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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是盯著我看就是完全回避我的注視。我想我聽到有些同學在小聲地說著我的名字,但是我聽不清楚他們具體說了什麽。也許是我根本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抑或是他們根本沒有說什麽。也許就是我自己的大腦在作祟而已。
我沒有跟威爾和艾斯提起我那天回學校的事。我不想把這件事搞得像一件多麽大的事一樣。走在湯姆·普杜校門口的台階上,這時我真心希望我已經提前告訴他們了。
當我走到主樓走廊的時候,我掃視著人群試圖尋找熟悉的麵孔——詹姆斯、威爾、艾斯——但是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我認識的人。有些同學甚至幾位老師跟我打招呼。我隻是對他們笑一下。我完全不認識他們。
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們搬到達裏鎮。我在達裏鎮小學讀了六年級,然後轉學到湯姆·普杜學校讀初中和高中。不幸的是,我的記憶止於轉學到湯姆·普杜之前。學校裏所有人對我來說都很陌生。我感覺自己像個剛入學的新生。事實上,這還不是最糟的。糟糕的是以前我確實是新生那會兒,每個人都知道你是新生。我們大家都互相不認識對方。
我沿著走廊走到我的儲物櫃位置,第13002號櫃。我試了一下威爾給我的密碼,密碼和我的課程表還有作業,威爾都提前發給我了。櫃子沒有打開,我又試了一遍,還是打不開。我感覺很受挫,於是打了儲物櫃一拳。背後有人拍了拍我肩膀。
“按了最後一個數字之後再順時針轉一下密碼盤。”一個染著蔓越橘紅色頭發、臉色蒼白的女孩說道。她穿著黑色工裝靴和蘇格蘭短裙,彩虹條紋的襪子稍稍高出靴子。
我采納她的建議順利打開了櫃子。“謝謝。”我說。
“不客氣,諾米。”
那個女生看著有點眼熟,但是一開始我並沒有認出她來。
“我認識你。”我說。在達裏鎮小學念書時,她是我同班同學。那時候,愛麗絲·利茲長著一頭長長的金發,她總是把頭發紮成兩個長辮子。“你是愛麗絲?”我問道。
“我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大家都聽說你頭部受傷的事。”
我解釋說我還記得七年級之前的所有事情,包括布洛姆菲爾德老師給我們上的六年級的課。
“我們還是朋友嗎?”我問她。
“嗯,不是那麽要好,我想我們之後漸漸疏遠了。”愛麗絲聳聳肩,“再見。”她說完就走開了。
“再見。”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吵了一架,還是像她說的那樣,我們僅僅是“漸漸疏遠”了。上課鈴聲響了,我扔了一堆書到櫃子裏,然後關上了櫃子門。我低頭看了看手上寫的內容,第一課是“微積分學前必修課,塔金頓老師,203教室”。
當一些重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比如生病或者死亡,有些人傾向於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我的班主任兼微積分學前必修課老師塔金頓女士就是這類人。雖然我也不想大家把我的事故太小題大做,但是一點都不提就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反倒讓我覺得尷尬了。
雖然所有的老師都得知了我的情況,但是塔金頓老師並沒有浪費時間詢問我的情況如何之類的。她都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一下我的座位在哪兒。一個戴著圓形眼鏡、麵容友善的男生小聲對我說:“內奧米·波特,我們是按名字的字母順序排座位的。你坐在我後麵。我是羅傑·帕滕。”
“謝謝。”我充滿感激地說。
我在位置上坐下來,他回過頭和我握了握說:“我也是學校年刊的一分子。我不像你那麽有創意;我負責銷售年刊背麵的廣告版麵。由於你的情況,蘭茲曼讓我們每個人工作量都增加了不少。我們原本打算給你送一張卡片,很幸運的是你這麽快就回學校了。你的眼鏡真酷……”
“帕滕先生,請解釋一下為什麽我在早課上聽到竊竊私語?”塔金頓老師問道。
“對不起。”我用口形不出聲地說。
羅傑微笑著聳聳肩。
關於課程內容,由於這個學年剛開始,所以這節課主要內容是複習代數二和三角學。幸運的是,兩項課程我都還記得。
但是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怎麽會把數學課本落在櫃子裏了。塔金頓老師借了一本備用的課本給我,但是我可以看出來她為此有些不爽。
下課後,塔金頓老師把我拉到一邊。“波特小姐,我今天就放過你了,”她說,“在上課的時候是不允許戴太陽鏡的。”
我試著跟她解釋我大腦神經那些問題,但是可以看出來她覺得這些隻不過是借口。也許一部分是借口,但我還是想戴著我的太陽鏡,這樣讓我感覺更安全。她揮了揮手表示我可以走了:“下不為例。”
第二節課是美國曆史,課上的內容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其他人看起來也不比我知道得多。另外,這些內容都白紙黑字寫在書本上了,我也不覺得補上這些內容會花多少時間和精力。
第三節英語課我迷路了,英語課教室是在剛出學校圖書館的地方,地圖上沒有標出來。當我終於走進英語課教室的時候,蘭茲曼老師給了我一個深情的擁抱,好像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兒一樣。從這點我認定我和她關係很親密。
“內奧米·波特,你真是讓我們擔心死了!”對於蘭茲曼老師這樣身材嬌小的女人來說,她的擁抱真是驚人得有力。蘭茲曼老師身高不超過155厘米,而我從十二歲開始,就一直保持170厘米的身高,但是當這個小女人抱住我腰部的時候,我突然對自己的身高有了很明顯的意識。她長著寶藍色的眼睛、彎彎的嘴角和蒼白的皮膚,這些特征威爾都遺傳到了。跟威爾不同的是,她長著有些泛紅的金發,頭發中分,又長又直,一直垂到腰間。她長著一張很和藹的娃娃臉,可以看出她是那種感情很容易受傷的人。講台上的桌牌上寫著她名叫茉莉,這個名字很適合她,女性化而有些古典,而且甜蜜坦率得像個蘋果。
“威爾都沒跟我說你今天回學校!”
我跟她坦白說我沒有告訴他。
她對我搖了搖手指說:“親愛的,他肯定會很生氣!”蘭茲曼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輕聲的告白,然後以感歎號結束。“他今天在家休息,有點胃病又不舒服了,可憐的孩子,他學習太用功了,我現在都有點想打電話給他!”
蘭茲曼老師又擁抱了我一次,然後領著我到教室前排的一個位置坐下。“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隨時告訴我,什麽事都行!”
蘭茲曼老師新學期第一章講的是戲劇,我走進教室之前同學們正在大聲朗讀《等待戈多》。由於我沒來之前所有的角色都已經分配好了,所以我就是坐著聽其他同學朗讀。艾斯特拉岡的角色朗讀者是一個叫作伊薇特·舒馬赫的長腿金發女生,她栗色的搭扣帶低跟鞋搭配繡著紅心的吊帶襪。在學校裏大家都穿著一樣的校服,所以你要花不少時間去觀察其他人穿的鞋子和襪子來尋找一些不同的蛛絲馬跡。我認識伊薇特是因為她也是我六年級的同學,跟在走廊上碰到的愛麗絲一樣。弗拉基米爾[17]的角色扮演者是剛才微積分學前必修課上的同學羅傑。
如果我是從頭開始聽這個戲劇,可能會更有意思。沒有上文,也不了解這個戲劇的故事梗概,很難聽出這個戲劇講的是什麽。主角是相愛呢,還是僅僅是朋友?確實很難分辨出來。
我試圖集中注意力聽,但是我打小就不是特別喜歡別人跟我讀故事。自從我學會閱讀,我總是更喜歡自己讀。再加上這個戲劇的語言太循環往複了,大聲讀出來後,反而讓人很難跟得上。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蘭茲曼老師輕輕地拍了拍我。
“內奧米,可憐的寶貝,醒醒!”
教室裏其他同學已經走了,有那麽一瞬間我忘了自己在哪裏。“對不起。”
“不用道歉,親愛的。你可以晚點再讀這個戲劇。這個戲劇是五十多年前的作品,肯定要學到明天才學完。你看起來很平靜,我剛才還想著讓你多睡一會兒。你要不要去醫務室休息一下?”
我確實感覺有些筋疲力盡,但是我知道我最好還是按照課程表把今天的課上完。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真是一個好提議,但是我應該去上課了。”我不情願地說。
“你確定嗎……”蘭茲曼老師很關心地看著我,“我把你當成我自己的孩子來看,親愛的。”她說,“我給你寫個便條,你的下一節課是?”
我看了看我手上的課程表:“皮勒博士的物理課。”
“他是一位可愛的紳士,我最喜歡的老師之一!”由於我比蘭茲曼老師要高十五厘米,她不得不抬高手臂才能夠著我的肩膀擁抱我。我爸爸和我都不怎麽喜歡擁抱,但是有時親密接觸感覺很好,隻要這個人不是醫生,也不是某個企圖占你便宜的人。被一個母親般的人撫慰著,感覺還是很好。
“你可能需要去一下洗手間。你手上的課程表好像有一點轉移到你臉上去了。”她說。
在女士洗手間裏,我在鏡子裏檢查自己的臉。我手背上的課程表確實印到我的右臉頰上了。洗手間的肥皂很粗糙,塗起來是那種粉粉的感覺。這種肥皂隻有學校裏才會有,用起來感覺糟透了。我基本上是硬生生地用手擦掉我臉上的課程表印記,而且在擦臉的時候,我把寫在手掌的那部分課程表也弄得模糊了。
當我終於到達物理課教室的時候,燈已經關了,因為同學們正在看DVD:講述的是亞原子微粒和弦理論。我把便條交給皮勒博士,他微笑著指了指我的位置。
我摘下太陽鏡,看著電影。事實上我感覺很輕鬆。電影裏麵解說員的聲音很柔和,跟公共廣播裏的聲音一樣,而且伴隨著電影畫麵時不時會有新世紀音樂和菲利普·格拉斯的音樂,畫麵時不時出現書呆子氣質十足的科學家的采訪和他們的頭部特寫,他們穿著實驗外套和短袖聚酯襯衫,其他畫麵則是電腦合成的恒星和行星,它們合成,分開,又合成。畫麵很美,那些恒星和行星,它們讓我想起……
想起有空調的天文館。
那裏的空氣像是圖書館的空氣那樣陳腐,但是又像海邊一樣潮濕……
我穿著薄薄的白色背心。
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七十年代搖滾。
一個雙手潮濕的男生。
這種感覺……
好像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我在想這是不是一段真實的記憶,如果是真實記憶的話,那是我的記憶嗎?又或者是我在哪本書或者哪部電影裏麵看到的情景?在我大腦沒有受到任何創傷之前,我也有過這種體驗,把書裏麵讀到的故事和現實中發生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結合起來。雖然有些人會這麽說,但這並不完全是撒謊。這更像是借用。除非你也有過這種體會,否則很難跟你們解釋清楚我現在的感覺。
我注意力回到這個節目上。節目裏麵有一位物理學家說,當科學界剛開始研究宇宙的時候,就像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現在有了這些新的理論,他們感覺不再是身處一個房間了,而是在一棟房子裏。也不是一棟老房子,而是一個有著無數個房間的大樓,你在大樓中彷徨徘徊。我想象著這些科學家在一個黑暗的大樓中四處摸索的場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把這些科學家想象成了一群喝醉酒的女人,她們剛離開一個兄弟會派對。“哦,嗨,”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有誰記得我們一開始是怎麽來到這個鬼地方的嗎?”她們還在試圖走出去,這時我又一次睡著了。
幸運的是,這次我是自己醒過來的,這很好。我才不想被稱為“那個總是在課上睡覺的小妞”。(每個人的班上總是會有這樣一個人;你們自己知道我說的是誰)
醫生們說過頭部創傷會導致“一段時間”的筋疲力盡。
“一段時間是多久?”我問道。
“大致時間?”
“大致時間。”
他們點點頭,小聲交談。“不確定”對他們來說是百試不爽的回答。
“波特小姐。”我走出教室的時候,皮勒博士叫住我。他的臉很圓,頭頂禿了,隻剩下耳朵和後腦勺上麵有部分羊毛似的鬆軟的烏黑頭發,就像是一副耳機從頭頂滑落到脖子上。“你的爸爸,他打電話說你的數學和科學沒問題,是吧?”他遣詞造句有些奇怪而僵硬,帶著我辨別不出的奇怪口音,有點像某個電影裏麵吸血鬼的聲音。
“你的數學和科學都要超前一年,這很好,是吧?但是我為你準備了一些化學和數學的資料,都是掌握物理所必備的。”他遞給我一個大信封,裏麵塞滿了厚厚的文件。
換句話說,這些是之前課程的綜述。我謝謝他。還好學校裏不是所有的老師都像塔金頓老師一樣。
“這點很有意思。為什麽你失去了一些記憶,但是留下了另外一些……”他觀察著我,就像一個實驗室裏的研究員觀察一隻類人猿一樣,“也許是因為你把不同的記憶儲存在大腦的不同部位?我們對大腦一無所知,對吧?”
好像確實是這個原因。
“而且是四年,對吧?這真是太奇怪了。也許是青春期開始之後,你長期記憶儲存的部位改變了?所以你還記得青春期前的所有事情,但是忘了之後的全部事情?”
我不確定他想表達什麽,但是我真的不想跟皮勒博士討論青春期這個話題。
“也許是因為你青春期發生的某件創傷事情,一件你一直非常渴望壓抑的事情?”
“嗯……也許是吧。”
“原諒我。我希望對一些目前還無法解釋的事情進行理論分析。這是我的天性。你對你自己的失憶有任何理論嗎,波特小姐?”
“我在一次拋硬幣打賭中輸了,然後我摔下台階。運氣不好再加上笨手笨腳?”
“也許,或者是,不可預測性和重力。從這個層麵來看,你真是一個活物理實驗,是吧?”
確實可以這麽說。
第五個時間段是午餐時間,艾斯在物理課教室外麵等我,他把我領到餐廳中我們的特定座位。
“你都沒說今天回學校!”他擁抱我,把我的背包從我的肩膀上拿走。
“沒關係的,艾斯,我可以自己背。”
“我想幫你背。”他堅持道。
我們和差不多二十個同學圍著一個工作台似的桌子坐著。這些同學有男有女,我認出了幾個現在的同班同學,還有幾個是之前小學學校的。到目前為止,我們的桌子是餐廳裏最吵鬧的地方。你可以看出來在這張桌子吃飯的人都認為他們是這個學校裏的名人。他們好像是在上演一場午餐秀,而不是真的在吃午餐。
一個金色卷發名叫布麗安娜的女孩自我介紹之後說:“我想說的是我覺得你真的很勇敢。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真的,真的很不幸。你們說她勇敢不?”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勇敢。雖然她表麵上是在對我說這些話,但是她看起來像是對艾斯或是整桌子的人抑或是整個學校的人說。
她握起我的手:“奇怪的是你看著還是原來的你,但是你現在又是如此不同,內奧米。”
“怎麽不同了?”我問道。
坐得離我最近的四五個人也跟我介紹了一下自己。有些女孩說話聲音很大,好像我是聾子似的。其他幾個人說話的時候也沒怎麽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大家又都回到了那個午餐秀,對我完全不聞不問,這也好。我一開始就意識到這些人都是艾斯的朋友,不是我的。我在想詹姆斯·拉金坐在哪個地方,我還沒有看見他,也沒看到威爾。
“威爾平常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嗎?”我問艾斯。
“你為什麽想知道這個?”
他的反應讓我有些驚訝:“我說錯什麽了嗎?”
“沒有……我知道蘭茲曼是你的朋友,但是我一點兒也搞不懂那個小哥們兒,”艾斯搖搖頭,繼續說,“他在年刊辦公室裏吃午餐。你有時候也去那裏吃飯。”
餐廳除了很吵以外,溫度也低得像是接近北極圈,管理機構好像是擔心我們在吃飯的過程中,這些食物會因為溫度過高而變質。實際上我已經開始冷得發抖了。在來餐廳的路上,我注意到一些同學在餐廳外麵的院子裏麵吃。我對艾斯說:“今天天氣這麽好,也許我們可以在外麵吃?”
艾斯還沒有說任何話,布麗安娜就回答道:“嗯,我想我們可以出去吃,但是我們總是在這張桌子吃飯。”布麗安娜和一個我不記得叫什麽名字的女孩咯咯地笑,好像是我建議說去火星吃飯一樣。
“確實是。”艾斯聳聳肩說。
所以我邊發抖邊吃了十分鍾的午餐,然後告訴他我要去我的櫃子拿些東西。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嗎?”艾斯問。
我搖搖頭告訴他我一個人就可以。
但是我沒有去我的櫃子那裏。我就是不想在餐廳裏繼續受凍了。我走進院子中,這時秋天已經到來,我感覺院子裏比餐廳裏還要冷。
我閑逛到學校的後麵。在運動場的另一邊和校園的圍牆盡頭之間的區域有一個溫室。
我嚐試推了推門,發現門是沒有上鎖的。我感覺裏麵要暖和一些,所以在一條水泥凳子上坐下,在我正前方的地上似乎是在進行一個殘酷的向日葵實驗,地上八株向日葵裏麵有七株基本上都快死了,隻有一株活著。我在想這株活著的向日葵是施了什麽肥料,又或者它一開始就是一個幸存者。
我一直注視著那活著的第八株向日葵,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說:“你在發抖。”
是詹姆斯。我決定暫時不回頭看他。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多麽高興再次見到他,特別是想到他後來一直沒有去醫院或者是去我家看我。
“可能有一點,”我隨口回答道,“順便問一下,這裏麵冷嗎?我都感覺不出來了。”
“對我來說不冷。”詹姆斯說,他從一棵橘子樹後麵現身,嘴裏叼著一根沒有點著的煙。他把煙塞進褲子後麵的口袋裏。“但是這不代表對你來說就不冷了,”他脫下他的外套,那是一件帶著羊皮領的棕色燈芯絨外套,然後遞給了我,“拿著。”
我穿上夾克。夾克散發著香煙和顏料的味道。“你抽煙?”
“有時候。主要是為了讓自己靜下來,免得陷入更大的麻煩。”
為了讓自己感覺更暖和一些,我把雙手伸進他的夾克口袋裏。我摸到口袋裏有鑰匙、一小瓶藥、一個打火機、一支筆和一張小紙片。
“我想我應該先把口袋清空再把夾克借給一個女孩,”他說,“裏麵都有哪些東西呢?”
我跟他匯報了一下我摸到的東西。
“沒有什麽太可疑的東西吧?”
那要看這個藥是治什麽病的藥了,我心想。“那要看這些鑰匙是打開哪扇門的鑰匙了。”我說。
他笑了:“我媽媽房子的鑰匙,我的車鑰匙,不過車現在還在店裏。”
我聽到遠處傳來了上課鈴聲。
“你還在發抖,”詹姆斯說。他鬆開領帶,脫下襯衫。襯衫裏麵穿著一件T恤。“把襯衫穿到夾克裏麵,你會暖和一些。”
“這樣的話你會不會有什麽麻煩?”湯姆·普杜學校的著裝要求還是很嚴格的。
他說他的櫃子裏還有一件襯衫。他的胳膊修長而強壯,但是跟那種經常去健身房鍛煉的人又不一樣。我注意到他右手手腕上有一道差不多兩英寸長的橫向疤痕。我不確定,但是這個疤痕看著像是企圖割腕自殺留下的疤痕。他看到我在看他手上的疤痕。但是他沒有蓋住疤痕,也沒有去解釋疤痕的來由。
鈴聲又一次響起。“你要遲到了。”他說。
我看了看手上的課程表。第六個時段是法語課三,在1……教室,剩下的數字因為早上洗手的時候給弄糊了。我伸出手讓詹姆斯幫我看一下:“你知不知道這個課是在哪個教室?”
他像拿書一樣握著我的手。他看了一下我手上寫的東西,然後抓起我的手說他帶我去那個教室。
我喜歡他牽著我的手的感覺。這也許隻是我的想象,我想我還能微微感覺到他手掌上的疤痕,就在三周前我在醫院裏使勁抓他手掌的地方。
他很快鬆開了我的手。他帶著商人般冷酷的口吻說道:“快點,我們要遲到了。”
他帶我穿過學校走廊的時候,我勉強跟上他的步伐,然後,在法語教室門口,他停了下來。我想著他是要跟我說些什麽,但是他就是想要回他的夾克。“我的夾克給我。”他說,剛剛二話不說就把夾克脫下來給我,現在又這麽急著要回去。我脫下夾克,正準備把襯衫也脫下,但是他又重複了一遍他還有一件。“你真的應該多穿點衣服。”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快速離開。我站在那裏,又感覺冷了,而且感覺很不好,都沒有時間為醫院裏那些事好好謝謝他。
我的法語基本上忘光了,這反而讓我的法語課變得異常有意思。
“你好,納丁。”格林伯格老師用帶著紐約口音的法語說道。
我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名字有什麽疑問。“對不起,”我說,“我的名字是……”
“用法語說?我叫……”“我叫內奧米。呃……不是納丁。納丁,不是。”“這裏,我們說的是法語名字,納丁。”“好的。”我說。好吧,如果她想叫我納丁,那就叫吧。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一個用法語怎麽說?法國妓女,隨便了,管她怎麽叫。我用英語問坐在我後麵的男孩她到底在說什麽。很明顯,她給我們每個人都取了一個法語名字,這件事讓我感覺很傻。如果我真去巴黎了,別人也不會突然間就開始叫我納丁了。
第七個時段是體育課,這節課我當然是請假的了,老師讓我上自習,等能上體育課之後再加入。於是我睡了一堂體育課。
最後一堂課是高級攝影工作室,老師是韋爾老師。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老(他可能才二十幾歲,雖然我不太擅長猜別人的年齡),但是他的頭已經完全禿了。我不確定這是先天性的,還是後天的。他穿著一件T恤和帶條紋的運動夾克。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他向我介紹了一下自己:“我是你最喜歡的老師,韋爾老師。很炫的墨鏡。”我立刻就喜歡上他了。“你坐在那邊。”他指著後排的一張桌子說,這個手勢對我來說很有幫助。
高級攝影工作室是為已經上了兩年其他攝影課程的學生開的課,我肯定也上了這些課(雖然我都不記得了)。這節課的核心內容是獨立製作一個大型的攝影作品。要求通過一係列照片講述一個故事,最好是自己親曆的故事,我們最後得分的百分之八十全都放在這個作品上,另外百分之二十看其他表現,我看主要就是課程出勤率。這對於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相比其他課程來說就是小菜一碟,這個課程我可以放一放,先把其他更加理論化的課程補上來再說。
我走出教室的時候,韋爾老師問我有沒有時間聊幾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跟你說,但是你發生事故之前來找過我,說你想退了這個課程。”
“為什麽呢?”
“你說你需要更多時間投入到年刊上去,但是我不確定。這也許是一個借口,因為你不想傷害我的感情。當然,你可以退課,如果你真想的話。但是如果你繼續修這門課,我會很高興。”
我問他知不知道我之前想退課打算做什麽,但是他也不知道。這是我喜歡的一門課(而且也沒有占用多少時間),我竟然想退課。誰可以跟我說清楚這到底是為什麽?
好在今天課程都結束了。今天每個時段對我來說都有不同的要求,真是讓人筋疲力盡。我在想讀書是不是天天都是這種感覺,其他人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我決定去一下洗手間。不是因為我確實需要去洗手間,我隻是想一個人待會兒。
我坐在洗手間的一個小隔間裏,這時我聽到布麗安娜的聲音。
她正在跟別人說話。
她在跟別人談論我。“哦,我知道,今天午餐的時候真是太尷尬了,”我聽到她說,“我是說,她看起來還是那個樣子,但是實際上又不一樣了。她過去是那麽……”她歎了口氣,“但是現在……”她的聲音逐漸變弱,“真是悲劇。真是太悲劇了。你知道我為誰感到難過嗎,艾斯?”
她是一個白癡,但是我也沒必要當麵跟她爭吵什麽。我能說什麽呢?另外,她可能也是對的。我一直坐在小隔間裏,直到她離開。
說實話,所有這些事情都讓我有些壓抑。
我還坐在那裏,這時手機響了。我都沒意識到我手機是開機的。我看著來電顯示,是威爾打過來的。
“不要告訴我你在學校。”他說。
“很不幸的是我確實在。”我回答道。
“那我可就生氣了。我媽媽打電話跟我說,一開始我還不相信她。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你今天回學校?如果我知道,我今天肯定會去學校的。”
“你媽媽說你病了。”
“又不是什麽大病。”他說他小時候得過胃潰瘍,所以現在“胃有點問題”,有時候會發作,所以待在家裏。“但是我還是會為你去學校的,主編。而且我現在就在學校了。”
“如果你感覺不太舒服,你不是應該待在家裏嗎?”
“我從來不會耽擱年刊的事,”他說,“你也不會。你在哪裏?我這就來接你。”
“好的,威爾,我在女生洗手間,你進來吧。”
“呃,你不是說真的吧?”
“不是,跟你開玩笑呢。”
威爾笑著說:“對了,那我們就在年刊辦公室碰頭吧,就在韋爾老師的攝影課教室旁邊。另外,你應該打電話告訴你爸爸你跟我在一塊。”
“嗨,威爾?”我問道。
“有什麽事嗎?”
“我怎麽會想退掉攝影課?”
“攝影。攝影。好吧,我想你說過,退課的原因是因為你覺得這個大型的作品會占用你太多時間。而且,你覺得你的分數不應該基於一個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攝影作品。我想你覺得這樣偶然因素太多了。還有……就是這樣,我想。”
我能聽出來他藏了一些事情沒說。我爸爸總是說,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有沒有掩蓋什麽,就聽他說話時候的停頓。我問威爾還有什麽沒有跟我說。
“好吧,我隻是從理論上說。前兩年的攝影課主要講的是攝影技術、角度方麵的東西。比如如何挑選相機、曝光處理、圖像處理等。但是高級攝影課更看重創意,更像你媽媽現在的工作,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我沒有說什麽,但是聽起來像是事實。“我們樓上見。”我說。
我走進房間裏的時候,所有工作人員為我歡呼,大家齊聲唱起《她是一個快樂的小夥伴》,爭相跟我握手,輕拍我的後背,就像迎接英雄歸來一樣。有個人拿著一個相機走過來,就是那個相機,他說我應該和我的宿敵合個影。他們拿起另一個相機準備拍照,我擺出假裝要和那個相機進行一場拳擊對抗的動作,把大家都惹笑了。我感覺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感動,因為很明顯這些同學是真心喜歡我的,跟中午在餐廳一起吃飯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所有這些都很好,直到我意識到編訂年刊需要做的所有那些實質性的工作是什麽時,我整個人都不好了。這些工作包括:一係列的活動照片、銷售廣告、參加關於(你猜到了)年刊的會議。所有這些都需要數不盡的會麵和討論。我在想這件隻不過是把一堆照片放到兩張硬質封麵之間裝訂成冊的年刊,怎麽可能需要這麽多時間、金錢和精力呢。
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晚上7點。會上需要就選取照片、編輯版麵和編製目錄等事項進行討論。在出去的路上,我問威爾年刊每周要開幾次會。他笑著說:“你是在開玩笑,對吧?我們每天都碰麵。有時候周末都開會。”
我大概算了一下。為了年刊每周要花掉二十個小時(以上)的時間。
一個學年七百二十個小時,這還不包括周末和年刊大會的時間。
這整件事就是大把大把時間的累積。
我真希望我的記憶能夠恢複,這樣我就知道我一開始是怎麽喜歡上編年刊這件事的。我不想傷了這些善良同事的心。
在回家的車上,威爾不停地講年刊的事。這個家夥真是入迷了,我想如果你要一年花七百二十個小時去做一件事,你必須得入迷才行。我發現我自己基本上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我時不時點點頭,這好像是他唯一需要我給出的回複。
我很想問他(我)為什麽這麽喜歡年刊,但是我想這樣可能會傷害他的感情。
“你真的好安靜。”他說。
我告訴他我累了,這是實話。
“我的話太多了,”他說,“我想是你的回歸讓我太興奮了。沒有你,這一切都沒那麽有意思,主編。”
離我家大概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我們在等紅燈,這時我看到詹姆斯·拉金在人行道上走著。外麵下起了毛毛細雨,雖然今天在溫室的時候,我和他之間有些冷淡,但是我感覺我們應該捎他一程。我問威爾能不能把車停在路邊,他回答說:“這個哥們兒看起來想一個人走。”
我告訴威爾詹姆斯在醫院的時候幫了我大忙,我一直都沒有機會謝謝他。“另外,”我補充道,“他還很善意地把年刊相機還回來了。”我知道這一點肯定會說動威爾的。他好像很不樂意地歎了口氣,嘴裏嘟囔著“總是停車、啟動,浪費很多油錢”之類的話。所以我跟他說可以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回去。“好啊,我真的要讓我受傷的朋友在雨中走路,”他說,“我可沒有那麽多時間給你和你的夥伴當司機。”
我下車,喊了一聲詹姆斯的名字:“需要我們送送你嗎?”他開始放慢腳步,他看了我一眼,我確信他就是想一個人繼續往前走。最後,他緩慢走到威爾的車旁邊。對於我們再次相見,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興奮。我開始想我在醫院遇到的那個男生是不是一個幻覺。
“還冷嗎?”他很禮貌地說。
“有點,”我回答道,“你的襯衫在我的櫃子裏。”
詹姆斯聳聳肩。
我正準備說我多麽想再次見到你,這時威爾決定下車。威爾走到我和詹姆斯之間,伸出他的手:“拉金,很高興見到你,再次謝謝你把相機送回來。內奧米是年刊的另一個編輯,這點我希望你知道。”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詹姆斯說,他的嘴巴擠出一點兒微笑,“好吧……很高興見到你們倆。”
“事情是這樣的,”我說,“我一直希望能再次遇到你,我一直都沒有機會當麵謝謝你在醫院裏給予我的幫助……”
詹姆斯打斷我的話,“真的嗎?不用謝。”他說。他把雙手伸進外套口袋裏,然後轉身走開。
“等等!”我喊道,“我們能不能捎你一程?”
威爾掐了掐我的胳膊,嘟囔著說:“他不想搭我們的車。”
其實威爾不用擔心,因為詹姆斯已經搖頭了:“雨下得不大。”
我們回到車裏,威爾又開始嘮叨年刊的事:“如果有優秀藝術生加入年刊團隊的話,那真是好極了。”
“他是藝術生嗎?”
“誰?”
“詹姆斯。”
“我知道他做一些與視頻相關的東西,我不太確定。問題在於,所有優秀的藝術生都加入報紙、文學雜誌社團,甚至是話劇社團,但是沒人願意去編製年刊。有時候想想這些人真是傻。因為一份文學雜誌或者報紙出來一周之內就被扔到一旁,但是每個人都會珍藏好自己的年刊。你知道嗎?嗨,主編?”
“什麽?”我們在同一個紅燈前麵停下,我看著詹姆斯穿過馬路。
“算了。”威爾說。
“他有什麽故事嗎?”我問道。
“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他有點粗魯,你覺得呢?”
威爾聳聳肩說:“不覺得,他隻是不想搭車而已。”
這個時候發生了兩件事情。綠燈亮了,雨開始下大。“我想我們應該再問問他要不要搭車。”威爾說這話的語氣聽起來感覺冷漠到了極點。他把車開到詹姆斯旁邊。
“詹姆斯!”我朝威爾那邊探過身去,通過駕駛座一側的玻璃向外麵喊道。
“我不在意這雨!”他大喊道。他的頭發已經淋濕了。
“詹姆斯,”我說,“上車吧,好不好?”
我們對視了一下。我挑起了眉毛。他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很好。”詹姆斯重複道。
“聽著,拉金,她是不會放棄的,而且我這樣很費油,你就上車吧!”威爾喊道。
詹姆斯聽了威爾的話。
“謝謝。”詹姆斯對威爾說。
“去哪裏,先生?”威爾問道。
“回家就行。”詹姆斯說。他大致說了說方向,威爾說他大概知道位置了。我在後視鏡裏看到詹姆斯脫下了外套,他的外套已經濕了。我又一次看見那根掛著戒指的皮繩。
威爾也注意到他的戒指,他問道:“那個戒指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哦,那是我哥哥的戒指。”詹姆斯邊說邊把戒指塞進T恤裏麵。
“那為什麽他不自己戴著呢?”威爾問道。
“我想是因為……”——他停頓了一下,用襯衣擦了擦頭發——“他死了。”
“嗨,”威爾說,“真對不起,哥們兒。”
詹姆斯聳聳肩說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明顯他不想談論這件事情,所以我換了個話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你後來為什麽沒有去醫院看我。”
“呃……我本來想去的,但是我真的不太喜歡醫院那種地方。”
“我一直在等你,”我說,我回過頭,透過頭枕和前座之間的空隙看著他,“而且你也可以來我家看我的。”我的太陽鏡從鼻梁上滑下來一些,詹姆斯伸過空隙幫我把眼鏡推回原位,他的手指輕輕地劃過我的眉頭,然後從空隙中收回他的手。
“傷口還疼嗎?”詹姆斯問道。
“不那麽疼了。”我說。
“你記起所有事情了嗎?”他問道。
“沒有,她忘記了六年級之後的所有事情。”威爾替我回答道,這種行為真的很討厭,他今晚的表現讓我很不待見。
我回過頭說:“不完全正確,我還記得數學和科學。”
“那生活還有什麽意思?”威爾諷刺道。
“我就是忘記了其他事情,”我繼續說,“我的大腦現在基本上是一塊白板。”
詹姆斯笑道:“幸運的女孩。”
“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幸運的。”威爾抱怨道。
“你難道沒有一些想忘記的事情嗎?”詹姆斯問他。
“沒有,”威爾說,“我沒有想忘記的事情。如果我是內奧米,我肯定會氣瘋了。”
“好吧,你是這樣嗎?”詹姆斯問我。
我想了想,搖搖頭說:“倒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我也沒辦法,是吧?”
詹姆斯點點頭:“你這種態度是很成熟的表現。不過那些我沒辦法去改變的事情,有時候還是會讓我憤怒。”
比如呢?我心想,但是沒有說出口。“另外,我的記憶也可能會恢複呢。”
詹姆斯家有一條私人通道。他家房子外牆是灰色的石頭,看起來不像是一棟房子,更像是一棟大樓。如果建在一個沒有那麽開闊的地帶,這棟樓看起來會更大。這讓我想起了我七歲那年夏天和爸爸媽媽“漫遊”法國看過的建築。我還真不知道達裏鎮北部有這種房子。
盡管威爾的表情看起來滿是埋怨,我還是下車陪著詹姆斯走到家門口。門環是一個巨大的鐵獅子頭,它的眼睛和鼻子已經嚴重凹陷了,這讓我聯想到了我自己。
“如果那天沒有你在我身邊,我肯定得嚇壞了。我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親口跟你說這些。”
“很高興我能幫到你。”他說。
“我想打電話給你,但是我沒有你的號碼,也沒有你的任何信息。所以,好吧,謝謝你,我想說。”我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這麽正式。”他說。他用另一隻手包住我的手掌,然後輕輕地握了一下。
我們就這樣握著對方的手,時間似乎停止了,這時我聽到威爾按喇叭的聲音。
“我想你的朋友要走了。”詹姆斯說。他鬆開我的手冷冰冰地說,“我也該走了,替我謝謝他。”
我決定不把詹姆斯瞬息萬變的態度這件事太往心裏去。他可能就是這種性格的人。他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對我伸出了援手,如果我還要求再多,這是不對的。我已經謝過他,這就足夠了。況且,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威爾開出詹姆斯家車道的時候,他問:“什麽鬼事情花這麽長時間?”
我說沒什麽事,就是再次感謝了詹姆斯,“這孩子是個怪人。”威爾說。
我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好吧,首先申明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剛轉到我們學校的時候,我聽說他因為之前學校的某個女生發瘋了。”
我問他,詹姆斯具體怎麽發瘋了。
“比如跟蹤她、威脅她這類瘋狂的事。我還聽說這個女生最後不得不申請禁令之類的援助。”威爾告訴我。
對我來說,詹姆斯不是這種人。如果非要給他一些評價的話,我覺得他非常令人敬佩。此外,他有著讓人信賴的聲音。“你怎麽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在我看來,學校裏每個人都喜歡背後說別人的壞話。
“你知道他在之前學校的綽號是什麽嗎?”
我翻了翻白眼。
“瘋子詹姆斯。”
“這又是什麽意思?”我問他。
“哎,意思是他,”他把手指折成一個圓圈放在耳朵旁邊,做出一個舉世皆知的代表瘋子的手勢,“瘋狂,瘋子。”
“這是我聽過的有史以來最傻的事情。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綽號。這隻不過是在他的名字前麵加了一個形容詞而已。”威爾有時候說話真是太幼稚了。
威爾聳聳肩,好像是在說,這可怪不了我。
“這個綽號是你編的,對不對?”
“哪有,當然不是!”威爾歎了口氣說,“也許吧。但重點是這個綽號本身也沒什麽不對。我這麽說隻是為了更有說服力,其他事情百分之百都是真的,主編。”
威爾很喜歡用那些老女人經常用的詞,比如上麵的狀態良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現在有點煩他,我很可能就被他的話逗樂了:“謝謝你。問你一個問題,威爾,你為什麽這麽喜歡年刊這個工作?”
威爾的臉色瞬息萬變。他一開始歎了口氣,然後開始大笑。他的眉頭皺了一會兒,藍色眼睛透露出憂鬱的神情,好像快哭了,但是沒有哭出來。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我問道。
“不是,就是感覺這個問題有點荒唐。我還是希望你能自己想起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知道對很多人來說,這件事情是很沒意思的,但是我們倆都堅信我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對我們來說,它不僅是一本照片集,更是一個象征、一個圖騰。它激勵在校年輕人去追求理想,它對畢業的學長學姐們來說是難忘的記憶。你我都相信年刊詮釋著這所學校,並影響著外界對這所學校的看法。一個好的高中年刊可以讓一個高中變得更好,從而教育出更好的學生,創造更加美好的世界、更美好的宇宙。我們在書寫著這個學校每年發生的故事。因此,我們肩負著巨大的責任。”
“說得很好。”我真誠地評論道。
“我們曾經對年刊有過更加**洋溢的討論。我們過去總是談起我們對年刊的想法,想著有朝一日我們擔任年刊負責人的時候,要做出的所有改革。我們要讓年刊記錄所有人的印記,讓年刊兼顧集體與個人。我們要讓年刊成為不僅僅是校園名人、運動員和年刊工作人員的朋友們的獨家年刊,而是所有在校生的年刊。順便說一句,你屬於我剛才說的那三種人的集合體。”
“是嗎?”我承認運動員那部分,但是今天第一天回到湯姆·普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麽校園名人。
“很難過你不記得這些了,但是這些都是事實。對於年刊,我們以前唯一擔心的事情就是誰來做年刊的主編,因為主編隻有一個。去年,年刊主編麵試的時候,我們決定作為聯合主編一起報名,這在當時是一件史無前例、飽受爭議的事情。但是最後我們成功了,我們就是這樣成為鳳凰社曆史上第一任聯合主編的。
“現在我們真的要負責上演這場大戲了,這一切真是夢想成真,你覺得呢?”
我點點頭,但是說實話,我知道威爾的整個演講很鼓舞人心。我能感受到他的**和信仰,但是相比起來,我內心對此沒有任何感覺。也許我以前也有,但是現在再也沒有了。
我到家路口的時候,威爾下車陪我走到門口,讓我吃驚的是,他給了我一個跟他媽媽一樣緊緊地擁抱,接著輕輕拍了兩下我的背,表示擁抱結束了。“好了,主編。”他做了一個有些滑稽的敬禮手勢,然後回到車上。
“我的鑰匙丟了。”我說這句話的同時,爸爸也說道:“你今天早上把鑰匙落家裏了。”
爸爸問我回校第一天情況如何,我沒什麽心情聊天,我告訴他我有點頭痛,就回到房間躺下了。
之後爸爸肯定也沒有把我弄醒,因為我是聽到我的電話鈴聲才醒來的,這時候已經差不多晚上9點半了。
“我一直在想你問的那個問題,我想我喜歡年刊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威爾說。
“好吧。”
“你知道我們倆都是九年級加入年刊團隊的,對吧?但是我沒有跟你說的是,九年級之前我們倆的生活都有些糟糕。你跟你媽媽的那個事情。我也有……一些家庭方麵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我想是年刊拯救了我。我想,年刊讓我每天都有事情做,而不是逃避生活。至少對我來說,年刊跟我是不可分離的。在這個世界上,你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主編。”
我在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很多東西,溫柔、擔憂,甚至還有愛。然而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一點也不了解他,這是一件多麽離奇的事情啊。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我沉默著,等著他繼續說話。
“我今天晚上感覺有些不好。我想我表現得有些渾蛋。”威爾最後開口說道。
“是有點,但是我已經原諒你了。”我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夜已深,我感覺很餓。我中午根本沒吃什麽東西,晚餐也沒吃就睡覺了。我沿著走廊走到爸爸的辦公室。我之前還沒介紹,我爸爸算是個美食家。他和媽媽在外漫遊的這些年,一直在為那本雜誌收集各種食譜,而我媽媽唯一會做的就是甜點。
爸爸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我正準備敲門,這時我聽到他正在跟別人打電話。我不想打擾他,爸爸很不喜歡別人打斷他,所以我在走廊裏徘徊著等他說完。我無意偷聽他說的話,至少一開始並沒有。
“……看著挺正常的,但是我很擔心她,寶貝。”他說。然後安靜了一會兒,他接著說的時候,聲音有些模糊,“……精神療法……”
我在想爸爸在和誰說我的事情。也許是媽媽?但是他不會叫媽媽“寶貝”……
“……慢慢跟她說。做每件事都需要時間。”
什麽事情慢慢說?他們還是在談我的事嗎?我試圖靠得更近,聽得更清楚些,但是他走到房間另外一個角落,我一點兒也聽不到他在說什麽。然後我聽到的就是他的笑聲。我可以斷定他肯定不是在跟我媽媽打電話。“加拉加斯!”他說,“我希望我可以……”
因為工作原因,爸爸去了很多地方;除了他和媽媽一起寫的那些雜誌,他也向一些旅行雜誌和男士雜誌供稿。我判斷他很可能是在談工作上的事情。事實上,這讓我有些生氣。我不想被別人在背後議論什麽,不想成為他口中或者筆下的又一個乏味的奇聞逸事。說實話,我不在乎他跟誰說,我就是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