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閻立本《步輦圖》 美圖修修,還你一個大國氣象

如果說,東晉顧愷之用一幅《洛神賦圖》打下了人物畫的江山,帶人物畫走向成熟,那麽守護人物畫地位的任務在這個時候,就交到了閻立本的手中:能不能讓人物畫再創輝煌,更上一層樓,就看你的了。

閻立本是誰?為什麽是他來開場?

在當時的長安街頭,流傳著這麽一句詩:“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1]“左相”指的是將軍出身的薑恪,而“右相”說的便是閻立本了。既不是憑政績,也不是憑戰功,而是憑一筆丹青做了當朝宰相,實在很難不讓人懷疑他的正職到底是宰相,還是畫家。

但畢竟人家實力就擺在那,作為唐太宗李世民的禦用畫家,閻立本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把中國人物畫的水準又拔高了一個層次。而這座難以逾越的山頭,名字就叫作《步輦圖》。

和《洛神賦圖》一樣,《步輦圖》也位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榜單。它記錄的是貞觀十四年,也就是公元640年,唐太宗李世民接見吐蕃使臣祿東讚議親的場景。[2]議什麽親呢?其實這門親事我們都非常熟悉——吐蕃首領鬆讚幹布與文成公主的聯姻。

但如果你稍微了解那段曆史就會發現,這幅畫好像有股說不清的奇怪。印象中是我們把文成公主送去和親,怎麽到了這畫上麵,唐太宗還能笑得出來呢?

真相還是假象,讓我們重回那段曆史,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距今1400多年前,唐高祖李淵結束了中原地區300多年的混亂局麵,國力正強。而相隔千裏之外的西藏地區,也有一個勇猛的少年在努力地開疆拓土。他一口氣兼並了十多個部落和部族,統一了西藏高原,年紀輕輕就建立了吐蕃王朝,定都邏娑(今拉薩)。

這個少年就是鬆讚幹布,《步輦圖》中唐太宗的準女婿,也是他派使臣前來商議親事的。但在一開始,唐太宗壓根兒就不想把文成公主許配給他。

為什麽呢?

因為無論你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在唐朝人的眼裏,西藏的生活還是要艱苦得多的。

你想,鬆讚幹布才剛剛統一西藏,政局不穩,人心惶惶,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再說了,和大唐盛世相比起來,那時候的西藏實在太落後了。生活在那裏的人們尚且停留在原始人茹毛飲血的階段,吃“燒烤”,穿獸皮。而且還有一點很重要,這路途遙遠,誇張點說,文成公主要是真嫁過去了,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鬆讚幹布不止一次派特使來大唐提親。第一次,唐太宗看上了另一個小國,把鬆讚幹布婉拒了。4年過去,鬆讚幹布不死心再次提親,這次他帶著軍隊和5000兩黃金,沿著唐境一路廝殺,揚言:“若不許嫁,則兵伐唐都,如蒙見允,則漢藏和好,永息烽煙。”[3]說白了就是,“要麽收下這黃金,要麽就滅了你大唐!”

雖然打起架來,吐蕃未必是大唐的對手,但考慮到戰爭所耗費的糧食、兵力、財力……一樁和親相當於10萬雄兵,更能為邊疆帶來超過10年的和平。唐太宗猶豫了兩年以後,權衡之下,還是同意把文成公主許配給他。

這對鬆讚幹布來說,簡直開心得要上天了。娶了個公主,相當於有了大唐這個大靠山,不僅能穩固他的政權,還能加快西藏近百年的發展,徹底改變藏民艱苦的生活狀態。因此,這樁和親的意義尤為重大,雙方都特別重視。

盡管站在國家大局的角度上,唐太宗不得不做出了讓步,但你說他是打心底裏心甘情願,我是不太相信的。史書上也許找不回場子,但或許我們還可以在藝術上把場子重新找回來。

於是,一張史上最強的“照騙”《步輦圖》誕生了。

對於老百姓而言,雖然他們大多不識字,但是都看得懂圖。畫家可以通過人物和畫麵來表現曆史事件,進行教化宣傳。而隋唐時期,繪畫還隻是貴族玩的東西,畫什麽樣的畫自然是要看貴族們的審美愛好。換句話說,閻立本作為宮廷禦用畫師,他工作中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思考如何用畫筆塑造皇帝偉岸的形象,並記錄曆史等。

《步輦圖》 宋摹本 閻立本(唐)

故宮博物院藏

那麽,他又是如何在這場吐蕃與大唐的議親現場樹立並記錄盛唐的大國氣象呢?

看到《步輦圖》的第一眼,想必不用我過多解釋,雙方不一樣的出場方式就已經為待會的這場議親奠定了基調。在閻立本的設計記錄下,唐太宗李世民在9位侍女的簇擁下閃亮登場。侍女們有的負責抬輦,有的負責拿扇,有的負責張傘。而另一邊的吐蕃使臣祿東讚,隻有個可能是朝中翻譯官的角色緊隨其後。

或許因為是從吐蕃遠道而來,祿東讚一臉倦容。隻見他身穿一件綴滿了小動物圖案的民族服飾,雙手放在胸前,端正行禮。但你再往上看,卻會發現此刻他眉頭緊皺,眼睛裏透著焦慮和不知所措,顯得很是緊張。

唐太宗穿著一件圓領大黃袍,外加一項襆頭,閑適地盤坐在輦上。他眉眼舒展,微微上揚的嘴角連帶著胡子也跟著翹了起來。即使隔著畫布,你也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那股“嘚瑟”勁,透露著來自帝王的自信。

大唐氣象,在雙方代表出場的一刹那就被妥妥地立住了。

而閻立本要的不僅是在整體氣勢上壓倒對方,更是著眼於細節上的設計。拋開《步輦圖》現有的畫麵不說,我們想象一下放在過去,洽談兩國姻親,怎麽都得是在大殿之上,百官之前,這才配得上它作為一個正式外交場合應有的規格。

這樣一想的話,《步輦圖》就著實畫得有點“隨意”了。

沒有大殿、沒有官員就算了,就連抬輦的輿士都不是男子,而是一群侍女。這群隨行的侍女實際上來自“尚寢部”,平日裏是專門伺候皇帝睡覺的,在唐朝屬於五品女官。這場景,與其說是兩國議親,倒更像是某天雙方一不小心在宮裏的某條小路遇上了,停下來打了聲招呼。

再看議親現場的兩位主角——唐太宗和祿東讚,那就更有意思了。

一件圓領大黃袍,外加一項襆頭,唐太宗居然直接把他平時用於休閑娛樂的便服穿了出來。而他平時出席正式場合時,其實是另一種樣式。

我們可以參考閻立本的另一件作品《曆代帝王圖》。畫中,帝王的穿搭標配是一種黑色套裝,叫作“冕服”。這套冕服上的裝飾紋樣也極為講究,從天地萬物中提煉出代表著天地間至善、至美、至大的“十二章紋”。同時,冕服配套有一頂自帶流蘇的帽子——冕旒,這種帽子串著玉珠,是專門用於參加祭祀、典禮等重要場合所戴的冠,是帝王的象征。

《曆代帝王圖》 摹本局部 閻立本(唐)

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

所以很顯然,要是按照兩國議親這樣重要的外交場合的標準,《步輦圖》中唐太宗的穿搭其實是“不合時宜”的。相比之下,吐蕃使者祿東讚就顯得規矩正式了許多。

當然,兩國議親這種喜慶的場麵,根據我們中國傳統的風俗習慣一定是少不了紅色的裝飾。紅色作為正色之一,是尊貴的象征。西域使節穿戴紅色?不妥,搶了我們的主場優勢,且紅色也與他的身份不符。唐太宗穿戴紅色?那也不太合適,顯得大唐對這門親事很滿意似的。

於是,我們看到唐太宗最終穿上了同樣尊貴的赭黃袍接見使節。至於更為喜慶的紅色,閻立本則安排給了負責引見的禮官。而且,為了不讓這紅色過於突兀,他還將紅色也安排進了宮女的服飾、唐太宗頭頂的罩蓋頂,讓整體畫麵更加和諧的同時,也凸顯了唐朝這一邊的大國氣象。

但這些都還不是閻立本最妙的設計。要說整幅《步輦圖》最意味深長的,還得是他們各自的表情。

表情雖然細微,稍縱即逝,但卻最能在不經意間透露一個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在這幅記錄了兩國外交場合的《步輦圖》中,無論是場合、衣著,還是人物的動作、體態和表情,都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一個瘦弱低矮,謹小慎微,一個霸氣側漏,自然隨意,而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大唐朝廷和吐蕃之間到底孰強孰弱,相信你已經有了答案。

關於這幅畫,至今曆史上還留有種種猜測。有人說“畫的風格不像閻立本的作品”“畫得不符合事實”……的確,一直以來繪畫總是在追求對真實的記錄。

不過你看,雖然這幅畫不是照片,表麵看起來與曆史甚至存在著一些出入,但卻精準地畫下了人物的情緒、心理狀態。或者說,這幅畫完美記錄了唐朝麵對這次和親的態度。表麵上我們是在商議兩國的親事,但從畫麵布局、細節來看,大唐和吐蕃的主從關係卻已經在閻立本的畫筆下展現得淋漓盡致。

《步輦圖》畫成一年後,文成公主入藏。隨她一同入藏的,有金銀、玉帛、瓷器,以及穀物種子等農產品,還有醫療、教育、農業、瓷器、造紙等各方麵技術的頂尖手藝人。可以說,她把大唐最為精華的部分都複製了一份帶到了西藏,增進了大唐和吐蕃之間的友好交流,也見證了漢藏的融合與繁榮。

對於閻立本來說,如何把人物畫得更傳神些,早已不是他唯一關注的問題了。如何在畫麵中設計戲劇性的情節豐富人物關係,呈現另一種大唐氣象,或許才是他之所以能超越前人的不同所在。

而《步輦圖》的問世,則是向所有人宣告——大唐盛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