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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往年一樣,這一年的三王來朝節,我來到尚塔爾家,與他們一家人共進晚餐。
按照慣例,我和尚塔爾夫婦以及珍珠小姐擁抱了一下,再向露易絲小姐和波利娜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們問了我許多事情,從林蔭大道上的見聞到政治時事,從人們對“東京事件”(9)的看法,再到議員們近日的表現。尚塔爾太太的身材非常圓潤,但她的想法和思維卻給我一種正正方方的感覺,就像一塊塊被鑿成方形的石頭;麵對政治討論,她總會以這麽一句話做結:“這一切都不會有好下場的。”為什麽我總會覺得她的想法是方形的呢?我也不知道,但每當聽到她發表見解時,我的腦海中就會出現這麽一個形狀:一個正方形,大大的、四角對稱的正方形。而有些人的看法就能讓我想到圓滾滾的塑料環,每當他們就某些事發表看法時,他們的言語就開始滾動起來,然後十個,二十個,乃至五十個大大小小圓環般的想法就一齊滾來滾去,一個接著一個,一直滾到了天際。還有一些人呢,他們的想法就是帶尖角的……當然啦,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我們就和往常一樣,入座用餐;直到晚餐結束,我們也沒說什麽有意義的話。
到了甜點環節,三王來朝餅被端上了餐桌。但事實上,每年都是尚塔爾先生做國王,我也不知是回回都湊巧了還是他們家的慣例就是如此,反正之前每次都是他在自己的那塊餅裏吃到了小瓷人,然後再無一例外地宣布尚塔爾夫人就是他的王後。所以這次,當我咬下一口餅,卻差點被裏麵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硌掉了牙時,著實感到意外。我慢慢地從嘴裏拿出那個小異物,發現是一個比蠶豆大不了多少的小瓷人,驚訝地喊了一聲:“啊!”大家都看著我,然後尚塔爾先生就拍著手大喊道:“國王是加斯東!是加斯東呀!國王萬歲!國王萬歲!”
接著,所有人都一齊歡呼著:“國王萬歲!”就像多數人在有些奇怪的尷尬場麵裏會沒來由地臉紅一樣,我的臉也瞬間紅到了耳根。我垂著眼睛,端詳著那枚被夾在指間的彩色小瓷人,好不容易擠出了笑容,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或說些什麽。就在這時,尚塔爾先生又說道:“現在,你該選一位王後啦。”
這下,我就更蒙了。電光石火之間,千百種想法、千百種猜測一齊閃過我的腦海。莫非這是想讓我在兩位尚塔爾小姐中選擇一個?難道他們是想用這種方式讓我表明更傾心於哪位小姐?還是說父母長輩們想要和緩地、不動聲色地促成一樁婚事?在每一個生有女兒的家庭裏,一旦女孩成年,關於結婚的話題就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和方法,或是帶著各種各樣的掩飾和偽裝,不停地被提起。我如坐針氈。一方麵,會被牽扯其中的可能性讓我忐忑不定;另一方麵,露易絲和波利娜兩位小姐那過分端莊內向的姿態也讓我心生怯意。要以傷害其中一人為代價而在兩人之中做出選擇,就和要在兩滴水中選出一滴來一樣困難。更何況,一想到我將不由自主地被和這個並無實質意義的王權信物一樣隱晦、一樣不易察覺、一樣悄無聲息的手法拖進一段名為婚姻的冒險之中,我就更加惴惴不安,心慌不已。不過,我還是靈機一動,把那個象征王位的小瓷人遞給了珍珠小姐。起初,其他人都很意外,但我猜他們之後應該還是對我周全細致的考慮感到非常滿意的,因為他們都熱烈地鼓起了掌,高喊著:“王後萬歲!王後萬歲!”
而那位可憐的老姑娘卻徹底慌了神。她麵露懼色,不住地顫抖,結結巴巴地說:“不行……這可不行……不行的……別選我……我求求您……別選我……求您啦……”
直到那時,我才生平第一次仔細打量了珍珠小姐,揣測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早已習慣在這個家裏看到她,但她就像那些被放在屋子裏的舊絨椅一樣,雖然任人們從小坐到大,卻從沒被人們留意過,然而有一天,不知為何,你會僅僅因為一縷灑在座椅上的陽光而突然對自己說:“嘿,這張椅子,也挺稀奇的呢。”這時你才發現,椅子的木頭是能工巧匠精心打磨過的,布藝絨麵也精美絕倫。簡而言之,我從未留意過珍珠小姐。
我所知道的隻是,她是尚塔爾家的一分子,僅此而已。可是她是怎麽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的呢?又是以什麽樣的身份留在家中的呢?要知道,這個身材瘦長的女人,雖然竭盡全力地低調行事,卻仍在家中有著不可被輕視的意義。一家人對她都很和善,她在家裏的地位勝過管家,但仍不及親人。而我也突然發覺了許多之前從未在意過的微妙差別——尚塔爾太太叫她“珍珠”,女孩們叫她“珍珠小姐”,而尚塔爾先生對她似乎更客氣些,隻稱呼她為小姐。
我開始細致入微地觀察起她來——她多大了?可有四十歲?沒錯,她四十了——我猛然發覺,其實她並不算老,隻不過把自己打扮得比較老氣罷了。盡管她的發型和服飾都有些引人發笑,但她本人卻一點也不可笑,因為她自帶一種質樸自然的優雅,可那絲本就影影綽綽的優雅,還被她自己小心地遮掩了起來。哎呀,多麽古怪的人啊!我之前怎麽會沒有好好地觀察過她呢?她總是梳著怪裏怪氣的發髻,留著老氣滑稽的小卷,而那好似專屬於年輕聖母的發型下麵,是她那寬大又波瀾不驚的額頭,不過多年的憂愁在她額上刻下了兩道深深的皺紋;接著,便是一雙藍色的、溫柔的大眼睛,她的眼神總透露著羞澀、怯懦、謙和,卻仍然那樣美麗,始終保持著純潔的光澤,充滿著少女特有的驚慌和年輕人特有的敏感,但也盈滿了往日歲月裏的憂傷,而這些都沒有讓這雙眼睛變得渾濁,反而讓它們更顯溫潤了。
她麵容精致卻不引人注意,那是一張並未經受過生命的大起大落與生活的大喜大悲就悄然黯淡的臉。
她的嘴巴是多麽好看哪!她的牙齒多美啊!可她卻連笑都不敢笑一下!
我不由得拿她和尚塔爾太太做起了比較,毋庸置疑的是,珍珠小姐要比女主人更優雅,更高貴,更自重,她簡直比她好上一百倍!
我被自己的觀察所得驚呆了。而此時,大家都倒好了香檳,我向王後舉起了酒杯,字斟句酌地讚美了她一番並獻上了祝酒詞。我看得出來,她恨不得把臉藏進餐巾裏,之後,當她的唇終於沾上那清澈的美酒時,大家齊聲高喊:“王後喝酒啦!王後喝酒啦!”而她瞬間滿臉通紅,還嗆了一口酒。大家都笑了,但我心裏明白,這一家人都很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