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魏晉南北朝 兵家不幸詩家幸——青春期的第一次失落

文學巨著《三國演義》在一開篇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句話特別適合拿來形容魏晉南北朝。

從公元189年東漢名存實亡,經曆過英雄輩出的三國年代,到西晉短暫50年、如曇花一現的統一,再到五胡入華、十六國混戰、南北朝對峙,一直到589年隋朝實現大一統,中國一共分裂了400年。

在這400年裏,“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各方勢力混戰不斷,中華大地上數次出現“萬姓流散,死亡略盡,斯亂之極也”[1]的災難。

如果說上一章的秦漢,代表了一個人在青春期的成熟;那麽這一章的魏晉,則指向的是青春期的失落。

但青春的奇妙性也就在這裏,不是嗎?

一方麵,你看著自己漸漸成長的身體和日益壯碩的肌肉,你希望向全世界亮出自己的拳頭,證明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麵,在人生的挫折裏,在對於生命意義的探求裏,我們也開始有了更多的思考和抒情。

既然戰亂讓生命變得如此不值錢,那究竟應該如何把握這短暫的一生呢?

於是,我們看見了“竹林七賢”,他們在出世與入世間掙紮,最後在山林裏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歸宿。他們寬衣大袖、風流倜儻、服藥喝酒、彈琴長嘯,做著在亂世中的各種人生實驗。他們所創造的魏晉風度,成為後世最傑出的文人都向往的生活方式。當代美學家李澤厚先生甚至認為,這是中國文化史上一次“人的覺醒”,是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

我們還看見了佛教的第一次興盛。在那個殺戮頻仍、生靈塗炭的年代裏,百姓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出路,於是寄心宗教,尋求心靈的慰藉。於是,我們看見了在公元366年的一個黃昏,一個叫樂尊的僧人來到敦煌,鑿下了第一座洞窟。從此,越來越多的信眾開始在這裏用繪畫和雕塑佛像來為自己和家人“立功德”,從而建立起中華文明史上一座偉大的藝術寶庫。

當然,我們還看到了許多耀眼的名字:“佛畫之祖”曹不興、“書聖”王羲之、“畫絕”顧愷之……

在魏晉以前,中國曆史上少有帶著署名的繪畫作品。我們看到的多是畫工、畫匠,他們所畫之事,也多是為統治者服務。

但王羲之的出現,讓我們看見了書法可以“以文載道”。[2]他筆下的每一個字,都有生命和靈魂。他的兒子王獻之和他並稱為“二王”,老爸以行書稱道,兒子則擅長行草,各有千秋,是東晉書法的兩大巔峰。

《鴨頭丸帖》 王獻之(東晉)

上海博物館藏

同時,魏晉南北朝還誕生了一支全新的畫家組合,成員分別是東晉的顧愷之、南朝宋的陸探微和南朝梁的張僧繇,人送外號“六朝三傑”。

顧愷之帶著一幅《女史箴圖》率先出場。當時的繪畫,承擔了很多教化的功能。而這一幅《女史箴圖》就把曆代很多女性楷模畫在上麵,以此起到教育的作用,意思就是你們女孩子以後要成為這樣的人。

這些曆代先賢聖女,一身長裙及地,腰間還纏著根細長的飄帶,緩步走來的樣子竟有點飄飄欲仙,如同天女下凡。顧愷之在勾勒畫中人物時,每一根線條都是一氣嗬成,連綿不絕。後來,人們就把這種行雲流水的用線筆法叫作“春蠶吐絲”,是不是很形象?

《女史箴圖》局部對鏡梳妝 唐摹本 顧愷之(東晉)

大英博物館藏

當然,顧愷之之所以會被稱為“畫絕”,還在於他讓我們看見了,畫筆不再隻是為了記錄。當《洛神賦圖》裏的宓妃三步一回頭,而曹植被一眾隨從攙扶著,癡情凝視她離去的身影時,我們看見了一次人神永別的真實記錄,更看見了一段依依不舍的真情流露。從此,“傳神”成了中國繪畫傳統中最基本的理論之一,也成為中國人物畫不可動搖的傳統,被後代畫家奉為圭臬。

顧愷之還有一個忠實粉絲,他就是南朝宋的陸探微。可惜的是,我們今天已無法看到他傳世的真跡,隻能從現存同時期的相關作品和後人的描述中,窺見一絲他“秀骨清像”的繪畫特色。這也是魏晉時期的一種審美特色,將人物畫得清瘦,借以呈現人物打骨子裏透露出來的那一種清雋。陸探微的創作,重外在,更重內在。

不僅如此,陸探微還創造性地將書法入畫。他從飄逸流暢的草書中獲得啟發,將這種連貫一氣的筆法融入繪畫創作之中。唐代張彥遠在《曆代名畫記》中給出了高度評價,他說:“陸公參靈酌妙,動與神會。筆跡勁利,如錐刀焉。秀骨清像,似覺生動,令人懍懍若對神明。”

“六朝三傑”最後一位出場的是南朝梁的張僧繇。雖然這名字聽起來很陌生,但你一定聽過成語“畫龍點睛”。故事中那位給龍點睛,讓龍活起來並騰雲駕霧而去的主人公便是張僧繇本人,如假包換。在關於他的描述中,出現最多的便是“筆才一二,像已應焉”, [3]形容張僧繇沒畫幾筆,就能把人物神態形象完全地呈現出來。可見,張僧繇的繪畫功力之深。

而在“六朝三傑”之外,還有個人不得不提上一嘴。他就是北齊畫家,曹仲達。

中國藝術史上那句廣為流傳的“吳帶當風,曹衣出水”, [4]其中的“曹”指的就是他。這句話說的是,曹仲達所畫的佛像,都像是剛從水裏出來一樣,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滿是褶皺。和他相反的則是唐代的吳道子。他畫人物,筆勢圓轉,人物身上的衣服像是被微風吹過,生出一絲褶皺。

遺憾的是,曹仲達沒有作品傳世,我們今天無法看到他的真跡。但在現存的北朝佛教造像裏,我們還是可以看見一些相似的繪畫風格。而曹、吳兩個人相似但不相同的繪畫方式,也影響到後代的人物畫、宗教畫和雕塑。

從社會的角度上說,長期的混戰導致民生艱難,人們活在痛苦和恐懼中;但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混戰也讓中華民族有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融合。不同信仰、不同文化的人經過交流和碰撞,有了更豐富的藝術主題、藝術樣式。而混戰也讓人們在朝不保夕的人生裏,有了一次關於人性的深刻探索和覺醒。

這個民族,第一次如此正視“人”這個個體的存在;第一次把人對於“美”的追求作為一個獨立的課題來研究。

而我們發現,繪畫在魏晉南北朝也漸漸發展成一門獨立的藝術。從此之後,越來越多的畫家擁有了姓名。在這400年分裂的戰火中,中國的藝術就像是青春期的少年,爆發出驚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