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轉機,總是不會那麽輕易地到來 幻想與現實01

我取道敦刻爾克和蒂爾博瑞,坐客輪的三等艙回英國。走這條路穿越英吉利海峽,花費最少,卻並不是最糟糕的。要想在船艙裏睡覺,得另外掏錢,索性我跟三等艙的大部分乘客一塊兒睡在輪船的交誼廳裏。那天的情景我在日記中有記錄:

“27個男人,16個女人,一塊兒睡在交誼廳裏。今天早上,沒有一位女士洗過臉。男人們去洗手間了;女人們拿出化妝盒,臉也不洗,直接抹粉。我的問題來了:性別在這種場合是次要的嗎?”

旅程中,我跟一對來自羅馬尼亞的夫婦攀談起來。他們還是孩子,準備去英國度蜜月。他們問了我無數個關於英國的問題,我大言不慚地向他們吹噓。馬上就回家了,我心裏很高興。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窮了這麽久,在我看來英國似乎成了天堂。英國的確有很多東西吸引著你回家:浴室,扶手椅,薄荷醬,烤得非常地道的新土豆,棕黃色的麵包,橘子果醬,用真正的啤酒花釀製的啤酒——這些東西真的很棒,前提是你能買得起。你有錢的時候,英國還真是個不錯的國家。當然了,我還有一份照顧弱智兒的工作,窮肯定是窮不了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個窮人,我就變得非常愛國。那對羅馬尼亞夫婦問得越多,我就越讚美英國。天氣啊、景色啊、藝術啊、文學啊、法律啊——總之,英國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英國的建築好看嗎?”那對夫婦問。“棒得不得了!”我說,“你們倆的確應該看看倫敦的雕像!巴黎太粗俗了——一半是浮華,一半是貧民窟。可倫敦——”

接著,船沿著蒂爾博瑞港口慢行。河岸上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座巨大的酒店,牆都是用灰泥粉刷的,頂上還有幾個小尖塔。站在英國的海岸上望去,酒店就像幾個笨蛋注視著的一家收容所的外牆。“法國建築師設計的。”我向他們保證。又過了一會兒,當火車穿過東區的貧民窟慢慢爬過倫敦時,我還在誇讚英國的建築之美,似乎一點兒也不能說英國不好。現在我回家了,再也不用過那種窮日子了。

我去了B的辦公室,他的第一句話就讓我的幻想破滅了。“真對不起,”他說,“要雇你的那個人出國了,耐心點兒,一個月後他就回來。堅持一個月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我來到街上才想起應該再向他借點兒錢。還有一個月呢,我身上隻剩下了十九先令六便士。這個消息讓我大吃一驚,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我在街上晃了一天,到了晚上,我實在想不出倫敦哪兒有便宜的床位,於是便去了一家“家庭旅館”,房費是七先令六便士。交完錢,我身上隻剩下十先令兩便士了。

第二天早晨,我有了主意。無論如何,我還得去向B借點兒錢,但這事太丟人了,與此同時,我還得偷偷摸摸地活著。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千萬不能把那套最好的衣服當掉。除了那套第二好的衣服,我可以把所有的東西寄存在車站的衣帽間。我要用那套第二好的衣服換些便宜的衣服穿,說不定人家還能找給我一英鎊。要想靠30先令活一個月,我必須穿破衣服——當然了,越破越好。究竟30先令能不能撐一個月,我不知道,畢竟我對倫敦不像對巴黎那麽熟悉。或許我可以去乞討,把鞋帶賣掉也行。我記得我在一份報紙上讀過一篇關於乞丐的文章,文章說這幫家夥把2000英鎊縫進了他們的褲子裏。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在倫敦餓死,所以沒什麽可擔心的。

為了賣掉衣服,我去了朗伯斯區,那兒的人都很窮,有很多賣舊衣服的店鋪。在第一家店鋪,店主態度很友好,卻不願幫我的忙;第二家店鋪的老板態度很粗魯;第三家店鋪的老板是個聾子,也許是裝聾作啞;第四家店鋪的老板是個一頭金發的大塊頭年輕人,渾身上下都是粉紅粉紅的,就像一根火腿。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穿的衣服,然後一臉鄙夷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摸著它們。

“東西不怎麽樣,”他說,“確實是很爛的東西。你想賣多少錢?”(其實衣服質地很好)

我跟他說想換一些舊衣服,值多少錢讓他看著給。他想了一會兒,拿出幾件又破又髒的衣服,扔在櫃台上。“錢呢?”我問,盼著他能給一英鎊。他一噘嘴,拿出一先令,放在那幾件破衣服旁。我沒跟他計較——我本來是想跟他爭論的,可剛張開嘴,他就伸出一隻手,做出一副要把那錢收回去的樣子。我看出來了,我完了。他讓我在店鋪後麵的一間小屋子裏換了衣服。

那堆衣服裏有一件外套,以前是深棕色的,現在已褪了色,還有一條黑粗布褲子,一條圍巾外加一頂布帽子。我的襯衫、襪子和靴子沒有當,口袋裏還裝著梳子和剃刀。穿上這套衣服,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以前我經常穿破衣服,可跟這一身一點兒都不一樣。這一身不僅髒,沒形,咳,怎麽說呢——反正很不雅觀,有點兒像古代人穿的那種破衣服,跟單純的破爛兒很不一樣,就像是賣鞋帶的那種人穿的,也可以說是流浪漢那種人穿的。一個小時後,在朗伯斯區一家店鋪的鏡子裏,我看到了一個長相非常猥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個流浪漢),徑直朝我走來,等我定睛一看,發現鏡中人正是我自己。我的臉上已經抹上了一層灰塵。灰塵這種東西向來一視同仁,你穿得很體麵的時候,它不侵擾你,可等你的翻領沒了,它就會從四麵八方朝你飛來。

我在街上一直待到很晚,我一直在流浪。現在這個樣子,我有點兒擔心警察會把我誤認為是流浪漢,把我抓起來。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話,我一張嘴,他們肯定會察覺出我的嗓音和衣著之間的那種不相稱(後來我才發現,這事根本沒發生過)。穿上新衣服,我馬上就來到了一個新世界。刹那間,似乎每個人的態度就都變了。我幫助一個小販把他弄翻的手推車扶起來,他微笑著對我說了一句:“謝謝你,老兄。”這輩子沒人叫過我老兄——都是身上這套衣服的功勞。還有,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女人對男人穿得好與壞的反應的差別竟有那麽大。一個穿得很破爛的男人經過她們身旁時,她們趕緊躲開他,臉上那厭惡的樣子就像見了一隻死貓一樣。衣裝是一種很有魔力的東西。不管怎麽說,穿得跟流浪漢一樣,第一天很難不會有一種被人家瞧不起的感覺。這就像蹲監獄一樣,在裏麵待的第一個晚上你也會覺得很丟臉。那種感覺沒有來由,卻很真實。

晚上11點左右,我開始找住的地方。我聽說過那種廉價客棧(順便提一句,這種地方不叫廉價客棧),我覺得花上四便士租一個床位就差不多了。我在滑鐵盧路上看到有個人正站在馬路牙子上,看樣子是幹粗活兒的。於是我走上前去問他,我說我破產了,想找一個最便宜的床位。

“哦,”那人說,“你去街對麵那棟房子看看,就是招牌上寫著‘單身男人好床位’的那棟。那地方不錯,的確很不錯。我常在那兒住,又便宜,又幹淨。”

那是一棟高大、破舊的樓房,從窗戶裏透出昏暗的光,有的窗戶上還糊著棕色的牛皮紙。我走進一條石頭鋪就的小道,一個臉色蒼白的小男孩兒,好像還沒睡醒,從一扇通往地下室的小門旁邊出來了。地下室裏傳出竊竊私語的聲音,一股熱浪從裏麵湧了出來,還有一股幹酪的酸味兒。那小男孩兒打了個哈欠,伸出一隻手。

“要租床位嗎,先生?一先令就行。”

付完錢,小男孩兒領著我走上一段搖搖晃晃、沒有燈光的樓梯,然後走進一間臥室,裏頭有一股止痛藥和髒床單的甜臭味兒。窗戶似乎被封死了,剛進去的時候,汙濁的空氣差點兒讓我窒息。屋子點著一根蠟燭,我看了一下,房間麵積是15平方英尺,高8英尺,一共有八個床位,六張**已經有人住了。這些人都穿著衣服,身材臃腫而奇怪,甚至連每個人的靴子都堆放在身上。有人在角落裏賣力地咳嗽著,那樣子真讓人惡心。

等到了**我才發現床硬得就像一塊木板,一個圓柱形的硬東西被當作枕頭,就像一塊木頭。這比在桌子上糟糕多了,床不足六英尺長,還非常窄,床墊凸出來一大塊,得使勁兒抓住才能不掉下來。床單上沾滿了臭汗味兒,我都不敢讓它碰我的鼻子。還有,被子都是用床單做的,裏麵夾著一層薄薄的棉花,這種東西根本不保暖。整個晚上都有人在亂折騰。差不多每隔一個小時,我左邊床位上的那個人——我覺得是個水手——就會起來一次,先罵一通,再點起一支煙。還有一個人,好像**出了點兒毛病,一晚上要起來六七次,對著他的夜壺很響地撒尿。牆角裏患有咳嗽病的那家夥每隔20分鍾就會咳嗽一通。這家夥咳嗽得很有規律,他一咳嗽外麵有條狗就會跟著狂叫。不用問,隻要外麵的狗一叫,這家夥肯定在咳嗽。這人咳嗽時發出的聲音討厭得難以形容,一邊吐氣泡,一邊幹嘔,似乎他咳嗽的時候,腸子也跟著劇烈翻騰一般。有一回,他劃著了一根火柴,我這才看清他的臉。他已經很老了,灰白色的頭發,深陷的臉,就像一具屍體。他把褲子套在腦袋上,當作睡帽。不知為什麽,我總是很討厭睡帽這種東西。每次他咳嗽或者那個水手罵街的時候,旁邊床位上一個困倦的聲音就會響起:

“閉嘴,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閉嘴!”

我總共睡了差不多一個鍾頭的覺。清晨,朦朧中我覺得有個棕黃色的大東西朝我襲來。睜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個水手的一隻大腳,從被子底下伸出來,挨近了我的臉。這隻腳呈深棕色,跟印第安人的差不多,上麵還粘著泥。屋裏的牆像患了麻風病一樣。床單三個星期沒有洗過了,幾乎變成了赤褐色。我從**起來,穿好衣服,下了樓。地下室裏有一排洗臉盆,兩條滑膩的毛巾。我口袋裏裝著一塊肥皂,剛要洗,就見每個洗臉盆上都粘著一條條汙跡——這種髒東西粘得非常牢靠,黏糊糊的,黑得像鞋油一樣。我臉都沒洗就出去了。總之,這家旅館不像描述的那樣既便宜又幹淨。不過,後來我發現,它是一家相當具有代表性的旅館。

我穿過泰晤士河,向東走了很長一段路,來到位於塔山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這家咖啡館非常普通,在倫敦像這樣的咖啡館有上千家。相比巴黎的咖啡館,這家顯得奇怪而洋氣。裏麵通風不是太好,有流行於上世紀40年代的高背長椅,當天的菜單用肥皂寫在一塊玻璃上,還有一個14歲的姑娘負責上菜。幹粗活兒的那些人把食物用報紙一包就開始吃,用一種類似於瓷杯子的大杯子喝茶。一個角落裏有個猶太人,把頭埋進盤子裏,正在充滿負罪感地大口吃著熏豬肉。

“給我來一杯茶、一份麵包和一些黃油。”我對那姑娘說。

她注視著我:“這兒沒有黃油,隻有人造奶油。”說這話的時候她顯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她把我點東西重複了一遍:“一杯茶外加一份麵包!”這句話就跟巴黎的咖啡館裏侍者喊的那句“一杯紅葡萄酒”一樣不朽。

在我的高背長椅旁邊的牆上有一則公告,上麵寫著:“不許往口袋裏裝糖。”公告下麵有一首殘詩,不知是哪個富有詩人氣質的顧客寫的:

偷糖的人,

會被稱為肮髒的……

詩的最後一個字不知被誰給刮掉了。英國就是這個樣子。一杯茶、一份麵包花掉了我三個半便士,這樣一來,我的口袋裏就隻剩下八先令兩便士了。

公寓的過客

靠這八先令,我活了三天四夜。我在滑鐵盧路住得很不舒服,於是搬到東部,在彭尼菲爾茨的一家公寓住了一個晚上。這家公寓很具有代表性,在倫敦,像這樣的公寓有幾十家。這家公寓可以提供50到100人的住宿,由一個“代理人”負責經營——代理人是老板的代理人,因為這類公寓都屬於營利性的企業,老板都是有錢人。我們那間宿舍住著15到20個人,床鋪也是又冷又硬,不過床單倒不像一個禮拜沒洗過的樣子。從這一點看,的確有改進。房租從九便士到一先令不等(一先令的宿舍床與床之間相隔六英尺而不是四英尺)。按規定,房租必須在晚上七點之前付清,不然的話就隻能被趕出去了。

地下有一間公共廚房,租客都可以用。燃料是免費的,鍋碗瓢盆、茶壺和燒烤用的叉子隨便用。裏麵還有兩個大火爐,一年四季都燒著。管火、打掃廚房和鋪床的工作由租客輪流做。租客中有一個叫史蒂夫的碼頭工人,年紀大一些,長得很帥氣,看模樣像是諾曼底人,是這兒的頭頭兒。租客之間發生了什麽爭執,或者有誰因為拖欠房租被趕出去等等這種事都由他來調停。

我喜歡這間廚房。它深藏於地下,屋頂很低,又熱,煤煙讓人昏昏欲睡。爐火發出的光照進牆角裏,形成黑絲絨般的影子,整間屋就靠它照明了。屋頂上係著幾條繩子,上麵掛著一些破舊的衣物。這兒的租客大多是碼頭工人,端著炒鍋在爐子上忙活著,紅色的光打在他們臉上。有些人半**身子,他們洗好了衣服,正等著晾幹。晚上,會有人玩拿破侖紙牌和西洋跳棋,還會有人唱歌——《我是個小夥子,我父母做錯了什麽》是大夥兒最喜歡的一首。還有一首關於海難的歌大家也很喜歡。有幾次,夜深時,有人拎著一桶濱螺進來了,買得很便宜,就在大夥兒中間分了。在這間公寓裏,分東西很常見,大夥兒都覺得給一個失去工作的人飯吃是天經地義的事。租客當中有一個麵色蒼白、形容枯槁的小夥子,看樣子他時日不多了。人們說他的毛孔是褐色的,在瘋人院裏住過,身體被切開過三回。別的人經常喂他飯吃。

租客中還有兩三個靠撫恤金度日的老年人。在見到他們以前,我還從未想到過在英國竟有一點兒收入也沒有、光靠每星期幾先令撫恤金度日的老年人。無論怎樣,這些老年人也沒有別的收入。其中有一個很健談,我問他是如何活著的。他跟我是這麽說的:

“住旅社一個晚上是九便士——一周下來就是五先令三便士。每周六刮一次胡子,每次三便士——加在一起就是五先令六便士。還有,每個月要理一次發,每次六便士。除此之外,還得花四先令四便士買吃的和漿果。”

他想不出別的花項了。他平日裏吃的是麵包、人造奶油和茶——將近周末時,他沒錢買牛奶,隻能吃幹麵包、喝茶。還有,他的衣服可能是人家捐助的。他似乎對現狀很滿意,跟食物相比,他更看重他的床和爐火。不過,每周有10先令的收入,花點兒錢刮刮胡子,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一整天我都在街上晃悠,東邊最遠到過沃平區,西邊最遠到過白教堂區,在巴黎待過了,覺得這裏要幹淨得多、安靜得多,也荒涼得多。這裏沒有電車發出的尖叫聲,沒有嘈雜痛苦的後街生活,也沒有當兵的在廣場上大聲喧嘩。這兒的人穿得要好些,臉漂亮些,也溫柔些,沒有法國人那種凶暴的個性和惡意。這兒喝醉酒的人要少得多,也不那麽髒,吵架的也少,更多的是懶散。三五成群的人站在角落裏,稍微有些營養不良,不過每隔兩個小時,這些倫敦人就會“喝一杯茶,吃兩片麵包”。這兒的空氣中似乎缺少巴黎的那種興奮。這裏有的是水壺和勞動力市場,而巴黎卻是小酒館和血汗工廠的聚集地。

盯著街上的行人看是件有趣的事。倫敦東區的女人們是漂亮的(可能是混血的緣故)。萊姆屋區擠滿了東方人——中國人、吉大港、賣絲質圍巾的德拉威人,甚至還有幾個錫克教徒,沒人知道這些人是怎麽到這兒來的。到處都能看到街頭聚會。在白教堂區,有號稱“唱福音”的人決意將你從地獄中拯救出來,前提是你得給他六便士。在東印度碼頭,救世軍正在舉行禮拜儀式。他們唱著“這裏有像猶大一樣卑怯的人嗎”,而另外一撥人則唱著“該怎樣處置一個喝醉的水手”,於是,兩幫人對著唱。在塔山,有兩個摩門教徒正在發表演講。他們旁邊的平台周圍有群人正在抗議,又喊又叫,不讓他們再說下去了。有人公開抨擊他們的一夫多妻製。有個瘸腿、留著胡子的人,顯然是一個無神論者。他聽到了“上帝”這個詞,正在憤怒地質問他們,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陣讓人感到困惑的噪音。

“親愛的朋友們,讓他們把話說完好嗎?就這樣,讓他們說。別吵!——不,不,回答我。你們倆能讓我看看上帝長什麽樣子嗎?要是你們倆能讓我看看他長什麽樣,我就信他。——哦,閉嘴,別打斷他們的話!——你們倆別說了!——一夫多妻主義者!——嗯,關於一夫多妻製該說的還不少呢。別讓女人摻和這種事。——親愛的朋友們,能不能——不,不,別耍滑頭。你們倆見過上帝嗎?你們倆碰過他嗎?你們倆跟他握過手嗎?——哦,別吵,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吵!”等等。我聽了20分鍾,挺想對摩門教有點兒了解,可這個集會除了大吵大鬧外,一點兒用處也沒有。街頭集會的命運大都是這樣的。

在中塞克斯街,在人潮湧動的市場上,一個衣衫襤褸、拖曳著走的女士,正用力拉扯著一個五歲的小搗蛋鬼。她在小搗蛋鬼麵前搖晃著一把小號。小搗蛋鬼在號哭。

“自己玩兒去!”做母親的大聲叫喊著,“我把你弄到這兒來給你買把小號是為了什麽?你想不想到我的膝頭上來?你這個小雜種,自己去玩兒吧!”

小號上落下幾滴唾沫。母親和孩子吼叫著消失了。這地方比巴黎怪多了。

我在彭尼菲爾茨住的最後一個晚上,有兩個租客吵起來了,那場景真令人討厭。一個七十歲左右、靠領取撫恤金生活的老人,光著上身(他正在洗衣服),用很難聽的話罵一個背朝火爐、長得挺敦實的碼頭工人。借著爐火發出的光,我看到了這個老人的臉,他因悲憤差點兒哭了。很顯然,這兒發生了嚴重的事。

就聽老人說:“你這個——!”

碼頭工人說:“閉嘴,你這個老東西,等會兒再收拾你!”

老人說:“那就試試吧,你這個王八蛋!我比你大30歲,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能把你揍得屁滾尿流!”

碼頭工人說:“哈哈,說不定我會把你打爛!老東西!”

他們倆就這樣吵了有五分鍾。其他的租客坐在周圍,一個個悶悶不樂的樣子,竭力不去理會這場爭吵。碼頭工人看上去怒氣衝衝,可那個老人變得愈加狂怒。他伸著脖子,一點點向碼頭工人靠近,在離對方幾英寸的地方大聲尖叫著,就像一隻騎在牆頭上的貓,然後啐了一口唾沫。他想鼓足勇氣給對方一拳,卻沒有成功。最後,他又開始破口大罵:

“哈——,你就是這麽個貨,哈——!把那東西放進你的髒嘴裏,使勁兒吸吧,你這個——!我要揍爛你的臉。哈——,你這婊子養的。吸吧,你這個王八蛋!你就是這麽個貨,你——,你——,你這個黑鬼弄出來的雜種!”

說完,他突然癱倒在一張長椅上,雙手抱頭,號啕大哭起來。對方瞧見大夥兒都對他怒目而視,就出去了。

後來,我從史蒂夫那兒知道了他們倆爭吵的原因,似乎是一先令的食物引起的爭端。老人存的麵包和人造奶油不見了,在接下來的三天,如果別人不周濟他的話,他就會餓肚子。那個碼頭工人有工作,吃得也不錯,總在嘲笑人家,於是就有了這次爭吵。

當我身上隻剩下一先令四便士的時候,我去鮑區的一家公寓住了一個晚上,那兒的租金隻有八便士。我穿過一條小道,來到一間深藏於地下、令人窒息的屋子,它的麵積是十平方英尺。火爐旁邊圍坐著十個人,大部分都是幹粗活兒的。已是午夜,可代理人的兒子,一個臉色蒼白、渾身黏糊糊的小孩兒仍坐在工人大腿上玩耍。有個上年紀的愛爾蘭人正對著一個小籠子裏的一隻紅腹灰雀吹口哨。那兒還有幾隻別的會唱歌的鳥兒,羽毛都已褪色,它們一輩子就生活在地下室裏。租客習慣了在爐子上燒水,就不用再走一碼去洗手間弄水了。我在桌子旁坐下,覺得腳底下有什麽東西在動,低頭一看,一堆黑黑的東西正在緩慢地穿過地板,是一群黑甲蟲。

宿舍裏一共有六張床,床單上用大字寫著“偷自鮑路××號”。床單散發出的味道讓人作嘔。我旁邊**躺著一個老人,是個街頭藝術家。他的脊柱異常彎曲,被子無法蓋滿他的身體,他的背離我的臉隻有一兩英尺。他的背光光的,上麵粘著一些漩渦狀的髒東西,就像大理石桌麵一樣。晚上,他一個人醉醺醺地回來了,就在我的床附近吐了一地。屋裏也有臭蟲——沒有巴黎的多,卻也不會讓你睡好覺。這是一個肮髒的地方。不過代理人和他的妻子人很好,不論是白天還是夜裏,隻要你開口,他們隨時都會為你端來一杯茶。

免費的代價

早晨,像往常那樣,我喝了一杯茶,吃了兩片麵包。之後,我又買了半盎司煙絲,翻翻口袋,隻剩下半便士了。我不想再去找B借錢,這樣一來,除了去臨時救濟站,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對這種事我腦子裏一點兒概念也沒有,不過我知道在拉姆頓有一家臨時救濟站。我動身了,並於下午三四點到了那兒。在拉姆頓市場,我看到一個靠著豬欄的愛爾蘭老人。他麵容消瘦,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流浪漢。我走過去,跟他靠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我把煙盒遞給他。他打開那盒子,看了一眼裏麵的煙絲,臉上頓時顯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天哪,”他說,“這是好煙絲啊!六便士一盎司呢!你是從哪兒弄的?路上你走的時間不長嘛。”

“嗯,你在路上弄到煙了嗎?”我問。

“哦,弄到了一點兒。瞧。”

他拿出一個生鏽的小鐵罐。小鐵罐以前是裝奧秀牌食品的,裏頭有二三十個煙頭,是從人行道上撿的。愛爾蘭老人表示他很少撿到煙絲,然後他又一本正經地補充說,在倫敦的人行道上,一個人一天能撿到兩盎司煙頭。

“你是來投奔臨時救濟站的嗎?”他問。

想到他可能會讓我入夥,所以我說是。然後我問他拉姆頓臨時救濟站是什麽樣子的。他說:

“哦,是一家提供可可飲料的臨時救濟站。有提供茶的臨時救濟站,有提供可可飲料的臨時救濟站,還有提供稀粥的臨時救濟站。感謝上帝,拉姆頓臨時救濟站沒有稀粥——至少我上回去的時候沒有。自從上次去那兒以後,這段日子我一直在約克和威爾士一帶轉悠。”

“稀粥是什麽?”我問。

“稀粥嗎?就是一大罐子熱水,再加上罐底的一些血色的燕麥片。稀粥這東西難喝死了。”

我們倆靠在豬欄上又聊了一兩個小時。這個愛爾蘭老人人不錯,可身上的味道不怎麽好聞,其實對一個渾身都是病的人來說,這事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似乎他從頭到腳都是病(他非常詳細地跟我描述了他的征候):他的腦袋禿了,又得了濕疹;他是近視眼,可又沒戴眼鏡;他患有慢性支氣管炎;他的背很痛,至於是什麽病,還未確診;他患有消化不良症;他患有尿道炎;他患有靜脈曲張、拇囊炎,還是扁平足。盡管背著這一身的病,他卻在街上流浪了15個年頭。

五點左右,愛爾蘭老人說:“光喝一杯茶你能受得了嗎?臨時救濟站六點才開門。”

“我覺得自己能行。”

“嗯,這一片兒有個地方,可以讓你免費喝一杯茶,還會給你一小塊圓麵包。那茶不錯。不過喝完之後,他們會讓你念一大段祈禱詞,就算是混時間吧。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