯咖啡和三塊麵包。這個猶太人早上七點出門上班,之後伯裏斯從睡覺的地方(在還漏雨的天窗下)爬起來到**接著睡。因為臭蟲太多,他在**睡得並不踏實,但在地板上睡了一宿之後再到**睡,他的背能得到一點兒休息。

本來我是來找伯裏斯求助的,卻發現他過得比我還慘,我很是失望。我跟他說我身上隻剩下60法郎了,必須馬上找到工作。這時候,伯裏斯已把剩下的那半塊麵包吃完,精神頭兒一下上來了,話也開始多了:

“天哪,有什麽可擔心的?60法郎——哦,也是一大筆錢呢!夥計,麻煩你把那隻鞋遞給我。要是這些討厭的臭蟲膽敢靠近一步,我就碾碎它們。”

“你覺得有希望找到工作嗎?”

“有希望嗎?那還用說!實話告訴你吧,現在我已經找了點兒事做。有家俄國餐館過幾天就要開業了。我敢打包票,馬上我就能當那兒的經理,給你找個廚房裏的活兒還不是小菜一碟。500法郎一個月,管吃——當然還有小費,不過這得看你的運氣。”

“可現在怎麽辦?我馬上就要交房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