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羅莎·裏維拉、爸爸和我三個人一起看一個自然節目。爸爸還是會看這種節目,雖然比以前看得少了,他每次看這類節目的時候,都是和羅莎·裏維拉或者和我一起。
這次節目講的是豪豬。公豪豬想**的時候會唱歌,如果母豪豬沒心情或者更喜歡另一隻豪豬,它會假裝沒聽到,然後跑開。如果碰巧公豪豬也是它心目中的那隻豪豬,但是前幾次它還是會跑開,因為它還沒準備好。如果這隻豪豬是它喜歡的那隻,而且時候也正好,它們就會站起身麵對著對方,眼睛對著眼睛,肚子貼著肚子。它們真的會花時間先去認識對方。
“這真是太甜蜜了,”羅莎評論道,“公豪豬對它表達尊重。你對我這麽做了嗎?”她讓爸爸側身對著她,豪豬風格地對視著。
“這種注視持續一段時間之後,”那個電視解說員繼續說道,“那隻公豪豬用自己的尿把那隻母豪豬從頭到腳澆一遍。”
“請不要對我做這樣的事情,親愛的。”羅莎對爸爸說。
“它自己的尿?”爸爸問道,“這句話多餘了吧?不用它自己的,那用誰的?”
那個電視解說員還建議“不要離**中的豪豬太近”,這聽起來明顯像是對我的建議啊。
我沒有聽到尿完之後發生了什麽,那時我的手機響了,我走進餐廳接電話。是威爾的女朋友溫妮打過來的。
“我隻是想問你知不知道威爾的情況。”她語氣生硬地說。
我自從午餐之後就沒跟他說過話,這也很正常,因為我已經不在年刊工作了,而且我們也沒有一起上的課。他有時候會在晚上打電話給我,但是有時候也不打。“我不清楚,”我說,“怎麽了?”
“自從救護車到了之後,就沒人聽到他的消息。我們想著他可能會打電話給你。”
“溫妮,你在說什麽啊?什麽救護車?”
“這麽說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問道。
這不是很明顯嗎?為什麽大家總是喜歡問這種問題?我說:“沒有,溫妮,請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事情是放學後在鳳凰社發生的。起初,他的咳嗽開始發作,然後他說他有點呼吸困難。他試著繼續工作,盡管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情況很不妙。接著他就暈倒了。救護車到的時候他才剛剛醒過來。溫妮說他叫大家都繼續工作,一個人都不要跟他上救護車,說他晚些時候會打電話給大家指示。“這不就是威爾的風格嗎?”溫妮說,“可是他後來一直都沒有打電話給出什麽指示,這又完全不是他的風格,所以現在大家都很害怕,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應該跟他一起去醫院的。蘭茲曼老師的電話也打不通。”她的聲音很小,“你覺得他是不是快死了,內奧米?”
“對不起,溫妮,我得掛了。我有消息再打電話給你。”我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爸爸把那個豪豬節目按了靜音,在客廳裏大聲喊道:“沒什麽事吧?”
我深呼吸,撥通了威爾家裏的號碼,但是沒人接。
“沒什麽事吧?”爸爸來到餐廳。
“是威爾的事,”我告訴爸爸,“他們……”我清了清嗓子說,“他們用救護車把他送醫院了。他病了。我們得去醫院看看。”
爸爸看看表:“我相信他不會有什麽事的。而且,現在已經快夜裏10點了,內奧米。醫院的人現在是不會讓你進去看他的,不管怎樣都得等到明天早上。”
“我得知道他現在情況怎樣。”我開始朝門口走去。
“等等!”爸爸喊道,“我先打電話給醫院問問。”
爸爸找到醫院的電話並撥了過去,他撥電話的這段時間,我想著威爾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如果他離開了,我自己的一部分也永遠消失了。我在想那個真心愛你的人是不是就是那個知道你所有故事的人,因為這個愛你的人希望知道你的所有故事。
爸爸掛了在廚房裏的座機,然後說:“醫院裏確實有一個威廉姆·蘭茲曼,當然他們不會告訴我任何關於他的情況。我們又不能打電話到他的病房去,因為現在已經太晚了。既然醫院給他安排了病房,那他肯定不會死的,諾米。”
“要是他就快死了呢,爸爸?我得去醫院看看。”
爸爸歎口氣:“現在已經是深夜10點了。探望的時間早就結束了。而且,外麵還下著暴雨。”這時外麵下著一場深春的瓢潑大雨,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也許他的媽媽在醫院接待室呢?她可以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辯駁道。
爸爸看著我的眼睛。“好吧。”他最後說道,從餐廳的桌上抓起車鑰匙,“羅莎,我們出去一會兒。”
由於離家的時候走得太急忘了帶雨傘,我們從醫院門口的停車場走到醫院裏麵的路上,全身都淋濕了。
我們到醫院的時候,接待室裏麵空無一人。我小聲對爸爸說他應該去問問前台後麵坐著的那位護士,看她能不能告訴我們威爾的情況。我覺得他們會更尊重一個成年人而不是一個少女。但是當那個護士問爸爸是不是威爾的監護人的時候,爸爸搖頭,真是太傻了。
我忍不住哭了。我爸爸有時候就是這樣討厭。
那個護士好奇地看著我:“我認得你。八月份的時候頭部創傷的那個姑娘,我沒認錯吧?”
我點點頭。
“我對人臉有著精準的記憶,”她回答道,“你現在還好嗎,小甜心?”
“我都好。隻是我的朋友威爾可能快死了,而且沒人願意告訴我任何事情。”我說。
“哦,小甜心,他不會死的。他就是……”她降低說話聲音,低聲細語說,“得了肺炎而已。比較嚴重的病例,他有些肺萎縮,但是現在已經睡著了。而且這些話可不是我說的。”
我身子往前傾,在她可愛的桃紅色臉頰左右兩邊都親了一口,平常情況下我是不會對陌生人有這種肢體接觸的。
“謝謝,”我說,“謝謝,謝謝。”
“不客氣,”她說,“而且這話我也沒有說。”
“我能留張便條讓他知道我來過這裏嗎?”
“當然,甜心。”
我不知道該寫什麽。我的心中充滿了各種情愫,但是到了要訴諸紙麵的時候,我又不知道寫些什麽。最後,我寫下了下麵這幾句話:
最親愛的教練: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來看你。
你的,
主編
我把紙條遞給那個護士。我看著她讀了一下,然後對折,在反麵寫上威爾的名字。“探望時間從上午11點開始。”她說。
我記得我上次住院那次,威爾上午10點50分就在醫院等了,而這次我發誓我也要跟他上次一樣早點兒到。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不停地偷偷瞄著坐在副駕駛上的我:“你和威爾之間是不是有點什麽?”
“沒有。”我搖搖頭。我在想是不是我在那個紙條裏麵寫得太多了。寫“如果你願意的話”是什麽意思?他當然會接受我的探望。那是醫院好不好?任何人都可以去探望病人的。威爾這種對每件事情都分析透徹的人會怎麽想我那個傻傻的紙條呢?“沒有。”我堅定地說。
“你確定嗎?”
“對不起,爸爸,我得打個電話。”為了轉移話題,我這麽回答他的話,而且我確實需要打個電話。我撥通了溫妮的號碼:“溫妮嗎?我是內奧米·波特。他會沒事的。”我說。
我知道爸爸不會答應我逃兩節課,所以我也沒有問。我偽造了一個證明說是要去看醫生(這麽說也不全是假話,對吧?畢竟我確實是要去醫院……)。
在醫院電梯裏的時候,我想著自己昨晚給威爾留的紙條,裏麵包含了人類的語言中最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的短語。我為什麽會寫“最親愛的教練呢”?那個“最親愛的”現在再想起來真是情感太豐富了。這說的可是威爾啊。還有“你的,主編”?他會不會認為我的意思是我是他的、他是我的?話說回來,我確實心裏有他,但是我還不想讓他知道。
我盡可能不去想這些東西。也許他都還沒收到那張紙條呢,我昨晚留的又不是什麽掛號信之類的東西。
我走進他房間的時候,他正坐在**,身前的小桌板放著筆記本電腦。他穿著醫院的病號服,披著他的吸煙夾克,他看起來還算正常,就是臉色有些蒼白。他對我微笑著,而我突然覺得有點害羞。
我隻說了“嗨,你”這兩個詞。我也沒跟他有什麽眼神交流。我眼神集中在床腳上。我決定不再這樣,這真是太傻了,我盡可能不表露情感地看著他說:“好吧,你到底怎麽了?”
我坐到威爾床邊,他開始跟我說他的情況。他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他都置之不理,想著可能就是壓力有點大或者得了流感什麽的。昨天,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就暈倒了。“他們不能相信我怎麽可以堅持這麽久,”威爾幾乎帶著有點自豪的語氣說,“現在我的肺萎縮了,被病菌侵蝕著。”
“太厲害了。”我說。
“是吧?這可比平常大家說的肺炎嚴重多了。”
“你一直都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我說。
我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會兒。關於威爾到底有沒有收到我的紙條,他並沒有提起或者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事。
然而,在我心裏,事情已經不同了。就像是早些時候我在物理課上看的那個關於弦理論的DVD錄像裏麵展示的那樣。還記得嗎?那個講述一群科學家在黑暗中摸索的錄像。我之前以為我對威爾的感覺就像是一間房,結果卻變成了一整棟大樓。他變成了這棟大樓。現在我知道,我們已經很難回到以前那種關係。
在這次探望快要結束的時候,威爾告訴我他要跟我說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心裏想:“終於說到了,我寫的那個傻紙條。”
但是威爾說的卻是:“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完全沒問題,”我說,“你要我幫你拿家庭作業還是什麽?”
他搖搖頭:“不是,溫妮在幫我做這件事。我希望在我不在學校的這段時間,你能幫我處理年刊的工作。你跟我一樣都非常熟悉年刊的工作,而且我可能至少接下來兩周都去不了學校。另外,年刊已經完成了,你需要做的就是派發和加入年末版塊這類事情。這些事情你閉著眼睛都能搞定。主編。”
“沒問題,教練,”我說,“交給我吧。”
所以我就是這樣從鳳凰社的前聯合主編變成了現在的臨時主編。
年刊工作組中有幾個人看見我回來不太高興。他們有正當理由覺得我是一個叛徒或者逃兵。但是團隊的大多數人都能理解我隻是暫時過來接替威爾的位置,也是因為威爾請我這麽做的。他們並不一定要為此列隊歡迎什麽,但是出於對威爾的尊重,他們同樣尊重我。
威爾幾乎每個小時都給我發郵件。由於他的媽媽禁止他在康複期間給我打電話,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去看他,說一下當天的進展,並征求他的意見,盡管並沒有太多事情需要什麽專業意見,主要工作就是核算和派發,就像威爾說的那樣。但是他很重視這些事情。
6月5日就是他的十七歲生日。
我盡可能把那台唱片機包裝好,但是效果並不太好,唱片機的唱臂還是露了出來。我把東西搬上車,然後開到他和他媽媽住的公寓。溫妮也在那裏,還有蘭茲曼老師以及年刊團隊中的幾個人。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生日派對,讓我覺得安心一些。他剛剛出院才一周,我還是挺擔心他的身體。溫妮的禮物是一頂帶有黑白帶子的草帽,毫無疑問,這是威爾會戴的東西。蘭茲曼老師送給他一副雙筒望遠鏡。他把我的禮物放在最後一個拆,他不停地開著玩笑,比如:“我在想這到底是什麽……是一個烤箱嗎,還是一個網球拍?”
當他終於把包裝紙撕開的時候,他說:“這真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禮物。”
“我本來應該找一個箱子裝的,但是我想那樣的話你可能會興奮過度,我怕你承受不住,威爾。”
溫妮的手臂搭在威爾的肩膀上:“你現在可以聽你的那些唱片了,寶貝。”
我試著對溫妮微笑一下,但是這個微笑還是停留在中途某個地方,沒有笑出來。“我該走了。”我說。
“別走,”威爾說,“先別走,這真是太棒了,主編。”他很久沒有對我說這句話了,“你是什麽時候買的?”
“好幾個月前。所有事情發生之前。當爸爸剛和羅莎·裏維拉約會的時候,我跟她說起過你的唱片收藏,然後她給了我這個老式唱片機。羅莎·裏維拉總是送東西給別人。”
“那麽,這是一個別人送你的禮物囉?”溫妮問道。
“不是,我得找人把它修好。我本來打算在開學的時候送給你的,你知道的,作為慶祝我們成為鳳凰社聯合主編的禮物,但是那個維修店的店主需要訂購一個配件,維修唱片機的時間比我預想的要長。等它終於修好的時候,我已經失憶了,根本不記得我把它送到了維修店這事。去年十二月我去那裏拿些別的東西,那個店主認出我了,跟我說起唱片機的事,我才終於把它拿回來。但是那時候,我已經忘了這個東西到底是給誰的。”
“你可以猜到這是給我的?除了我,誰還有唱片呢?”
“那時候,我也忘了你的唱片收藏。當我終於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麽來往了。”
“這個故事真是好極了,”蘭茲曼老師說,“這麽多擦肩而過、跌宕起伏的情節,有點莎士比亞喜劇的感覺。”
威爾戴上溫妮送他的帽子。“很好看,寶貝。”她說。我不喜歡她叫威爾寶貝。更別提,如果她確實關心他,為什麽威爾病了這麽長時間她都沒有注意到?也許是我自己帶著主觀情緒吧,每次看著溫妮和威爾在一起,我都會有些想法。
“我該走了。”我說。
“你不留下來吃點蛋糕嗎,內奧米?”蘭茲曼老師說。
“今晚還有不少年刊的事要做。明天就是年刊印刷好後送到學校的日子。”我們把這稱為“登陸日”。
“明天我應該在現場,媽。”威爾說。
“你就待在家裏哪兒都別去。”蘭茲曼老師說。
“但是,蘭茲曼老師……”威爾抗議道,就像是一個學生要求老師給更高的分數那樣。
我握了握威爾的手,然後祝他生日快樂。
他當天晚些時候打電話給我。
“我真的很喜歡你送我的禮物。”他小聲地說以防被他媽媽聽到。她在威爾康複期間,禁止他晚上9點鍾之後打電話,現在已經是10點半了。
“很高興你喜歡。”
“你知道這些唱片是我爸爸留給我的。”
“是的,威爾。”我當然知道,我知道這個男孩的所有事情,“但是我在想的是……這些唱片是很久以前……我的想法是你應該把它們從牆上拿下來,時不時聽一下。”
有那麽一分鍾,威爾什麽都沒說:“溫妮和……”
這時,蘭茲曼老師也在線上了:“威廉姆·布萊克·蘭茲曼,你該睡覺了。”
“媽!”
“你好,蘭茲曼老師。”我對我的英語老師說。
“你好,親愛的。告訴我的兒子他需要掛電話睡覺了,好嗎?”
我有什麽辦法呢?我當然很想知道威爾打算跟我說溫妮的什麽事情,但是這個女人再過兩周就要給我打期末考試的分數了。“你該休息了,威爾。”
“謝謝,”威爾的媽媽說,“現在跟內奧米說再見,然後把電話掛了,威廉姆。”
“晚安,主編。”他說。
第二天,年刊如期送到學校,我開啟了極為忙碌的一天。當我打開第一個紙箱子的時候,我為威爾不在現場感到有些傷感。畢竟年刊就像他的孩子一樣,我感覺自己不應該是第一個看印刷版年刊的人,更何況威爾都不在身邊。沒人比他更愛年刊了,是他的努力才做出了這麽好的年刊,這本大家將永久珍藏的書。年刊的封麵是全白設計,封麵的右下角用很簡約的Arial字體寫著鳳凰社,而在書脊上是一隻從銀色的方框中飛出來的銀色鳥兒。裏麵的書頁是灰色的,第一頁的左上角印著學校的名字和出版日期。整本年刊簡約而優雅。我們幾個月前,甚至幾年前就開始構想這種設計了,那時候我們還不是年刊的聯合編輯。
當然,我得打電話給威爾先跟他說一下:“我隻有一分鍾時間,我都快忙瘋了。”
“我知道,”他充滿渴望地說,“我想著走出來……”
“你敢!”
“好吧,我還是決定不去了。如果我真的走過來,我那位親愛的媽媽非殺了我不可。它看起來怎麽樣?”
“美極了,”我告訴他,“我為你感到驕傲。等年刊派發完成,我就過來看你。”
“很高興有你。”威爾咳嗽一聲,但是他的咳嗽聽起來也沒之前那麽嚴重了,“我剛剛在想,我們之前決定成為聯合主編,這難道不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嗎?如果其中一個人頭部受到創傷,另一個可以撐起年刊。如果另一個人的肺不由自主地萎縮了,另一個人可以頂上來。仔細想想,這真是一個很完美的組合。”
我笑道:“嗨,威爾,我可以把書給溫妮。她可能會比我更早去找你。你知道今天是‘登陸日’,沒那麽快結束的。”
“不用,我更希望你帶過來給我,主編。”他說。
“或者給你的媽媽,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帕滕或者普洛特金把書送到她的教室去。”
“不用,”他堅持道,“我還是想你帶過來給我。”
我直到晚上7點半的時候才到威爾家裏,這時候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他在等你。”他媽媽說。她讓我保證在9點之前離開,讓威爾好好休息。“你看起來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她說。
我走進威爾的房間。
房間的牆上還是掛滿了他爸爸的唱片集。唱片機放在書桌上。
“好,”威爾說,“把書給我吧。”
我把書遞給他。他開始從頭到尾每一頁翻看。他身體朝下趴在**,我跟他姿勢一樣趴在他旁邊,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跟他一起看了。我們時不時抱怨一下這個地方的印刷問題和那個地方的圖片打印問題,但是這些小問題除了我們倆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到。最後我們看的是年刊的封麵。
“我覺得我們選擇全白設計是對的,你覺得呢?”
“我很喜歡這個設計。學校裏每個人都喜歡。”
“你還記得我們關於封麵設計開的玩笑,對吧?”威爾對我微笑著。
我沒忘。那個印在角落的文字像是文本上的孤兒。“那個孤句。”我說。
“完全正確。”他的聲音改變了一點兒,“那你也沒忘了《白色專輯》吧?”
我們對於年刊封麵的所有設計都源於披頭士樂隊的那張《白色專輯》,這也是威爾爸爸最喜歡的一張專輯。我在威爾房間的牆上尋找這張專輯——他把所有唱片按照專輯名字的首字母順序排列——但是原本應該掛著那張專輯的地方空了出來。
“它去哪裏了?”我問道。
他說他已經把專輯拿下來了,他想在他的新(舊)的唱片機上首先播放這張唱片。“我就是想等你一起來見證這個時刻。”
這張專輯需要兩張唱片才能容納。他把唱片放在轉盤上,調到第三音軌(或者是第二張唱片的第一音軌)。然後把唱針放下。
我們聽了一會兒,又開始翻看年刊,偶爾說幾句對某些地方的評論。
“我真希望爸爸能看到這些。”威爾說,他摘下眼鏡在褲子上擦了擦。
第三音軌的倒數第二首歌叫作《我將會》。放這首歌的時候,我向他指出來這是我的事故後,他送我的第一張專輯中的最後一首歌。“你是希望這首歌讓我想起年刊封麵,對吧?”我問道。
“算是吧,”他有些害羞地說,臉上露出那種好玩的歪嘴微笑,“但是我主要是想讓你想起我。我,將會(威爾)[3],你知道嗎?”
“如果你在我的年刊上簽名留言,而不是留那麽一大塊空白的方框放在那裏,可能也會達到同樣的效果。”我說。
“可能吧。”
“那你到底是為什麽不在上麵寫東西呢?”
“要說的太多了,”威爾堅定地點點頭說,“要說的太多,但是又沒有合適的詞來形容。所以我選擇一首完美的歌來表達我的意思。”
這是一首甜蜜而又憂傷的歌,有著甜蜜而又憂傷的旋律。有點古典,但確實是超越時空的經典。在某種層麵上,這首歌就像是威爾本人。聽完一遍後我還想再聽一遍,但是這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了。我握了握威爾的手——是威爾握手的時間比嚴格意義上的握手時間要長,還是我的想象而已——然後我開車回家。
周四的時候,大多數年刊都派發完成了。一周多以來,今天終於第一次有時間跟愛麗絲和伊薇特一起吃飯,她們倆又和好如初了。
“我們很愛這本書,小甜心。”愛麗絲說。
“主要是威爾的功勞。”我說。
“嗯,當你看到他的時候,跟他說我們很愛這本書。”她說。
我說我會的。
“你聽說溫妮·莫米和他分手的事了嗎?”伊薇特問道。
“在他生病的時候?你知道這事嗎,小甜心?”愛麗絲看著我。
我搖搖頭,將注意力集中在嚼我的三明治上。
“是的,”伊薇特說,“她跟我上同一節數學課,她周一的時候哭了一天。”
“如果是她跟威爾提的分手,她有什麽好哭的?”愛麗絲問道。
“也許是因為內疚吧?你每次跟我提分手都哭,愛麗。”
“一針見血。”愛麗絲說,她改變了話題。“我不喜歡Touché這個詞,你們呢?”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詞突然從我的嘴裏麵說出來。Touché的發音聽起來像是tushy(屁股),好像是在吃奶酪時發出來的音。
“實際上,這個詞來自擊劍用語,”伊薇特說,“你來看我的比賽就知道了。”
“我不是去看過你的比賽了!”愛麗絲說,“我去了至少三回!”
“兩回!”
她們常常因為這樣的小事情爭吵,可以持續好幾天。我沒有理會她們,想著威爾的事。周一以來,我至少見過他或者電話裏跟他聊過不下於十次,但是他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任何關於溫妮的事。我在想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我又覺得自己問這事不太好。如果他想跟我說,他會主動告訴我的。這些天,我在威爾旁邊都小心翼翼的,而他也對我小心翼翼的。
雖然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像戀人一樣在一起,但是我愛他。我想我一直都愛他。說實話,這種情感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我想起我以為威爾快死的那晚和爸爸一起看的關於豪豬的自然節目。不是關於撒尿的那一段,而是它們互相對視的那段。威爾和我還沒到那一步(從我個人來說,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走到撒尿那步)。
放學後,我在威爾家停了一會兒,告訴他我接下來的三天都不能見到他——我周五要出發前往瑪莎的葡萄園參加爸爸和羅莎·裏維拉的婚禮。我知道威爾已經習慣了我每天都過來看他,但是我很認真地斟酌著我的表述。我不想他覺得我多麽期望他在意我的離開,我也不想再跟他重演一次消失。
“你爸爸的婚禮,”他說,“事情進展得很快啊,對吧?”
“是啊。”
“嗯,你為什麽不邀請我也參加呢,主編?”他帶著歡樂的口吻說著,我看不出來他說這話是不是認真的。
“好吧……你病還沒好徹底,所以我猜你媽媽不會同意你去的。”
“是啊,是啊。”
“而且”——這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我事先並沒有想說這話,“你不是還有溫妮嗎?”
威爾清了清嗓子:“是的,溫妮。”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些許愉悅。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他的眼睛,“她和我分手了。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
“我沒有從當事人身上聽到,所以我也沒把那個故事太放在心上。”
“她說我不是一個好男友。”
“怎麽會呢?在我看來,你對她總是照顧有加。”
“哦,不是這回事。我真是個生日派對上的天才,我總是有什麽就說什麽,你知道的。事情是這樣的,她懷疑我愛上了別人。”
我深吸一口氣,挑起右邊眉毛說:“真是誹謗。”我按捺住激動的情愫說出這個詞。
這時候威爾的媽媽到家了,自從威爾生病後,她總是在威爾旁邊轉悠。
“媽,我可以去葡萄園參加內奧米爸爸的婚禮嗎?”威爾對門外喊道。
“絕對不行。”
“我並沒有邀請他。”我對她喊道。
“我知道你不會的,”蘭茲曼老師說,“但是我的兒子就是那樣。”
在去葡萄園的輪船上,我和爸爸坐在一條靠背長凳中間,那條凳子很長,好像可以擠下幾百萬個全身冒汗的人似的。羅莎和弗雷迪還有喬治在甲板上。爸爸每次到甲板上都會暈船,所以我在船艙裏麵陪他。我突然想到這是我和爸爸最後一次長時間單獨待在一起。也許,羅莎、弗雷迪、喬治也想到了這個,所以她們決定待在外麵。
那天天氣溫熱潮濕,我的衣服緊貼著我的身體。我慎重地考慮著要不要拋棄他去甲板上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最後一次單獨逗留時間就這麽泡湯了),這時他問我對這次婚禮期待不期待。我告訴他我很期待。我說我有多麽喜歡羅莎·裏維拉,和所有那些我知道他會很高興聽到的事情。
“你看起來倒是有些激動啊。”他說。
我說我隻是熱而已。
船艙裏吵鬧而擁擠,換句話說,這裏不是一個適合討論任何嚴肅話題的地方,但是爸爸還是打算堅持進行下去。“詹姆斯情況如何?”爸爸問道。
說實話,我根本沒有想起詹姆斯。我也沒時間想他的事,我現在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爸爸的婚禮、威爾的病情、威爾、攝影、網球,還有年刊。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幾個月前,我還以為我自己沒了他就活不下去了。
很顯然,沒有他,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竟然這麽輕易地就忘了他,這件事比失去他本身還要讓我憂傷。我在想當媽媽和奈傑爾再次相遇的時候,她對爸爸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我的生母對我的生父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甚至在她拋棄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輕易就忘記了。
“我已經不怎麽跟他來往了。”我最後對爸爸說。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寶貝。”爸爸點點頭,拍拍我的手背,他讀出了我心裏的想法。“所有事情最終都會忘記。首先,你忘記了你學過的所有東西——簽訂美巴條約的日期和勾股定理。那些你沒有真正學進去,隻是考試前夜臨時抱佛腳背下來的東西更容易忘得一幹二淨。除了一兩個老師的名字,你會忘了其他所有老師的名字,最後你會把剩下的幾個名字也忘了。你忘了你高二學年的課程表和你經常坐的座位,你最好朋友家的電話,你演奏過無數遍的樂曲的旋律。對我來說,我隻記得那首樂曲來自西蒙和加爾豐克爾,我不知道你將來記住的音樂家會是誰。然後,慢慢地,慢慢地,你最終會忘了那些曾經讓你丟臉的事情——甚至是當時對你影響特別重大的事情最終都會漸漸淡去。你忘記了誰很酷、誰不酷、誰聰明漂亮、誰不聰明漂亮,誰去了一所好大學,誰舉辦了最盛大的派對,誰讓你吸大麻。你會忘記他們所有人。甚至是那個你說你愛的人和那個你真心愛的人。他們是最後從記憶中消失的。當你忘記得足夠多的話,你就會愛上另一個人。”
我肯定是哭了,因為爸爸拿他的袖子擦我的眼睛,我確實哭了。我哭不是因為爸爸說的哪句特定的話,而是因為他讀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內心醞釀很久的東西都用語言表達出來了。我們倆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愛上了威爾,但是這個周末是爸爸大喜的日子(而我也不是那種任何環境下輕易傾訴內心想法的人),而且也許他已經知道了。此外,我們剛剛談到詹姆斯,就說愛上威爾的事,真是有點不明事理。我不想成為那種總是需要愛供養著的女孩。
所以我唯一說的是“我真心為你感到高興,爸爸”。
羅莎·裏維拉不怎麽喜歡用白色,在家居裝飾上沒有用,在婚禮上自然也不會用。“我不年輕,也不是處女,”她說道,“而且我已經穿過一次白色婚紗了,這一次,我要穿紅色。”婚禮上,她的著裝上唯一用到白色的地方是白色的腰帶和頭上戴的白色玫瑰。
“但是媽媽,白色玫瑰是不是有點晦氣啊?”喬治問她。
羅莎·裏維拉說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也不怎麽在乎這幾個伴娘穿什麽衣服。“你們幾個女孩想穿白色衣服就穿。你們年輕,穿白色反而把我襯托出來了,你們覺得呢?”這更多是以一種建議而不是指令的口吻說(還有,基本上羅莎·裏維拉說的所有事情聽起來都像是在詢問)。弗雷迪和喬治決定尊重她們媽媽的要求,她對她們很少提出什麽要求,於是我們三個穿著很不搭的白色裙子。爸爸也跟隨著這個不搭的穿衣趨勢,他穿著米色的西服,這是那個夏天我們在意大利托斯卡納漫遊時買的。對於這件衣服是媽媽給他挑選的這個事實,他要不就是不記得,或者純粹是不在乎。講述那天故事的一個很好的腳注也許可以是:在婚禮上穿著前妻挑選的西服。
婚禮前的一周,我聽到爸爸跟婚禮司儀的電話聊天。“嗯,”他掛掉電話的時候說,“他們要我確定婚禮當天宣誓的時候用‘我將會’還是‘我願意’。我還真不知道這種事情還可以選。你覺得哪個更好,孩子?”
“基本上大家用的都是‘我願意’,對吧?”我說。
爸爸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但是話說回來,也許‘我將會’更好一點。這句話蘊含著未來的意味在裏麵。‘我願意’隻表示現在。”
“你的觀點很好,”爸爸說,“你怎麽變得這麽聰明?”
我聳聳肩:“可能是因為長時間研究法語動詞的時態吧。”
“還有就是我已經說過一次‘我願意’了,所以這次也許應該換一種說法。”
他們在黎明時的海灘上對各自說出了那句“我將會”,這是羅莎和爸爸最幸福的時刻。羅莎就像是白天出沒的雄雞,而爸爸像是夜間出沒的吸血鬼,但是他們在每天的黎明時分得以擁有幾個小時的相互陪伴的時光。
我感到有些難過,我感覺自己失去了他。我又變成了那個打字機箱子裏的嬰兒。也許這就是生活?一段孤單接著另一段孤單。在你一出生的時候,你就應該被告知:擁有一顆像行李箱一樣的心,隨時準備遠行。
羅莎拋她的手捧花的時候,我正在為自己的身世感到難過。我都沒有注意到那束花正朝我的方向飛來,直到花已經到了我的眼前。我出於本能地撲過去接住了那束花,就像那次搶救相機一樣。
“你是下一個結婚的人。”弗雷迪說。
“不要這麽快吧,”爸爸說,“她現在才十七歲。”他像是情景喜劇中被愚弄的爸爸一樣向羅莎懇求道,“能不能再扔一次?”
我把捧花扔給了我的奶奶羅莉,她正在沙灘上的躺椅上睡覺。她沒到中午是能不起床就不起床的。當捧花落在她膝蓋上的時候,她被驚醒了。“哦,糟糕,不會又來一次吧!”她說道。奶奶已經結了四次婚,所以她把捧花扔在了沙灘上,好像捧花著火了一樣。
我想起那次我沒有接受羅莎·裏維拉送我的圍巾,之後爸爸對我說的話。我不想在她結婚的大喜日子傷了她的感情,所以我從沙灘上撿起捧花說:“我要,我想要你的捧花。”
我們走回酒店吃早餐的時候,爸爸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不要擔心。我知道你建議我用‘我將會’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意思是在將來,在遙遠、遙遠的未來。”他神秘兮兮地對我使了個眼色,然後我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孤兒了。
“瑪莎是誰?”我在酒店房間的洗手間小聲地說,羅莎·裏維拉的兩個女兒和我睡同一個房間,她們已經睡著了。我不需要跟他解釋我在說什麽。現在已經是晚上11點了,我希望威爾還沒有睡著。
“等等,”他說,“我查一下。”
我聽著他輕輕地呼吸聲和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打字的聲音。“她是發現這個島的人的媽媽和女兒,她們倆都叫‘瑪莎’,她們都已經去世了,”威爾回答道,“當然本地人對那個島有別的叫法。”
“愚蠢的白人。”我說。
“晚安,主編。”
“晚安,教練,謝謝你。”我說。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們倆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掛掉電話。也許過了五秒鍾,也許是五分鍾,我也不太確定。
“婚禮怎麽樣?”他問道。
“我不知道。感覺所有事情都擠到一起了。你要坐輪船才能到這裏,我感覺自己像個移民。我就是那個筋疲力盡的、可憐的……”
“那個渴望突破壓抑的空間自由呼吸的人……”
“完全正確。羅莎很美。爸爸很幸福。我還算拿得出手。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空氣潮濕,所以我連衣服都不用燙了。”
“你拍了照片嗎?”
“沒有,我也想過拍點照片,但是感覺把相機從包裏麵拿出來帶在身上太麻煩了。再說還有專人負責拍照。”
“你為什麽不睡覺呢?”他問道。
“我睡不著。我的音樂播放器今天上午沒電了,而且弗雷迪睡覺打呼嚕。”
“你什麽時候回來?”
“差不多9點鍾。”威爾提出要開車來接我。我跟他說他需要好好休息。
“就是開開車而已,又不是什麽馬拉鬆。”他說。
“我也希望這樣,”我說,“但是爸爸把他的車停在機場了,我得把車開回家。”羅莎和爸爸從波士頓出發去度蜜月。他們選的地方是巴厘島,這也是他和媽媽沒有漫遊過的地方之一。
“開車注意安全。”他說。
“我會的。”
我躺在酒店洗手間涼爽的瓷磚地板上,在黑暗中,我感覺自己很勇敢。“你知道嗎?這整個周末,我真的很想念你,蘭茲曼。我已經習慣了天天看到你。”
“我也想你,”他說,“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