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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醒來:窗戶那邊傳來三聲急促的敲擊聲。我很驚訝,因為我之前的臥室是在二樓。換句話說,沒人能夠敲窗戶,除非他們有超能力,比如會飛。

我坐起來,拉開窗簾。外麵很黑,但是我還是認出了艾斯·朱克曼。我在我的錢包裏、桌子上、年刊中以及其他地方見過他的照片。盡管他本人看起來跟詹姆斯截然相反,但是我的“真男朋友”和“假男朋友”之間的對比真是很有喜感。

艾斯穿著牛仔褲,詹姆斯上次也穿牛仔褲;艾斯上身穿著熱身運動夾克,但是艾斯全身上下整體都要比詹姆斯看起來大一號。我不用看也知道艾斯夾克裏麵穿的肯定不是一件褪色的樂隊T恤。艾斯長著有些蓬鬆的淺棕色頭發。他肌肉發達,人也英俊,很像漫畫人物的感覺。他整個人看起來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身材魁梧、肌肉發達。如果有人現在當場問我對他什麽感覺,我會說“絕對不是我的菜”。

我打開窗戶,他輕鬆地躍過窗台。他動作像運動員般敏捷,我知道他把腿盡可能往前伸以免碰到窗戶下麵的書架。他一整套熟練輕鬆的動作告訴我這絕對不是他第一次以這種方式進入我房間。

他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吻我,吻我的嘴唇,而且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我想不起來他以前是否親過我。

實際上,我想不起來之前是否有任何人親過我。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我的初吻。

他的吻的味道像是佳得樂運動飲料的味道(我想這個味道可能還不是最差的),他的舌頭遲鈍,沒有方向感,還把我的嘴填得太滿了。關於他的這個吻,我唯一可以給出正麵評價的地方就是結束得很快。

他的吻結束了,但是他還是坐在我的床邊。“你真的不記得了,是嗎?”

“是的,不過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的……”他充滿期待地看著我,但是我還是說不出那個詞,“我的……”

“男朋友,”他替我說完,“艾斯。”

“是的,我的男朋友。”

“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兒來看你。事情是這樣的……我去參加網球訓練營了。我今年是學校參賽選手……”

“真的嗎,你也打網球?我也打網球。”我隻是接話而已。這點我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們就是通過網球認識的。你打得很好。”突然,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他的用力程度著實嚇了我一跳。“我真是腦子被門夾了!我應該早點兒離開訓練營的。我應該早點兒來看你!”

“沒關係的,艾爾。”

“我的名字是艾斯。”他輕聲說道。

“我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叫他“艾爾”。我知道他的名字,我想我是被他剛才大尺度的突然自虐給嚇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換了一個話題:“看,我給你帶了個小禮物。這是在訓練營專賣店買的,這個東西總是讓我想起你。”他從袋子裏拿出一對白色棉織網球腕帶。

我不知道我身上的哪點讓他通過腕帶想到了我。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呢?我從他嘴角堅毅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是認真的。

這當然不是什麽浪漫的禮物,但是很顯然這個男生是認真的,所以我戴上了腕帶。

“很好看,”他說,“嗯,跟你的……呃……睡衣很搭。”

我走到衣櫃鏡子前假裝看著我手上的腕帶,但我其實是從鏡子裏觀察艾斯。我想搞清楚坐在我**的那個人。我看著他看著我。他的眼神有些疲倦,但他看起來挺高興,看著我戴著他送我的禮物。他的眼神中似乎透露出一些渴望,也許跟我抽屜裏的藥丸有關(呃),突然間我意識到我可能就是和他發生性關係的。我覺得現在還不是跟他談這件事的時候,很難預測這個話題會導致什麽結果。

我轉身背對鏡子,在房間裏踱步,然後吻了他一下,好像通過這個吻可以把事情弄清楚。他的嘴唇柔軟,但是下巴就像砂紙一樣粗糙,盡管我沒看到他下巴上有任何胡子。過了大約十秒鍾,但是感覺過了很久,我結束了這個吻。“謝謝你送我的禮物。”我說。我不知道怎麽跟艾斯說醫生交代我接下來幾個月都不要做任何運動。“嗯,我今年打網球打得多嗎?”

“你是今年年初開始練習的,”他回答道,“但是你將來肯定會有很多時候能用到這對腕帶的。”

“對不起,”他說,“剛才以那樣的方式進到你房間。我不該先吻你的。應該讓你吻我。我吻你的時候不該用舌頭。我,好吧,我有些驚慌,有些沒分寸。我平常不是一個沒分寸的人,不管是在球場上,還是在球場外。”

我跟他說沒關係,每個人都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我說我有點頭痛,他把這當作是我的逐客令,然後按進屋的路線原路離開了。

我拉上窗簾。我正要取下腕帶,這時爸爸輕輕地敲門。“哦,你還沒睡?我要出去一下。”我看了看時鍾,已經是晚上9點30分了。

“去哪裏?”我問。

“就是去買些咖啡。我們家裏的咖啡喝完了,而且今天很可能要熬夜。”他說,“你需要帶什麽東西嗎?”

我告訴他我不需要什麽。

“我半小時就回來。”他說,“腕帶看著不錯。”

我聽到他離開的時候鎖上前門。

我聽著他把車倒出車道。

我們的房子變得很安靜。

我取下腕帶。

盡管我感覺筋疲力盡,但我還是睡不著。

我決定戴上耳機聽威爾送給我的專輯。

我聽的第一首歌,無疑是那首《戰力測試》。我記得威爾說這首歌跟我們的認識有關,所以我決定給他打電話問問。

“哈利路亞,你電話終於恢複使用了,”他說,“我想打電話給你來著,但是我媽媽說我應該讓你休息。”我聽他嘮叨著各種事情,關於年刊、他給我寫的信、他在網上查找到的關於失憶的信息以及他大腦中湧現的各種各樣其他的事情。

“那麽,我們到底是怎麽認識的?”當他終於停下來吸口氣的時候,我問他。

“我知道這有些難以置信,但是我必須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並沒有立刻就喜歡上我。”

“沒有嗎?”我假裝不相信地說。

“確實是,我的朋友,我們的友誼是慢慢培養出來的。我喜歡這樣的友誼。我是一個栽培者。嚴格來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是九年級開學第一天,在鳳凰社的報告會議上,但是那天我們並不算真正地認識。我們隻是看了一眼對方,說了一下各自的名字,就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了。我們真正認識是在一個月後。那時候他們教我們如何用電腦排版,我在背後看你的操作,這是你很厭惡的一件事,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

我打斷道:“事實上,這是所有人都厭惡的事情。”

“對的,這是很好的建議,主編,我會寫下來。回到我們是怎樣認識這個話題上,那時候你粘貼了一張拉拉隊的圖片到那頁上,效果變得很好,但是照片使得其他內容有點跳頁,照片標題段隻有第一行在照片同頁,其他行都竄到下頁去了,他們把這稱為……”

“孤頁,我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怎麽知道的,但是確實知道。

“嗨,你記得!這是一個好跡象。那時我對你說‘孤頁糟透了’,你回頭,用想殺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以為我說的是你被領養……[16]”

“你知道這事?”

“我告訴你我知道關於你的一切,”威爾說,“但是不幸的是,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所以我又重複了一遍關於孤頁那句話,然後你說:‘去你的。’我們有可能一直這樣爭吵下去,但是最後我說:‘我是說那頁內容。’你笑著說:‘是的,我想我需要把照片調小一點,解決孤頁問題。’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我們倆更熟了之後,你跟我提到你是被領養的事,我們之前的所有誤解就這樣澄清了。”

“因為在那之前你覺得我就是一個賤人嗎?”

“我可沒這麽覺得。”

“那這首歌跟我們認識有什麽關係呢?”我問。

“好吧……”威爾清了清嗓子說,“我想,在某種程度上,這跟現代人的溝通障礙有關。正如我所說,我沒有足夠長的時間製作一張所有歌曲都恰到好處的專輯。但是我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想起你和我剛認識時的場景。你難道沒有這個感受嗎?難道沒有這樣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某個人?而你想起的那個人對此一無所知。”

“有時候也許會。”

“我爸也很喜歡這首歌,他是烈焰紅唇樂隊的大粉絲……”

我忍不住地打了個哈欠:“對不起,我剛才說什麽來著?你爸……”

“嗨,你該睡覺了,主編。如果你願意,可以明天再打給我。”

“嗨,威爾,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任何事情。”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喜歡艾斯?”

“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回答這個問題最合適的人。”

“那誰是?”我問。

威爾歎了口氣:“說實話,我覺得你是喜歡他的。雖然我不知道他哪點吸引你了,但是你確實跟他在一起了。”

“但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是他不是別人?”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聽到威爾喝了口水,然後繼續回答道:“我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所以我隻是從理論上說。我覺得你就是想讓別人看到你和一個帥氣的學校運動員在一起。我希望這麽說沒有讓你不舒服。”

“所以你覺得我很膚淺?”我反問道。

“我可沒這麽說。我覺得你是學校裏最優秀的姑娘,但是你也是人。而且在學校裏有個像艾斯那樣的男朋友也不完全是壞事。”

我想著……

所有這些猜想讓我很疲憊。“晚安,威爾。”我說。

“晚安,主編。這樣,你覺得勞動節你可以和大家一起回到學校上課嗎?”

“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學校。我還是感覺很累。”

“好的,慢慢來,好嗎?我會幫你補上所有的課程和作業,所以不要擔心學習上的任何事情。”

“謝謝你。”

我鑽進被子裏又聽了一遍那首歌。歌還沒有放完我就睡著了。

我連續睡了十三個小時。爸爸回家我都沒有聽到。

我回學校前一天,我告訴爸爸我想試試自己還記不記得怎麽開車。

“你確定你準備好了?”

並沒有,但是我也不想去哪兒都要爸爸開車送我。

“才過了三周,孩子。我覺得這樣很不安全。”

“但是我必須開始自己去搞清楚這些東西,你知道嗎?”

我們朝車子走去。我把鑰匙塞進點火裝置,然後發動引擎。這一整套動作倒是足夠熟練。

我正準備踩油門,這時爸爸說:“你需要先掛倒車擋。”

“哦,是的。”我邊說邊操作。

我正準備第二次踩油門,這時爸爸說:“你需要從後視鏡看看有沒有人過來。然後回頭檢查一下盲區是不是安全。”

“是的,是的。”路前後兩個方向都沒有什麽障礙。

我開始倒車,車的後保險杠剛剛離開車道,我便聽到三聲尖銳的喇叭聲。我一腳踩下刹車,一輛SUV飛奔而過,差點兒撞上我們。

“白癡!”爸爸大喊一聲,雖然除了我肯定沒人聽到,“很多車在這個地方都開得很快,不用擔心。”

但是我很擔心,我再也不能自信地認為自己還會開車。“我應該知道怎麽開車的!”我一拳打在汽車儀表盤上。所有這些事情都讓我覺得非常丟臉。我感覺自己很幼稚、很愚蠢、很弱小、很無助,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我不喜歡所有人都用可憐的眼光看著我。我必須離開這該死的車。

我沒有關閉引擎,砰地關上車門朝房間跑去。

爸爸在後麵追著我:“內奧米,等等!我想跟你聊聊!”

我放慢速度:“聊什麽?”

“我……你準備好的時候再自己開車。我們可以下周再試試。不要急。”

爸爸眼中充滿血絲。他看起來沒怎麽睡覺,而且他本來睡得就不多。“你看起來有點累,爸爸。”

爸爸歎了口氣:“我昨晚熬夜看一個自然節目,是關於旅鼠的。人們以前總是覺得它們群體數量太大的時候就會選擇自殺。你知道嗎?”

“知道一些。”

“結果真正的原因是它們視力太差。”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看這種節目的?”我問。我爸爸並不是一個多麽喜歡親近“自然”的人。爸爸搖搖頭說:“說不準。應該是從離婚以後吧。我明天開車送你去學校,好嗎?”

我還沒有開始擔心上學的事,但這僅僅是因為我還沒開始想學校的事。

在醫院的時候,他們測試了我的認知能力,結論是我的大腦除了遺失了部分記憶,其他一切正常。不管這正常意味著什麽(又或者是像我爸爸開玩笑說的那樣:“想法不會比之前怪異。”)。我還記得學過的數學和科學,但是忘了我看過的所有的書和大部分的曆史,世界曆史以及……當然還有以前認識的那些同學。我還有學習新東西的能力,也記得七年級之前的事情,所以,把所有這些因素都考慮在內,我的情況還不是太糟糕。有些頭部受到創傷的人不得不進行幾個月甚至長達數年的理療,他們所有東西都要重新開始學,讀書、寫字、說話、走路,甚至是洗澡和上廁所。有些人最後不得不剃成了光頭或者戴著頭盔。我相信這兩種情況如果發生在我身上都會讓我的高中時代徹底改變。

學校裏麵最讓我擔心的不是學業上的事,而是那些同學。從表麵上看,沒人會看出我身上有什麽不太一樣的地方,不過就是有點淤青加上縫了幾針而已,但是在我內心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擔心認不出一些人,擔心自己的行為不正常。我擔心不得不解釋一些連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事情。我擔心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我看,或者在背後會說我什麽。這也是為什麽我一點兒也不願去想關於學校的任何事情。

第二天早上在湯姆·普杜學校,大部分在臨時停車區下車的學生看著都很青澀,像是高一或高二的學生。而我這麽大的人,還坐在爸爸旁邊的副駕駛,不能自己開車來學校,感覺很鬱悶。

“你準備好了嗎?”爸爸問。

“沒有。”我回答道。

我昨晚就把今天的課程表都寫在手上了;我還準備了一份學校的地圖;我知道我的儲物櫃密碼;爸爸也給所有老師打過招呼了。為什麽打開車門還是這麽難呢?

爸爸從他的夾克口袋裏拿出一個黑色的小長方體盒子:“你媽媽讓我把這個給你。這是上周五寄到的。”

“我不想要她的任何東西。”我說。

“對我來說沒問題。我隻不過是轉交一下。”爸爸說。

跟盒子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張禮品卡,上麵是她特色鮮明的藝術範字跡:“小甜心,爸爸說你用得上這個。回校第一天順利。我愛你。媽媽。”但是我既不是她的,也不是任何人的小甜心,而且我討厭別人賄賂我。我甚至不關心盒子裏麵是什麽,原則上我是不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但是,對於一個就放在你大腿上的禮物,想打開一看究竟的欲望真是讓人難以抗拒。

所以我掀開了蓋子,裏麵是一副看起來非常昂貴的銀邊太陽鏡。

我看著爸爸:“你告訴她關於我怕光的事了。”

“她還是你媽媽,孩子。”

這次事故一個“有意思”的後遺症是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北極。眼前所有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亮,而且我總是感覺很冷,雖然現在還隻是九月。我估計頭部受過創傷的人一般都會有這種副作用。正如我之前得到的解釋那樣,大腦裏的各種電路需要重新布線,所以有時候會傳達出錯誤的或者過多的信號。結果就是暖和的時候我會感覺冷,對光詭異的敏感,就是在沒那麽亮的環境下也感覺很亮。

盡管如此,我還是打算把媽媽的禮物扔出車窗丟到校園車道上去。希望有輛車把禮物給碾碎了。

這也許就是一個大腦條件反射,我違背自己想法戴上了眼鏡。

這天上午外麵很亮,我不知道是正常還是不正常,我說不好,但是戴上眼鏡後我頭部的悸動確實緩解了很多。我照了照副駕駛的鏡子,發現戴上這副眼鏡還有一個很大的好處是,它可以蓋住我臉上大部分的淤青和縫針的地方留下的一點疤痕。

我必須承認,真正出賣我自己的就是膚淺。我戴上眼鏡甚至有點酷酷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她是一名藝術家,媽媽的品位確實很好。這點要實事求是地說。那個女人總是精準地知道一個人該穿戴什麽。“這副眼鏡很適合你,孩子。”爸爸說。

我把眼鏡的票據撕成兩半,連同盒子一起給他:“麻煩你幫我把這些扔掉。”

我推開車門,走出爸爸的車。我戴著眼鏡——就算我媽媽是個十足的**也沒有理由拒絕一副完美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