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大步走回房間。我發誓我再也不要給別人留下任何話柄。我不想聽到有人大半夜在電話裏談論我,也不想聽到別人在該死的廁所裏談論我。
隻要這些都在我的掌控中,相信一切都會歸於正常。
這周五的時候,我得到醫生給我開具的允許戴太陽鏡說明,我很高興地把這張說明展示給塔金頓老師看。“好吧,但是這絕對不是什麽正當的行為。”她說,但是她並不是那種質疑和違抗有醫院抬頭文件的人。
此外,我偶爾還是會迷路;偶爾還是會聽到別人談論我;偶爾我會罵“去他們的”。當然,大部分時候,我還算是正常的。為了能夠抵抗餐廳的寒冷,我多買了幾件毛衣。在學校走廊時,我讓艾斯牽著我的手。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溫室。
周六晚上,我繼續為自己的正常生活而努力,艾斯帶我參加另一所學校網球運動員舉辦的派對。艾斯不厭其煩地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也許我已經見過他了,但是我一晚上都沒有想起來他是誰。
為了行動更加方便,艾斯到達派對地點基本上就把我拋棄了。他加入了一個看著十分複雜的喝酒遊戲,包括射擊、擲飛鏢、骰子、靶心、撞胸等。盡管我看了大概有十五分鍾,還是搞不懂這個遊戲的規則,不知道怎樣才算輸、怎樣才是贏。我想這跟其他所有喝酒遊戲應該都差不多。最後站著的那個人是最終的勝者。
我並沒有跟他吐露我的真實想法,艾斯確實問了幾次我玩得開不開心,我都撒謊說很開心。說實話,我很高興他一直忙著自己的活動,因為除了網球,我實在想不出我們還有什麽共同點。如果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寫成一部戲劇的話,那真是高中時代真人版《等待戈多》。
艾斯:“那次保羅·依多美尼歐喝得爛醉,從房頂掉到了他爸爸的彈簧**,你還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
艾斯:“好吧,那次真是酷斃了。”
我:“聽起來不錯。”
艾斯:“是啊,那哥們兒真是太粗暴了。那麽,你還記得那次……”
(然後重複著。永無止境地,永無止境地重複著。)
我想他就是想幫些忙,跟我講一些事情希望能讓我恢複一些記憶。但是不幸的是,艾斯根本不知道我對什麽感興趣,而每當我想問一些重要的事情時,比如“我到底看上你哪點了”,我又感覺自己有些時候真是太靦腆、太禮貌、太正常了,這些問題根本說不出口。從他跟我講的那些故事看來,我們的共同活動基本上就是參加各種玩得很瘋的高中生派對,再就是偶爾打幾場網球比賽。
我覺得我應該跟他分手。但是我沒有,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我不想這段感情就這樣結束了,如果我是真的愛他的呢(對於恢複記憶這件事,我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二,說起來有些慚愧,但是這可能是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跟艾斯在一起讓校園生活更輕鬆一些。有他罩著我,那些討厭的午餐女孩就不敢公然欺負我。雖然我失憶了,我還不至於傻到那種地步。我穿著好幾件毛衣,在學校認識的人也沒有幾個,我知道我需要依靠一些人。如果沒有艾斯在學校社交層麵給我的某種庇護,不知道我在學校會受到多少攻擊。至少跟艾斯在一起對我力爭保持正常生活狀態大有幫助。
艾斯給我拿了一瓶啤酒,幫我打開:“這是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那些冷凍機裏的啤酒一點兒都不冰。怎麽樣,玩得還開心嗎?”
我微笑著點點頭,然後看著他轉身離開。
但是我其實玩得並不開心,我環顧四周,看著那些參加派對的人們,在我看來,其實他們沒有一個是快樂的。在那些快樂表象之下,每個人都掩藏著一些難過,正在參加喝酒遊戲的艾斯也不例外。
我確信醫生們跟我提過不要喝帶酒精的飲品之類的話,這個建議現在被證明是對的。我的頭部創傷另一個“有意思的”副作用是我變得完全不勝酒力。第一瓶啤酒才喝了一半,我就開始感覺有些暈乎乎了。我決定去找個地方躺著休息一下。我朝二樓的臥室走去,但是床已經被其他參加派對的人給占了。
我想叫艾斯開車送我回家,但是我哪兒都找不到他。這樣也好,就算我最後找到他了,估計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根本沒法開車。
於是我朝前門的草坪走去,我真的很想回家。但是不幸的是,這個地方離家大概二十英裏遠,所以我不可能走著回去。我迷茫地站在那裏,這一切開始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以前來過這棟房子嗎?我之前也遇到這種情況嗎?也許我的記憶恢複了?當然,答案都是否定的。我之所以感覺似曾相識是因為這是世上最老套的場景,我就是活生生一個“找代駕”廣告中喝醉酒的女主角。
我打電話給威爾看他能不能來接我,但是他沒有接電話。我給他留了一條斷斷續續、雜亂無章、讓人有些尷尬的語音信息。我實在是醉到沒心思去擔心這條語音信息要是被我的英語老師聽到該怎麽辦。
無奈之下,我隻能給家裏打電話,盡管我知道爸爸不在家。他現在跟謝麗爾和莫蒂·伯恩夫婦出去了,他們也是旅行作家,以前是我爸媽的朋友,但是現在僅僅是爸爸的朋友。我曾經跟爸爸提起過這個問題,謝麗爾·伯恩一開始是我媽媽的朋友,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種情況。爸爸的回答是“在夫妻出軌事件中,雙方共同的朋友往往選擇站在被出軌方那邊”。
家裏的電話沒人接,我隻能打爸爸手機了。我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醉意沒那麽明顯。
“內奧米。”爸爸在電話那頭有些擔心地說。
“爸爸。”我說,我完全搞砸了剛才那個計劃,我開始在電話裏麵哭。
“你喝了多少?”
“我就喝了一瓶啤酒,我發誓。我以為喝一瓶沒事的。”
我試圖跟爸爸解釋我在哪裏,然後他說他馬上來接我。
在等爸爸的時候,威爾回我電話了。
威爾表示要來接我回家,但是我告訴他已經晚了,我已經打給爸爸讓他來接我。
“艾斯到底在幹什麽呢?你都這樣了。”威爾冷冰冰地說。
“做那個遊戲。”我回答。
“什麽遊戲?”
“那個遊戲的規則我還沒搞清楚。”
“主編?”
“哦,威爾,”我說,“好傻、好傻的威爾。我不跟你說了,我要等我爸爸了。”
“說老實話,內奧米,你頭部創傷沒過多久,是不能喝……”
我掛了他的電話。電話鈴聲又響了,但是我沒有接。我現在沒法說話,我躺在人行道上,集中注意力不要讓自己吐出來,我把手提包放在肚子上,就像一麵旗一樣,這樣爸爸就可以看到我。如果他沒看到的話,發現我的可能就是掘墓者了。
我可能是暈過去了,因為我醒過來的時候,爸爸正試圖把我抱到他的汽車後座上去。
我在車裏等著他回到駕駛座上,這時我聞到車裏麵有花香。我正想著這個香味是從哪兒來的,這時我看到一朵紅玫瑰飄浮在副駕駛的頭枕上方。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幻覺。我暈乎乎地凝視著那朵花,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這朵花原來插在了一個黑發女人的發髻上。
“你不是謝麗爾和莫蒂。”我指著她說。
那個女人搖搖頭:“是的,我不是謝麗爾-安·莫蒂。”她帶著一些西班牙口音,聽起來挺逗的,“誰是謝麗爾-安·莫蒂?”
“我認識你嗎?”我問她,但是這時候爸爸已經回到車上了。
“內奧米,這是我的朋友,羅莎·裏維拉。”他說。
“你不是說跟謝麗爾和莫蒂出去了嗎?”我說,對他搖著手指,“你為什麽沒有跟謝麗爾和莫蒂在一起?”
“是啊,你沒滿二十一歲是不能喝酒的,”爸爸回答道,“而且你現在身體狀況這麽不好。”
“一瓶啤酒!隻不過喝了一瓶啤酒。哦,這真是……”我還沒思考完這句話,就睡過去了。
我不記得羅莎·裏維拉是什麽時候下車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麽進屋的,但是我記得我吐到了屋裏米黃色的地板上。
“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對爸爸說,爸爸幫我撩起頭發,我趴在馬桶上吐。
“好吧,吐出來就好了。”
“那個女人是誰?”
“我跟你說了,她名叫羅莎·裏維拉,是一個探戈舞蹈家。”
我並不覺得這句話回答了我的問題,但是我現在的狀態實在是太糟糕了,也沒有讓他繼續解釋下去。
“她聞起來像玫瑰,”過了差不多十分鍾之後我來到廚房,爸爸正在幫我準備兩片阿司匹林,“我沒有聞起來像玫瑰的朋友。我也沒有任何朋友。”
“這不是真話,孩子。”
家裏的電話響了。爸爸接了電話。我站著,把頭擱在廚房的吧台上,瓷磚台麵讓我感覺清醒了一些。
“是艾斯打來的。他很擔心你,說你失蹤了。”爸爸轉答道。
“確實,”我說,“確實,確實。”
“不管怎樣,我在電話裏已經警告過他了。”
“爸爸,我得睡覺了。”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威爾打過來的。我把電話遞給爸爸:“告訴他我沒事,好嗎?”
“你好,威爾……是的,內奧米沒事,除了下周被禁足以外,別的沒事。”
“你要懲罰我?”他掛掉電話之後我問道。
“嗯,主要是你自己懲罰自己,但是我想我應該增加一點什麽。所以你下周待在家裏。作為家長,我應該表示一下的,你覺得呢?”
我的頭有些暈:“那麽現在能送我去我的房間嗎?”
“好主意,孩子,走吧。”
差不多淩晨3點的時候,窗戶外麵傳來三聲急促的敲擊聲,是艾斯。他問我能不能讓他進來。我打開燈,光有些刺眼,讓我睜不開眼,我下床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這次他躍過書架的時候,碰倒了書架上的詞典,詞典嘣的一聲落在了地板上。“哎喲。”他喊道。
我希望這個聲音不會把爸爸吵醒。
“你去哪裏了?”他問道,“我很擔心你。”
“你去哪裏了?”
“我就在房子後麵的遊泳池那邊。你隨便找一下就可以找到我了。”
“你拋棄了我,”我有點頭痛,而且沒心情被艾斯質問,“我在那裏完全是一個人。你看出來我有半點開心嗎?”
“但是內奧米!”艾斯抗議道,“你跟我說你玩得挺開心的。”
我是這麽跟他說了,這沒錯。我發現艾斯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所以跟他吵下去也沒什麽意義。於是,我告訴他我現在人不舒服,這也是事實。
“繼續睡吧,”艾斯低聲說,“我不打擾你了。”
我躺回**,以為艾斯馬上就會離開,但是他並沒有走,而是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們可以聊聊嗎?就聊幾句?”他問道。
我真是不想再跟艾斯聊什麽,但是我內心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他,所以我側身對著他問他想聊什麽。
“你還記得那次在斯卡斯代爾我表弟吉姆·塔特爾家嗎?”
“不記得。”我回答道。我忍住哈欠,準備聽艾斯講另一個精彩的喝酒故事。
“我們剛打完一場男女混雙比賽。你還穿著白色網球服,紮了馬尾辮。我喜歡看你紮馬尾辮的樣子。你踮起腳,雙手摸著我的臉,然後開始吻我。我真是受寵若驚。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我甚至不知道你喜歡我。你是第一個對我有興趣的那種聰明女孩。”
“聰明女孩?”
“那種會念書的人,但是又不隻是會念書。我喜歡這樣的你。我們之前從來沒有一起上過課或者打過球,去年的時候,你還在學校網球預備隊。但是我偶爾有機會看到你,我總是覺得像你這樣一個愛念書的聰明女孩隻會喜歡上蘭茲曼那樣的人。”艾斯停頓了一下,看著我。
“他隻是我的朋友。”
“你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戴著網球護腕。我把你的護腕取下來放到吉姆的沙發上,後來忘記拿走了。所以我又給你買了一雙。呃,你肯定覺得我上次送你的禮物真是太差勁了,如果你不知道這件事來龍去脈的話。”
我點點頭。他的故事讓我的喉嚨有些哽塞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講故事的方式,而不是故事本身,又或者是我的宿醉削弱了我的神經。不管是什麽原因,我好像突然進入另外一個空間,裏麵隻有我一個人,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個超時空視覺畫麵:艾斯對我的感覺就像我對他的感覺那樣糾結,他沒有提出分手唯一的原因是,他還算是一個挺正派的人。
他單膝跪在我的床邊,他口中的味道聞起來苦甜參半,還帶著酒味。有那麽一刻,我擔心自己可能再次嘔吐,還好這種感覺後來消散了。
我雙手摸著他的臉,就像他形容的那樣,然後吻了他。
艾斯開始撫摸我的頭發(這很舒服,但是一點兒也不浪漫——這讓我感覺他是在撫摸一條很乖的小狗),然後他很小聲地對我說,我隻是勉強能聽清楚:“我不想強迫你。我不想成為那種強迫你幹什麽的人。你覺得我們哪天可以再做一次嗎?”
我想都沒想,一股腦兒坐起來,推開他的手:“不行。”
他回答道:“我沒有說一定得是今天晚上。”
我也不是單指今天晚上不行,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告訴他我已經不再吃那個藥了,我說的是實話。
艾斯像個醉漢一樣傻笑著:“也許我們可以在同學會的時候做?”
“同學會?”我問道。
“是啊,還有三周。我們這次還一起參加,對吧?”艾斯解釋說在我發生事故之前,我們已經計劃好要去了。
我說好。我是說,為什麽不呢?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參加過什麽同學會舞會。
艾斯在我臥室地板上睡著了。但是我睡不著,我躺在**注視著他。他讓我聯想到一個193厘米的嬰兒——他長著長長的睫毛而且在流口水。但是,這種感覺不隻是身體上的,也是心理上的。睡在地板上的他看起來那麽脆弱而孤獨,我內心甚至對他泛起了一絲溫柔。我在想這種感覺是不是等同於愛。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艾斯已經離開了。實際上,我應該說現在已經是下午了。爸爸讓我一直睡到下午2點才敲我的門:“我在做雞蛋。”
我告訴他我沒什麽胃口,但是爸爸堅持要讓我吃點東西,說這樣會讓我感覺好些。
“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的小酒鬼,我在外麵和人……”爸爸在給我倒橙汁的時候突然說道。
“那個頭發上帶著玫瑰的女人?”我問道。
爸爸點點頭:“那是個約會。”
“是的,我已經猜到了。”我說。
“真聰明。”爸爸開始搗鼓雞蛋。他本來要做的是山羊奶酪煎蛋卷,最後卻變成炒雞蛋了。
“如果你弄得太久,煎雞蛋就會變成炒雞蛋了。”我指出來。
“建議不錯,以前這句話總是我對你說,”爸爸用力地拍打了一下那個半熟的雞蛋,“要不我再重新煎一次?”
“吃起來味道也差不多,”我說,“那個女人……是謝麗爾和莫蒂介紹的嗎?”
“不是。”爸爸說。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和他們在外麵?”
“不完全是。”
我皺起眉頭看著爸爸說:“天啊,爸爸,你竟然對我撒謊?”
我記得那次爸爸說他出去買咖啡,然後他詭異、神秘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了。也就是說,昨晚不是他跟玫瑰女人的第一次約會。很明顯在我發生事故之前,他們已經開始約會了。“自從我出院,你就一直在對我隱瞞這件事情,對不對?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我知道這樣不好,我承認,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我隻是想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慢慢告訴你。你短時間內承受了太多,你媽媽的事,離婚的事,有一個妹妹的事,還有所有其他事情。我不想讓你承受更多的事情。”
“但是你也不用對我撒謊啊!你怎麽知道我真的那麽在乎你有女朋友的事?”
“她不隻是我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爸爸沒有回答我,也沒有看我。
廚房裏唯一的聲音就是煎雞蛋發出的嘶嘶聲,雞蛋已經糊了。好在我一開始對這些雞蛋也沒什麽胃口。
“我要結婚了,孩子。”爸爸說。他內疚地看著我。
爸爸要結婚了。
“她是一個舞者,你覺得怎樣?”
除了那朵花,我之前在車裏麵並沒怎麽注意看她。在我腦海裏麵她是一個帶著異國情調的女人。你知道的,一個**女,年紀跟我差不多大,通過豐胸手術做出了DDD胸圍和特意曬黑的皮膚,所以我決意要他解釋清楚:“她是哪種舞者?”
當他說探戈的時候,我稍微放心了一些。“她走遍了這個世界,基本上獲得了一個專業探戈舞蹈家在世界範圍內可以獲得的所有獎項。”他說話的語氣跟我帶回一份特別優秀的成績單時差不多。一種自豪感。“現在她主要是在這裏和紐約市裏從事探戈教學工作。”
他告訴我他們是一年前認識的。那時候他在為一本男士雜誌寫專欄,因為工作需要,不得不參加舞蹈課。當所有人都找到舞伴之後,羅莎發現他是落單的那個人。“她不得不可憐一下你老爸。”他說。
“我喜歡她嗎?”我問道。
爸爸清了清嗓子:“這件事你很難接受。因為媽媽的事和其他所有事情。”
也就是說我不喜歡她。
“但是也許你的事故可能成為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幸運轉折點,”爸爸說,“這也是一件好事,一個新的開始。”
一個新的開始?這種話真不像是從我爸爸嘴裏麵說出來的。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故沒有任何地方是好的。也許除了遇到詹姆斯這件讓人高興而又納悶的事,時不時能讓我從周遭煩人的事情中轉移一下注意力,其他所有事情我都感覺很糟糕。
“這件事真是糟透了。”我大叫道。我從廚房工作台上一把抓起爸爸的車鑰匙就跑出門外,然後直接把自己關進停在門口的車裏。我並不打算再次嚐試開車,我隻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我現在不想跟爸爸同處一室。
坐在車裏的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去個什麽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
一分鍾之後,爸爸走出來。他肯定是先處理好了那個燒糊的雞蛋。我按了一下鎖車按鈕,把所有的車門都鎖上,這樣他就進不來車裏了。
“內奧米,”因為隔著車窗,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請讓我進去。”
我把我腦損傷的頭放在方向盤上,車喇叭開始發出巨響,但是我不在乎。我任由車喇叭不斷發出刺耳的響聲。喇叭聲在為我咆哮,替我喊出那些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各種髒話。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頭被這些噪音弄得開始抽搐,我會讓喇叭聲響得更久。
“內奧米。”喇叭聲停止後,爸爸開口說。
“我不想談這個事情。”我大叫道。
“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不該這樣告訴你我要結婚的消息,”因為車窗的原因,爸爸的聲音聽起來微弱而遙遠,“剛才我說的你受傷可能也是一件好事完全是屁話,我當然不會這麽想。”
“走開!”
“請讓我進來,孩子。這樣子站在這裏讓我感覺自己真是個渾蛋,你至少把車窗搖下來一點兒。”
爸爸在爭取,他過去也總是這樣。
每年生日,爸爸都會送我一本書。每次挑選這些書的時候,他都會陷入很多思考。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書籍本身對他來說就是很重要的東西。當爸爸說他要去教堂的時候,他通常的意思是他要去圖書館或者書店。我三歲生日他送給我的是《哈諾德夢遊仙境》;十歲生日是《洞》;十二歲生日,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生日,送的是《布魯克林有棵樹》。除了送書,他還會給這些書寫題記。題記寫得很長、很翔實,有時候飽含感情,更多時候是趣味叢生。這是他跟我交流的方式。他通過這種方式教給我很多重要的東西。
我沒有打開車門,但是我把車窗按低了一些。
“我十六歲生日你送了什麽書給我?”我問道。
“你為什麽突然想到這件事情?”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到了。”
“A.S.拜厄特的《占有》。”
我不記得我讀過這本書,這當然不是說我實際上沒有讀過。我問他為什麽選這本書。
“這本書講了很多事情,但是主要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我擔心因為你媽媽和我離婚的事情,讓你對所有事情都變得憤世嫉俗。我想讓你知道愛情是什麽。選擇這本書的初衷聽起來可能有點傻,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如果不是一個愛情專家,那可真是個怪物,應該送到實驗室去進行解剖分析才是,”爸爸笑著說,“我本來想送《簡·愛》,但是我知道你不怎麽喜歡孤兒故事。”
“她叫什麽來著?”最後我問道。名字好像跟花有關,又或者是她聞起來像花?
“羅莎·裏維拉。”他說。
“我以前是叫她羅莎嗎?”我問道。
“不是,就叫她羅莎·裏維拉,每個人都這麽叫她。”
“為什麽?”
“我覺得這是因為她名和姓之間那迷人的頭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
“那你叫她什麽?”
“大部分時候我叫她‘親愛的’,”他用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溫柔語氣說著,“有時候叫她‘我的愛人’。”
我仔細觀察爸爸,他跟以前的那個他有很大不同。我不知道他變成現在這樣有多久了。
進屋之後,我打電話給威爾。他是我唯一可靠的信息來源,盡管現在我已經開始質疑所有人的可靠性。問兩個人同一件事情,你會得到兩種不同的答案。連問路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是,就更別說其他重要的事情或者半爭議性的事情,比如一場架是怎麽吵起來的或者那個人怎麽樣。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你就更不能確定這件事的真偽了。
“你知道我爸爸快結婚的事嗎?”
“當然,六月份,”威爾回答道,“很高興再次和你通話。”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問道。
“好吧,這不是你喜歡談論的話題。我想你爸爸也會掩蓋這件事情。”
“我為什麽不喜歡她?”我問他。
“大概是這樣,你認為她做作,還想做你的後媽,”威爾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另外,你說她身上的味道很詭異,聞起來像個老女人。有一次,你把她送給你爸爸的生日禮物,那個灰色的軟呢帽,背著你爸爸捐給了慈善機構。我想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這個帽子怎麽就消失不見了。”
“我捐出了我爸爸的帽子?”我怎麽會做這麽奇怪的事情。
“是這樣,你真的很不喜歡那個軟呢帽,”威爾回答道,“你爸爸戴圓頂高帽看起來要好一些。”
“你喜歡她嗎?”我問他。
“我隻見過她一次,不過她看起來還行。話說回來,她又不會成為我的繼母。”
“但是,我爸爸……”以這種方式談論爸爸很不容易,“他真的很愛她,是嗎?”
“是的,主編,我想他確實很愛她。”
星期三的時候,爸爸提議帶我一起去歡樂穀羅莎·裏維拉家吃晚餐。既然我們的會麵(再次會麵?)似乎難以避免,我同意了爸爸的提議。此外,我現在也是被禁足之人,跟他出去走走也好。
她打開門的時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看起來絕對比爸爸年紀大。她的黑發盤成一個緊緊的發髻,穿著工作服,她的工作服包括黑色緊身衣、黑色緊身舞衣、腰上係的一條黑色披巾和高跟鞋。除了戲劇般深紅色的口紅和耳朵後麵的玫瑰,她身上的穿戴基本上都是黑色係。
她先招呼我,而不是我爸爸。“內奧米,”她說著,把我抱在懷中,親了我兩側臉頰,“你好嗎,我的寶貝?”她說話口音不多,但是所有帶“y”的單詞發音都發成了“j”的音。
我想了想她的問題。“冷。”我最後回答道。
“進來吧,我會讓你暖和起來。”
她房子的裝修風格跟爸爸的房子完全相反。房間裏充滿各種色彩,好像她被強製要求必須至少使用一次蠟筆盒裏每種顏色的蠟筆似的:藍綠色的牆壁、紫紅色的天鵝絨沙發、金黃色的枝形吊燈掛著深藍色的水晶、黑白相間的方形大理石地板,還有就是隨處可見的玫瑰。
“你要搬到這裏住嗎?”我問爸爸。
“現在還沒定,但是我想她很可能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
我在想爸爸那米黃色裝修色調的房子在他們結婚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當羅莎在廚房裏幫我倒茶的時候,我看著散落在房間各處的相框裏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我爸爸和她的合影。幾張是羅莎·裏維拉參加舞蹈比賽的照片,有三四張她的孕期照片,其他大部分照片的主題都是:她的兩個女孩在不同年齡段的典型童年活動留念。
“這兩個女孩是她的雙胞胎女兒,弗裏達和喬治婭,”爸爸說,“她們現在都上大學了。”
“羅莎·裏維拉到底多大了?”我小聲對爸爸說。
“五十六,”羅莎·裏維拉回答道,這時她用托盤端著一個茶壺走進房間,“你的爸爸比我年輕,比我小六歲。我的前夫比我大三十五歲,這解答了你的很多疑問,對吧?”
她把托盤放在一個巨大的石灰綠跪墊上,然後來到壁爐邊和我坐在一起,一隻手抱著我的肩膀。她就是這種性格——又是親又是碰的。我下意識想要走開,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並沒有這麽做。
她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指著其中一張舞蹈比賽照片:“那是我的前夫,也是我長達十五年的舞伴。”
“他怎麽了?”
“他去世了。”她說,然後對著照片飛了一個吻。
“你很喜歡自己孕期拍的照片。”我評論道。
“是的。有些人不喜歡懷孕時候拍照,但是我喜歡懷孕。我甚至想多懷幾次孕,但是我的工作讓懷孕這件事變得不那麽容易。”
我想到了我的媽媽,想到我自己並不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
“你在發抖,”羅莎·裏維拉對我說,雙手包住我的手,“你的雙手很冰!”她說著,更像是對爸爸說而不是對我說。
“她出院之後就一直這樣。”爸爸告訴她。
羅莎·裏維拉起身離開房間,她拿了一條彩虹條紋的圍巾回來。圍巾至少有三米多長,她把圍巾在我脖子上鬆鬆垂垂地圍了五圈。圍巾聞起來是她身上的味道。
“好點了嗎?”她問道。
“至少暖和一些了。”
“這條圍巾很適合你。”她說。
我不這麽認為,但是隨便啦。
“你走的時候就戴著它吧。”
“我不能。”我說。這條圍巾一定價格不菲,況且我也不想要她的圍巾。
羅莎·裏維拉聳了聳她超級筆直的肩膀:“我總是送出我的東西。我相信,內奧米,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你知道嗎?”
我不確定我知道。
爸爸走進廚房去做沙拉,留下羅莎·裏維拉和我單獨待在房間裏。
我看著她,想著我之前到底不喜歡她什麽地方。我決定問她這個問題。“我爸爸說我們之前相處得不太融洽。”我說。
羅莎·裏維拉對我狡黠地一笑:“也許是吧,但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而且我堅信你一定會改變對我的看法。”
她錯了,我還沒有改變,而且我不喜歡她告訴我,我會改變。我不想要什麽樂觀主義,我想要誠實。我取下脖子上的圍巾。
“內奧米,”羅莎說,“我知道所有這些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是我甩開了她的手。
“你憑什麽說你知道?”我問道。
我沒有等她回答,就走出去了。她一個人佇立在色彩繽紛的客廳裏,對我走出去的方向伸出手。
在回去的車上,爸爸異常安靜,我猜羅莎可能已經跟他說了我晚餐之前甩開她的手走開的事情。
他什麽都沒說,直到車開到我們家的那條街上,他才開口說話。“你為什麽不接受羅莎·裏維拉送你那條圍巾?”他問道。
我告訴他那條圍巾不是我喜歡的風格。
“但是你戴著它很好看,孩子。”
“說實話,爸爸,”我說,“我現在已經夠難認清我自己了,不想任何人再對我的品位指指點點。”
“我知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我指的是禮貌問題,你知道嗎?”他心平氣和地說。
他拐進了我們家的車道。“因為有時候,有人送你禮物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接受它。這是我學會的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我想我之前已經教給你了。”
我記得,當爸爸還沒有跟媽媽離婚的時候,他總是退回媽媽送給他的禮物。即使這件禮物很小,小到隻是一件毛衣。以前我總是想,你就留下那件毛衣吧,爸爸,很明顯她希望你接受這件禮物。但是我爸爸並不是生在富裕家庭,所以對禮物有一種近乎奇怪的情結。很明顯,媽媽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但是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都可以看出來他退回禮物這件事很傷媽媽的感情。
我在想當我把圍巾扯下來的時候,羅莎是不是有同樣的感受。
最糟糕的是,我哪裏真的知道自己的品位呢?那條圍巾很好,而且我那時候很冷。說老實話,也許我以品位為借口拒絕她的禮物隻是為了傷害她的感情。
“羅莎讓我對你轉達她的歉意。”我們下車之前,爸爸對我說。
“關於什麽事?”
“關於你失憶的事,還有她說她知道你如何感受的事。”
我點點頭。
“但是她的前夫桑尼去世了。他得了老年癡呆症。你知道這個病是什麽意思,對吧?”
我又點了點頭。
“所以羅莎·裏維拉曾經麵對過與失去記憶的丈夫一起生活的經曆。我想這就是她想表達的意思。也許是在表達上出了問題。這種事情有時候很難說出口。她沒有讓我告訴你這個。我就是覺得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
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個渾蛋。我開始對爸爸情緒爆發:“我不明白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且不說是你對我撒的謊,我之前明顯不喜歡羅莎·裏維拉,為什麽你現在希望我去喜歡她、接受她?”
“好吧,內奧米,你那時候還懵懂不懂事,所以我希望你現在能夠更開明懂事一些。”
“那我還是繼續我的懵懂不懂事吧,謝謝。”我盡可能語氣冷淡地說。
爸爸關掉發動機,但是他沒有下車。
“我撞了頭。這不代表我會成為另一個人。也不代表我就會喜歡你的狗屁未婚妻。”
爸爸搖搖頭,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難過:“你的性格就是隨了我,孩子,這讓我非常擔心。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像我們這樣性格的人並不受待見。你真的需要向他人敞開心扉才是。”
我什麽都沒說。
爸爸下車:“你進屋的時候不要忘了關門。”
那天晚上在臥室裏,我拿出高二學年的年刊,這是我返校以來第一次翻閱這本年刊。我原本打算從裏麵找找攝影項目報告的靈感,因為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然而,我發現自己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的班級合影上。
她就在那裏,頭發是淺灰色的,深灰色的嘴唇咧出讓我有些費解的微笑。我希望她可以告訴我她曾經所有的感受、想法和所見所聞。
“你以前是什麽樣子的?”我問她,“你快樂嗎?你微笑是因為別人叫你微笑嗎?”
我撥了幾縷頭發到麵前,就像年刊裏的那個女孩一樣。但是看起來還是不一樣,盡管我一開始說不出來到底是哪個地方不一樣。我再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前麵的劉海兒太長了。
我從桌子抽屜裏拿出一把剪刀,開始修剪兩邊的頭發。剪刀發出的嗖嗖聲讓我感覺很開心。
我從鏡子裏看看自己的作品。我沒有剪齊,於是把兩側頭發又都剪了一些。
然後,又剪了一些。
剪頭發的時候,我突然有一個念頭,要讓自己看起來跟年刊裏那個女孩一樣也許並沒有什麽意義。也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要更加簡單。
於是我開始剪前麵和後麵的頭發,直到最後隻剩下長短交錯的一頭鬃毛。每剪掉一些頭發,我都感覺自己丟掉了一些他人對我的期望。再見:媽媽、爸爸、威爾、艾斯、午餐時的那些小女孩、我的老師,還有其他所有人。這讓我感覺全身輕鬆了很多,好像自己就要飄起來一樣。我從此正式與之前的自己告別。
年刊裏的那個女孩絕對不會剪這麽短的頭發。
我把剪刀放到桌子上,盡可能地撿起散落滿地的頭發,我連衣服都沒脫,燈也沒關,就進入平靜的夢鄉。
第二天上午,當鬧鍾響起來的時候,我連鏡子都沒照就翻身爬起來了。我完全忘了頭發的事情,直到洗澡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時,剪落的頭發像沙子一樣從我的指縫間滑落,衝進了下水道裏。
我看著浴室鏡子裏的自己,感覺有些歡欣鼓舞。現在說起來有些奇怪,我感覺自己終於認出了鏡子裏的那個人,她正是我腦海中呈現的那個樣子。
“你的頭發!”當我走進廚房吃早餐的時候,爸爸驚訝地叫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告訴他沒什麽事,我就是想把頭發剪了。我也沒問他我的頭發看起來怎麽樣。
“如果我知道你想剪頭發,我會帶你去理發店剪。”
我在桌子旁邊坐下,爸爸還是站著,這樣他就可以從上往下審視我的一頭鬃毛。
“其實不賴,看起來很酷,有點搖滾朋克風,”爸爸最後開口說道,他用手輕輕捋了捋我的頭發,“我都快認不出你了,孩子。”
這當然不是我的真實意圖,也許隻是一個意外的效果。如果沒人認出我來,剛好我也認不出他們,那我們就扯平了。
[1] 《性的歡愉》是一本插圖性手冊,由英國作家亞曆克斯·康弗撰寫,於1972年首次出版。——譯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注。)
[2] 威廉·B.蘭茲曼的昵稱。
[3] 對於一般學生來說,九月份正式開學,對於校隊足球運動員、軍樂隊成員,還有我們來說,八月份就開學了。還有鳥類觀察者,湯姆·普杜學校鳥類觀察者協會將於明天上午召開第一次會議,我們打算前往進行攝影報道。——原注
[5] 我們經常“討論”事情,其他人稱之為“爭論”。——原注
[6] 打算提出一些很有意思的哲學問題進行討論,我正在思考這些問題,這次就先不談了。——原注
[7] 還是“爭論”。——原注
[8] 很不幸,從現在開始,我需要依靠其他人的陳述,比如你的爸爸和“那隻貓”詹姆斯。——原注
[9] 相機是夢幻牌8000G配置,3599.99美元購得,免稅還包郵,花光了去年全年的年刊包裝紙募捐收入。鳳凰社的所有同仁感謝你。——原注
[10] 我不知道他那天在那兒幹嗎。——原注
[11] 我猜你已經忘記了“B”代表布萊克,雖然威廉·布萊克可能是我最不喜歡的詩人,我感覺他隻能算是個半吊子藝術家。為這個名字負責的女士,即我的媽媽,也是你的大學英語預修課程老師,即蘭茲曼老師。——原注
[12] 小說中威廉給波特的信件原文中,所有的字母I都變成了。
[13] 卡珊德拉·邁爾斯·波特的昵稱。
[14] 內奧米的昵稱。
[15] 英文中諾米(Nomi)的發音與沒人(Nobody)的發音接近。
[16] 孤頁與孤兒的英文相同。
[17] 弗拉基米爾與前文提到的艾斯特拉岡均為戲劇《等待戈多》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