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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毛櫸山小區的房子。
樓下:大客廳帶壁爐灶,櫥櫃和固定碗櫃、複合地板。門廳小,廚房大。從市政租的新款電爐,花費和煤氣爐差不多。
樓上:兩間大臥室,一間小臥室——隻夠做儲藏室或做臨時臥室。浴室、廁所,有冷水和熱水。
小花園:在小區各處不同,但大多數都比常見社區菜圃小得多。
四口之家,父母二人,兩個孩子。丈夫有份好工作。房子似乎建得不錯,看上去非常宜人。規矩不少,例如,不許養家禽和鴿子,不許收房客或轉租或未經市政允許擅自開展任何業務。(不收房客一項容易保證,其他都不然。)租戶對房子非常滿意,為此自豪。這個小區裏的房子都維護得很好。市政修理積極,但要求租戶保持環境整潔,等等。
租金十一先令三便士,含稅。到市裏公交費兩便士。
2.威利小區的房子。
樓下:客廳十四英尺乘以十英尺,廚房小得多,樓梯下有小食品間,窄小但相當不錯的浴室。煤氣爐,電燈照明。廁所在室外。
樓上:一間臥室十二英尺乘以十英尺,帶小壁爐,另一間大小一樣,沒有壁爐,還有一間七英尺乘六英尺。最好的一間臥室裏有一個小壁櫃。花園大約二十碼乘以十碼。
六口之家,父母二人,四個孩子,大兒子十九歲,大女兒二十二歲。隻有大兒子有工作。租戶非常不滿意。他們的怨言在於,房子又冷又潮還透風。客廳裏的壁爐不供暖,倒弄得屋裏烏煙瘴氣——因為位置裝得太低了。最好的臥室裏的壁爐還太小了,根本沒用。樓上的牆壁開裂。由於最小的那間臥室沒用,五個人睡在一間臥室,一個人(大兒子)睡另一間。
這個小區的花園都無人照管。
租金十先令三便士。距離市裏一英裏多點——這裏沒有公交。
我可以再加例子,但這兩個已經足夠,因為各地所建市政房相差不大。有兩件事顯而易見。首先是,最差的市政房也比被它們取代的貧民窟好。僅僅是擁有浴室和一小片花園就幾乎抵得過任何缺陷。另一件是,這些房子要貴得多。常常是,人們搬出租金六七先令的危房,分了一棟要付十先令的市政房。這隻能影響到尚有工作或者最近還工作過的人,因為領公共援助的人,房租應該是低保金的四分之一,如果超出這個數額,就能獲得一份額外補貼。不管怎樣,有些類別的市政房是領救濟的人不能住的。但市政小區的生活還貴在別的方麵,對工不工作的人都一樣。首先,由於房租高,小區裏的商店貴得多,而且數量較少。然後,在一棟相對寬敞、獨立的房子裏,遠離了貧民窟臭烘烘的擁擠,這裏冷得多,要燒更多燃料。而且,尤其對於工作的人來說,還要付出往返市裏的費用。這最後一項是新居安置一個更加明顯的問題——清理貧民窟意味著分散人口。大規模重建時,實際上是要疏散城鎮中心,分流到郊區。某種意義上這是非常好的,你讓人們擺脫了惡臭的陋巷,來到他們可以呼吸的地方,但從這些人自己的角度來看,你所做的是把他們連根拔起,然後丟到離工作地點五英裏外的地方。最簡單的解決辦法是樓房。如果人們真要住在大城市,就必須學會住在彼此的屋頂上。但北方的工人們不待見樓房,即使有政府明文規定,樓房也被鄙夷地稱為“經濟間”。幾乎所有人都會告訴你,他想要一棟自己的房子,而一棟位於一個綿延一百碼的街區中的房子,對他們來說比位於半空中的一套樓房更像“自己的”。
回到我剛剛提到的第二棟市政房。租戶抱怨說,房子又冷又潮,等等。或許房子確實偷工減料了,但同樣有可能是他言過其實。他是從威根中央一個肮髒的小棚屋搬來這兒的,碰巧我以前去那裏考察過。在那裏時,他使出渾身解數弄到一棟市政房,而他剛一搬進市政房,馬上就想回貧民窟了。這看似隻是吹毛求疵,但其中包含著一種真正的悲哀。在非常多的事例中,或許有一半,我發現住市政房的人們並不真的喜歡這房子。他們樂意擺脫貧民窟的惡臭,他們知道能有空間玩耍對他們的孩子更好,但他們並不真正感到自在。通常隻有工作順利、有能力在燃料、家具、交通上多花費一點兒,無論如何算“上等”類型的人才會例外。其他人,那些典型的貧民窟住民,則想念貧民窟中臭烘烘的溫暖。他們抱怨說,在這“荒郊野外”,即城鎮的邊緣,他們快“餓死了”(凍死了)。大多數市政小區在冬天肯定相當陰冷。我到過的一些地處光禿禿的黏土坡、頂著冷冰冰的寒風的房子,住起來很可怕。實際情況並不像大腹便便的資產階級樂於相信的那樣,是貧民窟住民自己想要髒亂和擁擠。給人們一棟體麵的房子,他們很快就能學會保持它的體麵。而且,有一棟模樣整潔的房子,他們為了配得上這房子,會增強自尊,講究幹淨,他們的孩子將有更好的機會開始人生。然而,市政房裏有一種不舒服的、幾乎像監獄一樣的氣氛,而住在裏麵的人們對此一清二楚。
這裏就出現了住房問題的核心困難。當你走在曼徹斯特烏煙瘴氣的貧民窟裏時,你以為隻要拆掉這些可惡的房子,建起體麵的房子取而代之就萬事大吉了。但麻煩在於,毀了貧民窟你也毀了其他東西。房屋緊缺,而建房速度不夠快,但就算安置新房的問題處理了,也是——或許這是無可避免的——以一種殘忍的不人道的方式處理的。我不單單是指房子新和醜。所有的房子都注定有個新的時候。再說醜,事實上,現在在建的市政房也根本不會有礙觀瞻。利物浦的郊區有些城鎮整個都是市政房,十分悅目,有一個城鎮中心的工人樓房街區,我想是模仿維也納的工人樓房建造的,絕對是漂亮的建築。但這整件事情有一種不通人情的問題。比如說,住在市政房你所受的種種限製。你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你的房子和花園——在有些小區,甚至規定每個花園都必須裝同樣的籬笆。你不能養家禽和鴿子。約克郡礦工喜歡養家鴿,他們把鴿子養在後院裏,星期天帶出來比賽。但鴿子是種麻煩的鳥,市政自然要管製。對商店的限製更加嚴格。小區裏商店的數量有著嚴格的限製,據說合作社和連鎖店優先,這未必屬實,但這確實是小區裏常見的商店。這對普通大眾來說已經夠糟糕了,從個體戶店主的角度來說更是災難。很多小店主都被新居安置方案徹底擊垮,這些方案根本沒有考慮到他們的存在。一整片城鎮先被整體劃為危房,現在將房子拆毀,把人們遷往數英裏之外的某個安置小區中。這樣一來,這個片區裏小店主的所有客戶都被一舉奪走,卻一分補償也拿不到。他們無法轉去小區裏做生意,因為就算他們搬得起,也出得起高得多的租金,也很可能領不到執照。至於酒館,在安置小區裏幾乎被完全取締了,僅存的幾個也都是些死氣沉沉的假都鐸風格的地方,被啤酒公司把控著,消費很高。對於中產階級,這令人惡心——意味著為了喝一杯啤酒要走上一英裏,對把酒館當作俱樂部的工人階級而言,這是對公共生活的一大沉重打擊。把貧民窟住民遷入體麵的房屋裏確實是一項偉大成就,但不幸的是,由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特殊性,掠奪他們最後一絲殘存的自由也被視為必須。這些人自己感覺到了這一點,當他們抱怨他們的新房子——作為房子,這比他們搬離的那些要好得多了——寒冷、不舒服、“不像個家”時,他們其實是在梳理這種感覺。
我有時認為,自由的代價與其說是永遠的警惕,不如說是永遠的髒汙。在有些市政小區,新租戶獲準入住新房之前,要接受係統的除虱。除了身上穿的,他們所有的財物都會被拿走、煙熏消毒,再送入新房。這個程序自有道理,因為萬一人們將蟲蟻帶進嶄新的房子確實是件鬱悶事(隻要有半點機會,蟲蟻都會藏在你的行李中跟著你到天涯海角),但是這樣的事情,會讓你希望能把“衛生”這個詞從詞典裏抹去。蟲蟻是可惡,但要人們任由自己像牛羊一樣被浸洗的這種情況更加可惡。然而,或許事關清理貧民窟時,人們必須把一定的限製和不人道視為理所當然。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最重要的事是人們住進了體麵的房子,而不是豬圈。我已經見過了太多的貧民窟,不會對其抱有切斯特頓式的興頭。一個孩子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婦女可以有點空閑暫離操勞,男人可以有一小片花園用以耕種,一定比利茲和謝菲爾德惡臭的窮街陋巷要好。總的來說,市政小區比貧民窟要好,但隻是好了一丁點。
我研究住房問題時,曾去過多個礦業城鎮和鄉村,造訪考察了不少房屋,或許總共有一兩百所。在結束這章之前,我不能不談談我在所到之處受到的非凡禮遇和友善對待。我並非孤身前往,總是有當地失業的朋友帶我參觀,但即使如此,跑到陌生人的家裏打探、詢問臥室牆上的裂縫,也是無禮之舉。然而所有人都驚人地有耐心,簡直不用我解釋我為何對他們問東問西,我想看的是什麽,他們就明白了。如果哪個莫名其妙的人走到我家裏,問我屋頂是否漏雨,有沒有受到蟲蟻困擾,對房東作何看法,我八成會叫他滾。這種情況我隻遇到過一次,而且那次是因為那個女人有些耳背,把我當成了搞收入調查的密探,但就連她,片刻之後也態度軟化,給了我想要的信息。
我聽說,作家引述別人對自己的評論是不得體的,但我想在這裏反駁一下《曼徹斯特衛報》上有關我的一本書的評論:
窩在威根或白教堂,奧威爾先生仍將運用他準確無誤的對所有美好事物視而不見的能力,繼續他全心全意誹謗人類的大業。
錯了。奧威爾先生“窩在”威根好久,卻絲毫沒有激起他誹謗人類的願望。他非常喜歡威根——那裏的人,而非那裏的風景。實際上,他對威根隻有一點不滿意,是關於鼎鼎大名的威根碼頭,他一心想去看這個碼頭。可惜!威根碼頭已經被拆毀了,就連它曾經的所在地也已經無法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