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元朝時期(1271—1368) 第七章 元朝水師嶄露頭角:1279年崖山海戰

在1210年至1260年的半個世紀內,蒙古人狂飆崛起,在歐亞草原上掀起了進擊的浪潮。蒙古軍席卷北方的金國,吞並西遼和西夏,征服花剌子模,入侵俄國、波蘭、西裏西亞、摩拉維亞、匈牙利和東奧地利,進軍小亞細亞,他們在歐亞大陸上勢不可當,騎兵弓箭手戰無不勝。

但遇到亞洲海上諸國時,蒙古軍卻束手無策。三十年來,他們一直無法跨越臨津江攻占高麗王棲身的江華島。[876]四十年來,他們在南宋北麵和西麵調兵遣將,始終不能衝破宋人在淮河、長江以及星羅棋布的內河中構建的防禦體係。[877]這一防禦帶從黃河延伸至秦嶺,牢牢保護著南宋。

蒙古人對水上作戰知之甚少。1251年,忽必烈手下的軍隊還在用充氣後的動物皮和柴捆綁成的筏渡過金沙江(長江上遊),到達位於今雲南一帶的南詔國。[878]曾於1254年出使蒙古的法國路易九世使者魯布魯乞記載過,蒙古人沒有船,也不會用船。[879]

蒙古人入侵中原

蒙古人統一中國之前,算不上海上強國,並非因為他們不熟悉舟楫,而是因為他們早期在大陸征戰時很少用到舟楫。1218年,成吉思汗利用舟楫渡過西域的莫蘭河。[880]1234年,蒙古人征服金國後,開始對宋作戰,曾經的金朝將領張榮實被任命為水軍千戶。[881]但直至二十五年後,即1259年,水師才開始投入作戰。忽必烈率領的蒙古兵在長江北岸的陽邏堡(位於今湖北)與宋軍對戰,當時宋軍有兩千船舶。蒙古人從周邊地區搜羅、搶奪船舶後,在張榮實的統領下,將宋軍逼得步步後退,並俘獲20艘船舶,渡江南下圍攻鄂州。[882]

忽必烈圍攻鄂州之時,聽聞大哥蒙哥汗的死訊,弟弟阿裏不哥有意爭奪汗位。與宋廷匆匆休戰後,他便撤軍回蒙古,並順利登上汗位。但宋朝宰相賈似道對休戰協議秘而不發,反而大肆宣揚是宋軍戰勝了蒙古軍,並令大將夏貴誅殺殿後的蒙古兵,將頭顱示眾以彰顯勝果。為防止宋帝及在臨安的朝廷諸臣得知真相,他還拘捕關押了前來告知忽必烈稱汗的蒙古使者。

忽必烈對宋人背信棄義的行為大為震怒,準備攻打宋朝。他將都城從哈拉和林南遷至上都,擢升張榮實為水軍萬戶,負責訓練水師將領,[883]任命解誠為四翼水軍統領。[1][884]但蒙古軍並未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他們在前方無法突破宋朝的大軍防守,後方又因李亶造反而自亂陣腳。蒙古軍唯一的勝利是由於賈似道犯了致命的錯誤,後來形勢的發展也證明這場勝利至關重要。宋軍中牢牢把守四川的將領叫劉整。一些同僚因嫉妒他的功名而捏造罪名陷害他,賈似道便命人抓捕劉整。劉整率領瀘州十五郡、戶三十萬降元。[885]

1265年,忽必烈將都城從上都遷往燕京後,開始在燕京附近,即今天的北京——建造大都,並加強對宋的軍備,尤其重視水師的建設,以求突破宋朝水路的防守。大都[886]、開封[887]、鄧州(今鄧縣)及光化[888](今湖北老河口)地區的船舶由水軍萬戶董文炳督造。盡管經過兩年的準備,元朝新興的水師還是無法突破宋朝的防守。[889]

但這兩年的努力並非徒勞無功,因為蒙古軍偵察到了宋軍的弱點。1267年5月,曾於1257年至1258年征戰東京的蒙古將領阿術上報,發現了宋朝防線中的缺口:西麵是重巒疊嶂的四川,不利於大軍行動;東麵是自東向西的淮河及其支流,宋軍重兵防守,元軍很難突破。但在西麵的高山和東麵的淮河之間有一條自北向南的長江支流——漢水,由兩座相對的重鎮襄陽和樊城把守。如果能攻下這兩座要塞,元軍便能**宋朝腹地。

蒙古人引以為傲的騎兵無法施展這一戰術。阿術要求北方漢人簽軍的步兵進行增援。[890]為進行水戰,元朝的將領張禧被擢升為水軍總管,[891]並奉旨帶兵2500人攻打襄陽。[892]1268年初,劉整受命率領由陝西和四川建造的500艘船與阿術在漢水會合。[893]

1268年9月17日,阿術開始攻打襄陽和樊城。宋軍將領人才濟濟。悍將呂文煥率大軍防守這兩座被圍攻的要塞。但宋廷當時由權臣賈似道把持,一直不發援軍,直至六個月後的1269年4月,才派京湖都統張世傑率馬步舟師援襄、樊二城。[894]最終到了8月,二城被圍攻將近一年,由夏貴和範文虎共同統領的三千兵力沿淮河北上襄陽,遭遇蒙古的伏兵,苦戰七日後,折損一百艘戰船。[895]1270年3月,新建的元朝水師再次於一場水戰中擊退宋軍的一支增援艦隊,此戰中元朝水軍萬戶張弘範脫穎而出。[896]

這幾場勝仗進一步增強了蒙古人建立水師的信心。1270年4月,劉整向蒙古軍統帥阿術獻計:“我精兵突騎,所當者破,惟水戰不如宋耳。奪彼所長,造戰艦,習水軍,則事濟矣。”[897]

阿術對此深以為然,立即命信使日夜兼程趕往大都,上請擴建水師:“圍守襄陽,必當以教水軍、造戰艦為先務。”[898]朝廷許之。之前,一些朝臣已經提出過類似的建議,如王惲曾上奏:“征進舟師,固未嚐闕。然可大作一軍,召募兩淮、黃河上下並南人歸順者,兼用其力,舡艦一依宋法。精選大將,使之專習水戰。”[899]

忽必烈同意阿術的請求,於8月下詔命劉整教習水軍七萬餘人。[900]劉整立即開始“日練水軍,雖雨不能出,亦畫地為船而習之”[901]。次年,萬戶忙兀台受命率軍於襄陽附近水戰宋軍。[902]

同時,蒙古軍一邊繼續圍攻襄陽和樊城,一邊讓宋軍在淮河防線和四川一帶疲於奔命。[903]宋軍在範文虎的率領下,三次(1270年6月、1270年10月及1271年7月)試圖沿淮河北上增援被圍困的襄、樊二城,都因蒙古軍阻攔而折返。如1271年7月的戰役中,阿術先派張禧率輕舟,探測水域深淺,並插蘆葦標示航道。等宋軍的千餘艘戰艦臨近時,張禧率四翼水軍進擊,令宋兵潰敗,追其至淺水,奪戰艦七十餘艘。[904]

為減緩淮河前線的壓力,宋廷也試圖從側翼山東襲擊元軍。1271年9月23日,一支宋軍艦隊駛入膠州港,但不幸被擊退,且損失了上百艘戰艦。[905]被圍困的襄、樊二城形勢不容樂觀。小隊的兵力能夠潛入城中,但大部隊的增援都被蒙古軍擊退。最終,兩位民兵副官成功增援襄陽,完成了宋軍將領未竟的任務。

這一增援行動由宋軍統領李庭芝謀劃。他下令打造一百艘輕舟。據記載,這些輕舟每三艘便用繩子綁在一起,左右兩船用於裝載物資,中間的船隻載士兵。[906]1272年6月,[907]李庭芝部隊遭遇如下:

又重賞募死士,得三千人,皆襄、郢、山西民兵之驍悍善戰者。求將久之,得民兵部轄張順、張貴。……造水哨輕舟百艘,每艘三十人,鹽一袋,布二百。……

是歲五月,漢水方生,於二十二日稍進團山下……貴先登,順為殿,乘風破浪,徑犯重圍。至磨洪灘以上,敵舟布滿江麵,無罅可入。鼓勇乘銳,凡斷鐵綆攢筏數百,屯兵雖眾,盡皆披靡避其鋒。

轉戰一日,二十餘裏,二十五日黎明,乃抵襄城。城中久絕援,聞救至,從踴躍,氣百倍。及收軍點視,乃失張順,軍中為之短氣。越數日,有浮屍逆流而上,被甲胄,執弓矢,直抵浮梁,乃張順也。[908]

張貴在襄陽逗留了三個月,於10月準備突圍出城。但這一次,蒙古軍做了萬全準備,阿術和劉整命人在漢水兩岸立樁。10月8日晚,張貴率兵坐車船急速出城,蒙古軍追趕無望。夜幕下,張貴等人幾乎要逃脫成功。但此時漢水上突然“燭江如晝”。原來,蒙古軍舉烽燃火,警示下遊的蒙古軍艦隊。蒙古軍水師轉戰五十餘裏,生擒張貴及將士二千餘人。[909]

及至1272年秋,襄陽城外元軍的艦隊規模日益龐大。張禧由水軍總管擢升為水軍先鋒,其部隊重編為四翼,[910]劉整統水軍四萬戶。[911]如果每個萬戶下都有四翼軍隊,那麽總共就有十六翼軍隊。

宋軍沒有再試圖增援襄、樊二城。對襄、樊二城的守衛來說,末日已然來臨。阿術手下有一名將領阿裏海牙,在他的建議下,忽必烈請求波斯伊利汗國派工匠來幫助製造攻城器械。於是炮匠阿老瓦丁和亦思馬因於1271年12月抵達,製造了巨石炮。這是一種重型投石器,能投擲約166磅重的彈石。[912]巨石炮首先被用於攻打樊城。為了能將彈石投擲至城中心,達到最大破壞力,這一武器必須從水上發射。

樊城當時以柵蔽城,斬木列置江中,貫以鐵索。於是元朝新任丞相伯顏聽從劉整建議,從水師中選出善水之人,斷木沉索,再命載巨石炮的戰船趨於城下。[913]攻城開始之後,阿裏海牙又率一支水軍襲擊宋軍戰艦,牽製宋軍。[914]樊城最終於1273年1月29日被元軍攻破,兩個月後,3月14日襄陽也被破城。

1275年長江水戰

攻破襄、樊二城,元軍相當於占領了宋朝防線中最關鍵的要塞,這一階段的戰爭便告一段落。元軍將領們擁入都城,竭力主張大汗即刻乘勝發起第二輪戰役,沿漢水和長江南下,將宋朝版圖一分為二,加速其滅亡。忽必烈任命伯顏為元軍統帥,且同意增派一百人加強襄陽的軍隊兵力。[915]

在長江下遊作戰,水師是關鍵的取勝因素。劉整某次覲見忽必烈時,曾請打造兩千艘戰船,再訓練五六萬士兵參加水戰:“襄陽破,則臨安搖矣。若將所練水軍,乘勝長驅,長江必皆非宋所有。”[916]忽必烈讚同他的建議,並下詔於襄陽和開封各建一千艘船。[917]次年初,又下令於開封建造八百艘戰船。[918]在大都和四川新募的士兵都參加水戰訓練,並被編為六翼,由速哥統領。[919]

1274年7月20日,忽必烈正式向宋宣戰,並詔諭行中書省及蒙古、漢軍萬戶千戶軍士,元帝與宋朝百姓並無恩怨,但因宰相賈似道背信棄義,拘捕元朝使者,為懲罰這一不懷好意的挑釁,元朝才攻打宋朝。[920]

戰爭於10月爆發。劉整將從淮河向南壓進,而速哥通過四川向南攻。大部隊由伯顏統領,從漢水南下。10月2日,伯顏在襄陽閱兵,10月14日,元軍從襄陽出發。[921]主力部隊由原襄陽守將呂文煥率領的艦隊開路,沿漢水南下。另兩路從陸地進發,東路由唆都率兵,西路由翟招討率兵,掩護主力部隊前進。

一周後,元軍行進至郢州(今鍾祥)北麵二十裏開外的藍山受阻。宋朝將領張世傑安排大量堅定抗敵的士兵,密布一千艘戰船攔截元軍前進。他命人在水中堅立木樁以破壞元軍戰船的船底,並從漢水一端的郢州到另一端的新郢州拉起一條橫貫水中的鐵索,串起大量船舶。[922]

宋軍所在的位置從正麵堅不可攻,因此伯顏決定采用迂回戰術。他命舟楫沿一條小溪北上,穿過被雨水淹沒的濕地,直至無路可行時,再命人砍下竹竿置於地上,士兵拖著舟楫在滾動的竹竿上前進百裏。經過繞道之後,元軍先鋒便將舟楫帶入郢州要塞下遊的漢水之中。11月14日,張世傑率軍迎戰,但不幸戰敗。一周後,郢州從背部被攻破,元軍主力艦隊順利通過漢水。[923]

11月15日,元軍到達沙洋。經過五日火炮和火彈的狂轟濫炸,沙洋抵抗至26日最終投降。[924]至年終(1274年12月24日)時,首批元軍戰船已經抵達漢水和長江的交匯處,此處有三座城市隔江鼎立,共稱為武漢:漢陽在長江南岸,漢口在長江北岸,武昌在東岸。此時,宋軍將領夏貴已集結大量兵力及幾千艘船,試圖阻止元軍進入長江。[925]漢口和鄂州的水師在江上密布戰船,延綿十裏,陣形壯觀。

伯顏包圍了漢陽,命大軍渡過漢水抵達漢口。夏貴預料元軍會橫渡長江,馬上從漢水撤回艦隊,企圖阻止敵軍。但出乎宋軍的意料,元軍並未渡江。相反,元軍的船隊駛入窄小的淪江[2](澴江下遊段),因為淪江在漢口東麵某處匯入長江,這樣元軍便再次繞過了宋軍的防線。盡管在夜間受到宋軍的攻擊,元軍仍然於1275年完成了這一行動。同一天,元軍先鋒部隊抵達陽邏。

阿裏海牙和張弘範聯合在陽邏作戰兩日,但無法擊散宋軍的防兵。1月11日,伯顏將水軍分為兩隊。一隊由阿術率領沿江東進,遭遇由程鵬飛率領的宋水軍阻截。兩軍在暴雪之夜鏖戰,結果程鵬飛受到重創,折損千餘艘戰船,阿術則率軍成功登陸長江南岸。[926]另一隊元軍艦隊的四翼軍由忙兀台統率,沿江西進後,遭遇夏貴率領的宋軍艦隊。阿裏海牙、張榮實和其他元將聯合作戰。宋軍在追擊戰中受到猛攻,但夏貴還是成功到達鄂州。[927]

1月15日,元軍艦隊抵達鄂州,並焚毀在漢陽和漢口俘獲的三千艘宋軍戰船。[928]宋廷顯然是從沿海地區調集了水軍前往漢口阻擋元軍。在陽邏堡之戰中,犧牲的將領有定海水軍都統劉成[929]。陽邏是長江上的要塞,一旦失陷,宋軍在漢口的防線就會全麵崩潰。鄂州守將程鵬飛在水戰中受傷後,於1月18日降城,三日後渡江率兵攻打黃州,帶回降書。黃州將領陳懿及副將高興二人後來為元朝立下不少功勞。

伯顏留下阿裏海牙及四萬元軍經略漢口和鄂州後,與阿術沿江東進。2月11日江州(今九江)降城,28日,元軍先鋒部隊抵達安慶後,安慶知州範文虎拱手投敵。張林降敵後,元軍不費一兵一卒獲取了宋朝在池州的水師駐地。伯顏於3月7日進入池州,次日接見了賈似道派來求和的使者。一名蒙古官員去過宋朝水師艦隊的軍務總部,回來告訴伯顏,賈似道並非真心求和,隻想拖延時間。賈似道及其將領孫虎臣已在丁家洲調集了五千艘戰艦和十三萬大軍。

伯顏拒絕了賈似道的求和後,於3月14日命艦隊前往丁家洲,並於兩日後下令開戰。[930]以下是《元經世大典》中對丁家洲之戰的記載:

十八日(3月16日)進戰,伯顏曰:眾寡不敵,家以計勝。即令軍中作大筏數十,采薪芻置其上陽,佯言欲焚其舟。宋人但晝夜嚴備,而戰心少懈。伯顏乃分兵夾江步趨,然後麾戰艦合勢衝宋軍。

阿術與其前鋒泰州觀察使孫虎臣對陣,夏貴以戰艦二千五百艘橫亙江中,似道將後軍。

時我已令諸將順江勢兩岸樹炮,擊其中堅。南軍陣動,伯顏趣我船急進。阿術即手柁衝敵船,擂鼓大震,聲動天地。我師掠彼舟,大呼曰:“宋人敗矣!”似道倉皇失措,舳櫓簸**,乍分乍合。

阿術以小旗麾將校,率輕銳橫擊深入,宋軍大潰,即回棹走,伯顏以步騎夾岸掎之,追奔百五十裏。[931]

元軍俘獲兩千艘戰船。[932]這些戰船和大部分作戰的宋軍曾守衛在淮河防線,且成功地阻止了劉整率領的元軍南進。如果這些守兵能夠依然堅守在淮河一帶,伯顏率軍在長江推進之時,其側翼會受到威脅。但宰相賈似道得知劉整死去的消息後,認為當時北方前線十分安全,所以將守兵南撤,加強長江的防守,應對從西麵而來的敵軍。

丁家洲戰事的失利,導致長江下遊的防線土崩瓦解。3月21日蕪湖失陷後,采石、建康、鎮江、江陰及常州也先後被攻破。由於淮河一帶無人防守,元軍的一千舢板艦隊由博羅罕率領沿京杭大運河南段而下。而在上遊漢口一帶,阿裏海牙和張實榮於4月18日擊退了一支南宋水軍。這樣,到4月中旬,元軍已牢牢控扼長江,對宋軍的水戰階段也到此結束。[933]

阿術駐守位於揚州附近長江上的瓜洲島,並在此整修之前水戰中受損的船舶,建造新的戰船。伯顏則返回大都向忽必烈匯報戰果,離開之前,他派使者前往臨安宋廷,重申此次遠征僅僅是為懲罰賈似道的背信棄義,而非針對趙氏皇族或宋朝百姓。如果南宋能順應天意,向元朝俯首稱臣,那麽趙氏一族可保無虞,宗廟悉許如故。[934]

宋朝行在臨安的陷落

在臨安的賈似道仰仗皇帝的庇護,除了釋放元使之外,未采取任何補救措施。但宋度宗死後,他的兒子,11歲的趙儑即位[3],成為宋恭宗,年號德祐,太皇太後謝道清代為理政。謝道清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滿朝激憤的情況下罷免賈似道,任命陳宜中為宰相。張世傑在郢州失陷後,輾轉回到臨安,奉旨在長江三角洲一帶阻止元軍進一步南下。張世傑對此竭盡心力,鼓舞士氣,召集愛國義士一起反抗元軍。水師將領劉師勇收複了很多城鎮。曾經降元的駐防常州的士兵,憤起屠殺了元朝守軍。薑才則率領一隊人馬襲擊阿術駐守的瓜洲,淩厲猛烈的攻勢將蒙古人逼出了瓜洲。[935]

張世傑奪取長江沿岸元軍水師駐地的可用戰船後,在孫虎臣的協助下,集結了一支規模龐大的海船艦隊。這些大型船舶有兩種戰船——黃鵠和白鷂。大型戰船再加上一大批小船,便組成了數量上萬的艦隊。7月25日,這支艦隊錨泊在離瓜洲數裏外的焦山島。並與收複了常州的劉師勇取得聯係。張世傑在焦山附近的水域上說:“每十船為一舫,沉鐵碇於江。非有號令不得擅自起碇。蓋亦誓以必死也。”[936]

同一天,阿術擊退宋朝遊兵重新奪取瓜洲後返航,董文炳和阿塔海麾下的水軍與之會合。阿術為防止後背受到宋軍襲擊,派張弘範統率一千隻突戰船自上流至瓜洲西麵。[937]水軍萬戶劉深受命率艦隊沿一條狹窄的河流西行,河流北岸是沙灘,他們試圖登陸南岸抵達宋兵後背。

阿術自山頂觀察江上密布的宋軍戰船,對下屬說:“燒而敗之。”兩軍於7月26日交戰。董文炳率一支元軍艦隊攻擊宋軍右路,劉國傑攻擊左路,阿術坐鎮呼喇珠率領的軍中指揮,攻擊中路。攻擊左右兩路的元軍艦隊由大型戰船作先鋒,上載五百弓箭手,向宋軍戰船的船帆和索具射出火箭。[938]元軍的小型戰船水哨馬衝入宋軍陣形,船員也隨之射出火箭。同時,張弘範手下的舟楫也回撤,向焦山島北進發。

這場戰爭從清晨持續到中午。據元史典籍記載:“宋人力不能支,遂潰。欲遁,又卒不能起碇。士卒投江者數萬。世傑等鼠竄不知所往。追至圖山,得船七百餘艘,俘敗兵萬餘。”由於風力不足,宋軍戰船逃散困難,而元軍主要采用不需要借助大風的輕便舟楫和人力發動的輪船。董文炳追擊張世傑等至長江口,張世傑逃入海中,但元軍因輪船太小,不敢冒險駛入汪洋大海而不得不返航。[939]

焦山之戰標誌著宋朝在長江上抵抗的終結。在三場水戰中,規模不大但領導有方的元朝水軍摧毀了實力強勁的宋朝水軍。宋軍出動了長江上的所有戰艦,試圖阻擋元軍從漢水進入長江,但卻在漢口附近功虧一簣。宋軍在淮河的防軍在丁家洲一役中幾乎全軍覆滅。最後,張世傑從東南沿海的水軍駐地集結所有可用海船作戰,但因戰術不當,在焦山之戰中也潰不成軍。張世傑驍勇善戰,但當時的情形已經四麵楚歌,僅靠勇氣和決心於事無補,而是亟須有人能運籌帷幄,妥善有效地利用宋朝所剩微薄的兵力。據史書記載:“張世傑,步將也,使提舟師。劉師勇,水軍將也,使提步卒。用非其才,卒致誤國。”[940]

幾個月內,臨安的宋廷對現狀都無能為力。朝廷的官員對於繼續作戰還是派人求和爭執不休,最終還是主張後者的人居多,包括新上任的宰相陳宜中。宋使前往元軍大營求和,表示願意每年納幣二十五萬兩白銀和二十五萬匹絲綢,並向元帝俯首稱臣,隻求宋廷能偏安南方一隅。但這項提議為時已晚,元軍已經向南行軍。

伯顏計劃從三路攻打臨安,其中兩路從地麵攻擊,另一路水軍從海上攻擊。但從長江水戰中俘獲的船舶都是輕便的小船,海上可用的戰船匱乏,因此攻打計劃便擱置了數月。伯顏最後決定不再等待,直接從陸地發動攻擊。他的部下接到軍令後於11月27日出發。當初常州降城後,駐守的士兵又發動叛變,讓伯顏震怒不已。於是他親率一隊兵馬,由阿塔海任副將,向常州發動猛攻。其他人馬由阿剌罕統率,從西側通過廣德和獨鬆關行進。

董文炳受命統率水軍,不遺餘力地建造海船。在焦山之戰中俘獲的780艘海船,大部分為黃鵠和白鷂,水手過萬,因此元軍已經擁有了相當規模的艦隊。其中哈剌帶俘獲的兩艘大型白鷂海船絲毫未損。阿術命哈剌帶和王世強以這兩艘船為模型,再仿造一百艘,[941]並選了三千五百名漢人簽軍和一千五百名南宋降兵上船編成水軍,由哈剌帶和王世強一起統率。董文炳聽聞水賊頭子朱清和張瑄長年在長江三角洲一帶活動,便派王世強招安二人。兩人為元軍艦隊帶來了五百艘大船和幾千名經驗豐富的水兵。[942]

元軍艦隊有四十一翼,每翼一萬將士,於12月中旬浩浩****地出發。據史籍記載,這次共有數十萬水陸大軍,由董文炳統領,副將阿塔海,水軍萬戶包括張弘範、王世強及前南宋將領範文虎等人。

艦隊從建康和瓜洲啟程,12月23日攻占宋朝的滸浦水師駐地。滸浦的駐地規模較大,但已經荒廢。隨後元軍奪取了崇明港和華亭港,並納入三百艘海船。[943]元軍浮海南下,1276年1月18日抵達乍浦,激戰四日後,乍浦並沿海城鎮海鹽、澉浦歸降。[944]

同一時刻,另兩路大軍已經殺入浙江,順利會合。1月3日,他們和水師在臨安外數十裏的漁村會師。阿塔海和張弘範直入臨安,押送小皇帝和太後至伯顏帳下。2月10日,趙宋王朝正式滅亡,戰事結束。

臨安皇城中的戰利品、文書典籍、珠寶器物都被裝載上船運往大都,而戰俘則在軍隊押送下從陸路北上。伯顏在離開之前,任命忙兀台和唆都為達魯花赤(督官或駐留的將軍),管轄兩浙,命阿術清掃宋軍在長江以北的殘餘勢力,董文炳完成征南任務。眾將均於短時間內輕鬆完成任務。

征宋的戰事圓滿結束。蒙古騎兵從鴨綠江橫掃至維斯瓦河,戰無不克,對宋軍卻束手無策。四十年來,這支騎兵重創了宋朝的前線,屢戰屢勝,卻不能站穩腳跟。依靠水軍,元朝才得以征宋成功。而元軍利用水軍才能穩步南下,突破宋朝防線,攻下控扼漢水的襄陽進入長江,並通過三場水戰讓南宋水軍潰不成軍,取得最後的勝利。

元朝的水師起步晚,但發展迅速。1255年,元軍在水上仍使用小筏和充氣的獸皮,1268年開始圍攻襄陽時,水師的規模也不大。但到1272年,元軍水師已經從四翼擴張到十六翼,1275年已經壯大到四十一翼,規模相當可觀。下一步,元朝水師就不再局限於內江內河上了,而要走向海上發展的廣闊舞台。

宋人的反擊

1276年2月5日,伯顏將營帳設臨安以北十幾裏外的村子,等待安排宋廷正式投降事宜的使者帶回消息。此時,他的部下報告說,小皇帝的兄長益王和弟弟廣王已由張世傑護駕,逃離臨安。伯顏當即命董文炳帶戰船在錢塘江入海口攔截,並命範文虎率五千精兵追擊在逃的一幹皇族官員。[945]

但張世傑等仍然從他手中逃脫。[946]張世傑帶著兩位幼主登上在錢塘江口等待的戰船,一退潮便揚帆出行,躲過了追擊的元軍。[947]他們先到曾為大型水師駐地的定海,再輾轉到浙江最南端的溫州港。包括宰相陳宜中和陸秀夫在內的其他宋朝官員也到此與他們會合。

在戰爭中僥幸沒有被俘獲或遭到損壞的南宋戰船,也來到溫州。張世傑立即將這些船舶組成艦隊,又沿海北上攻擊明州和舟山群島。在明州,除與哈剌帶率領的元軍水戰時折損了四艘戰船,這次反攻算得上成功,也證明了元朝水軍在海上作戰依然經驗不足。[948]

3月25日,流亡的宋廷轉移到了福州。8歲的益王成為名義上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並於三個月後的6月14日被擁立即位。同一日,宋人發起了反擊。在福州的三個月中,追隨宋廷的人雖然越聚越多,但組成的軍隊卻是烏合之眾。盡管有很多人為了賞賜或封官隻是嘴上擁護朝廷,但大部分人——有很多還是婦人——聚集在一起參加抗元鬥爭是出於收複故土重歸家園的心願,而不求回報。他們中不僅有官員文人,也有漁民農夫,總計有十七萬正規軍,其中有一萬人曾是淮軍,還有三萬是武裝的民兵。[949]軍中的船舶有一部分由愛國船主們捐獻,如蔡起莘將家中所有船隻和身家都盡獻朝廷,[950]其他的船舶則是從不情不願的船主手中強征而來。

當時的反擊計劃是水陸並進,但福州的資源顯然跟不上這一充滿雄心壯誌的計劃。由文天祥率領的五萬陸軍從福州沿閩江北上,收複了邵武,並在江西鄱陽與元軍作戰,試圖包圍、孤立浙江。[951]民兵收複了廣東境內的廣州、韶關、惠州、潮州,還有江西的南豐——這些城市曾被元軍的遊擊部隊攻占,守衛的兵力不強。宋人計劃在整個中國的海岸線開展海戰。從北麵江蘇朐山(海州附近)到南麵珠江口的秀山島(也稱虎頭山)都實行遊擊戰。

6月27日,一支運載了兩千名士兵、規模上百的宋軍艦隊攻擊了元軍在瓜洲的水師駐地,但他們隨後遭到阿術的圍攻,折損了七十七艘戰船,都統戰死,幾乎全軍覆沒。[952]次月,另一支宋軍艦隊起航攻擊位於長江口的元軍水師駐地通州,此戰目標是獲取港口的數百艘元軍船舶,並號召江蘇北部的百姓加入抗元。但這一計劃流產了。[953]張世傑率領一支規模千餘艘的艦隊,試圖再次奪取定海島,以封鎖明州港,但元軍統領哈剌帶出海迎戰,將其擊退。[954]

至秋季,宋軍的反擊都遭到失敗,而元軍則開始發動攻勢。張榮實從江西南下入廣東,董文炳、奧魯赤、忙兀台、唆都以及張弘範從浙江和江西向福建推進,阿剌罕、哈剌帶和王世強浮海南下。哈剌帶率領先鋒軍在兩場交戰中掃除了宋軍的戰船,至1276年12月到達福州所在的閩江。

宋廷不得不再一次逃亡。12月21日開始收拾裝船,24日起航。宋廷的船舶一出閩江便遭遇元軍艦隊,但幸而當時大霧彌漫,雙方並未發生交戰,幼帝一行順利逃脫。[955]五日後,由阿剌罕和王世強率領的元軍主力艦隊抵達福州,福州投降。

宋軍船隊向南到達泉州。泉州時稱刺桐,是東亞一帶規模最大、最繁華的港口。泉州市舶司蒲壽庚[956]是阿拉伯裔海商,經營商舶,富甲一方。他也收藏了不少藝術和文學作品,對中國南方有著深遠的政治影響力。蒲壽庚登船謁見幼帝,稱泉州的大批趙宋宗室正在岸上恭候皇帝,他們連同泉州百姓都希望皇帝能定都泉州。

然而,張世傑婉拒了蒲壽庚的請求,不希望幼帝冒險入城,因為他收到諜報,聽聞蒲壽庚已經秘密向元朝投誠。一些官員建議張世傑扣下蒲壽庚,強行令他將船移交給禁軍艦隊。但張世傑不知是心存仁慈還是想繼續和蒲壽庚交好,沒有采納官員們的建議。他準許蒲壽庚返回城中,但蒲壽庚一上岸他就後悔莫及。一些下屬違抗了他的命令,擅自奪取了蒲壽庚的部分船舶。蒲壽庚以牙還牙,下令緊閉城門,拒絕為宋軍的船隊提供補給。宋廷隻得繼續南行,撤往廣東。1277年初,船隊在官富場(今香港大嶼山附近)靠岸。

元軍水陸兩路進逼,1277年春又重新控製了廣東、廣西、江西和福建的大部分地區,南宋小朝廷隻控製了一些沿海城鎮和離島。元軍最大的收獲是蒲壽庚的投誠及其手中的一些城鎮和商船。元軍需要海上經驗豐富、擁有大量船舶之人,且要擴大元朝在南方和東南亞的影響力,也需要有人相助。而蒲壽庚曾抗擊過海寇,並任福建安撫沿海都製置使多年,手中握有大量船舶,生意遍布亞洲海域,正是他們所需之人。

蒙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蒲壽庚,認為他是輔助元朝建立水師和擴展海外貿易的理想人選。實際上,1276年3月12日,臨安投降不久,伯顏便派親信前往泉州,與蒲壽庚達成一致。[957]關於這場秘密會晤的傳言和諜報到了張世傑耳中,因此,當蒲壽庚在泉州港口登船之時,他對其是否還忠於宋室已心存懷疑。一些宋朝官員公然示意,蒲壽庚的目的是誘騙幼帝上岸,將其扣押作為人質,在與蒙古人交易時可以提高籌碼。[958]

但即使沒有幼帝作為人質,蒲壽庚投靠元朝時,元朝官員仍將其視為關鍵人物,並賜予他無上的榮譽。蒲壽庚向元軍將領董文炳投降後,董文炳將忽必烈所賜的金虎符解下,贈予對方。後來,董文炳向忽必烈解釋,他膽敢轉贈元帝所賜之物,是因為蒲壽庚已經勸服一批城市一同投降,而且他曾擊退海寇,在海上經營多年,將來能夠為元朝所用,幫助朝廷與海外諸國建立聯係。忽必烈並未責備董文炳的行為,反而對他大加稱讚。[959]

1277年5月,宋軍再次反擊,收複廣州。文天祥率領一隊兵馬,從廣東北上進入江西南部。張世傑率船隊在福建與元軍作戰,收複了廣東的潮州港和福建的興化港。7月13日,張世傑圍攻泉州,據稱元軍在蒲壽庚的協助下正在泉州打造艦隊。福建南部山區的山民紛紛前來,響應張世傑。9月,宋軍一路猛攻到了南門,但沒有守住陣地。[960]

蒲壽庚頑固守城,城中仍有大量擁護宋廷之人、來此避難的皇室之人以及一些曾駐守淮河防線的士兵。蒲壽庚擔心城外圍攻之時,城中發生暴動,便邀請各方帶頭之人赴宴,假意要與大家商量一個妥當之法。趁眾人聚集時,他屠殺了所有人,他的屬下則圍殺了城中剩下的宋朝遺民。[961]

蒲壽庚又將蠟封的密信藏於信使耳中,通過水路送到元朝將領唆都帳中,請求支援。9月,文天祥被黨項人李恒擊敗,退出江西。唆都率大軍應援福州和泉州。10月20日,元軍的援兵臨近,張世傑隻能放棄包圍泉州,帶兵返航回到珠江口一座島上的駐地淺灣。[962]

廣東沿岸的鬥爭

宋朝水軍的反擊戰讓元朝統治者看清了一點事實,即使他們是陸地上的勝者,在海上卻仍然實力不強,因此必須建立一支強勁的水軍來對付宋朝水軍。在這一點上,蒲壽庚為元廷出了不少力:

蓋蒙古雖長於陸戰,舟師實不敵宋。壽庚老於海事,擁海舶甚多,一旦降元,足為元南征之助,於元為莫大之利,於宋直致命之傷。[963]

蒲壽庚不僅傳授了他的經驗,提供船舶,還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勸降許多在沿海地區抵抗的宋軍將領。如此,高興率領的元軍到達興化時,宋軍叛將投降,並獻出七十艘船舶,三千士兵及七千水兵。[964]哈剌帶抵達潮陽時,宋都統陳懿攜百艘大型海船和七千將士投降。[965]

元朝效仿宋朝的水師製度,任命官員負責海防。1277年7月,哈剌帶被擢升為沿海經略使,劉深為其副官。該司設在慶元府(今寧波),[966]管轄範圍同宋朝時一致,即北至長江口的滸浦水師駐地,南到福建。哈剌帶的首要任務是建造一千艘海船。[967]

至秋季,艦隊打造完畢。哈剌帶從浙江出海,南下廣州攻打張世傑。因發生變故,返回福建。冬季時,元軍發動了新一輪進攻,以清除南宋殘餘勢力。塔速和李恒在廣東率軍翻過梅嶺,奪取了廣州。至此,廣州已經三次發生起義,元軍為泄憤,將廣州城牆夷為平地。唆都和劉深率新建的艦隊沿海南下,迎戰廣州的陸軍。[968]另一支艦隊由忙兀台和高興率領,在福建海域進行海防,攔截北上的宋軍戰船。[969]

12月,劉深率艦隊攻打在淺灣的宋軍。淺灣位於珠江西岸的香山地區。宋人撤出駐地,浮海逃往雷州半島的離島硇洲。之後,不知是所有艦隊還是部分船隊複返珠江口,停泊在謝女峽(橫琴島上的一處海灘,今澳門南;橫琴島也稱聖若望島)。1278年1月初,眾人得知已收複的廣州再次失守。在前途如此黯淡的情況下,許多人放棄複興宋室的念頭,遠赴海外避難。宰相陳宜中力勸同僚,讓流亡的宋廷前往占城。許多官員拒絕他的建議後,他稱自己打算前往占城尋求援助,一旦形勢惡化,就在占城為幼帝準備庇護之所。結果他自行逃往占城,一去不複返。[970]

1278年1月12日,哈剌帶率艦隊攻打謝女峽,宋人不得不再次撤離。[971]張世傑將船舶轉移至珠江東岸的秀山之時,忽遇颶風,大部分船舶都遭損壞,幼帝不幸落水受寒。四日後,眾人再次起航出海。1月16日,元軍將領劉深在珠江口巡邏之際,部下遠遠看到海上有一支規模龐大的船隊向南而行。他立即帶兵追擊,在七洲列島附近的七洲洋,他抓到了逃亡的船舶,發現果然是宋船。在之後的交戰中,劉深俘獲了兩百艘船和一批宋朝官員,其中包括宋端宗的舅舅。[972]

許多官員和士兵因忠君而支持複興南宋大業,宋端宗駕崩後,眾人都想散去。但陸秀夫勸說眾人留下:“古人有一成一旅興者,今百官有司軍士,亦且萬餘人。若天道未絕趙祀,此豈不可為國耶?”[975]5月10日,7歲的益王被擁立為帝。盡管有些水手聲稱在海上見到黃色的龍形,預示著吉兆,但宋廷的軍事前途仍不明朗。張世傑第四次攻打雷州半島想建立據點,但未能成功。而在廣州的第五次起義也被元軍鎮壓。

起初,元軍將領對宋軍堅持不懈地攻打雷州半島感到不解。因為雷州半島沒有任何戰略意義,而雷州海峽也不是前往中南半島的唯一路線。6月下旬,元軍俘獲了一名宋朝官員,從他口中得知宋朝已立新皇,宋軍隻有一萬餘人,而廣州因為土地貧瘠,當地人口糧不足。他透露瓊州(今海南島)守臣囤積了兩萬石大米,正等候船舶將這些糧食補給運送給宋軍。[976]

盡管元廷已經發出預警,雷州半島的守將忙兀台也有所警覺,但仍未料到瓊州發生了暴動,且愈演愈烈,海峽對岸雷州半島及廣西也起而呼應。武裝組織人數從幾千人到幾萬人不等,他們殺了元朝官員,宣稱支持中興大業。元廷派阿裏海牙從海口南下鎮壓起義。阿裏海牙作戰積極,成功地完成了任務。然後,他便率軍出海,繞瓊州巡遊,將其收複。[977]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盡管宋人在廣東沿海抗擊元軍並不足以撼動蒙古人對中國的統治,但也讓元廷頭疼不已。不僅因為有一大部分軍隊被南方的形勢牽製,無法調遣至其他地方,而且隻要宋廷一直存在,大部分漢人就不會臣服一個異族所建的新王朝。5月25日,中書省商議決定,必須全力以赴清除張世傑的軍隊。[978]

6月末,忽必烈任命張弘範為蒙古漢軍元帥,水陸兩路出兵遠征張世傑。張弘範最初推辭這一任命,說自己是北方漢人,還沒有先例由漢人統領蒙古軍作戰。但忽必烈保證讓他擁有絕對的權力,同意讓他從禁軍軍械庫中自行選擇盔甲和劍,說:“劍,汝之副也,不用令者,以此處之。”[979]張弘範接受任命。

張弘範推舉黨項人李恒為副將,忽必烈準允。張弘範派李恒率人數眾多的步兵團並三千蒙古精兵從陸路南下,而他自己在瓜洲的水師駐地統領艦隊。包括一千名蒙古兵在內的兩萬名士兵在揚州待命,等他到來後登船出發。[980]途經嘉興和慶元時,張弘範又增加了士兵人數。到福建時,忙兀台、董文炳、唆都和蒲壽庚麾下戰船盡數由他統領。[981]

距上次元軍和宋軍交戰已有半年。元軍巡邏艦進入硇洲、秀山、橫琴島和其他珠江三角洲地區的海島時,並未發現宋軍艦隊的蹤跡。元軍收複廣州後,李恒才從一名俘虜口中得知,宋軍已經離開廣州,轉移到了崖山。崖山是一處隻有小船才能到達的海島,離廣州兩日路程。宋軍此時有七百艘船舶。[984]李恒馬上將軍情上報張弘範。

此時,宋廷士兵和百姓共二十萬人,[985]於6月28日從廣州遷至崖山。[986]新駐地是一座小島,北麵和東麵是幾乎無法穿越的灘塗,是該島天然的屏障。西麵和南麵是一處長約45裏、寬8裏的環礁湖,名為熊海。熊海的入口是三裏多寬的航道,兩邊是高聳的山崖。崖山因航道東麵五百多米高的海岬而得名。[987]

張世傑正是見那山崖隱藏了熊海入口,而熊海又足以容納所有船舶,才認為崖山是理想的駐地。一到此地,他的部下便上山伐木,造行宮三十間,軍屋一千間。物資由廣州和瓊州供應,但後被元軍切斷。為了備戰,張弘範的部下到11月前一直緊鑼密鼓地造船、冶煉兵器。

廣州失守後,在崖山的宋人能獲得的補給不斷減少,形勢岌岌可危。他們兩次從熊海出口沿西江逆流而上,攻打廣州,但都铩羽而歸。宋軍第二次敗走回崖山時,被烏瑪爾率領一支艦隊跟蹤到了駐地。阿裏海牙的艦隊到來後,雙方一起在熊海入口外監視宋軍。宋廷中反對移師崖山的人看到這一係列挫敗,情緒越發低落,認為這次轉移的行動不吉利。他們想起搬到島上不久的7月7日,東南方曾有彗星劃過天際墜入海中,[988]許多人將之視為凶兆。

1279年2月14日,張弘範手下的元軍主力艦隊從潮陽港起航,在甲子門俘獲了一艘宋軍巡邏艦。張弘範確認了宋軍艦隊停泊在崖山附近的熊海。2月22日,首批元軍戰船抵達山門,其餘艦隊於四日後趕到。[989]2月28日,李恒從廣州率120艘戰船出發。3月6日兩軍在山門外會合。[990]次日清晨,張弘範下令發動初步攻擊,刺探宋軍的位置。[991]

1279年3月19日崖山海戰

見到元軍艦隊逼近,張世傑的部下建議他封鎖山門:“北兵以舟師塞海口,則我不能進退,盍先據海口。幸而勝,國之福也;不勝,猶可西走。”但張世傑希望能與元軍背水一戰,因為他發現士兵們意誌消沉,如果冒險讓他們到熊海入口,他們可能就會趁機一去不返。於是他說:“頻年航海,何時已乎?今須與決勝負。”因此他下令焚毀岸邊的房子,讓大家轉移到船上,並將船舶捆綁在一起。[992]

當時有兩本典籍記錄了元軍在崖山周圍行動的細節:一本是元代官修的《元經世大典》,後麵會稱為“元方記錄”, [993]另一本是由宋軍戰艦上的一位曆史學家根據目擊之事編寫,[994]後麵會稱為“宋方記錄”。

根據宋方記錄:

正月辛酉,大元兵攻崖山,張世傑不守山門,集舟千餘,作一字陣禦之。而大兵入山門,作長蛇陣對之。崖山有船千餘艘,內大船極多。張元帥(弘範)大小船五百,而二百舟失道,久而方至。行朝依山作一字陣,綁縛不可複動,於是不可以攻人,而專受攻矣。[995]

而在元方記錄中,崖山的漢人被統稱為“昺”,這是幼帝宋懷宗趙昺的名字。

弘範至山北,水淺不通,乃由山東而南又西與昺遇。昺建宮山麓基,結巨艦千餘艘,下碇海中,中艫而外舳,大索貫之為柵,以自固四圍樓櫓如城。弘範潛舟載騎兵登麓。[996]

宋軍的船舶外都塗了泥以防元軍的炮擊火箭,並在每條船上橫放一根長木,以抵禦元軍的火攻。趙昺的“龍舟”安置在艦隊中間。從戰術上來說,宋軍所在的位置並不處於劣勢,且宋人航海經驗豐富,人數占優,本有機會對抗元軍。但由於船舶都係在一起,不僅行動不便,還喪失了主動權。張世傑還犯了一個錯誤,即命所有軍隊都撤到船上,陸地便無人防守。

宋方記錄又寫道:

張元帥至崖山港外,停舟喚張世傑打話,不從。又令文天祥以書諭世傑,天祥不從。時陳宜中如占城乞師,久不還,張元帥語崖山人曰:“汝陳丞相已去,文丞相且為我所執,汝何戰雲?”[997]

同時,元軍斥候在已投靠元軍的漢人向導指引下,發現了通往崖江的水道。北麵的水道很淺,隻能漲潮時通行,但磨刀門東麵一條小灣的深度可以讓小船通過,而這條小灣通往宋軍的背麵。

元方記錄又繼續寫道:

昺以鬥艦號快船者樵汲,弘範命樂總管立寨,斷其汲路。恒亦拔都船當之。昺遣兵爭之,皆敗去。自是。樵汲日梗。

弘範又命樂總管自寨以炮擊昺艦,艦堅不動。

有烏蜑船千艘救昺,艤於北。弘範曰:“此徒取死耳。”夜擇小舟,由港西潛列烏蜑船北,徹其西岸,且以戰艦衝之。烏蜑皆並漁民,素不知戰。昺又不敢援,進退無據,攻殺靡遺。弘範因取烏蜑載草灌油,乘風縱火,欲焚昺艦。昺預以泥塗艦,懸水筒無數,火船至,鉤而沃之,竟莫能毀。

此時,張世傑和指揮使蘇劉義、方興試圖突破元軍戰線,但沒有成功。木柴和淡水日漸匱乏,讓防守的宋人陷入困境。他們隻能食幹糧,飲海水,士兵遭受嘔泄之苦。[999]

張弘範最後一次試圖招安宋將,以避免戰爭中的殺戮和不必要的犧牲。他通過私信招降張世傑,但遭到拒絕。以下是元方記錄中對這一經過的描寫:

弘範以張世傑其父柔之故卒,戍杞時,有罪逃宋。索得其甥韓某署萬戶府經曆,三遣諭禍福。世傑曆數古忠臣,曰:“吾知降生且富貴,但為主死,不移也。”韓迫之,世傑笑曰:“果欲吾降,撤汝圍兵,使吾出。”[1000]

1279年3月14日,張世傑的部將趙寶投降。但翌日,都統張達為表示漢人守軍的堅毅決心,對元軍艦隊發起夜襲,但遭遇失敗,傷亡慘重。[1001]至次,宋軍已經食幹糧、飲海水十餘日。[1002]

而元軍這邊,元方記錄是如此記載的:

諸將請以炮攻之,弘範曰:“炮攻,敵必浮海散去,吾分追,非所利,不如以計聚留而與戰也。且上戒吾屬必誅滅此,今使之遁,何以複命?”恒亦謂弘範曰:“我軍雖圍賊,賊船正當海港,日逐潮水上下,宜急攻之。不然,彼薪水既絕,自知力屈,恐乘風潮之勢遁去,徒費軍力,不能成功也。”

遂畫圖定議,與敵船相直對攻。二月五日(3月18日)夜,弘範召諸將三誓之,發碇與昺相對。

六日平旦,弘範分諸將為四軍:恒當昺北及西北角樓,諸將分居昺南及西;弘範將其一,居西南,去昺裏許。令曰:“敵東附山,潮退,必南遁,南軍急攻,勿失之。西北軍期吾樂作,乃戰。”又令曰:“敵西南艦可受危,聞其將左大守之,必驍勇也。吾其自攻。”諸將謂:“元帥不宜自輕,某等當效力。”弘範曰:“帥當先其難者。”[1003]

這段文字描述了雙方艦隊的部署及元軍的行動意圖。宋軍戰船係在一起,向西排成一排,而南、北麵向內彎,與陸地交接。宋軍建好哨塔,並將精兵安排在防守最薄弱的角落。正麵和兩邊由宋軍戰船上的弩炮發射炮火、火箭進行猛攻。因此,張弘範下令兩名部將分別從西麵攻打宋軍正麵,從南麵攻打宋軍側翼,聲東擊西,他自己和李恒從西北和西南角發動主攻,因為宋軍無法從這兩個方向集中火力攻擊元軍。

元方記錄寫道:

頃之,有黑氣出山西,微雨滿天,弘範曰:“吉兆也。”潮退,水南瀉,恒從北麵順流衝擊,突入其陣。恒令諸軍船尾,命舵師轉船逆行,徑搗其柵。我軍憑高瞰敵,勇氣百倍,登其船,斷其索,短兵接戰。彼以江淮勁卒各殊死鬥,矢石蔽空。至巳時,奪三船。恒率拔都軍複與快船戰。

然戰不利,弘範益其卒,始奪一艦。弘範所乘艦布障四匝,伏盾,作樂,敵疑宴而懈。弘範以己艦卑於敵,且出入艱,乃回艦尾抵左大,左大射矢集布障、桅索如蝟。弘範度其矢盡,撤障去盾,兵矢火石俱發,奪左大艦。又與夏禦史戰,奪七艘。敵懾衄去,自投水。諸將合勢乘亂,皆殊死混戰。自巳至申,聲震天海,斬獲幾盡。[1004]

張弘範見勝券在握,餘下的隻是清除殘餘勢力,收押俘虜,便離開旗艦登上小船,到北麵的軍營和李恒會麵。其間,戰爭還在繼續。張世傑馬不停蹄地將陣形北麵的士兵調集到南麵迎戰。士兵們因腹瀉與饑餓已經虛弱不已,打了一天的仗,傷亡慘重,更是疲憊不堪。張世傑看到船舶接二連三地投降,明白大勢已去。他將精兵從陣形正中撤回,一些將領如翟國和劉後等也解甲投降。[1005]

黃昏時分,向中央回撤的行動結束,天空中的毛毛細雨已經變成了濃霧彌漫,可視範圍隻有眼前一米開外。張世傑準備殺出港口,但又要顧慮幼帝的安危,因此便派一艘小船去龍舟接應皇帝。但在皇帝身邊保護的陸秀夫以為這是元軍派來的船,阻止皇帝上船。張世傑等了很久也不見小船回來,便和部下登上十六艘大船,砍斷船與船之間的鎖鏈,殺到熊海出口。[1006]

龍舟是艦隊中規模最大的一艘船,和周圍的船舶牢牢地係在一起,無法自由行動,皇室成員也因此被困船上。《宋季三朝政要》記載了這悲壯慘烈的一幕:

秀夫……乃取舟中物悉沉之,仗劍驅其妻子赴水,妻挽舟不可赴水,秀夫曰:“爾去,怕我不來?”於是登禦舟啟上曰:“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太皇後(謝道清,1276年於臨安向元朝投降)辱已甚,陛下不可以再辱。”抱宋衛王俱投水中。禦舟一白鷳奮擊躑躅,哀鳴良久,竟與籠俱墜水中。內翰劉鼎孫、侍郎茅湘、吏部趙樵等溺者數萬。[1007]

張弘範和李恒在發現張世傑遠遁後,立即出兵追擊。他們到達出海口時,天色昏暗,狂風暴雨。在茫茫大霧之中,元軍將領相互失去聯絡。張弘範掉頭返航,但李恒繼續追擊直至雷州半島。[1008]根據史書,幾日後,張世傑又返回崖山救援部下,但不幸戰敗,折損四十四名官員。在前往安南的途中,他的船於6月14日在海陵山(陽江地區)觸礁受損。[1009]許多將士可能輾轉去了中南半島。

崖山海戰,對於元軍來說,是一場偉大的勝利。新興崛起的元軍水軍摧毀了宋朝強大的海上力量,奏凱而歸。元軍水師繳獲了宋軍八百多艘戰船,擊沉和焚毀的宋船不計其數。根據當時統計,這場戰役宋軍傷亡人數超過十萬。一名元軍盤查戰死溺亡的屍體時,發現一具身披黃袍、攜帶玉璽的男童屍體。這些物品上呈給張弘範時,被一些宋朝俘虜認出屬於小皇帝。張弘範再派人去尋那具屍體確認時,已經下落不明。因此有人推測趙昺已經遭遇不幸。[1010]

結論

張弘範為人具有俠義之氣,在戰爭中寬宏大量地對待對手,受到對方尊重。但是,他忠於元朝,因此後世很多評論家認為他背叛了漢人。1479年,崖山海戰兩百年後,明朝哲學家陳獻章(世稱陳白沙)出資建造祠廟,紀念在崖山海戰中犧牲的宋朝官員和軍民。陳獻章的一位友人曾作詩曰:“忍奪中華與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鐫功奇石張弘範,不是胡兒是漢兒。”[1011]

盡管這首詩在明代代表了一種愛國情懷,但從民族學的角度,還是要為張弘範作一個公道的評價。張弘範是北方漢人,他和對手張世傑的出生地相距不遠。實際上,參加崖山海戰的元軍中隻有幾千名蒙古人,其他大部分都是漢人。

強調這些事實隻是為了說明,元軍的水師複製了宋朝的水師體製,利用了俘獲的宋軍戰船和水兵,借鑒了宋朝的海上經驗和技術。在這一過程中發揮引領作用的還是漢人,1218年張榮為成吉思汗造船,劉整在圍攻襄陽時(1268—1273)擴充了水軍,張榮實、張禧、董文炳和王世強在元軍水師中擔任不同的官職,宋朝將領範文虎、陳懿和高興等背宋投元,最後張弘範在崖山海戰中讓元軍水師的發展達到了製高點。沒有漢人的幫助,蒙古人要打造一支水師並征服南方,簡直寸步難行。[1012]回顧元軍水師發展脈絡,其本質上和宋朝水師是一樣的。[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