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顧愷之《洛神賦圖》 年度情感大戲,正在上映

我們說魏晉南北朝時期指向了中國藝術青春期的失落,不僅是因為我們在那時候,看見了曲水流觴快樂的背後有著對“短暫”的珍惜,還在於同一時間,我們也品嚐到了一絲酸酸甜甜的味道。這種味道的名字,叫作愛情。

一見鍾情的愛人會走到最後嗎?一場人和神的愛戀,將會以什麽樣的結局收場?這場青春期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洛神賦圖》中。

《洛神賦圖》的原本早已亡佚,我們今天看到的隻是它極少數傳世的摹本,分別被故宮博物院、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台北故宮博物院等保管收藏。其中,遼寧省博物館所收藏的《洛神賦圖》被譽為是最接近原作的珍品,也是現存宋摹本中最完整、最古樸的一件。同時,它也是唯一一件圖文並茂的《洛神賦圖》。

想象一下,當我們打開《洛神賦圖》時,一幅近6米長的畫卷從右往左緩緩地展現,好像沒有盡頭一樣,那場麵該有多麽驚人。而就是這樣一幅卷軸畫,開創了中國傳統繪畫長卷的先河。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呢?如果說之前人們創作的還隻是一張照片、一部小短片,那《洛神賦圖》這長度,直接稱得上是一部微電影了。

不僅如此,準確來說,這部電影還是一部愛情電影。要是魏晉那時候有票房紀錄的話,我敢打包票,這《洛神賦圖》絕對是票房第一,大眾評分破9,並且是隨隨便便就能衝進影史前100名的一部作品。

為什麽這麽說呢?

原因就在於《洛神賦圖》的“編劇”兼男主,就是那七步成詩的曹植。而“導演”則是以才絕、畫絕、癡絕著稱的東晉畫家顧愷之。

公元222年,31歲的曹植在回自己封地鄄城的路上經過洛水。在那裏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和洛水女神“宓妃”相遇相戀,卻最終因為人神殊途而分手。等到他回過神來後,就把這段有緣無分的愛情故事寫成了一篇文章《感甄賦》。

原文很長,一千多字,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在寫洛神有多美,寫得那叫一個文采飛揚。而關於《感甄賦》到底想要表達什麽,其實一直以來爭議不斷。很多人認為這就是曹植寫給初戀情人甄氏的。當年出於政治原因,她嫁給了曹植的哥哥曹丕,而不能和曹植在一起。曹植夢中的洛水女神,其實是甄氏的化身。但也有人說,“甄”與“鄄”通,“感甄”其實是曹植在感傷身為鄄城王的自己,是隱喻君臣大義。也有少部分觀點認為,這篇文章其實是曹植寫來懷念自己和亡妻當年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

而後來曹植的侄兒曹叡繼位,為了避母親的諱,就把《感甄賦》改名為《洛神賦》。

又過了一百多年,畫家顧愷之看到了曹植的這篇《洛神賦》。他一口氣從頭看到尾,感慨良多——

啊,曹植寫得太好了!啊,洛神太美了!啊,愛情太美好了!

於是,他大筆一揮,唰唰唰就把曹植的這段經曆一五一十地畫了出來。那些華麗辭藻修飾下的洛神到底有多美?那段相戀又別離的故事又有怎樣感人的細節?顧愷之用畫筆代替鏡頭,為我們導演了一場史詩級的愛情電影。

最經典的莫過於故事中提到的那一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曹植形容洛神的身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遊動的蛟龍。不管是語義上還是音律上,這句話都相當優美,被當作描寫洛神之美的最高評價。但如果你是用畫麵表現出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就相當於是一道“命題作文”:請根據“翩若驚鴻,宛若遊龍”描繪洛神形象。題材不限,漫畫除外。

如果畫筆給到你,你又會怎麽畫呢?別說是我們了,就是以“畫絕”著稱的顧愷之畫到這裏時,也被徹頭徹尾地難住了。怎麽辦呢?他最後是用極其柔軟、彎曲的線條去描摹洛神的衣飾。衣裳一層層疊在一起,衣帶纏繞包裹著曼妙的身姿,蜿蜒曲折又飄飄欲仙,你甚至都找不到有哪一條線是完全筆直的。

但已經畫到了這個地步了,顧愷之還是覺得他沒辦法把這句話完美地表達出來。因為那種驚豔感和動感在一張靜態的紙上是完全呈現不出來的。他思來想去,怎麽都想不到一個好辦法。

那天,曹植一行人正走在回封地鄄城的路上。夕陽西下,人困馬乏,大夥就停下來歇息。曹植漫步林中,眺望起了水波浩渺的洛水。可誰曾想到,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位絕世佳人。曹植回頭衝隨從喊道:“快看,對麵那位姐姐好美呀!”可隨從卻一臉茫然,他們誰也沒看到。

隻見曹植立馬開啟誇誇模式,窮極各種精巧的比喻來形容這位洛水女神的姿態。一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就給出了曆代形容女子輕盈的最高評價。他對洛神是一見傾心,上前就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相送,表白定情。再看洛神,她手持一把麈尾扇,看著曹植一言不發。顧盼之間,兩情繾綣,就連各路神仙也都紛紛聞訊而來,天上人間齊賀。

但人神有別,快樂的相會後迎來的卻是永別。直到洛神乘上六龍雲車準備啟程回天,她還在不停回頭張望,望向人群中的曹植。再看曹植,自從心愛之人離開以後,他便拿著對方留下的扇子,甚至一度想要乘船溯洛水而上,希望能再次相逢。可惜的是,不管他怎麽找都還是找不到洛神,隻能整夜整夜在水邊幹坐著,想著念著那段美好而又短暫的時光。最後,實在是不得已必須要回去了,隨從們都已經驅馬向前了,曹植卻還在不時回頭,望著洛水的方向,一眼萬年。

最後無奈之下,顧愷之幹脆直接在畫布上畫上了兩隻飛雁和一條龍。飛雁翩翩,輕盈而敏捷,而蛟龍沒有往日的威儀,搖擺生姿,以形寫神,證明了洛神真是美得“翩若驚鴻,宛若遊龍”。曹植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顧愷之就再畫一輪太陽,遠遠地掛在天邊。

雖然對顧愷之而言,這樣的創作手法並非上策,但藝術史卻記住了這一個曼妙輕盈的洛神形象,後來人再難超越。而更為後人所稱道的,還得是顧愷之畫人的神技。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洛神緩緩登場

據說,他在畫人的時候,總是先創作所有的人物場景,但奇怪的是,有些作品已經畫了幾年,你都不見他給其中的人物畫上眼睛。有人就去問他為什麽,結果顧愷之回答說:“身體好不好看,並不影響人的神韻,要想把人畫得傳神,關鍵在眼睛。”[16]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也是畫家們“以形寫神”的點睛之筆。你可以留意下整幅畫中曹植和洛神的“眼神戲”。

雖然正如曹植在《洛神賦》中所說的那樣,“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人神有別,即使他們彼此再心悅對方,也無法如願以償地相守到老。初見時他們彼此眼中的驚喜、期盼,也會隨著離別時間的臨近,變得漸漸哀怨和惆悵,畫中悲傷氣氛也越來越重。

但不論曹植在做什麽,是走路,是坐轎子,還是坐在墊子上休息,他的目光也始終追隨著洛神。他倆就這麽四目相對,眉目傳情。什麽話也沒說,千言萬語也說不盡。而所有的情緒就在那一次次的對視中釋放並爆發。

洛神與曹植頻頻對視

也許在我們的人生中沒有邂逅男神女神,最終卻天人永隔的經曆。但當看到曹植和洛神一次次的深情凝視,那種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情感卻能夠跨越時空,讓今天的我們感同身受。

在《洛神賦圖》出現以前,我們隻是看見了曹植描寫洛神的文字有多麽美好,而顧愷之則用繪畫的形式,讓我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神到底能有多美,這段感情到底有多麽真摯和動人。

隨著長卷的展開,洛神和曹植穿梭於山水之間,相遇相愛又別離的這一路上,山石樹木和浩渺煙波,車船信物和天庭眾神齊現。這是顧愷之在不斷接觸洛神,感受他們之間愛而不得的情感之後,為我們搭建的一個美妙幻境。

用他的話來說,這叫“遷想妙得”。[17]畫家在創作時需要把自己代入畫中的人物和情節,想他們所想,感他們所感,才能畫出每個人物和故事的神韻。這就好像我們今天評價演員的演技,會說沉浸式表演。顧愷之在那時候提出的這樣一個想法,其實就是在說我們藝術創作時也要沉浸式創作。

從邂逅到定情,再從定情到分別,在這幅《洛神賦圖》中,我們跟著近6米長的畫卷的展開,圍觀了一場“人神相戀”的故事。它沒有特定的焦點,而是把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情節在同一幅畫上同時展現。這種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散點透視法,打破了時空的限製,更多提供給了我們一種“人在畫中遊”的觀賞體驗。

相反的,我在上一本《大話西方藝術史》中講到的焦點透視,則是一種更加立體的三維空間。它聚焦於特定的時空,所見即所得地再現眼睛所看到的真實場景。而在之後的中國藝術上,你還會看到更多散點透視的精彩演繹。

在魏晉南北朝那樣一個動亂的年代,繪畫原本隻是應付上頭差事的工作,負責教化的工作,就像是一張張宣傳海報,畫匠們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但這時候,顧愷之出現了。他文人出身,把繪畫技法上升到了學術理論層麵,提出“遷想妙得”。他還提出畫畫要“傳神”,這個後來成為中國繪畫的最基本的理論之一,是中國人物畫不可動搖的傳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創作出的《洛神賦圖》成為第一幅不事教化的愛情長卷,在洛神和曹植的一次次對視中,把人對於“美”的追求發揮到極致。

於是我們看見,顧愷之這“傳神”的一筆,不僅畫在了《洛神賦圖》中,同樣也留在了中國藝術史上。如果中國繪畫史是一隻巨龍,那麽顧愷之的這一筆就是畫龍點睛。從此,畫家在曆史上擁有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