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連續的線索:凱爾特人的黃昏
公元5世紀,隨著蠻族從邊疆湧入羅馬各省,歐洲陷入混亂,帝國的基礎設施遭到破壞,有些地方甚至被完全摧毀。在高盧,法蘭克人(Franks)和勃艮第人(Burgundians)從現在的德國西北部遷移到北部定居,而西哥特人(Visigoths)則占領了西南部。讓形勢更加混亂的是,阿蘭人(Alans)、汪達爾人(Vandals)和蘇維匯人的分遣隊在前往伊比利亞和北非的途中橫掃了整個國家。更可怕的是匈人(Huns)的部落滲透到了高盧東北部,直到被那些已經牢牢站穩腳跟的部落趕走。來自低地國家沿海和日德蘭半島的不同群體(通常被稱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船隻在不列顛東南部登陸,他們迅速通過威塞克斯進入中部地區。一些同樣的族群來到了英吉利海峽一側的高盧領地,最終在現在的下諾曼底建立了他們的定居點。
確切的人數很難估計,過去可能被高估了,但其最大的影響是抹殺了新定居地區羅馬化的影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在這些天崩地裂的巨變中,最後的凱爾特人殘跡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這並不是說當地的人口被消滅或趕走了,而隻是說幸存下來的那些人很快就融入了外來文化。
在日耳曼人定居的地區外,在阿莫裏卡、不列顛西南部、威爾士、不列顛北部和愛爾蘭,當地的凱爾特人文化基本上沒有受到影響。然而,這些地區並非沒有受到幹擾,因為似乎就連麵向大西洋的偏遠社會也發現自己陷入了席卷歐洲的大遷徙之中。
早在公元4世紀中葉(有可能更早),劫掠者就活躍在愛爾蘭海,他們似乎是被當時仍是羅馬不列顛省的沿海地區的財物所吸引。在公元4世紀60年代,蘇格蘭人和阿塔科特人(Attacotti)與來自北方邊境以外的皮克特人一起,活躍於不列顛省北部,並四處劫掠。斯科蒂人此時占據著愛爾蘭的東北部,而阿塔科特人可能來自西部群島,更有可能也來自愛爾蘭。我們對當時的事件知之甚少,但一些劫掠者,包括蘇格蘭人和阿塔科特人,後來出現在羅馬軍隊名單中,在歐洲大陸服役。而在750年前,凱爾特人也曾加入為希臘僭主服務的雇傭軍。
不列顛的愛爾蘭劫掠者的規模尚不清楚,但在公元5世紀初的一次劫掠中被抓獲的聖帕特裏克(St Patrick)寫道,當時成千上萬的不列顛人被俘虜或殺害。奈爾(Niall)是愛爾蘭國王之一,有一首詩記載,他曾七次領導劫掠不列顛沿海。有史料稱他的母親就是不列顛人,是前期劫掠的受害者。
除了劫掠之外,還有定居。愛爾蘭傳奇《驅逐迪斯》(The Expulsion of the Déisi)描述了從米斯(Meath)郡穿越愛爾蘭的部落遷移。一些人在明斯特和萊因斯特定居下來,而其他人則繼續穿越愛爾蘭海,到威爾士西南部的德維得(Dyfed)尋找土地。這些移民一旦定居下來,就與留在愛爾蘭的親屬保持著密切的聯係。這個定居點涵蓋了威爾士西南部的大部分地區,其分布情況可以從刻有歐甘(Ogam)文字的石頭上看出來。大約在這個時候,另一群愛爾蘭定居者在威爾士西北部的利恩(Lleyn)半島定居下來。他們的起源不是很清楚,但他們很可能是斯科蒂人。根據一份威爾士的傳說記錄,在這個地區的愛爾蘭定居者是被沃坦蒂尼(Votandini)部落從舊羅馬邊境的北部趕出來的。
聖帕特裏克(公元5世紀)
聖帕特裏克的生卒日期很不確定。愛爾蘭編年史記載他於公元432年到達愛爾蘭,但對他的死亡年份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是公元461年,也有人說是公元493年。一個學者巧妙地解釋了這個問題,他指出可能有兩個帕特裏克,但更有可能的是,他的死亡日期之一(可能是更晚的那個)是錯誤的。在帕特裏克晚年所寫的《懺悔錄》(Confessio)中,敘述了他的人生的主要經曆。他年輕時在羅馬不列顛的文明地區生活,但在一次劫掠中被愛爾蘭人俘虜並帶到愛爾蘭偏遠地區,淪為奴隸,放牧牛羊長達六年。一天,他聽到一個天使的聲音,天使告訴他,他的船已經準備好了。這鼓勵他走了320公裏到海岸,在那裏他發現了一艘正要開往高盧的出口獵狗的船。他們在三天後到達了高盧,卻發現這裏已經毀於野蠻人的掠奪,最後帕特裏克設法回到不列顛與家人團聚。然而,上帝的聲音鼓勵他回到愛爾蘭,而這一次是作為傳教士。盡管這裏已經建立了基督教的飛地,帕特裏克還是選擇了到信仰異教的地方和偏遠的地方去傳教,在吸引皈依者和建立基督教基礎設施方麵,他顯然非常成功。他所采用的體係是基於有行政區域(就像羅馬的自治市一樣)的羅馬體係,由主教進行管理,但它與愛爾蘭普遍存在的社會體係不太相符,很快就被修道主義所取代。
公元5世紀時,愛爾蘭的東北部居住著被稱為蘇格蘭人的民族。根據《聖哥倫巴傳》(Life of St Columba)的記錄,他們中的150人,從安特裏姆的達爾裏阿達(Dál Riata)出發,橫渡狹窄的北海峽,於公元5世紀末或公元6世紀初的某個時候在阿蓋爾(Argyll)定居下來,從而建立了達爾裏阿達王國,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這個強大的國家將統治英吉利海峽兩岸的領土。愛爾蘭人在蘇格蘭(以後就可以這麽稱呼這個地方了)的定居點麵積很大,這從愛爾蘭地名的分布就可以看出,這些地名從阿蓋爾和布特一直延伸到加洛韋半島。蘇格蘭西部的大部分地區和島嶼可能在這個時候就有人居住了,馬恩島也是如此。
長期以來,語言學家一直認為,公元5世紀的這些遷徙導致了愛爾蘭語、凱爾特語的傳入,而凱爾特語對蘇格蘭蓋爾語和曼島語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雖然事實可能是這樣,但我們應該記住,這些地區在地理上彼此相近,並被大海連接在一起。考古證據清楚地表明,從新石器時代,這些地區之間就有廣泛的接觸和文化共享。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妨認為這些地區的語言在公元後第一個千年中期之前就已經發展出高度的相似性。
大約在公元540年,一位名叫吉爾達斯(Gildas)的不列顛修士寫了一本書,名叫《不列顛的毀滅》(De Excidio),哀訴不列顛人的悲慘命運。他們從盎格魯-撒克遜移民那裏逃離,這些移民已經占領了不列顛東南部的大部分地區,還在繼續向西推進。在一段特別生動的文字中,他描述了絕望的不列顛人如何登上船隻,“奔向海外的陸地”,他們唱著讚美詩,“你使我們當作快要被吃的羊,把我們分散在列邦中”。一般認為,他們是從德文郡和康沃爾郡的南部海岸出發,前往阿莫裏卡半島的。早在公元480年,阿莫裏卡的居民就被稱為布列塔尼人(Britanni)。到了6世紀中期,這個半島被稱為布列塔尼亞(Britannia)——當然,“布列塔尼”一詞就是由此而來。在這個時候,拜占庭曆史學家普羅柯比(Procopius)已然知曉,由於人口過剩,來自不列顛的部落仍然不斷地離開他們原來的家園,來到布列塔尼。
關於人們什麽時候開始逃離不列顛,以及是什麽導致了移民,一直存在很多爭論。一種觀點認為,這些遷徙可能早在公元3世紀晚期就開始了,是愛爾蘭人襲擊不列顛沿海的直接結果。在整個公元4世紀,這種襲擊可能時斷時續。到了公元5世紀,愛爾蘭人開始在康沃爾定居。塞文河河口是愛爾蘭劫掠者的必經之路,這一點已經得到了考古學的支持,但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在公元6世紀之前康沃爾就有愛爾蘭人了。話雖這麽說,在動**不安的公元4世紀,一小部分的不列顛人沒有理由不向阿莫裏卡航行,而這是公元五六世紀更大規模遷徙的前兆。
這些移民似乎在半島的北部和西部定居下來,布列塔尼語的地名,如以“Plou-”“Tré-”和“Lan-”開頭的地名,都集中在這一帶。這些地區被稱為多姆諾內(Domnonée)和科爾努阿伊(Cornouaille),大概是采用了這些移民原先不列顛部落領地的名字。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關於這次遷移對布列塔尼語形成的影響有很多爭論。這裏需要說明的是,長期以來認為布列塔尼語是從移民的語言中發展出來的觀點已經過時,取而代之的是這樣一種認識:在整個羅馬時期,凱爾特語一直在阿莫裏卡幸存下來,後來這些定居者的到來隻是為其注入了新的活力,畢竟他們的語言本來就很相似。
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在公元5世紀和公元6世紀,在日耳曼移民定居的地區之外,大西洋地區講凱爾特語的民族處於一種相當不穩定的狀態。他們在曆史悠久的海上航線上往來頻繁。在大約兩個世紀的時間裏,這導致了相當數量的人口遷移。這就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大西洋社會,把他們凝聚在一起的是這樣一種認識:他們共同的語言和傳統使他們有別於外來的、主要集中在他們東部邊界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法蘭克人。這些講凱爾特語的民族從此開始守望相助。
在羅馬帝國時期,大西洋航路雖然仍然很活躍,但對商人來說,它的重要性似乎不如通往高盧北部的更方便的跨海峽航線,但是隨著羅馬帝國的中央集權在西方消亡,大西洋航線重新煥發了生機。在地中海沉船中發現的陶器可以很好地證明這一點,其中包括曾經裝有來自小亞細亞、埃及和北非的香油和葡萄酒的雙耳細頸陶罐,來自小亞細亞和北非的精美餐具,它們散布在布列塔尼、康沃爾、威爾士、愛爾蘭和蘇格蘭的大西洋沿岸。這些陶器反映了公元五六世紀貿易網絡的活躍,但是對於這個貿易網絡是如何組織起來的,我們隻能猜測,這些貨物很可能是由地中海的船隻運往大西洋的伊比利亞港,然後從那裏轉移到當地的船隻,向北航行。貨物有可能被不止一次地轉運,最後經過高盧商人之手到達不列顛。
公元6世紀中葉以後,地中海產品的供應似乎已經枯竭,但整個公元7世紀,大西洋的貿易路線仍然暢通無阻,此時的貨物中包括一件獨特的灰色陶器,產於西高盧、盧瓦爾河河穀或更南邊的吉倫特地區。大多數器皿都是廣口瓶,裏麵可能裝著某種美味,但也有一些酒壺,這表明貨物中可能也有來自波爾多地區的葡萄酒。就像早期來自地中海的陶罐一樣,這些公元7世紀的西高盧陶器主要分布在大西洋的凱爾特人生活區域,特別是愛爾蘭海及其附近。
有一些曆史文獻進一步為考古分布圖增添了色彩。聖哥倫巴生活在公元6世紀下半葉的愛奧那(Iona)島,他的傳記中提到了來自“高盧人的省份”的高盧海員,他們乘坐的是一艘巴卡(barca),可能是一種非本地船隻。他們帶來了一年的葡萄酒和其他外國美食來豐富修士們的生活。我們了解到,大約一個世紀後,一位高盧主教在不列顛西部的某個地方遭遇了海難,他最後的目的地是愛奧那島。
毫無疑問,到達不列顛西部的外國船隻與當地人進行貿易,帶回當地的產品,而不列顛的船長們則會反過來進行同樣的航行。公元5世紀早期,聖帕特裏克乘坐的愛爾蘭船是從事獵狗交易的,而這些獵狗可能是在愛爾蘭繁殖的。公元7世紀時,我們聽說愛爾蘭商人來到盧瓦爾河河口以南努瓦爾穆捷島上的修道院,來銷售他們的鞋子和衣服。
從僅存的幾個文本中搜集到的這些隻言片語,以及被丟棄的陶器碎片的分布,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它們表明了在羅馬政權崩潰後的三個世紀裏大西洋航線是多麽重要。正是這種貫穿沿海水域的紐帶,把講凱爾特語的沿海群體聯係在了一起,而歐洲其他地區走的是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這不僅帶來了人口的流動,如掠奪者、移民和商人的流動,更賦予了這大西洋沿海群體一種身份。除此之外,還有對一種獨特的信仰體係(修道式的基督教)的日益投入,以及一係列為其服務的、密切相關的藝術風格的發展。愛爾蘭是一個創新中心,基督教在公元4世紀晚期已經在這裏建立。公元431年,高盧教會的執事帕拉第烏斯(Palladius)被派往愛爾蘭傳教。他在威克洛郡(County Wicklow)的小塊區域裏的出現產生了有限的影響,但是與聖帕特裏克相比,他的影響相形見絀。第二年,聖帕特裏克在阿爾馬(Armagh)建立了一個基地,並從那裏開始傳道。他選擇的模式是以教堂為中心的堂區製(parochia),整個係統被置於主教的權威之下。
聖帕特裏克的教會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修道主義這種新的思想開始傳播開來。修道主義的創始人是埃及的沙漠教父,很快在高盧得到推廣並傳播到布列塔尼。從那裏,這種新的思想匯入了凱爾特語世界的激流之中。愛爾蘭最早的修道院之一建立在黑水河河口的代爾-伊尼斯(Dair-inis)島上,與布列塔尼和更遙遠的地中海文化有著密切的聯係。
修道主義在愛爾蘭迅速傳播開來,到公元6世紀末,帕特裏克建立的體係幾乎消失殆盡。為什麽會這樣?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西方普遍存在的社會結構來解釋,因為在這種社會結構裏,家庭和親屬團體的關係十分密切。早期基督教要求其信徒在追求救贖的過程中進行懺悔和自我禁欲,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容易的辦法就是離開舒適的家庭,到偏遠荒涼的地方去。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凱爾特教會的聖徒們開始漂洋過海,長途跋涉,到遙遠的地方建立修道院。他們被稱作“外來者”(peregrini)。有些人,比如聖哥倫巴,穿過北海峽來到達爾裏阿達,在愛奧那島上建立了教區。其他人則走得更遠。聖參孫(Samson)的早年生活是在威爾士西南海岸外的卡爾迪島(Caldy Island)上的修道院中度過的。從這裏他開始了一段旅程,先是經過康沃爾到達布列塔尼的北海岸,在這一帶他最終在多爾(Dól)建立了一個教區,並從那裏出發,開始他的高盧之旅。到公元700年前後,法羅群島上已經有了宗教團體,100年之內,愛爾蘭修士就到達了冰島。其他人則走遍歐洲,在法國、德國和意大利等地抓住一切機會建立修道院。
圖14 克裏郡教堂島(Church Island)基督教隱修所的俯瞰圖
海島信仰的力量是很強大的,與之伴隨的宗教藝術也是如此,高高的十字架、裝飾精美的手稿、聖物箱、聖餐杯以及其他許多小物件,都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這些物品的設計中有明顯是來自拉騰遺產的裝飾圖案,但現在這些圖案與來自西班牙、法國和德國的思想相融合,產生了一些完全原創的東西,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基督教上帝的榮耀。愛爾蘭海島藝術和它所激發的不列顛藝術流派,是歐洲蠻族的偉大藝術成就之一,都直接承襲了拉騰藝術,並可與之相媲美。
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在公元5世紀至公元8世紀之間,大西洋地區的凱爾特人群體已經成為一個相當有凝聚力的文化實體。在語言、宗教和藝術方麵,他們有著共同的傳統,這使他們有別於周圍的國家。當然,各地區之間存在著許多內部差異,敵對行動經常爆發,導致團體之間相互對立,但真正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文化上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人們的流動性,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流主要是通過大海進行的。
圖15 來自愛爾蘭阿達(Ardagh)的銀聖杯,其曆史可追溯到公元6世紀早期
隨後在公元8世紀至10世紀北方民族的入侵,以及後來諾曼人、英國人和法國人進入講凱爾特語的不同地區,在很大程度上都沒能稀釋這種本土文化;當歐洲其他地區在可怕的衝突中竭力分裂時,它卻一直保持著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