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來一點史前史:中歐的精英
為了完成對那些可能是凱爾特人故鄉的歐洲地區史前背景的調查,我們必須考慮考古學所能提供的關於中歐西部的情況——這一地區與法國東部和德國南部大致重合。從地理上看,這個從阿爾卑斯山北側向北延伸的地區得天獨厚。歐洲大陸上的幾條大河(多瑙河、萊茵河、羅訥河、索恩河、塞納河和盧瓦爾河)就在這裏交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交通樞紐。如果河穀是最便捷的通道,那麽中歐西部就位於一個交叉點上,在這裏,最終連接黑海和大西洋的東西走向路線和從西地中海和亞得裏亞海到英吉利海峽、北海和波羅的海的南北走向路線相交叉。占有這樣得天獨厚位置的社會,完全有機會變得強大並富有創新性。
在青銅時代晚期(約公元前1300—公元前800年),西歐開始形成一種十分有特色的文化,使其有別於廣闊大陸上的其他地區,這種文化通常被稱為甕棺文化(Urn?eld culture)。在這個北阿爾卑斯山區,山堡的數量開始激增,人們在許多墓地裏發現了大量骨灰甕,並通過其中的陪葬品辨別出來一些墓主屬於精英階層。能體現墓葬主人地位的一類人工製品是零零碎碎的馬具,代表的是乘用馬或拉四輪馬車的馬,這種四輪馬車可能曾出現在葬禮的遊行隊伍中。
在埋葬儀式中使用馬和四輪馬車,這在歐洲東部和黑海大草原及更遠的地方有很長的曆史。人們很容易將這些特征在北阿爾卑斯地區的出現視為交流發展的結果,這種交流為該地區的精英們提供了一種奇特的行為模式,他們可以借此將自己與地位較低的人區分開來。
在公元前8世紀和公元前7世紀(在考古術語中稱為哈爾斯塔特C時期,現在可以明確的是,當時已經使用了鐵),由於精英階層用的是土葬,這意味著他們的陪葬品是和他們一起被埋葬的,而不是在火葬用的柴堆上被銷毀,所以在考古記錄中精英階層變得更加引人關注。現在,我們通常根據墳墓中是否有四輪車輛來判斷這座墓是否屬於更富有者,這種四輪車輛可能是殯葬車,與死者一起埋葬在一個大的墓穴中,其他的裝備也一同置於其中,包括馬具,通常還有一把長劍。哈爾斯塔特C時期的馬車墳墓分布在一個相對狹窄的區域,即從波希米亞延伸到德國南部,這是一個更廣闊區域的核心。在更遙遠地區的墓葬中,地位較低的武士用他們獨特的鐵劍陪葬,但沒有像馬車這樣象征精英階層的陪葬物。如果把鐵劍的集中使用作為這一核心文化群體的標誌,那麽這一區域涵蓋了從波希米亞到勃艮第、從阿爾卑斯山到萊茵河中部的整個地區。
僅憑考古證據很難對這麽大一個地區的社會複雜性進行建構,但社會的等級性隱含在顯然不同的墓穴中。在經曆了六七個世紀的穩定之後,這裏的人口很可能基本保持不變,祖先的土地通過連續不斷的繼承代代相傳。通過長期建立的彼此間義務分明的網絡,不同群體之間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和諧的關係。在這一階段,構成哈爾斯塔特C時期核心區的許多分散的政治體,很可能都認為自己是單一民族。
到了公元前6世紀,這些群體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使得哈爾斯塔特精英們在考古學上更加容易被辨認。這是希臘人與伊特魯裏亞人之間的聯係得以發展的結果,這種聯係使得來自希臘和伊特魯裏亞世界的獨特的製造業產品,進入北方精英們的宮廷中。這種接觸發展緩慢。最早的開拓者是伊特魯裏亞人,在公元前7世紀時,他們已經在法國南部海岸裏昂灣(Golfe de Lion)一帶建立了貿易中轉站,如羅訥河河口的聖布萊斯(Saint-Blaise)等地。盡管這樣做的經濟誘因是與沿海社會和毗鄰的內陸地區進行貿易,但偶爾也會有貿易商品流向更靠北的地區。公元前7世紀末,來自小亞細亞海岸的希臘人開始探索這片水域,大約在公元前600年,他們在馬薩利亞(馬賽)建立了自己的貿易站。到了公元前6世紀中葉,希臘人開始支配該地區,從地中海進口的商品開始出現在更廣泛的考古記錄中,如青銅飲酒器和阿提卡陶杯(既有黑彩的,也有紅彩的),以及裝在獨特的雙耳陶罐中的馬賽葡萄酒,它們不僅出現在沿海地區和羅訥河下遊流域,而且更頻繁地出現在中歐西部的哈爾斯塔特遺址中。
這些奢侈品是通過什麽機製來到北方的?這很難確定。但可以想象,那些更精致的奢侈品是為了建立良好關係以促進貿易而向北方部落首領贈送的外交禮物,比如維克斯(Vix)的青銅酒罐,一位學者半開玩笑地把它們稱為“宣傳品”。從本土精英的角度來看,奢侈品的易得性為他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式,來顯示他們在生前和死後的崇高地位。因此,無論是在芒特拉斯瓦(Mont Lassois)和赫內貝格(Heuneberg)等設防的山頂定居點,還是在維克斯、霍赫多夫(Hochdorf)和霍梅塞爾(Homichele)的大人物墓穴中,都能找到從地中海進口的葡萄酒,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些豐富的哈爾斯塔特D時期的墓葬和同時代的山頂定居點(有時被稱為“貴族所在地”)形成了一個緊湊的區域,從勃艮第一直延伸到巴登-符騰堡州,東西長約600公裏,南北長約200公裏,涵蓋了所有主要河流的源頭。無論是地中海進口商品的分布,還是黃金的廣泛使用,都生動地表明了社會的富有。
使這些精英得以維持生計的社會體係被稱為“信譽商品經濟”。精英階層使自己成為唯一能夠從體製外獲得奢侈品的人。作為被庇護人對庇護人服務的回報,其中一些新奇的東西,以及係統內部產生的有價值的商品以禮物的形式被傳送到各個層級。
在這樣的體係中,地位最高的首領很可能通過中間人(地中海夥伴的大使),獲得具有異國情調的地中海商品,宴會是贈送禮物和回贈價值相當的禮物的場合。這些禮物最可能是原材料,如黃金、琥珀、錫、鹽、毛皮,除此之外還有奴隸。所有這些商品都可以在這一區域內部或北部和西部的邊緣地區獲得。
圖3 公元前540年前後的歐洲
這裏所描繪的社會經濟體係似乎是相對短暫的,在公元前540年前後形成,在公元前480年結束。換句話說,這種平衡隻維持了兩三代人。為什麽這種體係會走向終結,使得西方哈爾斯塔特精英們從考古視野中消失,這很難確定,但很可能是由於與地中海世界交換製度的重新定位。
圖4 公元前450年前後歐洲的精英中心及其網絡
與此直接相關的一個因素是,公元前520年至公元前480年間伊特魯裏亞勢力範圍的擴張,其勢力從伊特魯裏亞向北穿過亞平寧山脈進入波河流域,從而促進了通過阿爾卑斯山脈的關口而與北方蠻族進行的常規貿易。這不僅體現在主要貿易路線上的定居點科莫(Como)的快速發展中,還體現在伊特魯裏亞青銅器(特別是酒壺和儲酒罐)在北部精英墓穴中的大量出現。這些青銅器可能來自公元前480年至公元前420年的伊特魯裏亞人的城鎮,比如武爾奇(Vulci)。關於它們在中歐西部的分布,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它們往往被發現於新出現的精英的墳墓中,這些人占據著古老的哈爾斯塔特D時期那些酋邦的北部邊緣地帶。在考古學術語中,這些墓葬屬於“拉騰A”(La Tène A)或稱“拉騰I”(La Tène I)時期。名稱的改變並不意味著有任何大的動**或人口流動,而隻是反映了發生在公元前5世紀早期的文化變化和社會調整。
關於拉騰時期精英是如何出現的這一問題,有很多種說法。一種就是將其視為伊特魯裏亞貿易向北擴張的結果。在萊茵河和摩澤爾河之間的萊茵蘭中部,伊特魯裏亞酒壺的分布非常密集,看起來好像在伊特魯裏亞和這個地區之間建立了一種聯係。這樣的發展可能打破了先前支撐哈爾斯塔特D時期酋邦的信譽商品經濟的微妙平衡。另一種可能(並不排除第一種可能)是,在哈爾斯塔特酋邦的主要聚集地周邊,控製主要路線節點和資源的社會變得越來越強大。早期的拉騰精英墓葬可分為四個區域。最大的區域在摩澤爾河地區,另一個位於向西200公裏的馬恩河地區,較小的集中地在波希米亞和布爾日附近。每一個區域都控製著一條通向西部或北部的主要河道。
對於哈爾斯塔特和早期的拉騰精英階層的興起,一種簡單的解釋是,其興起是由於作為消費者的地中海地區和西部及北部資源豐富的蠻族人之間的經濟互動。隨著公元前7世紀地中海需求的增加,久已存在的哈爾斯塔特精英們能夠控製商品和人力的流通,但隻有經過兩三代人之後,擁有特定資源的社區才能從中受益。布爾日的部落掌握著大西洋的錫礦,而波希米亞的部落首領們控製著從波羅的海出發的主要琥珀貿易路線。對摩澤爾河和馬恩河地區的群體來說,使他們興旺發達的可能是各種各樣的資源,例如金、鐵、鹽和奴隸。因此,新的權力中心出現在舊權力中心的外圍,就像蘑菇一樣,從最初的菌落開始一圈一圈向外發展。
這些新的早期拉騰酋邦雖然保留了哈爾斯塔特D時期那些酋邦的一些特點,但在許多方麵與它們不同。這時的拉騰墓葬在選取陪葬車輛時,更喜歡兩輪戰車,這可能是受到了伊特魯裏亞人的啟發。另一個顯著的不同是,在拉騰時期的墳墓裏,武器很常見。不僅僅是精英,許多男性死者都有劍和長矛作為陪葬品,偶爾還有頭盔。在哈爾斯塔特D時期的酋長墓葬中,通常使用的“武器”是一種更適合狩獵和宴會而不是戰鬥的匕首。雖然仍然有宴會用具,如伊特魯裏亞酒壺、儲酒罐和阿提卡酒杯,有時還有烤肉叉,但早期的拉騰墓葬強調的是死去武士的軍事實力。顯然,新興精英的社會基礎與他們前輩的大不相同。
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我們隻能靠猜測,但一種可能是,占據舊哈爾斯塔特核心區周圍領土的社會,參與了掠奪奴隸和其他商品的行動,他們用這些商品與核心區的精英進行交換。對商品日益增長的需求加劇了這種好戰傾向,從而提供了一種機製,通過這種機製,成功的戰爭領導人可以上升到主導地位。
馬恩河和摩澤爾河地區精英們的宮廷也為工藝技能的驚人發展提供了必要的讚助,特別是一種極具特色的、通常被簡稱為“早期凱爾特藝術”的藝術風格。一開始,它就是一種旨在裝飾富人財產的貴族藝術。在最早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工匠們從不同的元素中獲得了靈感。這些容器的形態要歸功於伊特魯裏亞人的原型,而像棕葉飾和蔓藤花紋這樣的伊特魯裏亞圖案,則被迅速地轉變成充滿活力的渦卷、卷須和葉形圖案,在本土工匠的手中,這些圖案流動自如。一些靈感也來自東方的動物藝術,也許來自匈牙利大平原或更遠地方的斯基泰人。一開始,這些動物的形象是很明顯的,就像羅登巴赫(Rodenbach)的金臂環上的裝飾動物那樣,但後來它們發生變形,與從樹葉變形而來的豐富的曲線圖案融合在一起。雖然最早的凱爾特藝術仍然很拘謹,嚴重依賴於兩側對稱,但不久就擺脫了這種對稱,變得更加充滿想象力。用藝術史學家不帶情感色彩的術語來說,早期的嚴格畫風讓位給了自由畫風。
圖5 1873年在法國北部馬恩河地區鬆比翁(Somme-Bionne)發現的其中一個早期拉騰精英的墳墓
凱爾特藝術有時被考古學家認為是一個獨立的主題,可以脫離所有的社會背景對其加以研究。而實際上,藝術風格深深植根於社會,反映了社會的信仰和價值觀。因此,藝術風格的采用不僅僅是隨意借用裝飾圖案,它更像是對一種複雜文化的熱情接納。撇開交換網絡中那些分散的孤立物品不談,可以公平地說,這些社會接受了反映在我們稱為“凱爾特”的藝術風格中的價值觀,將其融入自己的物質文化中,以此宣告他們接受一套共同的文化價值觀。這是否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共同的民族身份的聲明?我們將在後麵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