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王羲之《蘭亭集序》 古人開派對有多嗨

“竹林七賢”的歡聚遠去幾十年後,曆史來到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東晉時期。

“馬”,是當時的皇族,司馬氏。而“王”,指的是琅玡王氏,王羲之的“王”。

東晉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上巳節,這天發生了一件對當時來說無比尋常,對後世而言卻意義非凡的事。當時任會稽內史、右軍將軍,同時也是貴族文藝青年的王羲之,邀請了謝安、孫綽、孫統等41位好友,來到了會稽山陰蘭亭,去開一場露天派對。

文人開派對,少不了喝酒鬥詩。喝嗨了,詩興就大發了。這42個人居然當場做了37首詩,眼看都能編成一本詩集了,就有人提議讓王羲之給這個集子寫篇序。老王酒意正濃,也不推辭,提筆揮毫,一氣嗬成。

就這樣,冠絕千古的《蘭亭集序》誕生了,後世稱它為“天下第一行書”。

這是一篇文學與書法並重的作品。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有太多的帝王將相搶著要它,太多的大書法家、大繪畫家以它為藍本去創作。現在,我們已經看不見王羲之的原跡了。而在故宮博物院裏,則收藏著一個據說是最接近王羲之真跡的摹本,傳聞是書法家馮承素寫的《蘭亭集序》。

我們就以欣賞這篇摹本,作為打開“天下第一行書”的鑰匙。

有人說,如果你能從中讀懂“短暫”“珍惜”二字,你就真的讀懂了《蘭亭集序》。

為什麽這麽說呢?

我們先看看,這篇文章究竟寫了什麽。《蘭亭集序》的開篇大意就是 :今天是個特別好的天氣,我和小夥伴來到蘭亭開起了派對。我們坐在河邊玩著“曲水流觴”的遊戲,抬頭看著天上的雲一望無際。我們開心地笑啊笑,笑得沒有力氣。

本來描述的是很快樂的一件事,但後麵他筆鋒一轉——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怏(同“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什麽意思呢?

王羲之說,在這茫茫的宇宙間,人生是如此短暫。人和這永恒的宇宙相比,注定是要消亡的。有些人這一生喜歡宅在家裏和三五好友暢談,有些人喜歡放浪形骸不受拘束,雖然愛好不盡相同,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還是會感到快樂的。不過,快樂很快就會消失了。為什麽?因為事物的發展瞬息萬變,即便東西再喜歡,也會成為陳跡。況且我們都會衰老,都會死。想到這裏,怎能不讓人感到悲痛?

明明是很歡樂的聚會,而王羲之卻要告訴大家,快樂都是短暫的,我們都會死的。為什麽他有這麽強烈的幻滅感呢?

這就不得不講到王羲之擰巴的人生了,一個不想當公務員的書法家不是一個好的家族繼承人的故事。

王羲之出身於顯赫的琅玡王氏,與皇族司馬氏齊名。他從小吃穿不愁,但在王羲之7歲的時候父親就因為兵敗而不知所終了。[11]從小缺失父愛,加上其他族人的輕視冷眼,讓小王性格內向,不太愛說話。[12]

幸好他有兩個伯父,王導和王敦都很喜歡和看好他。他們認為,現在琅玡王氏人才不濟,家裏的那幫年輕人蠢得跟豬狗一樣。[13]隻有王羲之才是家族中的優秀子弟。[14]他們希望王羲之能夠出仕為官,扛起琅玡王氏的大旗。

可惜的是,王羲之的誌向是當個全職書法家,而不是公務員。[15]

他7歲左右開始跟隨衛夫人學習書法,20歲的時候來了一場畢業旅行。旅行途中,王羲之渡江北上,遊覽了很多名勝古跡。那些前輩書法家的作品令他茅塞頓開,當下決定要博采眾家之長,做一個偉大的書法家。

胡鬧!作為琅玡王氏少有的新希望,家族怎麽能讓他不務正業?

於是伯父王導拉上了王羲之的嶽父郗鑒,一起做王羲之的思想工作,最終王羲之答應以23歲的“高齡”——在王氏子弟裏,這個年紀當官確實是高齡了——出任秘書郎。此後,他一路從基層秘書官員這種閑職,幹到了省長和禁軍最高將領。

看似很風光的職場進階之路,這其中卻夾雜了太多的利益爭鬥。

潁川庾家是琅玡王家的死對頭,但偏偏庾家的掌門人庾亮相中了王羲之,提拔任用了他。從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王羲之便成了在王、庾兩大家族之間斡旋的“工具人”。家族爭鬥,你死我活。王羲之夾雜在中間,目睹了太多的危險。

他剛辭任江州刺史不到兩年,繼任者、他的堂兄王允之就被庾亮的弟弟庾懌下毒謀殺。王允之用狗試毒逃過一劫,反過來就通過當時的皇帝之手逼庾懌自殺。明槍暗箭,無處不在。直到王、庾兩家的大家長王導和庾亮先後病死,王羲之才在職場中鬆了一口氣。

危險剛解除,馬上又迎來了新的憋屈。

王羲之非常看不起的一個人,王述,成了他的頂頭上司。那時候他正在會稽郡任職,就派了一個參軍跑到中央去,請求中央把會稽郡劃分出來單獨成立一個新的州,不歸王述管。

然而王羲之還是太嫩了,他以為朝廷是他王家開的,竟然讓一個小小的參軍來跟中央談劃分省市行政區域這種大事。朝廷自然是不予理睬,而王羲之也因此得罪了王述。再加上之前王述有好幾次想結交王羲之,王羲之對他很冷淡,於是王述就開始給王羲之製造麻煩。

他派了各種檢查考核組來到王羲之所在的會稽郡,定期或不定期地開展檢查和指導工作,檢查出問題就讓王羲之限時整改到位。這就像是一把鈍刀,把王羲之的脾氣一點一點地磨沒了。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那一年,王羲之53歲,他終於徹底地失去了對官場的信心和耐心。王羲之帶著兒孫,跑到了父母墓前發下重誓,再不為官,用如此決絕的方式,和仕途一刀兩斷。

他想:既然現實生活如此痛苦,而生命又那麽短暫且寶貴,我為什麽還要去當政治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呢?

從此,王右軍“死了”,“書聖”王羲之,涅槃重生。

而他寫下《蘭亭集序》的時候,正是他對官場所有熱情幾乎都熄滅的時候。

這是一篇塗塗抹抹的草稿。蘇東坡曾經說,“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正是因為筆由心轉,無拘無束,我們才能在字裏行間,品味出王羲之心境的變化。

剛開始的時候,他隻是緩緩地敘述著時間和地點,書法線條是穩重和肅穆的,可以看出,一開始的情緒,是平緩且安詳的。

緊接著他描述了這次聚會的場景。他說這裏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澈的溪流環繞在亭子四周。引溪水做流觴的曲水,大家分坐兩旁,喝酒作詩,暢敘幽情。

這是一次歡快的聚會,我們能感受到他的筆法是很輕快的。可能因為他覺得反正是草稿,也可能因為酒後微醺,我們可以感受到,他越寫越自由,甚至節奏上有疏朗有明快,並不太在意字與字的大小細節。

但突然,他筆鋒一轉。他說道,和茫茫宇宙相比,人的一生是多麽短暫啊!我們今天的這份快樂,也終將變成陳跡。他想把這份快樂永久地保存下來,但又清醒地知道這是無法實現的。也許正是因為內心有了這樣的矛盾,他才有了停頓和塗改。

我們注意到,這篇草稿裏幾乎所有的塗抹和修改,都發生在後半段。在這中間,最讓人觸動的,就是這個“痛”字。

這是一個被改過的字。原本寫的,可能是個“哀”字。我們說“哀傷”的時候,情緒還是比較內斂的,收在心中的。但王羲之似乎覺得不夠,“哀”還不足以完全表達他的心情。於是,他把“哀”改成了“痛”,兩個字的疊加,更使得這種強烈痛徹的情感完全釋放出來。

豈不痛哉!

包括這個重度塗抹的地方。他抹掉了兩個字,“夫”的底下,好像是個“也”字。

有人猜測,他抹掉的兩個字,是“亦可”。

原本是“亦可悲也”,但王羲之覺得不夠。微醺之後,他的情感更加澎湃。他的痛苦、他的幻滅,他所有的情緒和筆墨交織在一起,他不由得喊出——“悲夫”!

當心境融於技法,書法才有了神韻。

我們看王羲之前人的書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篆書,是隸書,它們規整、古拙,它們注重的是完成記錄的功能。因此,這時候的毛筆,就隻是一個工具。

但從鍾繇開始,一直到王羲之這裏,書法本身開始承載了文道。

於是我們發現,在王羲之的筆下,每個字都有了獨特的生命。

在《蘭亭集序》裏,我們看到的橫,有露鋒橫、上挑橫、並列橫、垂頭橫、下挑橫、帶鋒橫……

點,有長點、曲頭點、斜點、出鋒點、平點、上下點、左右點……

捺,有長短捺、粗細捺、小捺、斜捺、平捺、彎捺、直捺……

還有讓古往今來的書法愛好者都津津樂道的那21個不同姿態的“之”字。

字從心生。當微醺的王羲之筆走龍蛇,境由心轉的時候,他已經脫離了前人的技法,賦予了每一個字靈魂。

據說王羲之隔天清醒了以後,看了看他前一天的這幅草稿,發現不錯,還想再寫一幅。可是寫了一幅之後發現不太好,丟了,又寫了一幅,發現又不好又給丟了……直到他的廢紙簍裏麵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蘭亭集序》之後,他發現第一次寫下的“破草稿”連自己都難以超越。

不僅僅是王羲之,曆朝曆代的帝王將相和文人墨客也都爭相模仿《蘭亭集序》。據說唐太宗李世民用坑蒙拐騙的方式把這幅字帖弄到手,並且命當世最有名的幾位書法家臨摹它。甚至在最後奄奄一息的時候,他還不忘交代兒子,把《蘭亭集序》帶到自己的墳墓裏陪葬。可他的兒子李治也愛這幅作品,不知後來是不是把它帶到了自己的乾陵裏。

又過了1000多年,乾隆爺知道自己無法擁有真跡了,就把臨摹品當成珍寶。好不容易在市麵上找到了王羲之的其他真跡,短短28個字,乾隆也愛不釋手,在上麵猛蓋了100多個章。

那場上巳節的派對早已經離我們遠去了,但那個茂林修竹中曲水流觴的歡樂,因《蘭亭集序》而時時被想起。

今天,當我們也效仿古人臨摹起這份草稿,臨摹的或許不隻是他的筆法,也在臨摹他的塗改、他的快樂、他的糾結。我們穿越了1600多年,去感受王羲之大喜與大悲的碰撞,以及他人生苦短的感慨和珍惜當下的心境。

如果我們能感受到這一切,我們或許才能真正地體悟到,為什麽王羲之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