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竹林七賢 第一支文人大V天團,出道!

古時候的七月七,除了是情人節,其實還是曬書日。一條街道的人會把家裏的綾羅綢緞、名人字畫、珍藏書籍都拿出來晾曬,名為曬物,實為炫耀自己“詩書傳家”。魏晉南北朝時,有一個家裏窮得叮當響的家夥叫阮鹹,他也曬物,但他曬的是什麽呢?

超級大褲衩![5]

“阮鹹”你可能沒聽過,但你一定聽過“竹林七賢”。作為中國古代第一男子偶像天團,阮鹹便是其中一位成員。

我們現代人並不一定知道“竹林七賢”長啥樣,在南京博物院的鎮館之寶——《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被發現之前,這支男團還隻是文獻中的記載。直到這塊畫像磚隨著一座南朝帝王級大墓的開啟出現,我們才看見“竹林七賢”的風度。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拓片

它由近300枚磚塊拚嵌而成,是我國目前發現的最早且保存最完好的磚畫。而這種畫像磚,在很多等級非常高的墓裏都有出現。

為什麽南朝帝王在自己的墓裏不畫神仙,不畫祖宗,偏偏畫的是百年前的名士呢?

有種觀點認為,“竹林七賢”代表的是一種“高逸”的美學風格。他們創造的魏晉風度,是後世最傑出的文人都向往的生活方式。

但問題又來了,“竹林七賢”這麽厲害,是高雅的代表,為什麽別人曬綾羅綢緞、珍藏書籍,他們曬大褲衩呢?

讓我們回到他們生活的那個年代,回到那個徹頭徹尾的亂世中尋找答案。

“人戶所存,十無一二”,大概是那個亂世的代名詞。戰爭、瘟疫、幹旱,讓中華民族受到了“幾乎滅族”的災難。同時,在這樣一個“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年代,名士們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歸附於曹氏家族,要麽歸附於司馬氏家族,沒站好隊,直接沒命。

而置他們於死地的罪名也很多,但有一條卻是相同的:他們太有名,太被世人所尊崇,讓統治者都忌憚於他們的影響力。

“一日之間,名士減半”,亂世裏一個名士的死亡,隻不過是跟切蘿卜白菜一樣平常的事情。即便暫時幸運地活了下來,又該怎麽辦呢?

“竹林七賢”給出的答案是——我走!

他們去山林裏,去尋找老莊,去思考宇宙和人生,去及時行樂。他們一個個寬衣大袖,風流倜儻,天天就是打鐵煉丹,喝酒服藥,彈琴長嘯,組成了當代名士第一團體。

莊子說“等生死,齊萬物”,對於竹林七賢而言,所有的生命都是美好的,值得尊重的,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布衣。

於是我們看到了“竹林七賢”的阮籍,在陌生人的葬禮上號啕大哭,全然不顧當時的禮法和世人的眼光。哭完以後也不打招呼,失魂落魄地回去了。[6]

既然生命是平等的,那螻蟻也應該與天地一樣偉大。

於是我們看到了,同為“竹林七賢”的劉伶,喝到興頭上,在家裏赤身**。訪客說他有傷風化,但你猜劉伶回答什麽?他說:“我把這天地當作我的房子,把房子當作我的內衣褲。我倒是要問你,怎麽鑽到我的內衣褲裏來了?”[7]這樣一個不到1.5米的身體裏,竟然還活躍著一個與日月齊光的靈魂。

而既然生命平等,人世間自然沒有貴賤之分,於是我們也看到前文所說的:阮鹹當眾曬超級大褲衩。

也許我們現代人去看他們的時候,會覺得他們的行為怪異和荒誕,隨便拎出一條都會被指指點點一番。但在那樣一個亂世裏,他們也不過是選擇了用坦率、直接和灑脫去麵對人生的不同境遇,希望在亂世之下活出一份尊嚴,活出一份“人”的尊嚴。

在這個團體裏,如果要說誰最能代表“竹林七賢”的靈魂,那必須還得是嵇康。他以一種高調激昂的人生走向,在亂世中活出了一份文人的風度。

《高逸圖》 孫位(唐)

上海博物館藏

《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局部 趙孟頫(宋末元初)

故宮博物院藏

嵇康的祖上隨曹操打過天下,父親和哥哥都是公務員,他自己還娶了曹操的曾孫女,領著一份閑差過日子。可惜的是,當時司馬氏家族如日中天,曹氏政權已是岌岌可危。但真正讓嵇康為當權者不容的,還在於他太有名了。

世人都瘋傳他風姿超群,說他身長七尺八寸,大概1.88米;說他雖然風度翩翩,但是不加修飾,完全是天資自然;[8]更有意思的是,嵇康有一次上山采藥,碰上了個樵夫,人家還以為碰到了神仙下凡,倒頭就拜。[9]

嵇康不僅玉樹臨風,超凡脫俗,而且還是位全能型文人。他古琴書畫樣樣精通,一部《聲無哀樂論》放到今天的中國音樂史上依然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傳世最早的書論專集《法書要錄》裏,王羲之的草書被評為第八,而嵇康的草書被評為第二。

這樣一個才華卓越的名士,自然吸引了許多年輕人的追隨和崇拜,卻也引來了朝廷的擔憂:站同一隊還好,但如果你嵇康站在朝廷的對立麵呢?

那時正值皇帝曹髦被殺不久。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把對司馬氏的一腔怒火訴諸筆端,寫下了一封流傳千古的絕交書。

“性複疏懶,筋駑肉緩,頭麵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為了表述自己與官場的不合,嵇康甚至不惜自己“揭短”,說自己經常一個月不洗臉,頭發不癢就不洗,就算要上廁所也憋著不上,直到憋得肚子咕嚕叫了才願意起身。

緊接著,嵇康說了“七不堪”“二不可”,向世人宣告自己為什麽不能做官,因為他性格裏的每一處,都和做官之後需要遵守的規則相違背。

他說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剛腸嫉惡”“遇事便發”。什麽意思呢?嵇康說,我常常說成湯、周武王的壞話,還輕視過周公、孔子的教導。要是哪天我去做官了,這些事情遲早都要被宣揚出去,為世俗禮教所不容。而我這個人又倔強,碰到看不慣的事情就要發脾氣,這也同樣是世俗當中不可為的事。

而司馬氏政權正是提倡封建名教,推崇湯武周孔,你嵇康向全天下宣示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相當於直接向朝廷宣戰。又趕上了嵇康因給蒙冤的朋友鳴冤辯護而下獄,引發了上千名太學生為嵇康請願,就連豪傑名俊都喊著要陪他一起坐牢。[10]

你覺得這時候的嵇康,還僅僅隻是讀書人的精神偶像嗎?

在那個萬馬齊喑、名士集體噤聲的時代裏,一個敢說真話、敢堅持自我的人,就好像在這個黑暗的夜空中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人們似乎能看見黑夜背後光明的希望。但這個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一個文人就引起如此大的**,哪天他嵇康要是想造反,那還得了?朝廷好不容易勸解、安撫、遣散了請願的民眾,但也終於對嵇康下定了殺心。

公元263年的一個午後,城東的刑場被圍得水泄不通。全城的人都來爭相目睹本朝第一名士的死亡。嵇康走上刑場,《廣陵散》的琴音在刑場上回響。

《廣陵散》講的是戰國名士聶政刺韓的故事。一說是聶政為父報仇,自我毀容,潛入宮廷刺殺韓王;一說是聶政為了回報知己,刺殺韓相,“士為知己者死”。但不管哪個故事,都讓《廣陵散》成為古琴名曲中唯一具有殺伐之氣的曲子。

琴音從低沉開始走向激越,故事中的少年俠客正緩緩走來,廝殺、決鬥、白刃、熱血,大仇得報時他一劍刺向了心髒。一曲奏畢,嵇康將琴一扔,最後說,“《廣陵散》於今絕矣”,繼而慷慨赴死。

那一年,嵇康39歲。

梁曉聲先生曾說:“人不但無法選擇家庭出身,更無法選擇所處的時代。但無論這兩點對人多麽不利,人仍有選擇自己人性坐標的可能,哪怕選擇餘地很小很小。於是,後人會從史性文化中發現,即使在寒冬般的時代,竟也有人性的溫暖存在。而那,正是社會終究要進步的希望。”

關於“竹林七賢”的傳說,已經遠去了。雖然我們今天不一定能看見他們的真跡,但藝術有的時候可能不隻是落實到筆墨之上的載體,藝術最高級的境界,是一種令後世仰望和追隨的精神。

我想,“竹林七賢”對後世的啟發,可以用美國詩人史蒂文斯的一句話來概括:

“這就是一首詩,逐字逐句地,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