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範寬《溪山行旅圖》 人生,並沒有什麽大不了!

我們知道,宋朝是中國繪畫的巔峰時代。那在這個巔峰時代裏,最巔峰的畫又是哪一幅呢?

晚明最重要的書畫家、理論家董其昌把這幅畫評為了宋畫第一——《溪山行旅圖》。

它究竟好在哪裏?

我們知道,山水畫是中國藝術裏最讓觀者覺得難以看懂,又讓講者覺得不好表述的。所以,我有一個建議:拋除所有技法,先記住你看到這幅畫之後的直觀感受。

怎麽樣?我記得我第一次看見這幅畫的時候,腦子裏好像有一個巨大的、厚重的聲音炸開了——“Duang”!對,這就是我看《溪山行旅圖》時的直觀感受。

我們在章節開篇中講過的山水畫,要不就是遼闊清雅的,要不就是絢爛多彩的。

很少見過像《溪山行旅圖》這樣子的——

《溪山行旅圖》 範寬(北宋)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溪山行旅圖》可以分為3個部分,畫麵最底部,你看見了怪石嶙峋,擋住了後麵的道路。再往上到畫麵1/3處,畫的是緩坡和樹木,溪水緩慢流過,中間有條路,一隊驢子正在拖著貨物往前走。而畫麵上部2/3的麵積,是一座幾近滿幅的大山。它遮天蔽日,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斧頭猛地一下劈開了雲霧,高聳地、穩定地站在我們麵前。

《溪山行旅圖》 分割圖

它有2米多高,1米多寬,一座大山就這樣直直地擋在我們麵前,像一座巨碑。這種“巨碑式山水”有3幅傑作被我們銘記:郭熙的《早春圖》、李唐的《萬壑鬆風圖》以及範寬的《溪山行旅圖》。而這其中,又以範寬之作最為生猛。

他在這座讓人難以超越的高峰裏,完成了自己與宇宙的對話。如果你的人生正在低穀期,不如走進這幅畫裏,讓範寬給你一個人生的答案。

你會不會發現,這幅畫怎麽看怎麽奇怪?這到底是個什麽視角?山體的每一部分都很正常,但是放在一起卻並不符合邏輯。

如果從最底部的前景來看,我們像是在俯視這些石頭。雖然它們把道路擋住了,但我們因為視角在高處,所以還能夠縱覽全局。

而從中間部分的中景來看,我們又像是在平視。怪石越堆越高,我們似乎是站在了遠端高處,因而能看見山峰上的樹木,甚至路上有幾頭驢,我們都能看得清楚。

但整個畫麵最主體的部分,那座高山,我們卻像是完全地仰視了。我們似乎是站在了山腳下,但又不完全是絕對的仰望。因為你還能看見雲霧之上的山,隻是你不知道,山還有多高,多遠。

隻用一幅畫,範寬就完成了俯視、平視、仰視三個視角,這在中國繪畫中是極少見的。

英國漢學家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在他的《中國藝術史》裏說:“科學透視法包含了一個特定的地點的視角和從這個固定的地點所看到的情景。這種方法符合西方人的邏輯思維,但對中國畫家卻遠遠不夠,他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麽我們要如此限製自己呢?如果我們已經有了描繪我們所知道的所有事物的方法,為什麽還要拘泥於隻描繪從一個視角所見到的場景呢?”

於是,我們看到了這幅《溪山行旅圖》,它需要我們移動地、多視角地觀看它。在觀看的過程中,一座靜止的山水在我們的知覺裏活泛起來了。

但仔細一想,這種處理方式,不就是畢加索開創的立體主義嗎?

我在上一本《大話西方藝術史》裏,說到過立體主義的開創性。它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在二維的世界裏完成了三維世界的視角。所以你能在一個人的身上,看見側麵的鼻子和正麵的臉。

而近1000年前的範寬,卻早已做到了這一切。這還僅僅隻是他在這幅畫裏,埋下的第一個密碼。

這幅畫還有一個人生密碼——它代表了人生的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做一隻隻看眼前的螻蟻。

在山腳的路上,我們看到了2個光膀子的人和4頭背馱重物的驢。不知道是不是東西太沉了,這些驢的腦袋低垂著,步履沉重。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眼裏好像隻有驢,快點吧,再快點吧。

《溪山行旅圖》裏的行人和驢

他們似乎一點都不關心大山和周圍的景物,他們的眼裏,隻有現世的生活。像不像是我們很多人的狀態?凡俗世界中,宇宙與我何幹?我隻能看見我眼前的道路,可我並不知道,雖然前路看來寬廣,但我就像是螻蟻,無法提升和突破。

第二重境界:執著求道的修煉者。

如果我們仔細看的話,會看見範寬在中景的樹叢裏,畫了一個人。即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你能猜測到,這個看似身穿僧袍的人,正要從茂密的樹林裏探出一條路,翻山越嶺,去到畫麵最右側的寺院。

從畫上來看,這是一條不明朗的路,眼見得也是一條艱苦的路。

當我們脫離了物質的束縛,來到精神的境界裏,所有人都是修行者。但我究竟要尋求哪一條路,才能到達我的“精神彼岸”呢?不知道,很難想清楚。於是我們苦苦探索,就像是這位執著求道的僧人。

《溪山行旅圖》裏的僧人

第三重境界:與天相接,感受宇宙的最高意誌。

當我們站在這幾乎充滿整個畫幅的雄峰之上時,會是什麽感覺?

我們似乎抬手就能碰見天空,連雲層也在我們下端遠處。山間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好像到遠處匯入了江河。這座山體堅實無比,茂密的樹林覆蓋著山頂,以至於我們不能看見它清晰的樣子。

想象一下,當我們與這座山融為一體的時候,我們好像上能與天相接,下能恒定不變地注視著下麵的生命。那一刻,所有的悲喜還重要嗎?

這便是宇宙的最高意誌,從不因事、因人而有所改變。這看似很冷酷,但當我們理解了這一切的時候,也自然會釋懷。

看到這裏,也許你會說,這三重境界,究竟是範寬自己想說的話,還是後人的杜撰呢?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他的人生。

範寬是五代末期北宋初年人士,出生在陝西華原地區。他的本名叫中正,因為“性溫厚,有大度”,別人就直接叫他範寬。[2]他有著西北漢子的豪爽,喜歡喝酒,熱衷求道。[3]

一開始的時候,他跟著五代畫家李成學習繪畫,學著學著突然有了感慨:前人的畫,都是觀察自然而來的,我與其學習他們,不如直接觀察自然。但是,即便把自然畫得很像,又怎麽樣呢?我不如回來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4]

最後,他幹脆把前人的做法都舍棄掉,終日隱居在終南山和太華山,留意雲卷雲舒,風雨陰晴,甚至融入了山林之間,感受天人合一。[5]

我們看到了範寬的人生,也同樣經曆了三重境界:畫老師教的——畫自然裏有的——畫自己的感動。

於是,我們看見了範寬的山水,那把時間凝固在空間裏的山水,那個不同視角有不同感受的山水。這個山水,不單純是自然有的,更是存在於他心裏的。

如果我們把範寬的藝術成就,類比西方的話,我們可以大致理解為:範寬一個人就完成了西方“古典主義”到“印象派”再到“後印象派”的3個重大藝術思想變革。

範寬不僅在畫裏埋下了這些密碼,還調皮地跟我們玩起了“捉迷藏”。

《溪山行旅圖》其實沒有“正經”的署名,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無法真正認定這是不是範寬的作品。一直到1958年,時任台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李霖燦,在畫麵右下角的旅隊後的樹陰夾隙裏頭,意外發現了兩個字樣。他用放大鏡一看,終於發現了“範寬”二字!

《溪山行旅圖》 署名

《溪山行旅圖》已經創作了將近1000年了,但人類的情感,卻不因時代的遷移而改變。

我們依然有負重前行的人生,依然有精進解脫的執念,但若當我們陷入困境,能看一看這幅前人所描繪的“巨碑山水”的時候,我們也許能感受到宇宙的穩定和包容,能感受到人類的渺小和謙卑,就像範寬隱藏在樹葉中的名字一樣:

人生,並沒有什麽“大不了”。

人生,也沒有什麽“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