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顏真卿《祭侄文稿》 傲然筋骨,足以頂天立地

雖然大名鼎鼎的詩仙李白,大筆一揮就是一篇千古名作《上陽台帖》,但這絲毫沒有動搖唐代書法大師們的地位。放眼整個唐朝,既有初唐四家,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以清秀瘦勁的楷書見長, 更是有中國草書史上的兩大高峰,張旭和懷素鎮守。“楷書四大家”就有 3 位生於唐朝,創造了“歐體”的歐陽詢,創造了“顏體”的顏真卿,以及創造了“柳體”的柳公權。毫不誇張地說,書法大家在唐朝比比皆是。

不過,要說這裏頭誰的影響力最為深遠,非顏真卿莫屬。直到今天,很多初學者都首選方正規整,飽滿雄偉的“顏體”作為書法入門臨摹和學習的對象。

《多寶塔碑》 局部 顏真卿(唐)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但你一定想不到,就是這樣一位以楷書著稱的書法家顏真卿,居然憑借著一手行書寫下的草稿《祭侄文稿》,拿下了“天下第二行書”的稱號,僅次於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蔣勳老師說:“《蘭亭集序》真跡早已不見,傳世的都是臨摹複製版本。如果以真跡來論,你說《祭侄文稿》是‘天下第一行書’也不為過。”[4]

為什麽到了《祭侄文稿》這裏,顏真卿卻畫風突變?這幅跟《蘭亭集序》齊名的作品又好在哪裏?讓我們回到這一幅字帖裏去尋找答案。

《祭侄文稿》全稱為《祭侄贈讚善大夫季明文》,這是顏真卿為追祭侄兒顏季明所寫的草稿,“讚善大夫”是顏季明死後所追封的諡號。

時間回到公元755年,顏季明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顏真卿也還沒寫下這篇草稿。

那一年,唐朝將領安祿山與史思明背叛了唐玄宗李隆基,發動內戰,史稱“安史之亂”。而顏真卿所在的平原郡(今山東陵縣),以及他堂兄顏杲卿所在的常山郡(今河北正定縣)地處險要。安祿山叛軍一旦揮師南下,首當其衝的便是顏氏兄弟倆所鎮守的兩個郡。

由於事前有所覺察,安祿山起兵後顏真卿立馬反應了過來,扛起了打倒叛軍的大旗。他派使者告訴顏杲卿,共同發動義兵。顏杲卿的兒子,也就是顏季明,常往來兩地負責聯絡。就這樣,他們兄弟二人一東一西,遙相呼應,分兵夾擊切斷叛賊的退路,延緩敵人向西進犯的勢頭,牽製了一部分敵軍的力量。[5]

然而這邊兩兄弟聯手抗敵,那邊唐玄宗卻親手葬送了當朝的三大名將。叛軍一舉攻破潼關,唐玄宗逃亡入蜀。這下給了安祿山整頓的機會,他集中兵力開始回過頭來清理反抗勢力了。

安史之亂的第二年,史思明率兵強攻顏杲卿所在的常山郡。城內兵少,救援不到,顏杲卿帶著士兵們血戰了整整6天,從白天到黑夜,打到城裏的井水都枯竭,糧食一粒不剩、箭矢一根都沒了,被叛軍活活俘虜。[6]

刀光泠冽,鋒利的刀刃直接就架上了顏季明的脖子。叛軍中勸降的人對顏杲卿說:“降我,當活而子。”[7]——隻要你乖乖投降,我就饒你兒子一命。可即便是這樣的生死存亡之際,顏杲卿也毫不鬆口。一聲令下,顏杲卿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幼子季明死在了自己麵前。

下麵的人怎麽也啃不下這塊硬骨頭,顏杲卿最後被押到了安祿山麵前。沒想到他瞪大眼睛,破口大罵——當年要不是皇上的恩寵,你不過就是一個放羊的奴隸。皇帝對你恩寵有加,你卻起兵造反。[8]

被揭了老底的安祿山惱羞成怒,讓人把顏杲卿綁在橋柱上。更殘忍的是,他竟讓人割下顏杲卿的肉給自己吃。一刀,兩刀,三刀……顏杲卿滿身都是血,但他仍然沒有停止叫罵。直到他的舌頭被割掉,氣絕身亡。

“縛之天津橋柱,節解以肉啖之,罵不絕,賊鉤斷其舌,曰:‘複能罵否?’杲卿含胡而絕,年六十五。”《新唐書·顏杲卿傳》用35個字概括了顏杲卿最後的結局,但那些肉體被折磨的痛苦,國破家亡的悲傷,又哪裏是35個字就能說得完的?

而等到顏真卿再找到堂兄和侄兒的時候,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情了。顏季明的頭骨,顏杲卿的一隻腳,這就是顏真卿見到他們的最後一麵。在這場對抗叛賊的戰爭中,顏氏一族有30多人死在了叛軍刀下,還有數百人被俘虜關押。[9]

顏真卿看著眼前堂兄、侄兒的殘骸,腦海裏浮現出了昔日那個往來兩地傳消息的身影。可如今,他們身首異處,死無全屍。顏真卿久久不能平複,提筆,寫下了這一篇《祭侄文稿》。

一開始,顏真卿還寫得很流暢,一氣嗬成,幾乎沒有錯別字。他把祭拜的時間、祭拜人的官職、侄子的官階一一交代後,開始回憶起了侄子的生平。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方憑積善”塗去)每慰人心。——顏真卿《祭侄文稿》

他說:“你就像宗廟裏的瑚璉之器,又像我們家庭院裏的蘭花和香草。你像玉一樣溫潤的品格,常常讓我覺得很欣慰。”你看,顏真卿一邊寫,一邊回憶的時候,整個線條是非常流暢和輕快的,但是一回到現實,想到他的哥哥和侄子是怎麽慘死的,筆觸一轉,整個開始厚重起來。尤其是當顏真卿寫到“賊臣不(‘擁’塗去)救”。這一句他寫了兩遍,第一遍雖然塗掉了,但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看到很清晰的“賊臣擁眾不救”。當時唐軍一方有個叫王承業的,擁有眾多兵力,但就是不去救援。最後“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

你看這個“父陷子死”的濃墨重描,尤其是“父”字的最後一捺簡直觸目驚心!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顏真卿寫到這裏時,對他兩個親人的死亡有多麽悲痛。感情有多重,下筆就有多重。

《祭侄文稿》 顏真卿(唐)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顏真卿《祭侄文稿》

顏真卿大聲疾呼:“上天啊,你怎麽那麽不長眼!這麽美好的一個生命就讓他這樣結束了,到最後連個身子都找不到,隻找到了一顆頭!我真的拿一百個身子都贖不回來!嗚呼哀哉!”

寫到最後的時候,他又再一次發出了“嗚呼哀哉。尚饗”。這時候的“嗚”字就剩下一根蜿蜒的線條。你可以說這個字寫了跟沒寫一樣,但就是在這線條裏頭,我們分明又好像看見了一個老人。他或許兩鬢已經斑白,拿著毛筆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往事一件件浮現,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哭出了聲,他號啕大哭。

這時候,我們再重新回過頭來看整幅《祭侄文稿》。全文多次由濃墨到枯墨,好像是顏真卿的筆從一蘸到墨汁,開始落筆就再沒斷過,直寫到了筆枯少墨也顧不上蘸墨,用力得好像要把紙戳破。當萬般思緒湧上心頭,大概隻有寫,不斷地寫,才能給滿腔的怒火一個釋放發泄的出口,才能告慰另一個世界的家人吧。

古人說,“書,心畫也。”書法打動人的其實從來都不是技法,而是書寫者所要傾訴的情感。

試想下,換做你是顏真卿,白發人送黑發人,眼見親人慘死,屍骨不全,心裏該有多麽悲慟?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我們看《祭侄文稿》中的每一個字,無論是細致還是潦草,幾乎都很端正。我們說字如其人,見字如麵。我想,顏真卿那時候的內心活動除了悲傷,或許還有這樣的情緒在流淌:家人被害,我痛心疾首。但如果可以,我也會像我的家人一樣,站得筆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祭侄文稿》寫成26年後,顏真卿被派去勸和叛將李希烈,因寧死不降而被勒死。忠至滅身,顏真卿享年76歲。

餘秋雨先生曾經這樣評價《祭侄文稿》:“世界上很少有這麽一件藝術作品,你即使不了解它產生的背景,一上眼也會被它淋漓的墨跡、痛苦的線條、倔強的筆觸所感動。滿篇的漢字,都是在長歎和哭泣,而在長歎和哭泣聲中,傲然筋骨又必現無疑,足以頂天立地。”

當這幅“天下第二行書”寫下,或許顏真卿就已經在用自己的一生為《祭侄文稿》寫下最好的注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