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 藝術版的《碟中諜》
那是一個夜色深沉的晚上,人們早已進入夢鄉,隻見南唐官員韓熙載的府邸裏依舊燈火通明,從府裏傳出了歌舞聲和歡笑聲,賓客們推杯換盞,好不熱鬧。誰也不知道,在這一片歡歌笑語背後,危機一觸即發。一個間諜混入了這場宴會,他就是畫院待詔顧閎中。
為什麽好好的一個宮廷畫師要跑到一個大臣家的宴會裏去窺探呢?
事情是這樣,唐朝末年天下一片大亂,各地軍閥擁兵自重,揭竿而起,南北方又一次分裂。江南這塊地方屬於一個叫作南唐的小國家,而當時的南唐皇帝就是我們熟知的、寫“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李煜。
這個李煜也是夠倒黴的,他剛剛繼位的時候,北邊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剛上位。趙匡胤早就對南唐這塊地方虎視眈眈了。而且,學過曆史的都知道,李煜在吃喝玩樂、寫詩念佛這方麵算是個能手,但對於治國打仗,可以說是一竅不通。李煜自己也知道,可要怎麽辦呢?思來想去,他就想起他老爹好像還給他留下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
《韓熙載夜宴圖》 宋摹本 顧閎中(南唐)
故宮博物院藏
他便是《韓熙載夜宴圖》裏麵的男主角,韓熙載大人。但是李煜有點猶豫,為什麽?
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來自《宣和畫譜》的記載:說李煜想要重用韓熙載,但“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故世有夜宴圖”。意思就是說,韓熙載夜夜笙歌,名聲太臭了,李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重用他,於是就派顧閎中潛伏進去觀察。
另一種說法則更有戲劇性:書法家台靜農先生在《〈夜宴圖〉與韓熙載》一文中引用了宋人著述,說“後主即位,頗疑北人,鳩死者多,而熙載且懼,愈肆情坦率,不遵社法,破其財貨,售集妓樂,迨數百人,日與荒樂,蔑家人之法”。大意就是說,因為韓熙載是打北邊來的,李煜不能確定這個人到底忠不忠誠,對他有沒有二心。而且他還聽說這個人最近沉迷享樂,荒**無度。
“啊,那我還能不能信任他?不行,我得派出一個人好好去給我打探一番。”
於是,李煜喊來了專業畫家顧閎中。
顧閎中是當時數一數二的人物畫大師,而且非常擅長捕捉細節。李煜想,派他去,肯定沒問題。就這樣,顧閎中憑借過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高度還原了這場宴會裏的場景。
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堪稱中國古代人物畫巔峰之作的《韓熙載夜宴圖》。
我們要如何來看這幅畫呢?
首先我們要了解的是,中國長卷繪畫的觀看方式和西方不一樣。西洋畫一般采用的是“焦點透視”,畫家在一個固定的點上,像照相一樣,把畫麵如實記錄下來。這種畫法有個好處是,我們觀看者很好理解,但弊端就是,視線範圍以外的東西,不太好記錄。
而中國長卷畫則是“散點透視”,它是一種蒙太奇的處理方式,有點像是你走一段,拍張照,再走一段,再拍張照,然後把所有的照片都拚貼起來。因此,觀看中國長卷畫的時候,我們的焦點是不斷移動的。
《韓熙載夜宴圖》是一幅連環畫,畫家顧閎中按照故事發展的順序,把它切割成了多個不同的場景,場景跟場景之間用屏風做了一個隔斷。這是一個很巧妙的構思,屏風在這裏出現其實有一個特殊的含義。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屏風是一個家具。在家具裏麵,它起到的是遮擋視線、隔斷空間的作用。
但屏風和門又不太一樣。門是徹底的拒絕,而屏風還可以被推開或者被繞開,所以它有一種欲拒還迎的意思。而《韓熙載夜宴圖》裏采用屏風來做不同場景間的隔斷,既讓整幅畫有明顯的節點,又保持了故事的連貫性。同時,屏風在古代閨房小曲裏還有一點點情色曖昧的意思,用在這幅畫裏,簡直不要太合適。
那這場宴會上,究竟發生了哪些耐人尋味的故事呢?
整幅畫分為5個場景。第一幕,高朋賞樂。
這是個高朋滿座的聚會,在場的全是有頭有臉的人。
榻上坐著兩個人,穿青灰色衣服的是主人韓熙載,穿紅衣服的是當時的新科狀元郎粲。瞧郎粲這副放鬆隨意的樣子,果然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韓熙載夜宴圖》 高朋賞樂
而在郎粲的右手邊坐著紫薇郎朱銑,朱銑的對麵是教坊副使李家明,右邊還有門生舒雅,韓熙載的家伎王屋山、弱蘭,以及坐著的太常博士陳致雍。
他們的目光都齊齊看向了同一個人。他們看得如此專注,連桌上的菜肴都舍不得動。而他們看向的這個人,便是當時天後級的樂姬——彈琵琶的李姬,她也是李家明的妹妹。
隻見李姬輕攏慢撚抹複挑,琵琶聲猶大珠小珠落玉盤。她一定彈奏得非常好,不信你看,畫中幾人雙手叉合,這個手勢表示的是尊敬,也證明了大家被她的技藝所折服。
在琵琶聲中,宴會氣氛漸漸推向了**。於是就有了第二幕,擊鼓觀舞。
酒過三巡,韓熙載興致漸濃,他命家奴搬出羯鼓。這是一種從西域傳入中原的樂器,因為聲音穿透力極強,所以備受大家的喜愛。
韓熙載脫去了青灰色的外衣,隻穿淺黃色的衣服,挽起袖子,親自為家伎的舞蹈伴奏。而跳舞的是他寵愛的家伎——王屋山。她跳的是六幺舞。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舞蹈,以手袖為容,踏足為節,嬌小靈動的身板跳這種舞再合適不過了。舒雅為她擊板,郎粲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畫麵裏還出現了一個雙手叉合的和尚——德明和尚。
奇怪的是,這位和尚的個頭,比幾位配角都要大,都快趕上主角韓熙載了。
從上一章的《步輦圖》我們知道了,古代人物畫有個特點,就是如果要突出誰的話,就把誰畫得高大一點。而在這幅圖裏,明顯和尚被畫大了。為什麽呢?
一種說法是,五代十國對佛教很尊重,所以把德明和尚畫大;還有一種說法是,德明和尚對韓熙載很重要。
《韓熙載夜宴圖》 擊鼓觀舞
韓熙載曾經對德明和尚吐露過真心。他認為“中原常虎視於此,一旦真主出,江南棄甲不暇,吾不能為千古笑端”。[1]也就是說,他覺得假如北宋王廷南下,南唐後主肯定棄百姓於不顧,他不希望成為千古笑話。
這句話顧閎中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也許是因為德明和尚和韓熙載是密友關係,他特地放大了德明和尚的比例。
你看德明和尚的神情。他是唯一一個背對著舞者的人。可能是因為他不便觀賞紅塵之事,他神情肅穆,微微頷首表示恭敬,然後雙手叉合,就當是給這個舞蹈點讚了。
琴也彈了,舞也跳了,鼓也打了,畢竟已過花甲之年,韓熙載也有點累了。於是就來到了第三幕:沐手休憩。
其實就是洗個手,歇一會兒。雖然這一幕看起來是整幅畫裏最恬靜的,但事實上,卻充滿了不可描述的刺激。
首先,韓熙載坐在榻上,身邊圍坐了一幫侍女。有位家伎拿來了金盆讓韓熙載沐手,另一邊還有一位侍女手托杯盤和扛著琵琶的家伎弱蘭交談著,好像在問:“這一場宴會之後,是不是還有‘續攤’?”
《韓熙載夜宴圖》 沐手休憩
《韓熙載夜宴圖》 愜意聽曲
在榻的背後,是一張床。枕頭已經擺好了,被子也鋪好了,但從這個被子攤開的樣子來看,裏麵像有人。
緊接著,我們來到了第四幕:愜意聽曲。
韓熙載袒胸露乳,手執方扇,雙腿盤坐,看似悠閑地在聽曲。5位歌女有的吹簫,有的吹笛,管樂聲聲,餘音繞梁。
他們每個人的打扮都非常講究,桃紅色的上衣搭配米白的裙子,而桃紅色的裙子則搭配柳綠色的上衣,每個人的配色都非常精致。這樣5個人搭配在一起,又特別和諧。
李家明親自執板,為她們打著拍子,而在他身邊,站著一個男人。如果你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這個男人在之前的畫裏從來沒出現過。他正轉頭和屏風另一側的侍女竊竊私語。
他是誰?他在說什麽?有人猜測,他,就是這幅畫的畫家,顧閎中。而他,有可能正在報信。
《韓熙載夜宴圖》 賓客盡散
顧閎中和侍女隔著屏風的對話,也讓我們來到了畫麵的第五幕,也是最後一幕:賓客盡散。
雖然宴會已經接近了尾聲,但大家似乎都不太願意離去。
喝醉了的陳致雍緊緊握著歌女的手,歌女把另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們兩個人看起來好像挺熟悉,這親密的動作實在讓人不得不去猜測他們的關係。而在他們身後,另一個歌女靠在椅背上,仿佛在看這兩個人談情說愛的樣子。另一邊,舒雅好像也醉了。他步履淩亂,摟著歌伎久久不願放開。
韓熙載在他們中間,好像若有所思。連環畫又回到了開頭,床幔高掛,錦被堆疊。一把琵琶橫在床邊,春宵帳暖,不知道是不是又一番旖旎風景。一場紙醉金迷的宴會結束了
顧閎中看起來也可以去交差了。韓熙載荒**無度、貪圖享樂的特性,應該是實錘了。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再回到畫裏,去看看韓熙載的神情。
明明是歌舞升平的狂歡,為什麽主人韓熙載的眼神裏,反而有一絲悲涼和愁苦?難道他早已知道顧閎中是皇帝派來的間諜,而今天這一切紙醉金迷,則是他裝出來的嗎?
又或者是,顧閎中早已看出了他的這場精心布局的大戲,他同情韓熙載的遭遇,又不得不向李後主複命,於是埋下了這個伏筆,隻是李後主沒看出來?
我們不知道。但也許,曆史會隱約透露給我們答案。
韓熙載自幼學富五車,誌向高遠,他從北方一路投奔到南方任職的時候,專門寫了一篇《行止狀》,類似投名狀,說自己能 “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場中勁敵,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鴻儒,遙望而盡摧堅壘。橫行四海,高步出群”。字裏行間盡是心懷抱負的誌氣,**不羈的狂妄。
可惜的是,當時的皇帝,也就是李煜的爺爺,並沒有重用他。好不容易等到了李煜爸爸繼位,他的仕途才有點起色。但,架不住領導沒用啊。
韓熙載出場的幾次表現
李煜的爸爸因為不聽韓熙載的勸諫,任命了一個草包將領,直接導致了南唐在戰爭中損失了江北14個州,相當於一半的國土沒了。誰想到李煜上台以後,比他爹更軟弱,他非常容易聽信謠言,誤殺忠良,目睹這一切的韓熙載心灰意懶,於是躲避拜相,縱情聲色,給人一副胸無大誌的樣子。
於是,顧閎中看見的,就是韓熙載自導自演的一場聲色犬馬的宴會。
隻是這場大戲演到了最後,騙過了所有的人,卻唯獨騙不了自己。大幕已經落下,大家都還在荒**沉醉,但韓熙載卻異常清醒。透過金陵城的夜,他仿佛看到了南唐的末日,朝中上上下下都在荒**享樂、庸庸度日,而北方大宋的鐵馬正在錚錚而鳴,偌大個南唐還能堅持多久呢?
《韓熙載夜宴圖》誕生至今,依然還有很多謎團不曾解開。有人說,李煜還派了另一個間諜,畫家周文矩,他和顧閎中都去了韓熙載的宴會,各自成畫。隻是後來周版失傳了,隻留下了顧版。所以我們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煜,安排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
而關於我們今天看到的《韓熙載夜宴圖》的版本,是不是顧閎中畫的,至今也沒有非常確切的結論。但我想,這絲毫不影響這幅人物畫的偉大之處。
這幅畫的資深迷弟乾隆爺,對它的評價是“繪事特精妙”,我想,無論它的作者是誰,都無法動搖它的藝術地位。
我們去看這個畫裏的細節,桌子上的柿子有幾顆,都畫得非常清楚。畫中家居的陳設,也極盡細致。屏風上的繪畫、琵琶上的裝飾、被子和床幔的錦紋、侍女衣袂的細節,甚至有人說,根據歌女們按的吹孔位置,都能判斷出她們在演奏什麽曲子。根據這幅畫的家居進行現代化的複原,都不是難事。
也正是因為這幅畫的藝術價值之高,後世才有許多帝王和文人爭相擁有它。1945年抗戰勝利以後,畫家張大千用500兩黃金——在當時能買下一座前清王府的價格——買下了這幅畫。隨後這幅畫通過其他途徑回歸祖國,被故宮博物院珍藏。
它是一幅藝術的佳作,也是一個留給曆史的謎團。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藝術,才有機會把曆史的橫截麵如此細膩、詳盡地刻畫下來。而通過這些藝術作品,我們得以窺探到畫家和畫中人既複雜又深刻的內心,最終感受到在那些我們不曾走過的茫茫歲月中,那些獨屬於人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