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隋唐藝術 扶搖直上九萬裏——三十而立,中國藝術的壯年期

經曆了有破有立的青春期,中國藝術迎來了自己的“三十而立”。

政治的穩定、國力的強大、經濟的繁榮、對外交流的順暢和融洽,使得這個時期的中國藝術對內全麵發展遍地生花,對外又充滿了海納百川的氣魄。

要做扶搖直上九萬裏的大鵬,是中國藝術這個時期的關鍵狀態。

而繪畫,在唐代以後,也有了更明確的分類。

唐代是人物畫的鼎盛時期,無論是曆史題材、現實題材,還是宗教題材,都繼承了魏晉以來“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特點,但人物關係不再是魏晉時期那種“排排坐”的方式,而是有主有次,善於用一些戲劇性的情節來增加畫麵的豐富度。

這個時候也誕生了許多優秀的畫家。

比如,李世民的禦用畫師、建築師,還順便當了宰相的閻立本。閻家三代人都在為隋唐皇帝服務,而尤以閻立本藝術成就最高。

他不僅繪製了李世民的“昭陵六駿”,還畫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圖》,設計並主持修建了大明宮,同時還有傳世之作《步輦圖》和《曆代帝王圖》。你說他正職是畫家,兼職當宰相,也毫不為過。

《送子天王圖》 局部 宋摹本 吳道子(唐)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在閻立本的筆下,你會發現人物畫的畫風,已經從漢代的粗樸、魏晉的淡雅,慢慢轉向精致和臻麗了。

可能因為唐王朝太有錢了,除了在宮廷培養自己的畫家之外,他們也在民間到處搜羅厲害的畫手進入宮廷為帝王服務。

吳道子就是其中最優秀的一員。他年輕的時候當過官,後來覺得沒意思就辭職了,當了一位全職畫家。他給人畫壁畫,因為畫得太好了,就被唐玄宗召進了京都長安,並命他“非有詔不得畫”。潛台詞就是:你隻允許給我一個人畫。

吳道子的繪畫風格和閻立本完全不同。直觀地說,同樣是走路,你感覺閻立本畫的走路,步履穩重而優雅,展現的是大國氣象;而吳道子畫的走路,衣袂飄飄,神采飛揚,展現的是柔中帶剛的力量。正是因為他的畫有很強烈的運動感,人物衣帶如有風助,所以也被稱為“吳帶當風”。

《簪花仕女圖》 局部 周昉(唐)

遼寧省博物館藏

唐朝是一個包容和開放的國度,女性的地位在當時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相比之前以宣揚女德為主、起教化作用的女性題材繪畫,到了唐朝,畫家更多是把女性作為審美對象,所畫主題也多是描繪她們的日常生活。

這個主題下最出名的畫家是張萱和周昉。在他們的筆下,我們能看到唐代女性體態豐腴,麵龐圓潤。她們的發髻高高挽起,頭戴花簪,衣紗輕透,肌膚吹彈可破。

她們的生活看起來安逸而有趣,鬥狗賞鶴,悠然自得。這些畫作不僅讓我們相隔千年依然能看見唐朝人的生活,更為後世許多唐代影視劇或唐代仿妝提供了可參考的素材。

當然,在人物畫中,還有一類題材值得重視,那就是描繪神佛的宗教畫。

盧舍那大佛 唐 龍門石窟

在佛教剛傳入中國的時候,佛教的繪畫主要還是由印度的僧人來做,這個很好理解,語言不通,但圖像無國界。他們畫下了佛經的故事,以此來宣傳和弘揚佛教的思想和理念。

到後來,中國本土的佛教結合了道家、玄學等思想,越來越漢化。而我們所看到的佛教繪畫或者雕塑,也不再那麽像外來之物。他們的形態隨著每個朝代的主流審美而改變,比如豐腴富態的佛像,一看便知它誕生在唐朝。

“菩薩如宮娥”,唐代的菩薩很多以當時的宮娥作為造型依據。

這其中最具風采的便是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它結合了宗教性和世俗性,堪稱曆代石雕精品,被譽為“東方的蒙娜麗莎”。據說它是按照武則天的麵容來雕刻的,當年武則天資助了兩萬貫脂粉錢(相當於現在的600多萬元人民幣),工匠們花了3年零9個月才完工。

你看大佛的臉形豐滿、圓潤,麵容莊嚴典雅,表情溫和慈祥。她低眉注視著來往的人,讓我想起電視劇《大明宮詞》武則天登基時候的那一幕,她看著台階下自己的子民:“你們,要聽話……”

不隻是佛像雕塑在世俗化,佛教題材的繪畫也漸漸結合了本土生活,展現出親民的一麵。唐代的佛教壁畫中,畫家就以現實生活為藍本,畫下“西方極樂淨土”。那是他們心目中的幸福彼岸。

唐代繪畫中的世俗性,不隻是體現在宗教畫裏,還有我們日常所見的花鳥蟲魚裏。在六朝以前,花鳥畫主要是畫在器物表麵上的裝飾。而到了唐代,花鳥畫獨立出來成了一門畫科。

為什麽在唐代花鳥畫的地位有這麽大的提升呢?

一方麵是因為經濟發展,分工細致,每個行業都有了更深入的研究。唐朝在繪畫理論上也出現了諸如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種影響後世畫壇的理論。在畫家們看來,花鳥也是一個有生命的世界,既要寫實,展現出客觀世界的真實性,又要托物言誌,抒發自己的情感,展現特殊的時代意義。

唐代的花鳥畫內容很豐富,除了花卉、禽鳥之外,還有畜獸和昆蟲,甚至還有蔬果。這其中最著名的,應該就是韓幹的馬和韓滉的牛。

這兩幅畫的線條截然不同。馬的線條流暢活潑,它昂首嘶吼,像是隨時都要掙脫繩索,而牛的線條就明顯粗重很多了。這種粗重的線條,讓整個畫麵看起來很慢,也反映出了牛的穩重、忍耐和順從的天性。韓滉雖然畫的是牛,但他想要表達的,其實是他自己。

韓幹畫的馬對比韓滉畫的牛

說到這裏,你可能會慢慢發現,繪畫本身的作用,已經從單純記錄和為政教服務,慢慢發展成為文人士大夫抒發自己情懷的一種方式。

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提到唐代的山水畫和文人藝術。

早期的山水,其實更多是人物畫裏的背景陪襯。例如我們上一章節講過的《洛神賦圖》,它的特征就是“人大於山,水不容泛”,畫中人物和山水的比例是不太符合自然規律的,而水的流動性,也是被忽略的。

到了隋朝的時候,人們才慢慢把山水從人物畫中分離出來,形成一門獨立的畫科。

《遊春圖》 展子虔(隋)

故宮博物院藏

展子虔的《遊春圖》,就是目前發現的中國最早的山水畫。

山水畫,就是在方寸之間,展現出千裏之姿。這其實是很難的,如何展現空間之美,如何處理山水和人物的關係,如何通過山水表達你的內心。我們可以看到,唐代作為中國山水畫的初期,畫家們依然還在摸索。

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雖然唐代隻是山水畫的早期階段,但已經走出了兩種不同的道路。

一種是青綠山水,就是我們剛剛說到的展子虔、李思訓、李昭道他們畫的這種。他們認為,山水畫應以青綠為主,因為那才是大自然的本色。

但從盛唐開始,另有一種山水畫誕生了,那就是水墨山水。

我們看西方的風景畫,極少有見到單色的,為什麽?

因為他們更重視的是,要再現自然景觀,要保持事物的客觀性。但中國文人畫山水,很大程度是為了表現心中的山水。

正是因為中國文化的特殊性,特別是儒釋道哲學對宇宙和自然的闡釋,文人們開始以單純的墨色來表現山水。他們認為,即便是墨,也有“焦、濃、重、淡、清”五色。於是他們用墨色來代替顏料,並發展出了文人畫。

這其中鼻祖級的人物,就是王維。對,就是你熟悉的那個王維。

蘇東坡說,王維“畫中有詩,詩中有畫”,那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畫家,他的詩可以展現出畫麵感,而他的畫,又有詩一樣的浪漫。

雖然關於現在存世的王維山水畫是否為真跡依然有爭議,我們無法真正看見那種“詩畫一體”的作品是什麽樣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從王維之後,山水畫漸漸成了繪畫中重要的主題,也成了後世文人的精神救贖。

當他們在現實世界裏受傷,就去山水中尋求療愈和解脫。因此後世的山水,也慢慢成了古人“可以遊可以居”的精神歸宿。

最後,我們來看看唐代的書法。

清人梁巘在《評書帖》裏講道:“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唐人尚法,意思就是唐代的書法有一定的法度可遵循,或嚴謹端莊,或流動飄逸,都有內在的邏輯。

這也很好理解。你想呀,隋唐之前,中國經曆了400年的動亂,當唐人回望曆史,他們當然認為修明法度其實是最重要的。

當中國社會再次迎來大一統的時代,統一文字和書法規範也成了統治者們的一種治國之道。唐太宗李世民更是親自出馬,編撰了《王羲之傳論》。在他的領導下,唐代楷書的規範更加完善。同一時期,中國漢字字體也在應用範疇上達到了極致。

因此我們現代人學習書法的時候,尤其以楷書作為入門的時候,通常臨摹的,都是唐人的遺作。

顏真卿的中正,褚遂良的疏朗,歐陽詢的嚴謹,虞世南的凝練。

當然,作為一個兼容並蓄的朝代,唐朝書法也並非完全是一板一眼的。畢竟,“書,心畫也”。真正稱得上藝術珍品的,通常是作者的神來之筆。

於是你會看見,即便是規規矩矩如顏真卿,他的巔峰之作,並不是那些認真謄寫的碑文,反而是他在巨大的悲痛心境下,寫的一幅草稿。

而真正被後世人津津樂道的唐代書法家,反而是喜歡在酒後狂書的張旭和懷素。

《自敘帖》 懷素(唐)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肚痛帖》宋碑刻本 張旭(唐)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你甚至都看不清楚他們到底寫的什麽,但那些線條像是一個有生命的舞者,行雲流水、酣暢淋漓。

值得一提的是,在書畫之外,大唐盛世下還出現了另一位“頂流”。它擁有雄渾大氣的造型,外加絢麗奇幻的釉色,備受達官顯貴們推崇。它的名字,就是唐三彩。

雖然名叫唐三彩,但它並不止三種顏色。“三”在古文中也表示為多的意思,所以“三彩”最準確的解釋其實是多彩。除了顏色多,唐三彩的造型也相當豐富,不僅有三彩馬車等交通工具,也有各種人物塑像,以及盤、壺等生活用具,直觀形象地再現了當時社會的風俗與生活,是當之無愧的“唐朝百科全書”。

而要說這裏頭誰最為引人注目,那必須得是三彩馬和三彩駱駝。唐朝兼收並蓄的對外開放政策,讓絲綢之路迎來了最為繁榮和鼎盛的時期。在那個沒有任何現代化交通工具的時代,馬和駱駝是連接絲綢之路商貿文化往來的重要角色。杜甫詩中所說的“東來囊駝滿舊都”,正是西域商人駝隊往來不絕於長安和洛陽的寫照。

三彩駱駝俑 唐

故宮博物院藏

也許今天我們無法親身回到那個存在於史書、詩歌集上的唐朝,但在一件件唐三彩的身上,在那些絢爛斑斕的色彩裏,我們或許還能窺見那一個驚豔了中華上下五千年的大唐盛世。

於是,在即將開啟的隋唐藝術這個章節裏,你將會看到,中國藝術在盛世之下的騰飛。它們延續了秦漢“舍我其誰”的氣魄,也對魏晉南北朝發展起來的審美理論有了進一步的深探。內有法度,外有融合,可以說,唐代的藝術,創造了中國藝術史的一個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