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蘇軾《黃州寒食帖》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一直以來,北宋書法界都有四大家的說法——蘇黃米蔡,分別指的是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蔡襄。
這其中,蘇軾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在文學領域留下了大量優秀的詞作,以至於我們經常會忽略掉他還是宋四家的首位,一篇《黃州寒食帖》直接拿下了“天下第三行書”,僅次於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和顏真卿的《祭侄文稿》。
但說句老實話,在蘇軾筆下眾多的書法作品中,《黃州寒食帖》絕對算不上是“最好看”的。
我們去看蘇軾的字,字體骨架可以看《司馬溫公神道碑》,結構飽滿的有《豐樂亭記》,一篇《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詩帖》也能在工整中看到細節的飄逸,可它們在書法史上的地位統統都不如這一篇《黃州寒食帖》。
《黃州寒食帖》 蘇軾(北宋)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我們把顏真卿的字叫做“顏體”,柳公權的字叫做“柳體”,那麽蘇東坡的字又該叫什麽“體”呢?用學生黃庭堅的話來說,老師蘇軾的字就叫“石壓蛤蟆體”, [6]也就是被石頭壓死的癩蛤蟆風格。
那麽,為什麽這麽“醜”的《黃州寒食帖》會成了“天下第三行書”呢?
這幅字帖是蘇軾在人生最落寞的時候寫下的,那一年,他45歲。
3年前,因為宋朝波及最廣的文字獄烏台詩案,蘇軾受到了當朝新黨的排斥,被關押入獄103天,差點就成了北宋開國以來第一位被問斬的士大夫。好在北宋留有“不殺士”的祖訓,王安石、章惇等臣子寫信上奏勸說宋神宗,最終免去死罪,從輕發落,把蘇軾貶到湖北黃州。
整整103天的監獄生活,誰也想象不到蘇軾究竟在裏麵經曆了什麽,給弟弟留下“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7]甚至早在被押送入獄的路上還一度想要自殺。
即便我們不知道蘇軾當時經曆了怎樣的心態變化,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宋神宗的這一道赦令傳來,當他走出監獄,重新曬到外邊的太陽,這時候的蘇軾,早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24歲拿下北宋開國百年第一名的蘇軾了。
被貶黃州的日子裏,蘇軾這樣一個曾經的富家子弟、白麵書生,要學著自給自足,像農民一樣開墾荒地種糧食。生活辛苦不說,不久前,把他從小帶到大的乳娘也過世了。於是,在謫居第三年的寒食節,也就是清明節的前一兩天,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蘇軾看見窗外的烏鴉叼著紙錢飛過,內心湧起一片悲涼,提筆寫下了這首《黃州寒食帖》。
蘇軾說,自我來黃州,已經過了3個寒食節。每一年都惋惜著這春天就要過去了,無奈春光離去,並不需要人惋惜。
因為是手稿,所以蘇軾在寫的時候也很隨性。“年年欲惜春”疊字“年年”的部分,第二個“年”字,他直接用一個點就帶過去了。這是我們隻看印刷文字時,絕對看不見的詮釋。它就像是一個休止符,停在了這裏,停在了謫居的第三年,有了一絲不一樣的韻味。
蘇軾又接著說了,“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今年的雨特別多,讓人很愁苦,像是秋天一樣蕭瑟寒涼。
如果你仔細看過全篇會發現,蘇軾在寫《黃州寒食帖》時是相當幹脆利落的,字與字之間都斷得很幹脆,但隻有在寫到這句“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時,“花”和“泥”的筆畫之間是勾連在一起的。蔣勳老師認為這是蘇軾領悟到了“一直把自己當花,你當花你就嬌貴,你就不能夠下來”。
什麽意思呢?我們都知道古代的文人清高。他們看誰都覺得對方不順眼、俗氣,顯得自己很嬌貴。曾經的蘇軾也是這樣,因為寫得一手一等一的好文章,二十出頭就聲震朝野,就連皇帝看了都說他是個稀世奇才。
直到烏台詩案,蘇軾被關進監獄一路流放,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哪是什麽高人一等的知識分子,到了監獄一樣是個餓了要有飯吃,憋急了要拉屎的人;到了謫居之地一樣是個要下地幹活,饞了要討酒喝的人。
也是在這樣的境遇裏,蘇軾開始結交當時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人,道士、琴師、賣酒的、開藥店的……可恰恰正是因為這時候,蘇軾這朵“花”落到了“泥”上,才能活得不矯情,才寫得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隨遇而安,寫得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灑脫,寫得出《赤壁賦》的天人合一,寫得出“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
但是這“花”還是會被雨水摧殘,也會凋謝,就像是被一個有力的人在半夜背負而去;就像一個患病的少年,病後起來發現自己發須皆白。
你注意看會發現在“子”的旁邊還有四個點,這可不是什麽不小心沾到的墨點。
蘇軾前麵寫“何殊少年子,病起須已白”,後來想一想要強調“病”,就在“殊少”中間插了一個小字“病”。但同時,他也並沒有抹掉不用的“子”字,隻是在後麵點了4個點。對於沒寫好的字,蘇軾可不像顏真卿那樣會把沒寫好的全部圈掉、畫掉,為了保留原有行文的流暢,他最後隻在錯字邊上補充了幾個點。
顏真卿克製,蘇東坡隨性,錯了就錯了,不做太多的修飾。
緊接著,蘇軾說這春江水像是要衝進房子,而我的小屋就像是漂泊在茫茫江水裏的一艘小船。廚房裏空****,隻好煮些蔬菜在破灶裏用濕蘆葦燒著。“空、寒、破、濕”,一句話就包含了4個冷冰冰的詞,就連“破”字的邊都沒包住,也是破碎的。一時之間,悲從中來。
哪裏知道今天是寒食節,直到看到烏鴉銜著燒給死人的紙錢。你看,“紙”的最後一筆在帖上長長地畫了一道。尖銳的筆鋒,就像是一把刀一樣。對於中國人來說,做人最忌諱的就是鋒芒畢露,可蘇軾在這裏偏偏要把鋒芒都顯露出來。
從“濕葦”到“銜紙”,蘇軾的筆畫越寫越狹長,就像是一首交響曲演奏到**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尖銳,也越來越淒涼,然後戛然而止,發出了一聲“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裏”。想報效朝廷,可是門都進不去;想回家鄉,可是父母的墳墓遠在萬裏。一個是君主,一個是父母。蘇軾筆下的“墓”字是那樣大,而“君”字卻是那樣小。
曾經,蘇軾他也是君主眼中最明亮的少年,是北宋開國百年的第一名,而今烏台詩案,被貶黃州,一夕之間就從雲巔墜入了泥土裏。你看這一個“灰”字,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端進“火”葬場燒成了屍體,燒成了骨灰。最後,他隻落得一句“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的末路絕唱,成就了這一篇“天下第三行書”。
蘇軾在講他的書法藝術創作過程時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我的書法都是憑想象創造的,哪裏有什麽章法,不過就是一點一畫信手拈來,也懶得去推敲琢磨了。
書法書法,“法”是規則,但當我們放下“法”的概念,“意”就出現了。
如果從文學角度看,《黃州寒食帖》在蘇軾一生近3000首詩詞中並不突出。但在一筆一畫之間,它卻用129個字寫盡了蘇軾被貶黃州的世事,也道盡了個中心事,在點畫之間把一個有血有肉的蘇軾**在我們麵前。
他是喜歡東坡肉的吃貨,是下著雨還悠悠走路的樂天派。但他也是會不甘、會埋怨、會傷心落寞的一介草民。再看《黃州寒食帖》,橫豎撇捺間,或許我們可以再多走近蘇軾那麽一點點,等到一聲“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之後,你或許就聽見了他最後落筆時,那一聲遙遠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