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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的時候,醫生們下了一個結論:我幾乎忘記了六年級以後的所有事情,這個情況在我和爸爸第一次談話時,我基本上已經知道了,於是他們決定讓我回家。

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麽。我的案例是現實版的醫學之謎。他們的專業意見是:我的頭部創傷沒有嚴重到完全失憶的程度,也許是記憶暫時被壓製住了,諸如這些胡言亂語。隨便你們說我是瘋了還是怎麽的,但是我確信是因為從台階上摔下來才造成這種情況的。

他們還說我的記憶可能恢複,也可能恢複不了。不管怎樣,就當記憶不會恢複,繼續生活下去。目前也沒什麽可以做的。接下來幾個禮拜,醫院也許會再給我做幾次腦部掃描片,但是醫生們終究也看不出來什麽問題。可能最好的治療方式,也許是——

“休息。”他們說。

“然後呢?”

“盡可能地恢複‘正常的’生活,”他們說,“當你準備好的時候,重新回到學校。”

“這也許會幫助你恢複記憶,”他們說,“但是再強調一遍,你的記憶也許不能恢複。”

“人腦是很神秘的。”他們說。

“祝你好運。”他們說,然後遞給我一瓶抽樣瓶大小的止痛片和體育課假條,同時遞給爸爸一遝《國家地理雜誌》那麽厚的賬單。

我在醫院的停車場極目搜尋我們的車,記憶裏媽媽的車是一輛銀色SUV,爸爸的車是一輛紅色皮卡。但是兩輛車我都沒有看到。“爸爸,我不記得哪輛車是我們的,你覺得這是不是個不好的預兆?”

“我不相信預兆。”爸爸說著指向一輛白色通用小型車,它擠在另外兩輛白色通用小型車之間。

“你不是開玩笑吧,你愛死之前那輛皮卡車的!”

爸爸咕噥著說這輛車更省油。“具體原因在那本回憶錄裏寫了。”他補充道。

確實在書裏寫了,雖然我也是過了好幾個月才讀到這部分。他在書的第98頁寫了卡車的事情。在書裏他聲稱賣了卡車的原因是這輛車總是讓他想起媽媽,一點也沒提到費油這回事。有意思的是爸爸在寫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讀到的書時比跟我說話時要更加誠實,或者是因為傷心難過。不管是哪個原因,有些話確實很難親口說出來。

我坐進副駕駛,係上安全帶。我們正準備發動的時候,爸爸的電話響了,他問我是否介意他接個電話,我說沒關係。經曆了醫生們幾乎不停的詢問後,我現在真是不想說話。

“喂,你好。我也是。我正準備打給你……”爸爸語氣有些僵硬地跟電話那頭的人說著,他在我麵前接這個電話似乎有些尷尬。

“是誰啊?”我輕聲說。

“沒有誰。工作上的事,”爸爸隻張嘴不出聲地說。他轉了轉眼珠,然後戴上了耳機。

我認定自己誤讀了他剛才說話的語氣,就把注意力轉向了車窗外的景象。樹木還是綠葉蔥鬱,但是你能感覺到夏天已經結束了。這讓我想起了記憶裏的某一天,而且我敢肯定那是一個夏天。我並不一定記得那些樹,但是我記得那天空氣的味道。空氣中彌漫著新修剪的草坪的味道,讓人感覺大自然在放鬆地呼吸。差不多一周之後,我爸媽帶著我動身前往冰島。

我在想媽媽那時候是不是已經有婚外情了。她那時候肯定已經出軌了。她說她的女兒現在已經三歲了。我媽媽的女兒,我的妹妹,我現在還不能去細想這些事情。

車窗外的達裏鎮看起來還是那麽熟悉,我注意到一片新建的房子和一家新的麥當勞店。那個以前賣蘋果汁和甜甜圈的地方已經拆掉了。但是基本上沒有太多變化,這點倒是讓我安心了一些。

突然間,爸爸轉進了一條我不認識的街道。雖然爸爸還在打電話,但我還是開口問他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爸爸掛了電話,然後回答道:“我們搬家了。”他簡單地說了句,“我在醫院的時候應該早點跟你說的,但是那裏事情太多了。等我們到家我會把這件事加到清單上麵去的。我們馬上就到了。”

他的清單最終沒有任何用處。

爸爸告訴我,離婚後他就把房子賣了。他在離老房子半英裏遠的地方買了一套新房子。他說新房子比老房子更大(我也搞不懂為什麽我們人少了還要買一套更大的房子),“離學校更近”,而且“我們在之前那套房子也沒有住多久,不像在布魯克林住的房子”。

新房子比老房子要更現代一些。房子的後牆是一整麵落地窗,房子室內通風非常好。我們的老房子是那種兩層的房子,戶型很奇怪而且樓梯很窄。我覺得那所房子像是1803年建成的某個曆史建築。而新房子呢,就是新嘛,別的沒什麽。新房子看起來是一個大平層,往好了說是戶型布局合理,往差了說是單調無趣。

新房子裏還有幾件從老房子搬過來的手工製品,但是沒有多少。一眼看下來,我隻認識壁爐前麵的黏土花瓶、洗衣間旁邊的編織小地毯,還有一個鐵質傘架。它們看起來很別扭,跟整個房子格調有些不搭,擺在那裏讓人看著孤零零的。

“你覺得怎麽樣?”爸爸微笑著說。我能看出來他很喜歡現在的房子。

我不想傷害他的感情,所以我跟他說房子很不錯。真的,我對這套房子也沒什麽可說的。整個房子都是淺褐色色調。沙發是淺褐色的,木地板也染成淺褐色的,牆麵也是淺褐色的。對於淺褐色你又有什麽可說的呢?

對於我媽媽來說,任何合適的平麵和**麵都是潛在的畫布。她經常到處塗塗畫畫,改變牆的顏色。我們的房子總是充滿油漆味和她其他作品的味道。比如融化的蠟筆、黏土、奇怪的焚香、膠水和報紙的味道。老房子給人的感覺是房子裏有人住,不斷有事情發生,有家的感覺。而新房子聞起來像是人工合成的柑橘味道。“爸爸,房子裏奇怪的柑橘味是什麽情況?”

“就是家政管家用的某種東西。我一開始也不喜歡,但是現在有點習慣了。不過她用的是有機材料。”爸爸歎了口氣,然後拍了拍手,“好的,我想你需要正式參觀一下我們家。”

“我們可以午飯之後再參觀嗎?”我告訴爸爸我真的累了,他把我領到“我的房間”。

“看起來是不是很眼熟?”他問道。

跟這套房子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我的房間跟我記憶中的房間確實有不少相似之處。就拿家具來說,簡直是一模一樣。我真想擁抱一下我的柳條梳妝台,或者在我的寫字椅裏按摩一下。

我告訴爸爸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他一直站在房間裏,我感覺需要我喊他,他才會離開。爸爸點點頭說他也有一些工作要做,如果要找他的話,他的工作室就在走廊的另一頭。

“哦,忘了,你需要這個東西!”他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叫道。他把口袋裏的清單拿出來。清單寫了五張紙,總共有186項。

“你不在的時候,整個房子感覺空****的,孩子。”他說。他親了一下我的前額,就親在傷口的右邊。他走出房間後我關上了門,然後開始睡覺。

午餐和晚餐的時候爸爸把我叫醒,但是兩頓飯都沒有給我留下什麽印象。我當天晚上8點才真正醒過來。我感覺自己好像獨處了幾年時間,但是實際上也沒有多久。

在醫院的時候,我基本上避開了所有的鏡子。其實也不難。就是屏住呼吸,快速地逃離有鏡子的地方,就像房間裏有鬼一樣。

我想部分原因是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傷口。聽起來像是有些虛榮,但實際上不是。在我看來,傷口複原就像是燒開水,你不去管它反而恢複得更快。

但我時不時還是會看到自己的樣子:在食物托盤的倒影中,從醫生眼鏡的鏡片中,以及晚上外麵所有燈都關掉之後的窗戶中。有時候,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我看著的人是誰,隻是出於本能轉身離開。盯著陌生人看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情,我對看現在的自己就是這種感覺。我不認識鏡子中的那個女孩,她也不認識我。

現在我終於一個人了,我感覺更勇敢了。我覺得是時候重新認識自己了。這次與“她”的會麵不能再推遲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脫掉身上的所有衣服,然後通過衣櫃門上的鏡子檢查自己的身體。

正如我所想,雖然我失去了四年的記憶,但是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還是十二歲,我本能地知道自己年紀要大一些。雖然我身體的某些地方讓我有些驚訝,但是看起來跟我實際感覺也差不多,所以也能接受。

然而,我的臉比我的身體更讓我驚訝,並不是因為臉上的傷,威爾在醫院的時候對我的臉的描述很精確,受傷處的顏色正在改變,我的理解是正在複原。奇怪的地方在於這張臉看起來像是我認識的某一張臉,也許是某個表姐妹的臉,但不是我自己。我的頭發還是到後背中間那麽長,可能染了發,我不太確定。我的下巴變尖了,鼻子也更加筆挺了。

“你好,”我跟鏡子中的自己打招呼,“我叫內奧米。”鏡子中的女孩看著似乎不太相信。

“你有什麽想對自己說的嗎?”我問道。

她茫然地盯著我,什麽也沒說。

我認定鏡子絲毫沒有用處。

我在抽屜裏找了一件T恤穿上。

我打開衣櫃門。住在我房間裏的那個人(我現在還不能把她看成是我)是一個做事很有條理的人。她此前好像已經為這種當前的情形做好了準備。

我看著自己的衣服。其中有幾套校服:深灰色格子裙、白色襯衫、茶色領結和V領毛衣,運動服和白色網球服。所有衣服都整齊地燙好、疊好或者掛著。一個帶拉鏈的禮服袋裏裝著一套黑色天鵝絨長裙,是為參加正式活動準備的,但是我不記得參加哪個活動穿過了。禮服的胸部有點緊。很明顯,從上次穿的時候到現在我長大了一些。好在禮服拉鏈還可以拉起來。

我雙手順著臀部撫摸著,禮服材質既順滑又舒服。

我在想之前穿這件禮服的時候,頭發是盤著的還是披著的。我喜不喜歡自己那晚的樣子,我的伴侶覺得怎麽樣,他有沒有說我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我的伴侶是誰,是那個叫艾斯的人還是別人。我是不是真的喜歡這個人,還是僅僅需要一個伴侶陪著參加活動而已。他有沒有為此買一支胸花,如果買了,胸花是什麽樣子的。他知不知道我不喜歡玫瑰?如果他真的買了玫瑰,我是不是假裝喜歡以免傷害他的感情?也許我不是和某個男生一起?也許我是和一群女孩子一起?或者是和一群朋友?我是不是有一群朋友?

也許我完全是在另一個場合穿這件衣服?我想著……

窗戶下麵的書架上有四本年刊,從七年級開始每年一本。我翻著這些年刊,但是裏麵並沒有講很多東西。參加運動會的隊伍,有時贏有時輸。有些學生參加社團,有些不參加。有些學生長得更高。有些學生更聰明,有些更遲鈍一些。不管怎樣,絕大部分人都可以順利畢業。所有的年刊基本上講的都是這些故事。

我讀著每一本年刊的每一條寄語:暑假愉快。勿忘我。保持聯係。我在想他們寫這些有什麽意義。唯一有意思的是威爾的寄語,真正意義上也不算是寄語。在我九年級和十年級的年刊封底內麵,他沿著四周畫了一個很標準的方框,兩本年刊的方框上麵都寫著:“此頁留給威廉·B.蘭茲曼。”不過這兩本年刊的預留頁他都還沒有寫上任何內容。

我想著……

我在最新的一本年刊(十年級年刊)索引中找有我名字的地方,我隻找到三處。第一處是班級照片。那年,照片上我的頭發顏色看著很淺,也許是金色,但是又不能百分百辨別出來。所有低年級班級照片都是黑白的,所以如果頭發實際上是金色的,在照片上看起來也是淺灰色的。第二處是學校網球隊照片,我甚至都不在照片上,隻有我的名字出現在照片下麵,還有一個標注:“不在照片中”。我不知道那時我在做什麽。第三處是在年刊的發行人欄。照片編輯寫的是我的名字,這正有可能解釋了為什麽我在年刊的照片中基本上沒怎麽出現。

這點我和我媽媽一樣——在《波特一家漫遊》雜誌和家庭相冊中都沒有媽媽的身影。因為她是攝影師,她從來不會出現在照片中,如果有人給她拍照,她就會感覺很不自然。我把年刊放回書架上。也許我和我媽媽一樣,都是相機鏡頭後麵的那個人。

我想著……

我翻著床頭櫃抽屜裏的東西。我發現的最有意思的東西是一個裝著避孕藥的塑料盒,這意味著要不是我和某人發生了性關係,要不就是一些別的原因得吃這種藥。我發現的第二有意思的東西是一本皮革日記本。如果日記本上記的不是我過去六個月每天吃的食物日記,這個日記本也許可以打敗避孕藥奪得“內奧米床頭櫃裏最有意思的東西”這一桂冠。摘錄日記本上的一段作為例子:

8月4日:

1塊奶油芝士百吉餅,350卡路裏;

18塊迷你椒鹽脆餅幹,150卡路裏;

2杯健怡可樂,0卡路裏;

1根香蕉,90卡路裏;

7塊瑞斯巧克力,28卡路裏。

總計618卡路裏

日記本上每一頁都是這種內容,有時候如果我吃多了,就畫著這個符號,如果那天吃得不多不少剛剛好,就畫著這個符號。這個食物日記一直延續到我摔倒住院的那天。我試著把這個本子扔到垃圾桶裏,但是沒有扔準。我感覺有些厭惡。我是說,真的,什麽樣的人才會每天記錄自己都吃了些什麽東西?

我想之前那個內奧米·波特很有可能是個徹徹底底的渾蛋,可能是我根本不想真正認清的那種人。

我想著……

我翻著我的背包,我本來可以在醫院裏做這件事,但是我沒有。我看著我的駕照,是我十六歲生日前九個月發證的。駕照上的照片中我穿著校服,笑容很燦爛,笑得把牙套都露出來了。我用舌頭舔了舔牙齒,光滑,沒有金屬。牙齒矯正,這是一件忘記了反而值得高興的事情。我把駕照放回背包,想著自己是不是還記得怎麽開車。

我包裏還有我的手機,已經關機了,我把充電器插上,然後開機。

我想打電話,但是又不知道打給誰,所以我漫不經心地翻著通訊錄裏的電話號碼,差不多有一半人的名字都認不出來了。我想打電話給威爾,也許他知道避孕藥是怎麽回事,但我還是決定不打給他。雖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也是個男孩,我不想問一個男孩子這種事情。

突然,我想打電話給我媽媽。不是因為我想她可能知道避孕藥的事,而是我很想念她。想念她就像是某種條件反射,盡管我知道這是我不可靠的大腦玩的某種小把戲,是人腦愚笨而退化的那一部分在作祟。人類總會有一些附屬物,盡管這些附屬物沒有什麽意義,還都是一些讓人厭煩的事物,但人們往往不會想起這些事物,除非在他們想把這些事物清除掉的時候,比如闌尾。

我也不是真的想跟她說話,但是我還是拿起電話撥了她的號碼。當然我確保關閉了我號碼的來電顯示,以免她知道是我打過去的電話。我知道我很可能會在接通後把電話掛了,但是我需要聽到她的聲音。盡管她說的僅僅是“你好,哪位”,或者隻是呼吸聲。

“你好,”電話另一頭傳出了有些早熟的小女孩的聲音,“我是克洛伊·富薩卡瓦,我剛剛學會接電話。”

是我的妹妹,這是出乎我意料的,一瞬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好……能聽到嗎?”

“我是諾米[14]。”

她咯咯笑著:“諾米。諾米這個名字真有意思。聽起來像是‘沒人’[15]。你好,‘沒人’,你喜歡讀書嗎?”

“是的。”

“你讀過《晚安月亮》嗎?”

“讀過。”我小的時候媽媽給我讀過這本書。

“這是我第七喜歡的書。以前是第五喜歡的,但是現在這本書太簡單了。但還是一本好書。書裏麵有你的名字,那段話是這樣的:‘晚安,沒人。’這是我第七喜歡的書中第二喜歡的部分。”

我在電話裏麵聽到我媽媽熟悉的聲音:“是有人打電話過來嗎,克洛伊?”

“是沒人!”克洛伊喊道。

“那就把電話掛了,小甜心!該洗澡了!”

“我得掛了,”克洛伊說,“再見,沒人,我們下次再聊,好嗎?”

“好的。”

我掛斷電話,感覺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覺。

這也正是我接下來做的。

就這樣過了差不多一周,也許是兩周。

我現在的狀態很容易沒有時間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