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房子與大篷車01

穿行於工業城鎮之間,你會迷失在小磚房的迷宮中。泥濘的小巷和煤渣小院毫無章法地拚在一起,院裏是惡臭的垃圾箱、一排排肮髒的水池和殘破的廁所。磚房被煤煙熏得烏黑,在這一片雜亂之中潰爛。這些房屋的內部結構總是大同小異,隻是房間數量從二到五不等。它們全都有一間幾乎一模一樣的客廳,十或十五英尺見方,帶開放式爐灶,大一點兒的還有一個廚具間,小些的水池和鍋碗都在客廳裏。屋後有個院子,或是幾戶人家共享的一個院子的一部分,剛夠容納垃圾箱和廁所。沒有一家裝熱水。我想,你在礦工聚居的街道上真的走上幾百英裏,也找不到一所能洗澡的房子,盡管每位礦工有工作時每天下班回家從頭到腳全是黑的。從廚房爐灶引水裝一個熱水係統應該相當容易,但建造者沒有裝,好在每套房子上省下大約十英鎊,而且在建這些房子的年代,沒人會認為礦工會想洗澡。

需要注意的是,大部分房子都很老,至少有五六十年的曆史了,其中很多按照普通標準已經完全不適於人類居住。它們還能租得出去,僅僅是因為沒有其他房子可租。這就是工業區住房的核心問題:不在於這些房子窄小醜陋,不衛生不舒適,也不在於它們地處髒得不像話的貧民區,散布在廢氣烘烘的鑄造廠和惡臭難當的運河旁,緊鄰冒著硫黃煙氣的爐渣堆——盡管這些都是如假包換的事實——而僅僅在於沒有足夠的房子可住。

“房屋緊缺”這個詞在戰後廣為流傳,但對於任何每周收入超過十英鎊的人,甚至就此而言五英鎊即可,它都沒有多少意義。租金高昂的地方,難的不是找房子,而是找租戶。沿著梅費爾隨便哪條街走一走,半數窗戶上都能看見“出租”的牌子。但是在工業區,僅是覓得一處住房就很不容易,這正是加劇貧困的首惡之一。這意味著人們能夠忍受任何事——任何旮旯裏的貧民窟,任何蟲蟻的侵擾、腐爛的地板、龜裂的牆壁,任何獅子大開口的吝嗇房東和趁火打劫的中介——僅僅為了頭頂能有個屋簷遮擋。我進過一些恐怖的房子,哪怕你付錢給我我也不肯住上一星期的房子,卻發現租戶們已經在那兒住了二三十年,唯願自己能有幸死在那裏。一般來說,這種環境條件被視為理所當然,盡管也有例外。有些人幾乎沒有意識到世上還有體麵的房子這種東西存在,他們把蟲蟻和破漏的屋頂視為上帝的旨意;另一些人怨毒地痛罵房東,但所有人都拚命想保住他們的房子,生怕更壞的厄運降臨。隻要房屋緊缺的狀況繼續,當地政府就無法有多大作為來改善現有住房的居住條件。他們可以判一所房子為“危房”,但在租戶沒有別的房子可去之前,他們不能下令將它拆除。於是危房仍然屹立,且因被判為危房而更加糟糕:既然房子遲早會被拆毀,房東自然不願多在上麵花錢,能免則免。例如,在威根這樣的城鎮,有兩千多所房子已經被判“危房”好幾年了,卻還挺立著,隻要稍微有點另造新房來代替的希望,整片整片的區域都會被一股腦兒判為危房。利茲和謝菲爾德那樣的鎮上,有成千上萬“背靠背”的房子,全都是該判危房的類型,但還會挺立數十年。

我查看過不同礦區城鄉中的大量房屋,記錄了它們的核心要點。我想,從我的筆記中隨機摘取幾處,就能充分說明這些房屋是什麽條件。這些都是簡短的筆記,我稍後會給出必要的解釋。下麵是幾條從威根的筆記上摘抄的:

1.沃蓋特片區的房子。後堵死類型。一上一下。客廳為十二英尺乘以十英尺大小,樓上房間一樣。樓梯下的凹室五英尺見方,用作食品間、廚具間、儲煤間。窗戶能打開。距離廁所五十碼。租金四先令九便士,稅兩先令六便士,共計七先令三便士。

2.附近的另一戶。大小同上,但樓梯下沒有凹室,隻有兩英尺深的一個缺口,放了水池——沒有地方做食品間等。租金三先令兩便士,稅兩先令,共計五先令兩便士。

3.斯科爾斯片區的房子。危房。一上一下。房間十五英尺見方。水池和鍋碗在客廳裏,樓梯下有儲煤間。地板下陷。窗戶都打不開。房子還算幹燥。房東挺好。租金三先令八便士。稅兩先令六便士,共計六先令兩便士。

4.附近的另一戶。兩上兩下,加儲煤間。牆壁嚴重開裂。樓上大量滲水。地板傾斜。樓下窗戶打不開。房東不好。租金六先令,稅三先令六便士,共計九先令六便士。

5.格裏諾行的房子。一上兩下。客廳十三英尺乘以八英尺。牆壁開裂滲水。後窗打不開,前窗能開。十口之家,八個年齡相近的孩子。因過於擁擠,市政試圖將他們驅逐出去,但找不到別的房子給他們住。房東不好。租金四先令,地方稅兩先令三便士,共計六先令三便士。

威根的情況就到此為止。同樣情形的我還記了好幾頁。下麵是謝菲爾德的一戶,謝菲爾德成千上萬所“背靠背”房屋中的一個典型:

托馬斯街上的房子。背靠背,兩上一下(即一棟三層小樓,每層一間房)。下麵有地窖。客廳十四英尺乘以十英尺,上麵的房間一樣。水池在客廳。頂樓沒有門,直通樓梯。客廳的牆壁略潮,頂層牆壁龜裂,四麵濕漉漉地滲水。房內十分黑暗,全天需要點燈。每天電費估計六先令(很可能高估了)。六口之家,父母二人和孩子四個。丈夫(有公共援助)患有肺結核。一個孩子住院,其他人看似健康。在這個房子裏租住了七年。想搬,但找不到別的房子。房租六先令六便士,含稅。

下麵是巴恩斯利的一兩條:

1.沃特利街上的房子。兩上一下。客廳十二英尺乘以十英尺。水池鍋碗都在客廳,樓梯下有儲煤間。水池幾乎被磨平了,不停漫水。牆壁不太堅固。投幣式煤氣燈。房內很黑,煤氣燈估計一天花費四便士。樓上的房間實際是一大間隔成的兩小間。牆壁非常糟糕——裏間的牆壁貫穿開裂。窗框粉碎,需要用木頭填充。幾處漏雨。下水道從房屋地下經過,夏天發臭,但市政說他們也無能為力。六口之家,兩個成人、四個孩子,最大的十五歲。第三個孩子要上醫院——懷疑患肺結核。屋內有蟲蟻為患。房租五先令三便士,含稅。

2.皮爾街上的房子。背靠背,兩上兩下,有大地窖。客廳高空,呈方形,帶鍋碗和水池。樓下的另一個房間大小一樣,可能本來設計做客廳之用,但被用作臥室了。樓上的房間和樓下的一樣大。客廳很黑。煤氣燈估計一天花費4 12先令。距離廁所七十碼。屋裏八個人睡四張床——兩位老父母,兩個成年女孩(最大的二十七歲),一個青年,三個孩子。父母睡一張床,大兒子另睡一張,其餘五個人共用另外兩張。蟲蟻猖獗——“天熱的時候根本壓不住。”樓下的房間髒得無法形容,樓上房間的氣味幾乎無法忍受。房租五先令7 12便士,含稅。

3.馬泊葦(巴恩斯利附近的小礦村)的房子。兩上一下。客廳十四英尺乘以十三英尺。客廳惡臭。牆上石膏開裂脫落。爐灶上沒有櫥架。煤氣輕微泄漏。樓上房間每間十英尺乘以八英尺。四張床(六個人睡,全都是成年人),但有一張床“沒用”,估計是因為缺鋪蓋。靠近樓梯的房間沒有門,樓梯沒有欄杆,所以你早上一下床,腳就懸在空中了,可能從十英尺之高一下摔到石板上。嚴重幹腐,都能透過地板看到下麵的房間。有蟲蟻,但是“我用洗羊的消毒水壓著”。一條土路經過三戶農舍,像個淤泥堆,據說冬天幾乎無法通行。花園兩頭有石頭壘的廁所,已經殘破。租戶已經在這房子裏住了二十二年。拖欠了十一英鎊的房租,每周多付一先令還款。房東現在不肯這樣了,已經起訴要求停租。房租五先令,含稅。

還有等等等等不勝枚舉。這樣的例子我還能舉出好幾十個——隻要有誰願意到工業區裏家家戶戶走訪一番,可以舉出成千上萬。另外,我用的一些表達需要解釋一下。“一上一下”是指每層有一個房間,即一棟兩個房間的房子。“背靠背”的房子是指兩棟連在一起的房子,房子兩麵各是一戶人家的大門,因此你如果走過一排看似十二棟房子的地方,實際上看到的不是十二戶而是二十四戶。前麵的房子臨街,後麵的靠院,每棟房子隻有一個出口。這樣的效果顯而易見。廁所在後麵的院子裏,所以如果住在臨街的一麵,你上廁所或者丟垃圾就要走出大門,走到街區那頭繞一圈——可能有長達兩百碼的距離;另一方麵,如果住在後麵,你往外眺望就隻能看見一排廁所。還有一種房子叫作“後堵死”類型,是獨棟房,但建造者沒有裝後門——顯然純粹是為了使壞。窗戶打不開是古老礦鎮的一大特色。其中有些城鎮被古代工事破壞了地基,於是地麵不斷下陷,上麵的房子就向一邊傾斜。在威根,你能看到整排整排的房子都歪得嚇人,窗戶偏離水平線達十到二十度角。有時候正麵牆壁向前鼓出,看起來就像房子懷了七個月的身孕似的。牆麵可以重修,但是新修的牆麵很快又開始鼓起。如果房子陡然下陷,窗戶就永遠卡住了,門也需要改裝。這在當地完全不足為奇。有個故事說,一個礦工下班回家,發現隻能用斧子劈了前門才能進得了屋,叫人好笑。有些事例中我記了“房東好”或者“房東不好”,是因為貧民窟的居民對房東褒貶不一。我發現——或許有人已經料到了——小房東一般是最糟糕的。這話說來反常,但其中自有道理。想象中,最惡劣的貧民窟房東是個胖乎乎的惡棍形象,大概是個主教,靠高昂的房租榨取暴利。實際上,這是一個貧窮的老婦,將自己畢生的積蓄都投到三間貧民窟的房子上,自己住一間,打算靠另外兩間的房租過活——因此,從來沒錢維修。

但僅僅是這樣的筆記,也隻對我自己備忘有價值。對我來說,每當我讀到這些筆記,就會回想起我所見到的場景,但僅憑筆記本身並不足以表現那些可怕的北方貧民窟條件如何。語言是多麽乏力的東西。像“屋頂漏雨”和“八個人睡四張床”這樣簡短的詞句又有何作用?這不過是你眼睛一瞟而過,卻什麽也沒記住的東西。然而這其中包含了多麽深重的苦難!就拿過於擁擠的問題為例。八個乃至十個人住在三間房的小房子裏的情況司空見慣。其中一間是客廳,可能十二英尺見方,除了爐灶和水池,還放了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個碗櫃,連張床也放不下。所以這八到十個人就睡在兩間小房間裏,很可能最多隻有四張床。如果其中有成年人,要去上班,就更糟糕了。我記得,有一戶人家,三個成年姑娘共睡一張床,都在不同的時間上班,每個人起床或進門時都會打擾到另外兩個。另一戶人家,一個年輕礦工上晚班,白天在一張窄窄的**睡覺,家裏另一個人就晚上來這**睡。孩子們大了就愈發麻煩,因為你沒法讓少年男女同睡一張床。我去過一戶人家,家裏有爸爸媽媽、一個兒子和一個十七歲左右的女兒,一家人隻有兩張床。爸爸和兒子一起睡,媽媽和女兒一起睡,這是唯一能消除**危險的安排。還有屋頂漏雨牆壁滲水的苦處,在冬天簡直能讓房子住不得。還有蟲蟻。蟲蟻一旦進了房子,就會一直待到世界末日,沒有什麽萬無一失的辦法能將它們根除。還有窗戶打不開的問題。夏天,飯都在一間狹小憋悶的客廳裏做,火差不多得一直燒著,不用我說這意味著什麽吧?背靠背的房子還有特別的難處——距離廁所和垃圾桶五十碼其實於衛生無補。在臨街的房子裏——隻要是市政不管的小巷子——女人們習慣了把垃圾往門外扔,這樣一來,排水溝裏總是散落著茶葉和麵包屑。還有一點值得考慮的是,對一個孩子來說,在一個目之所及隻有一排廁所和牆壁的陋巷中長大,是什麽樣子。

在這樣的地方,女人隻是在無窮無盡的勞作中渾渾噩噩地幹著苦差的可憐苦役。她或許能堅持自己昂揚的精神,但她無法堅持自己對幹淨整潔的標準。總有事情要幹,沒點空閑,簡直真的連喘口氣的時候都沒有。剛剛給一個孩子洗完臉,另一個又髒了;你還沒洗好上一頓飯吃下來的碗盤,下一頓飯又該做了。我發現我去過的各家房子大不相同。有些在這樣的條件下算是夠體麵的了,有些卻駭人聽聞,我都根本不指望能完全形容出來。首先,最明顯最要命的事情,那個氣味就說不出來。還有那種肮髒和混亂!這裏一滿桶肮髒的汙水,那裏一滿盆沒洗的碗盤,所有犄角旮旯裏都堆著盤子,到處都散落著撕爛的報紙,中間總是那同樣的可怕的桌子——蓋著黏糊糊的油布,擠滿鍋碗瓢盆、補到一半的長筒襪、陳舊的麵包片、油膩膩的報紙包裹著的幾塊奶酪!狹小的房間裏擁擠不堪,從一邊到另一邊簡直是在件件家具之間的複雜航程,每動一下,都會有一溜濕淋淋的浣洗衣物撲麵而來,孩子們聚在腳下像一朵朵蘑菇!有一些場景在我記憶中栩栩如生、格外鮮明。在一座小小的礦村裏,一戶農舍中,客廳算得上是家徒四壁,全家老小都沒了工作,人人饑腸轆轆。有成年兒女的大家庭盲目添丁,所有人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紅色的頭發,寬大的骨架,被營養不良和無所事事毀掉的扭曲的麵孔;一個高個子的兒子坐在火爐旁,神遊物外,連陌生人進門也沒注意,慢慢地脫下一隻黏糊糊的襪子,露出一隻腳丫。威根一間可怕的房子,所有的家具都像是用包裝箱和木桶條做成的,就算這樣也快散架了;一位老婦脖子烏黑,亂發低垂,用帶有蘭開夏色彩的愛爾蘭口音痛罵她的房東;她年過九旬的老母,隱沒在背景裏,坐在給她做便桶用的木桶上,用蠟黃而呆滯的臉龐神色空茫地看著我們。類似的記憶我可以寫上好幾頁。

當然,有時候這些人家的髒亂是他們自己的問題。就算你住在一棟背靠背的房子裏,有四個孩子,總收入三十二便士,每周從公援委領六便士,也不見得非要讓沒倒的便壺遍布客廳。但同樣確定的是,他們的環境激發不了自尊心。決定性因素很可能是孩子的數量。我見過的家裏保持得最好的是沒有孩子,或者隻有兩三個孩子的人家,比如說在三間房的房子裏有六個孩子,那就完全不可能保持任何整潔。非常明顯的一件事是,樓下從來不是最髒的。你就算到過幾棟房子,就算去的是最窮的失業者家裏,也可能形成錯誤的印象。你可能以為,這些人家具和鍋碗瓢盆都還有不少,也不算多麽困窘。但貧窮的醜惡要在樓上的房間才會真正顯現。究竟是因為好麵子,人們才盡量保持客廳裏有家具,還是因為寢具更好典當,我不知道。但肯定的是,我見過的很多臥室都是恐怖之地。對於連續失業好幾年的人,隻能說如果還能有全套的被褥簡直就是異數。常常根本就沒有稱得上被褥的東西——隻是一堆曆史悠久的大衣和亂七八糟的破布堆在鏽跡斑斑的鐵床架上。這樣一來擁擠問題更加嚴重。我知道的一個四口之家,父母二人和兩個孩子,有兩張床卻隻能用一張,因為另一張床沒有被褥。

想知道最嚴重的房屋緊缺是何效果,就去看看很多北方城鎮裏大量存在的可怕的大篷車屋。戰後以來,由於完全無房可住,部分人過量湧入了本該作為臨時住所的固定大篷車。比如,威根約八萬五千人口,有大約二百個大篷車屋,每個住一戶人家——或許總共接近一千人。整個工業地區這種大篷車居民共有多少,實在難以精確統計。當地政府對此不聞不問,1931年的人口普查報告似乎打算忽略他們。但根據我的調查發現,在蘭開夏郡和約克郡,或許還有更北邊的一些地方,大部分較大的城鎮裏都有他們的身影。整個英格蘭北部,很可能有好幾千或許好幾萬這樣的家庭(而非個人),除了一個固定大篷車外無家可歸。

但“大篷車”這個詞很有誤導性。它喚起一幅愜意的吉卜賽式露營(當然是在天氣晴朗的時候)的圖景,燒著熊熊的柴火,孩子們采摘黑莓,五顏六色的衣物晾在繩子上迎風飛舞。威根和謝菲爾德的大篷車駐地可不是這樣。我見過幾個,認真仔細地考察了威根的大篷車,除了在遠東,我從沒見過這般髒亂。我一見到它們,就馬上想起了曾經見過的、住在緬甸的印度苦力所住的肮髒豬圈。但實際上,東方也絕沒有這般糟糕,因為在東方,你不用忍受我們這兒的潮濕刺骨的寒冷,陽光也可以殺菌。

威根髒臭的運河兩岸,有很多處荒地,大篷車就像從桶裏倒出來的垃圾一樣被扔在這裏。其中有些確實是吉卜賽人的篷車,但都是非常老舊、年久失修的那些。大部分是老式的單層巴士(十年前那種小巴士),卸了輪子,用木樁撐起來。有些僅僅是馬車車廂,頂上架著半圓的板條,扯上帆布,所以車裏的人和外麵的空氣隻有一張帆布之隔。裏麵的空間通常大約五英尺寬,六英尺高(在哪一個裏麵我都站不太直),六到十五英尺長。我估計有些隻住一個人,但我見過的都至少住了兩人,有些還住了一大家子。例如,有一個長約十四英尺的篷車裏,住了七口人——大約四百五十立方英尺的空間裏住著七口人。也就是說,每個人全部的生活空間比一個公廁的隔間還要小得多。這種地方的髒亂擁擠,除非親眼見到,尤其用鼻子聞到,否則無法想象。每間車廂都有一個小小的農舍小灶和塞得進去的各種家具——有時是兩張床,大多時候是一張,然後一家人就竭盡全力擠在一起睡。睡在地板上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潮氣會從下麵滲上來。我見過早上十一點還濕淋淋的坐墊。冬天天太冷,灶上必須夜以繼日地燒火。窗戶,不必說,從來也不開。水是從整個駐地公用的一個給水栓上打出來,有些篷車住民每打一桶水都要走上一百五十到兩百碼。根本沒有排汙設備。大多數人就在自己篷車周圍的小空地上搭一個小棚屋作為廁所,每周挖一個深坑用來填埋糞便。我在這些地方見過的所有人,尤其是孩子,都髒得無法形容,而且我毫不懷疑,他們也長了虱子。他們不可能不長。當我從一個篷車走到另一個篷車時,心頭縈繞不去的想法是,在那些擁擠的車內,要是有人死了會怎麽樣?但是當然,這樣的問題不太好問。

有些人已經在篷車裏住了很多年。理論上,市政正在清理篷車駐地,將其中居民遷出轉入房屋,但由於房子沒建成,篷車還繼續存在。我談過話的大多數人已經放棄了重新獲得一個體麵住所的想法。他們全都失業了,工作和房子對他們而言是同樣的遙不可及。有些人似乎無所謂,有些人則十分清楚他們的生活是何等的悲慘。有一個女人的麵容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一張滄桑的骷髏般的臉龐,神情透露出無法忍受的悲慘和墮落。我想,我髒汙纏身時會有什麽樣的感受,她在那樣可怕的豬圈裏,竭力保持著自己一大群孩子的幹淨,就會有什麽樣的感受。必須牢記,這些人並不是吉卜賽人,他們是體麵的英格蘭人,除了出生於此的孩子們,都曾有過自己的家園。更何況,他們的篷車還遠遠比不上吉卜賽人的篷車,沒有可移動的巨大優勢。毋庸置疑,仍然有些中產階級人士認為下等人不會介意這種事情,若是乘火車碰巧路過一片篷車駐地,會馬上以為這些人是主動選擇住在那兒的。我現在從不與這樣的人爭論。但值得注意的是,篷車住民住在那裏也省不下錢來,因為他們要交跟住房子一樣的房租。我沒聽說過低於一周五先令的房租(二百立方英尺的空間要收五先令),甚至有租金高達十先令的情況。肯定有人靠這些篷車賺得盆滿缽滿!但是顯然,篷車之所以繼續存在,就是因為房屋緊缺,而並非因為貧窮。

有一次和一位礦工談話時,我問他,在他那個地區房屋緊缺是從什麽時候嚴重起來的,他回答說:“是從我們聽說這回事的時候。”意思是,直到最近,人們的生活水平還是極低,他們幾乎把任何程度的擁擠都視作理所當然。他補充說,在他小時候,他們一家十一口都睡在一間房裏,也沒覺得什麽,後來,他長大成人,和老婆住在一棟老式的背靠背房子裏,不僅要走上幾百碼才能到廁所,而且常常到了那兒還要排隊,因為有三十六個人共用這個廁所。當他老婆重病纏身時,她還得走那兩百碼去上廁所,最後一命嗚呼了。他說這就是“在聽說這回事”之前人們甘於忍受的事情。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能肯定的是,現在沒人能忍受十一個人共睡一屋了,而且就連收入小康的人們也隱隱為“貧民窟”的想法困擾,因此有了戰後我們不時聽說的關於“安置新居”和“清理貧民窟”的聲音。主教、政客、慈善家,等等,都道貌岸然地談論著“清理貧民窟”,因為他們可以以此轉移注意力,逃避更嚴重的罪惡,假裝廢除了貧民窟就廢除了貧窮。但這所有主張,全都收效甚微。目前來看,比起十幾年前,擁擠毫無改善,或許還略有惡化。不同城鎮解決住房問題的速度實在相差甚遠。在有些城鎮,房屋建造近乎原地踏步,在另一些城鎮則進展迅速,個人房東就快沒生意了。例如,利物浦已經大幅重建,主要都是市政的功勞。謝菲爾德也在拆舊建新,速度飛快,盡管考慮到那裏貧民窟無與倫比的髒亂,或許還不夠快。

為什麽安置新居總體上進展如此緩慢,為什麽有些城鎮借款建房會比其他城鎮容易得多,我不知道。這些問題有待比我更了解當地政府運作的人來回答。一套市政房的正常價值在三四百英鎊之間,由“直轄勞力”建造比合同製建造便宜得多。這些房子的房租平均一年二十英鎊以上,不含稅,因此人們會認為即使算上管理費和貸款利息,不管建造多少房屋供人租住,市政都能賺回成本。當然,多數情況下,這些房子必須給公援戶住,所以當地政府不過是把錢從一個口袋拿出來又放到另一個口袋裏去——也就是以救濟的形式拿錢出來,又用租金的形式收回來。但不管怎樣他們都得出救濟金,而現在他們所出的錢有一部分被私人房東吞掉了。建造速度慢的理由,據說有兩點,一是缺錢,一是難以獲得房址,因為市政房不是零落散建的,而是成片的“小區”,有時一次建幾百棟。有一件總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是,那麽多的北方城鎮在迫切需要住房的同時,又在大肆建造宏大豪華的公共建築。例如,巴恩斯利城最近花了接近十五萬英鎊建造新市政廳,盡管人人都知道,他們需要至少兩千棟工人階級住房,更別提公共浴室。十五萬英鎊本可以建三百五十棟市政房,仍然還有一萬英鎊修市政廳。然而,正如我所說,我不能假裝自己了解當地政府的奧秘。我隻是記錄一個事實:我們急需房屋,可是總體上房屋的建造處於癱瘓狀態。

然而,房子還是在建的,市政小區的小紅房子一排接著一排,比兩粒豌豆還要相像,也不知道這個表達是怎麽來的,每粒豌豆可都大不一樣。接連排列的小紅房子就成了工業城鎮郊區的常規特色。至於它們是什麽樣,和貧民窟房屋比起來如何,我從日記裏再摘錄兩條筆記,就很能說明問題了。租戶對房子的看法大相徑庭,所以我會給出一條滿意的,一條不滿意的。兩個房子都在威根,都是便宜些的“無會客室”的房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