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過去

1

如果事情有所不同,我可能叫作娜塔莉亞或娜塔莎,操著俄羅斯口音,嘴唇長年皸裂。我甚至可能是一個街頭流浪兒,為了一條牛仔褲什麽都願意做。但我不是娜塔莉亞或娜塔莎,我才六個月大的時候就被帶到了紐約市布魯克林區,離開了我出生的莫斯科州克拉托沃區。我不記得是怎麽來到美國的,也不記得是否在俄羅斯生活過。我對自己孤兒時代的認識僅限於我爸媽道聽途說的隻言片語,概括起來大致是這個樣子:在一個東正教堂倒數第二排座位上,放著一個打字機箱子,箱子裏發現一名僅出生一周的女嬰。這個箱子是否透露了我生父的職業?這座教堂是否意味著我的生母是一名虔誠的教徒?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也不打算去猜測什麽。還有,我討厭任何關於孤兒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大同小異,但是有很多書都充斥著這種故事,讓你忍不住懷疑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每個人都是孤兒。

打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是領養兒,在我身上沒有戲劇化的“親愛的,有些事情我們想告訴你”這些橋段。我是領養兒這件事跟我的頭發是黑色的、我沒有兄弟姐妹一樣,都是基本事實。我在還不知道領養是什麽意思之前就知道我是被領養的了。因為要知道領養是什麽意思還得對性有一些基本認識,而我直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才接觸到這些,那時候我們班裏的吉娜·帕帕紮基斯把她祖父母那本書頁泛黃折角的《性的歡愉》[1]帶到學校。午餐的時候,她把這本書給同學們傳閱,基本上每個看過的同學都有些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們的爸媽是這樣把他們“造”出來的(這麽多毛,而且書中插圖裏的人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歡愉啊……)。而我感覺很好,甚至有些自鳴得意。雖然我是被領養的,但是至少我的父母沒有為了生我墮落到這種地步。

你們也許會問,為什麽他們不按照傳統的辦法來。這就跟你們無關了,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他們試了一段時間,但沒有什麽結果。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年,爸媽決定與其花一大筆錢在成功率並非百分之百的不孕不育治療上,還不如花點錢幫助像我這樣身世悲慘的可憐蟲。這就是為什麽你手上翻閱的並不是什麽克拉托沃孤兒娜塔莉亞的勵誌故事,而是一個叫作南希或者內奧米的女孩的故事。

事實上,我很少會想起這些。我現在告訴你們是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天生就是失憶症患者,我的生命總是有一些空白需要去填補。

但是在失憶這件事上,我還是走得太遠、太遠了。

當我最好的朋友威爾[2]聽說我的事故(想不出更好的詞語來解釋),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他把這封信塞進了唱片套裏,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完全忘了他。他從他叔祖父德斯蒙德那裏繼承了一台黑色打字機,據威爾說,他叔祖父是一名戰地記者,但是具體是哪場戰爭他並不清楚。打字機的回車鍵上有個凹痕,威爾推斷可能是子彈反彈到上麵留下的。總之,威爾喜歡用這台打字機寫信,盡管有時候發郵件或者打電話要簡單得多。順便說一下,這個男孩子並不反科技,他就是喜歡一些別人已經忘卻的事物。

關於下麵那封信,雖然這是關於我的事故的唯一記錄,但是信的行文並沒有真正體現出威爾的性格。他完全不是那麽一板一眼、呆板無聊的人,你也許可以從信的腳注中看出些端倪,但是你們中可能一半人都不會操這個心去讀腳注這種東西。至少我是不會,我對腳注的厭煩程度跟孤兒故事差不多。

主編:

關於我,以下兩點你應該知道:一,我記得所有事情;二,我可能是世界上最誠實的人。我意識到一個說自己誠實的人是不可信的,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我通常不會隨便跟別人說我自己誠實這種話。但是此時此刻跟你這麽說,就是為了讓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為了盡可能對你有用,我編製了一個事故發生全過程的時間表,不管這對你是不是有用,現將具體過程陳述如下。

18:36——內奧米·波特和威廉·蘭茲曼離開鳳凰社[3]辦公室,他們倆是國家級獲獎年刊托馬斯·普杜學校年刊[4]的聯合編輯。

18:45——波特和蘭茲曼到達學生停車場。此時波特意識到相機落在了年刊辦公室。

18:46——他們就誰回去拿相機進行了一些討論[5]。蘭茲曼提議通過投硬幣[6]的方式解決,波特隨即接受了這個提議。蘭茲曼說他選正麵朝上,但是波特也要求[7]選正麵朝上。蘭茲曼妥協,和往常一樣。蘭茲曼拋起硬幣,反麵朝上,波特輸。

18:53——蘭茲曼開車回家;波特返回鳳凰社辦公室。

19:02(大約)[8]——波特到達鳳凰社辦公室拿到了相機。

19:05(大約)——波特在學校外麵的台階上摔倒。波特的頭撞到台階上,但是接住了相機[9]。詹姆斯·拉金[10]發現了摔倒的波特。

如果你有任何問題,請隨時問我。

一直為你效勞的,

威廉·B[11].蘭茲曼

附言:很抱歉信中出現了不少[12]。我想你現在應該猜到信中那個像是三叉戟的符號實際上是一個字母。這是我打字機的問題,每次我打“I”的時候,“U”就會一起打出來。

當然,這些事情我都忘了。投硬幣,相機,當然還有我最好的朋友,那個誠實的威廉·布萊克·蘭茲曼,都記不起來了。

失憶後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那隻貓”詹姆斯·拉金,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時候我也不記得詹姆斯的所有樣貌,隻記得他的聲音。因為那會兒我的眼睛是閉著的,我想你也可以說我是睡著的,或者半睡半醒,就像早晨鬧鍾響了,你怎麽都要再睡幾分鍾那種狀態。你知道你終歸會醒來,問題是什麽時候、什麽事,是誰把你推進了新的一天。

他的聲音低沉。我總是會把這種聲音和誠實掛鉤,但是我敢肯定很多下流騙子以此捕獲像我這樣容易得手的獵物。雖然處於半昏迷狀態,我還是陷入了自己的成見,決定相信詹姆斯說的每句話。“先生,我叫詹姆斯·拉金,很不幸她的家人不在,我是她的男朋友,我跟救護車一起去醫院。”我沒有聽到任何人質疑他說的話,他的聲調給人一種毋庸置疑的感覺。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睜開眼睛。是他,盡管那時候我沒有認出他的臉。

“嗨,”他溫柔地說,“歡迎回來。”

我並沒有用大腦想想我到底去了哪裏,需要別人說“歡迎回來”。我甚至也沒有想為什麽自己會在救護車裏,旁邊的男生是誰,他聲稱是我男朋友,為什麽我不認識他。

看起來有些可笑,我嚐試對他微笑,但是我猜他可能根本沒看到,這個微笑嚐試我並沒有堅持多久。

一陣疼痛襲來。一種無可比擬的疼痛,讓你無法思考的疼痛。疼痛的中心位於我的左眼上方區域,但是這還不要緊,更讓我痛苦的是疼痛從中心擴散到整個頭部,讓我幾乎難以承受。我感覺整個頭快爆炸了一樣,一陣劇烈的嘔吐感襲來,但是我沒有吐出來。

我還沒開口說出頭痛的事,詹姆斯喊道:“你們誰能給她吃點止痛藥?”

一個急救人員用光照了照我的眼睛:“等見了醫生再說,可能還需要做一個頭部CT掃描。但是好消息是她醒過來了。再堅持五分鍾,好嗎,內奧米?”

“再過五分鍾,然後怎樣?”我盡可能耐心地問道。然後是聖誕節?然後我的頭炸了?

“對不起,再過五分鍾我們就到醫院了。”急救人員說道。

這個時候,頭部的劇烈疼痛讓我想哭。我可能真的哭了,但是想到哭可能會讓自己感覺更糟,還是抑製住了。

“你確定她現在不能吃點止痛藥?”詹姆斯大喊道。

“轉移她的注意力。給她講笑話什麽的。我們就快到了。”急救人員讓人惱怒又沒有絲毫幫助地回答道。

“我不覺得這會有什麽用。”詹姆斯回答道。

“開懷大笑是世上最好的藥。”急救人員說。我想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但是對緩解我的頭痛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這真是徹徹底底的……”詹姆斯靠近我,他身上的味道像是香煙的味道,又像是剛洗完的被單在陽光下晾曬的味道。“胡說八道,不過,你有沒有興趣聽個笑話?”他問道。

我點點頭。不過如果有止痛藥可以選,我還是會選止痛藥。

“好吧,我隻能想到一個,也不怎麽好笑。當然也沒有止痛效果。嗯……好吧,一個男的去看精神病醫生說:‘我老婆瘋了,她認為自己是一隻雞。’那個醫生說:‘好吧,那你為什麽不把她關進精神病院?’那個男的說……”

他正準備揭曉笑話的最後部分,這時一陣十分劇烈的疼痛襲來,我的指甲鑽進了詹姆斯的手掌,刺破了他的皮膚,他的手流血了。我說不出話,所以我看了他一眼,嚐試用眼神傳達我的歉意。

“不用擔心,”詹姆斯說,“我承受得住。”他對我使了個眼色。

在急診室裏,一個雙眼充血的醫生讓我看著都覺得累,他問詹姆斯我昏迷了多久,他回答說二十一分鍾,他知道得很準確。他目睹了事故發生的全過程。“在湯姆·普杜學校門口,有一段台階。前一秒她還走在台階上,後一秒她就頭朝下地向我飛過來,就像一顆流星。”

“這些我都不記得,是不是很奇怪?”我問道。

“不奇怪,”醫生說,“短期內忘記事故發生過程很正常。”她用光照了照我的雙眼,我下意識地躲閃。

在某一時刻,另一位醫生和護士也過來了,但是我不太確定具體時間是什麽時候,我也記不起來他們的樣子。他們在我記憶裏就是一群穿著白色製服的模糊影像,就像是走在雨中看人行道旁邊牆上的粉筆塗鴉。

另一個醫生說她要問我幾個問題,就是幾個跟事故沒什麽關係的問題。

“姓名?”

“內奧米·佩琪·波特。”

“住在哪裏?”

“紐約州,達裏鎮。”

“很好,內奧米,很好。現在是哪年?”

“200……2000年,可能是?”

盡管我回答了,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正確答案。因為如果現在是2000年,那麽我才十二歲,我確信自己不止十二歲。我感覺自己不是十二歲,我感覺自己……我說不出一個具體數字,但是我就是感覺自己要大些。十七歲?十八歲?我的身體感覺不像十二歲。我的思維也感覺不像十二歲。還有旁邊的詹姆斯,詹姆斯看起來至少十七歲,也許更大一些。我感覺我跟他年紀差不多。我的目光從一個醫生臉上轉到另一個醫生臉上,再看到護士臉上,每個人都是一張撲克臉。

其中一個醫生說:“好的,現在情況不錯。不要擔心。”這話讓本身不擔心的我開始擔心了。

我想現在對我來說最有用的事情就是回家好好睡一覺。我嚐試著從病**坐起來,但是一陣比之前更劇烈的頭痛襲來。

“哦,內奧米,你要去哪裏?”護士說。他和詹姆斯輕輕地扶我平躺在**。

那位醫生又重複道:“不要擔心。”

另一位醫生換種表述說道:“真的,你不用擔心。”

他們走向急診室裏的其他病人,我聽到兩位醫生喃喃自語著一些讓人焦慮的詞匯:“輕度腦損傷”“專科醫生”“CT掃描”和“可能是逆行性失憶症”。我平常一貫的處事方式是對一些事情置之不理,所以我沒有強烈要求他們立即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我隻是聽著他們的談話,直到再也聽不到了,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在更實實在在的事情上。

詹姆斯總是說自己有多醜,但是我想他其實知道自己並不醜。如果非要說點他的缺點,就是他太瘦了,但是沒關係。可能是因為我好像記不得其他事情了,我感覺我有必要記住關於他的一切。他有些磨損的白襯衫敞開著,我可以看到他襯衣裏麵穿著一件很舊的音樂會紀念T恤,褪色到我已經看不出是哪個樂隊了。他的四角**高出牛仔褲一些,可以看出是暗綠色格子布材質地。他的手指纖細,就像他本人一樣,有幾個手指還帶著黑墨水的痕跡。他的頭發被汗水打濕,看起來比平常更黑了。他的脖子上係著一根皮繩,皮繩下端墜著一枚銀戒指,我在想這枚戒指是不是我的。他的衣領半翻起來,我注意到翻領處有血跡。

“你的衣領上有血跡。”我說。

“嗯……那是你的。”他笑著說。

我也笑了,盡管這一笑讓我大腦產生心跳一般的悸動。“在救護車裏……”不知道為什麽,這句“在救護車裏……”讓我有些尷尬,我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剛才在車裏,你說你是我的男朋友?”

“嗯,我真不知道你還聽到這段話了。”他臉上露出滑稽的笑容,搖了搖頭,好像在自言自語。他把我的手放到病**。“不是,”他說,“我說你是我的女朋友,這樣他們才會讓我跟著上救護車,我不想讓你一個人獨自來醫院。”

至少可以說,這是一個讓人失望的消息。

有一個關於失憶的笑話,總是讓我想起遇見詹姆斯這件事。這也不完全算是一個笑話,更像是一句印在T恤上“好笑的”標語。穿這種衣服的人一般滿足以下幾個條件:一,得了失憶症;二,極度老套;三,除了失憶以外可能還有別的問題,比如自卑,需要傳達“足夠的信息”或者是純粹沒有衣品。好吧,想象一件50%聚酯運動衫,正麵是白色的,袖子是紅色的。然後再配上T恤上的那句標語——“你好,我是失憶症患者,我們見過嗎?”

“這真是很有意思,”我說,“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你的聲音讓人感覺誠實可靠,沒想到你是在撒謊。”

“不是,不是對你撒謊,是對那些穿著製服的笨蛋,”他辯護道,“如果我多想一下,我可能會說你是我的妹妹,也不會有人質疑我的。”

“除了我,因為我沒有任何兄弟姐妹。”我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如果可以選,我更希望是他假想的女朋友而不是妹妹。“我們至少是朋友吧?”

“不是,內奧米,”詹姆斯帶著同樣淡淡的微笑說,“我們還談不上是朋友。”

“為什麽不是?”他看起來還是很適合做朋友的人。

“也許我們應該成為朋友”是他給我的全部答案。

這是,也不是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所以我換了一個問題:“剛才,你搖頭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你真的要問這個問題嗎?”

“你必須回答我,我可能會死,你知道嗎?”

“我不認為你是那麽好操縱的人。”

我閉上眼睛假裝暈倒。

“哦,好吧,但是我剛才的想法確實有點卑鄙。”他豁出去地一笑,“我剛才在想,要是真讓你認為你是我的女朋友會怎麽樣。但我認定這樣做是不對的。這對你來說不公平,你都不知道現在是哪年,老天爺。一段真正的愛情不是建立在謊言和胡言亂語之上的。”

“還有,我也在想如果我剛才親了你是不是不對,不是親嘴,可能是親額頭或者手,我有親你的機會,當你認為你是我女朋友的時候。我還是認定這是非常非常錯誤的事情,而且過後很可能會讓我很不安。而且,像你這樣的姑娘應該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打斷他:“你真這麽覺得?”

詹姆斯點頭:“當然了。我不管他是誰,但是我不想欺負你……占你便宜。我決定如果我要親你,我也會經過你的允許。我會……”

這個時候,我爸爸趕到了急診室。

詹姆斯的身體原本是探過病床一邊護欄的,此時他站得像個士兵一樣筆直,主動伸出手去跟我爸爸握手。“先生,”他說,“我是詹姆斯·拉金,我是您女兒的同學。”但是爸爸推開詹姆斯徑直走到我旁邊,詹姆斯的手掌很尷尬地停在那裏,我看到自己剛才用力抓他時,在他手掌上留下的四個傷口。

醫生們回來了,後麵跟著一個護士、一個專科醫生和一名護理員。護理員沒有告訴我要去哪裏,就開始推病床了。我真的很想吐,但我不想讓詹姆斯看到我吐的樣子(我也不想他離開),而我都沒發覺,詹姆斯已經溜走了,我也是後來才發現詹姆斯很有開溜的天賦。

當我進入一個病房以後,爸爸開始不停地問“你還好嗎”這個問題來打發時間,“孩子,你還好嗎?”

“我還好,爸爸。”

五秒鍾過後。“女兒,你還好嗎?”

在極力的克製中,我又回答了三遍“我沒事,爸爸”,盡管我壓根兒不知道我好還是不好。當他問第五遍還是第六遍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媽媽在哪裏?”在這種場合下,媽媽比爸爸更能沉得住氣。

“在市裏。”他說。他在病房裏走來走去,上看下看。“天哪,有沒有人來看看我女兒?”

“她是在工作嗎?”媽媽是一名攝影師,有時候需要去紐約市裏拍照。

“工作?”爸爸重複了一遍。他的頭像烏龜一樣伸出門外,但是此時他把頭拉回房間裏看著我。“她……她……內奧米,你是故意想讓我擔心是嗎?”

“爸爸,你是在耍我嗎?”我知道這個情節不是他能夠輕易接受的。

“耍你?”

我猜他是不喜歡我用“耍”這個詞,盡管他平常不是那種多麽在意別人說髒話的人。他總是說,話說一句是一句,你唯一不能亂說的就是那些傷人的話(不是有意傷人的話)或者是沒任何意義的話。我想肯定是現在的狀況讓他有些焦急,所以我改了改措辭:“對不起,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你是在耍我嗎?”爸爸問。

“你都可以用‘耍’,為什麽我不能用?真是不公平。”我抗議道。

“我才不管你有沒有用‘耍’這個詞,內奧米,你是不是在耍我?”

“我才沒有耍你!你就告訴我,媽媽現在哪裏就行了!”

“在紐約市。”聽起來好像是慢動作模式。紐紐紐,約約約,市市市。“紐約……”

“市,我知道紐約市是哪裏,但是為什麽在那裏?”

“她住在那裏,自從我們離婚之後。你不會連這個都忘記了吧?”

我確定你已經知道我是真的忘了。

每個人都說我有多像我媽媽,我的意思是,這真是太可笑了,因為她是蘇格蘭和日本混血。但是我們倆都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所以我猜這就是被人誤解的罪魁禍首。從沒有人說過我像我爸爸,這真有點諷刺,因為他身上帶著一半俄羅斯血統,另一半是法國血統,他還是一名猶太人,盡管不那麽遵守猶太教徒戒律。所有這些都讓我們每個人的故事聽起來更加有趣,我媽媽實際上就是一個生長在加利福尼亞的女孩,我爸爸出生在華盛頓特區,他們是在紐約市上大學的時候認識的,我十一歲之前都住在紐約市。如果你是喜歡品酒的那種人,你也許聽過他們的名字。他們編寫的旅遊回憶錄/咖啡桌書,名叫《波特一家漫遊_______》,空白處一般會填上某個充滿異國情調的旅遊目的地,比如摩洛哥或托斯卡納。我媽媽負責拍照,我爸爸負責文字編寫,除了媽媽偶爾會添加的腳注。她的腳注總是讓我有點尷尬,比如“2.在一個伊丹乳酪廠裏,內奧米在一隻巨大的木屐中嘔吐”,或者“7.內奧米特別喜歡吃炸豬排”。至於我對這些書的貢獻呢,我在後勒口作者照片中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尷尬地出鏡,照片下麵是這樣一個備注:“當他們不在漫遊時,卡珊德拉·邁爾斯·波特和格蘭特·波特以及他們的女兒內奧米生活在紐約。”

當爸爸說他們已經離婚的時候,這些事情浮現在我的腦海,所有那些關於波特一家漫遊的書和後勒口我小時候的照片。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他們離婚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更確切地說是現在的“我”身上,這個躺在醫院病**的人。這件事發生在了後勒口照片中的小女孩身上,我為她感到難過,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還沒有什麽感覺。

“這事是剛發生的嗎?”我問。

“什麽事剛發生?”

“離婚那件事。”

“我們已經離婚兩年零十一個月了,但是已經分居快四年了。”爸爸說。他說話的語氣告訴我他也許記得具體的天數,也許甚至是分數和秒數。爸爸就是這樣的人。“剛才那些醫生說你不確定今年的年份,但是……好吧,你覺得忘記年份和忘記離婚這件事是不是同一個原因?”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第一次想到,自己有可能真的忘記了過去四年的所有事情。

我試著去回憶我能記起的最後一件事。但是這件事難度太大,因為人的大腦一直都在接受並存儲新的記憶。最後我努力回憶起的還是一件最近發生的事情:我的血沾在了詹姆斯的衣領上。

我開始在腦海裏搜尋一些更加具體的事情。我試著在腦海裏找尋關於我媽媽最近的回憶。最終浮現在我腦海的是她在布魯克林畫廊舉辦的《時間的標記》攝影展。她選擇在我六年級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天來到學校接我,這樣的話她就可以給我營造一個私人定製專屬觀展體驗。這個攝影展包括了她這些年從全國及世界各地拍攝的標記照片,如:街道、交通燈、餐館、小鎮、電影院、洗手間等不一而足,還有那些已經被掩蓋但是隱約可見的標記,那些由無家可歸者和旅行者手繪的標記……媽媽有一個理論是:你可以從他們的標記了解這些人的全部(以及他們所處的文明階段)。比如,她最喜歡的照片之一是一個已經鏽跡斑斑的標記,照片是在一個邊遠地區的一所房子前麵拍的。

標記上麵寫的是“寵物 黑人 墨西哥人 禁止入內”。她說,盡管刻著這個標記的鐵片已經生鏽了,但是傳達的信號很明確——“快點拍照,趕緊閃人”。但是,展覽中大部分的照片都比較無聊。我們離開展廳的時候,我告訴她我為她感到驕傲,這也是每次他們來看我參加舞蹈表演或者參加學校開放日活動的時候總是會對我說的話。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媽媽的回答是“她也為自己感到驕傲”。我還能記起她那時候的微笑,緊接著我不知道怎麽就哭了。

“那麽媽媽是在來這裏的路上嗎?”我問爸爸。

“我不認為你會願意看到她來這裏。”

我告訴他,她是我媽媽,我當然想她來看我。

“事情是這樣的,”爸爸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已經給她打電話了,但是你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了,來這裏好像也不太好。”他皺起了眉頭。我注意到他的頭發比我記憶中要少一些。“你要我打電話叫她過來嗎?”

我想。我對媽媽有那種最原始的想念,但是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還沒長大的嬰兒。而且我和媽媽不說話了?這對我來說真是太難以置信了,我現在這個狀況根本沒法想明白這個問題。我需要時間去思考。

我告訴爸爸不用打電話給媽媽,他的眉頭少了一兩條皺紋。“嗯,我也是這麽想的。”他說。

過了差不多一分鍾,爸爸拍了拍手,從後兜裏拿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鉛筆。他總是帶著這些裝備以便隨時記下靈感。“你應該把你所有不記得的事情列個清單。”他邊說邊把鉛筆遞給我。

盡管我爸爸以寫書為生,但是他最愛寫的是清單。購物單、他看過的書單、他討厭的人的名單,各種各樣的單子。如果他可以靠寫清單而不是寫書為生,我想他應該會活得更加快樂。我也曾經這麽跟他說過,他大笑之後跟我說:“孩子,那你以為書的目錄是做什麽的?一本書就是一個精心編寫的詳細清單。”

我爸爸是這樣一種人,他相信世上每件事都可以完成,這個世界的病態可以得到治愈,隻要你把這些都寫下來然後編個號。也許是遺傳的原因,因為我跟他完全不是同一類人。

“怎麽樣?”爸爸還舉著那支遞給我的鉛筆說。

“我根本就想不起這些事,怎麽知道哪些事不記得?”我問道。這真是如此荒誕的一天中最荒誕的一件事,就跟你問一個掉了鑰匙的人最後一次看到鑰匙是在哪裏一樣可笑。

“哦,說得有道理。”爸爸用鉛筆敲了一下頭,“我看你腦子還是比你老爸的好使啊。你看這樣,當你聽到哪件事是你不記得的,你就告訴我,我幫你記下來,可以吧?”

我聳了聳肩表示同意。至少這樣可以讓爸爸有點事可以做。

“內奧米忘記的事情,”他邊說邊寫,“第一,卡斯[13]和我離婚。”他把本子上寫的東西給我看,“你看,把這些事情都寫下來,是不是就沒有那麽恐怖了?”

並沒有。

“第二,”他繼續說道,“我和卡斯離婚後的所有事情。那就是2001年,是吧?”

“我不知道。”我知道爸爸是想幫忙來著,但是他正在做的事情真是要讓我急瘋了。

“第十,你的男朋友,我估計也忘了?”

“我有男朋友嗎?”我想起了詹姆斯剛才說的話。

爸爸看了看我:“艾斯。他去參加網球訓練營了。”他又記了一條。

我爸爸的單子已經列到了第十九條(“駕駛培訓?不對。開車?也許是忘了”)。這時一個護士走進病房,把我推出去開始做各種測試。我感覺輕鬆了好多,還好不用聽到第二十條了。

我在醫院連續待了三晚。每天晚上邪惡女巫值班,護士每隔三小時就用光照我的眼睛把我弄醒。這是他們對待腦部創傷患者的慣常做法:你需要的就是好好睡個覺,但是沒人會讓你好好睡。除了沒法好好睡覺以外,我剩下的時間在做各種無聊的測試,以及對爸爸不斷增加的清單條目充耳不聞,還有就是想詹姆斯·拉金會不會來醫院看我。

他沒有來。

第一個探訪我的人是威廉·蘭茲曼。探訪時間是每周五上午11點開始,威爾10點54分就出現在了我的病房。這時我爸爸出去打電話了,所以沒人告訴我這個穿著褐色吸煙夾克的小夥子是誰。“接得真穩,主編!”威爾走進病房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跟我解釋了我挽救年刊相機的事情。“一點劃痕都沒有,真是鞠躬盡瘁、盡職盡責。”他說道。

除了他的著裝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以外,威爾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唯唯諾諾。我問他為什麽穿這件夾克,他聲稱自己穿這件衣服是為了傳達出某種諷刺意味,“麵對每天千篇一律的校服,這種衣服能給自己增添別樣的色彩”。他身材勻稱,跟我差不多高(170厘米),但是看起來比較結實。他長著波浪栗色頭發和一雙深藍色眼睛,藍寶石色或者蔚藍色,那種藍色比我和我媽媽的藍色要深一些。他的睫毛很長,就像塗了睫毛膏一樣。那天他眼睛下麵有點黑眼圈,而且有些麵紅耳赤。目睹我的狀況後,他看起來似乎有點漫不經心,我想他是在故意隱藏對我的擔憂。不管怎樣,我立刻就喜歡上他了。他讓我感覺很舒服,就像穿上自己最喜歡的牛仔褲。同樣相處很短的時間,他給我的感覺跟詹姆斯截然不同。

“你是艾斯嗎?”我開口問道,因為爸爸剛才跟我提到我有男朋友這件事。

威爾摘下他的黑色邊框眼鏡在褲子上擦了擦。我後來才知道威爾每次麵對尷尬局麵的時候都會摘下眼鏡,好像眼前的情景變得模糊會在某種意義上讓他脫離當前尷尬局麵似的。“不是,我當然不是,”他說,“艾斯要比我高差不多十五厘米,他才是你的男朋友。”過了一小會兒,威爾的眼睛惡作劇地閃爍了一下,“好吧,這真是大錯特錯。在我指出你的錯誤之前,我要你先承認自己大錯特錯。”

“好,我錯了。”我說。

“大錯特錯……”

“大錯特錯。”

“很好,”威爾點頭道,“你也不記得他,我感覺平衡多了。順便說一下,你男朋友真是傻蛋,都不來醫院看你。”

“傻蛋?”還有人用“傻蛋”這個詞?

“笨蛋,無意冒犯。”

“滾,立刻馬上,”我以嘲諷的口吻說道,“你怎麽能這樣侮辱艾斯……他姓什麽來著?”

“朱可曼。”

“對,朱可曼。真是的,雖然我不記得我男朋友,但是你這樣侮辱他讓我真的很生氣。”

“如果這樣的話,你就等下再氣吧,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醫院探望時間才剛剛開始,也許他在來這裏的路上呢。”威爾說道,我想這隻是他鼓勵我的話罷了。

“爸爸說他還在網球訓練營。”

“如果你是我女朋友,網球訓練營再遠我都會趕回來。”

“你的女朋友是誰?”我問。

“我沒有女朋友。我隻是假設。”威爾笑著,然後很正式地伸出手跟我握手,“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威廉·蘭茲曼,鳳凰社的聯合編輯。順便說一下,你是另一個聯合編輯。你爸爸跟我說你忘記了一些事情,但是我沒想到你連我都忘記了。”

“你真的那麽難忘嗎?”

“可以這麽說,是的。”他堅定地點頭道。

“而且還很謙虛。”我不用記得他,也知道怎麽開他的玩笑。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現在還不知道的話。”威爾又擦了擦他的眼鏡。

“真的嗎?我最好的朋友會穿吸煙夾克?”我點點頭說,“這真是有意思。”

“你就不要諷刺我了。說真的,你可以問我任何事情。向上帝保證,主編,我知道關於你的所有事情。”

我看著他的眼睛,決定相信他。“我的臉現在是什麽樣子?”自從他們在我的前額上縫了針,我一直都不敢照鏡子。

他檢查了一下我臉的兩側和前部:“你的左眼和左邊臉頰有點腫,但是大部分都被繃帶和紗布蓋住了。”

“幫我看看紗布下麵的情況,好嗎?”

“主編,我才不幫你看紗布下麵的情況!這樣很不衛生而且是違反醫院規定的!你是想讓我被踢出去再也不能來探望你嗎?”

“我隻是想在自己查看之前,有人先跟我講一下大致情況,我隻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毀容了。”我故作輕鬆地說,但是實際上我很害怕,“求你了,威爾,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威爾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嘟囔著說:“我剛才說可以告訴你任何事情,沒有說做任何事情。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我,威廉·蘭茲曼,不願意做這件事,而且我也沒接受過專業的醫護訓練。”他走進我病房裏的小洗手間,洗手之後回到了我的床邊。他左手輕輕地放在我右臉上,然後用右手從我的發際線左側慢慢地拆開醫用繃帶。“如果我弄疼你了,你就跟我說。一點點疼都要說。”我點點頭。

繃帶粘住了我的一點頭發,我隻是輕微**了一下,威爾就停下問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我搖搖頭說:“繼續。”

十秒鍾之後,他拆開了足夠多的繃帶可以掀開紗布了。“縫了九針,縫針的地方有個凸起的腫塊,大概抱子甘藍那麽大,前額有一塊更大的淤青,但是這些看起來都不是永久性的。縫針的地方也許會留下一點點疤。”他跟剛才一樣小心翼翼地把紗布固定好,“你依然美麗得無可救藥、不可思議,還讓人抱怨上帝不公,這就是我最後想跟你說的,主編。”

“謝謝你。”我說道。

“不客氣,”他得意洋洋地說,“很高興能為你服務。”他做了一個碰帽簷的紳士動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讓我幫你看臉,就是想讓我誇誇你。”

“就是,算你看透我了。”我說。

威爾靠近我小聲說道:“好了,承認吧。你真的記得我。這些失憶的扯淡隻不過是你想從鳳凰社脫身一段時間。”

“你怎麽知道的?我隻是不想傷害了你的感情,蘭茲曼。”

“你可真是體貼啊。”

“那麽,我的男朋友是什麽樣的人?”

“這麽說吧,艾斯·朱可曼是一個很厲害的網球運動員。”

“你好像不太喜歡他。”

“他又不是我男朋友,我沒必要喜歡他,主編。”

“詹姆斯·拉金是什麽樣的人?”

“詹姆斯·拉金,拉金,詹姆斯。嗯,我們其實都不算真正認識他。他是這個學年的插班生,高三了還轉學有點不太正常。我想他是被之前的學校踢出來了還是怎麽著了。”

“問題學生?”這真是有意思……

威爾聳聳肩:“我也隻是今天上午才見過他一次,他把相機送到鳳凰社,表現得非常禮貌。還有,這個小夥跟艾斯·朱可曼完全兩樣,”他停頓了一下,“跟我也完全不一樣。”他把手伸進挎包裏拿出他的筆記本電腦,“你帶了耳機,對吧?”

我搖搖頭:“我也不確定。”

“你平常總是帶著耳機的,你的包在哪裏?”

我指了指房間角落的櫃子。威爾打開櫃子,開始翻我的背包,這種行為本來很可能會讓我覺得不舒服,但是我並沒有什麽感覺。對我來說那像是別人的包。他從包裏翻出來一個iPod,應該是我的,然後把iPod接口插入他的筆記本電腦。“從你爸爸那裏聽到你的消息後,我決定為你製作一張混音專輯。不要擔心,這是我專門為你翻錄的。”他遞給我一張CD和一個播放清單,標題為《失憶青年之歌,第一輯》。“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其中有些歌選得太寬泛,”他繼續道,“主要是因為時間太緊了。我保證第二輯會更好,裏麵會包括一些經典曲目,像披頭士樂隊的第二張專輯《白色專輯》和《教父》係列電影中的配樂。”

我讀了讀播放清單:“烈焰紅唇樂隊的《戰力測試》?”

“是的,在這張專輯和《良美大戰粉紅機器人,第一部》之間,我保持中立態度,還有約翰·韋斯利·哈丁的專輯《致有關人士》,我一開始就把這張專輯排除在外,因為我想用他的另一首歌,而且複製藝術家的作品是不道德的行為。最後我決定用那首名叫《寫給未來自己的歌》,就是倒數第二首。”

我正準備問他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但是被剛走進病房的另一個人打斷了,我暫時忽略了混音專輯和威廉·蘭茲曼。

“你好,邁爾斯女士。”威爾對我媽媽說。

“你好。”她有些猶豫地回了一句。

威爾笑著說:“我們沒有見過麵,但是我看過你的照片。我是威廉·蘭茲曼,威爾。”

“你可以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嗎?”我媽媽問威爾。

威爾看著我:“你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

“我也要回去處理年刊的事情了。”威爾說。

“夏季也有年刊嗎?”我問道。

“年刊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很正式地再次跟我握了握手,“我晚點打電話給你,”他保證道,“不要忘記給你的手機充電。”

威爾關上門之後,我和我媽媽誰都沒有說話。

我媽媽很美,你知道這不是我在間接地誇我自己有多美,因為我並不是她親生的。此外,大家都說她長得美,而且她的美並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美。她並不是那種身材高挑、**細腰的金發美女。她比較嬌小,長著一雙冰藍色杏眼,一頭淺棕色的波浪卷發一直垂到後背中部。我感覺自己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了。我差點兒就哭了,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讓我抑製住了沒有哭出來。

媽媽並沒有抑製住哭泣。她來到我床邊的時候眼淚就流了出來。“我在這之前一直告訴自己等下見到你時不要哭。”她說。她做了一個扇自己耳光的動作,然後握起了我的手。

“你去哪裏了?”我問。

“你爸爸叫我別過來,說你不想讓我來。但是我怎麽能不來呢?”她看著我的臉,“你的頭都這樣了。”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額頭,彎下身來抱我。我掙脫開來。有些事情我必須先弄清楚。

她點點頭。

“到底為什麽呢?”

這時爸爸走進房間。他說話的語氣像是磚塊一樣重:“是的,告訴她吧,卡斯。”

“聽我解釋,”媽媽的眼眶中又開始泛起淚花,“你十二歲的時候,我碰到了奈傑爾。一切純屬偶然。”

“奈傑爾是誰?”

“她高中時代的男朋友。”爸爸替她回答。

“偶然間碰到的,”媽媽重複道,“我那時在等地鐵,這真是世界上最巧的……”

我告訴她不想聽故事,隻要事實。

“我……”她重新開始說道,“這真是太難說出口了。”

我告訴她我不想聽那麽多形容詞、副詞,隻要名字和動詞就行了。我問她可不可以給我這樣的回答。她點點頭,清了清嗓子。

“我有外遇。”她說。

“我懷孕了。”她說。

“你爸爸跟我離婚。”她說。

“我和奈傑爾結婚之後搬回到市裏。”

“你現在有一個三歲大的妹妹。”

“妹妹?”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是沒什麽意義的詞。其他人才會有妹妹,而不是我。

“但是我以為你不能生孩子呢。”我說道。

爸爸輕聲跟我媽媽說他之前打算把這些事情慢慢告訴我,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他從來沒有跟我提到我有個妹妹或者媽媽懷孕的事,這些事情竟然都沒有在他列的那個長長的清單上麵,真是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他還跟我隱瞞了多少事情。

“妹妹?”我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感覺更加不習慣了。

“是的,她名叫克洛伊。”

“我們倆親近嗎?”我問道。

“不親,”媽媽說,“你拒絕去看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也許是短時間內聽了太多事情。”爸爸說。

“你感覺如何,小甜心?”她的聲調又細又高,聽起來像是要飛走一樣。

我感覺如何?“關於什麽?關於哪部分?”

“關於我剛才跟你說的所有事情。”

我感覺這些都是我之所以不跟她說話的很好的理由。爸爸和媽媽離婚是一回事,但是媽媽和她高中時代的男朋友有了外遇,生了一個女兒,成立了一個新家……“我感覺,”她充滿期待地睜大眼睛,“說實話我覺得很反感,我感覺你就是一個**。”

“內奧米。”爸爸說。

“怎麽了?”我問,“她本來就是。對丈夫不忠還把自己搞懷孕的女人就是**。”

媽媽站起來,退後了幾步,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理解,”她說,“我理解,我理解。”最後,爸爸說他認為她該走了,好笑的是這時候她已經麵向出口的方向了。

“《波特一家漫遊》雜誌現在是什麽情況了?”媽媽離開後我問爸爸。

“他們不再漫遊了,”爸爸嚐試著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最後一期雜誌寫的是去冰島。你還記得我們去冰島的那個夏天嗎?”

“那你現在做什麽?”我問。

“你媽媽還是從事攝影工作,我還是在寫書。我們就是不一起做了。而且《波特一家漫遊》雜誌也還在陸續再版。”

“你的新書是關於什麽的?”

“嗯……好吧,最近一本書是關於……我不擅長表述。實際上是關於很多事情的,”爸爸說,“但是書的封麵上說的是‘透過婚姻破碎這個棱鏡看透世間萬事’。”

我解讀道:“所以說是關於你們離婚的事?”

“基本上是,你可以這麽說,是的。”

我問他我喜不喜歡這本書。他說我都沒有看過這本書,但是書評還是不錯的。

“也許我現在應該讀讀這本書?”我說,“如果我的記憶不能恢複了。”

“是的,你可以跳過關於中東的那部分,”爸爸建議道,“那部分內容也挺多的。這些我應該提前跟你說,因為我自己都覺得那部分有些枯燥無味。內奧米,你哭了嗎?”

我想是的。“對不起。”我說。我把頭轉向另一邊。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哭。他之所以沒有提前告訴我關於媽媽和克洛伊的事,很有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想提起這些傷心事。

每次爸爸說了一些比較嚴肅的事情,他都會開一個玩笑調節氣氛。這就是他的風格。以前他和媽媽舉辦派對的時候,他總是會講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惹得大家都開懷大笑。我爸爸顯然不是別人口中說的那種內向的人,但是實際上他是一個內向的人。他一個人的時候,有些話很少說出口。比如,他幾乎不說“我愛你”。我知道他是愛我的。他就是很少把這種話掛在嘴上。我媽媽跟他恰好相反,她滿嘴都是“我愛你”。但是我理解我爸爸,因為我也是這樣的。這也是為什麽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

“你為什麽哭啊,孩子?是因為你的頭嗎?”

醫生之前告訴過我們頭部創傷會讓人情緒化,但是我哭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所有的事情。

“這也不全是你媽媽的錯。主要是因為她,但是……”爸爸笑著說,“我開玩笑的。”

我感覺很孤獨。

“怎麽了?告訴你爸爸。”

“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孤兒。”我抽泣著說,爸爸一開始沒聽清我說的話,我又重複了一遍,“我是個孤兒。”

這或許有些說不通,但是現在的媽媽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媽媽了。抑或是她現在有了新的孩子,我在她心目中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了。我是一個多餘的女兒:一個過時的女孩子,有一個過時的大腦和一顆過時的心。我能聽見爸爸的呼吸聲,但是他什麽也沒說,我還是不能看著他。於是我閉上了眼睛。

我還是閉著眼睛,讓他以為我睡著了。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孩子。”如果他知道我沒睡著是不會說這句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