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列顛人和羅馬人

在有作品幸存下來的古典作家中,沒有一個曾經把不列顛或愛爾蘭的居民稱為凱爾特人的,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而且經常被重複的事實。當然,有人可能會說,單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說明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不是凱爾特人。但事實是,古典作家認為這些島嶼上的居民在許多方麵與高盧的凱爾特人不同。

塔西佗在公元1世紀晚期的著作中巧妙地回避了這個問題:“不列顛最早的居民是誰?是本地人還是移民?這都是未知的。一定要記住,我們所麵對的是蠻族人。”在這裏,我想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放一放,繼續討論其他問題,但仍有一些線索值得進一步探討。

尤利烏斯·愷撒與不列顛的東南部有過直接的接觸,他提出了許多有趣的見解。他說:“那裏的人口非常多,有許多農場與高盧人的農場非常相似。”他還說:“最文明的不列顛人是那些生活在肯特的人,那裏完全是一個濱海地區,他們的生活方式很像高盧人。”在其他地方,當提到德魯伊的時候,他提供了一個有趣的題外話,即一般認為德魯伊的教義形成於不列顛,後來傳入高盧,“即使在今天,那些想更詳細地研究這一教義的人通常還是去不列顛學習”。因此,在愷撒看來,雖然不列顛人和高盧人是不同的民族,但他們的信仰、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非常相似。塔西佗也提出了同樣的觀點,他甚至認為“不列顛人是遷移到島上的高盧人的後裔”。他繼續為這一假設提供證據支撐,指出:“在這兩個國家,你會發現同樣的儀式、同樣的宗教信仰,語言上也沒有太大的差別。”接著,他又表露出對凱爾特人的刻板印象:“在挑戰危險時有同樣的勇氣,在逃避危險時也有同樣的怯懦。但不列顛人表現得更有精神,他們還沒有因為長期的和平而變得柔弱。”

愷撒更明確地提出了高盧人移居不列顛的觀點,他將“不列顛內陸”與“沿海地區”進行了對比,在前一個地區,人們自稱當地人,後一個地區則是來自貝爾基卡(Belgica)的移民團體的定居地。他說,這些人仍然保留著他們起源部落的名字。確實,有一些來自部落名稱和考古學的證據表明,在公元前1世紀的最初幾十年裏,來自北高盧的人可能已經搬到了索倫特(Solent)地區及其腹地。

古典世界對愷撒來到肯特之前的不列顛和愛爾蘭的看法更加難以捉摸,但是在早期的文章中有一些值得梳理的線索。公元4世紀,一位北非的羅馬人阿維諾斯(Avienus)寫了一首自命不凡的詩,名為《海岸》(Ora Maritima)。在這首詩中,他把自己從各種早期文獻中搜集到的東西拚接在一起,對從馬薩利亞到不列顛群島的海岸進行了富有想象力的描述。他使用的一份資料,可能來自公元前6世紀,但更可能來自公元前4世紀,描述了從阿莫裏卡向北的旅程:“乘船到聖島(這是古人的叫法)要花兩天的時間。這個島麵積很大,位於波濤之間。海厄尼人(Hierni)居住於此。阿爾比恩人(Albione)的島嶼就在附近。”這是一篇混亂而難以理解的文章,其中有一些誤解,但除此之外,人們普遍認為,這份匿名的消息來源告訴我們,在早期,愛爾蘭被稱為“Hieriyo”,不列顛被稱為“Albion”。由於這兩個詞似乎是凱爾特語的早期形式,我們可以認為它們是當地居民使用的名稱。

這一信息很有可能來自希臘探險家皮西亞斯(Pytheas),他在公元前320年前後對歐洲的大西洋海岸進行了非凡的探索,然後寫了《論海洋》(On the Ocean)一書。皮西亞斯似乎環繞了不列顛群島,這是他眾多成就中的一個。他在這本書中詳細記錄了這片土地及其人民,為後來描寫不列顛的作家,包括尤利烏斯·愷撒和老普林尼,提供了一個資料來源。

老普林尼在寫作“不列顛島”(Britannia Island)這個詞條時告訴我們,“這裏所有的島嶼被統稱為不列顛群島,阿爾比恩是專屬於這個島嶼的名稱”。接著他列舉了其他所有的島嶼,包括曼島、安格爾西島、懷特島、奧克尼群島等等。這意味著這些島嶼被統稱為不列顛群島,而其中最大的那一個在古典世界被其居民稱為阿爾比恩。

現存最早使用不列顛名字的文獻之一是由希臘地理學家狄奧多羅斯·西庫魯斯撰寫的,人們普遍認為他大量借鑒了皮西亞斯的思想。狄奧多羅斯實際使用的名字是“Pretannia”,在最初的文獻中可能是“Prettanike”。這意味著這裏的居民被稱為“普裏塔尼”(Pretani或Priteni)。這個名字轉變為“皮克特人”(Picts)而被流傳下來,羅馬人用它來描述不列顛北部邊界以外的居民。威爾士語中表示不列顛的“Prydain”一詞也源於此。這個詞通常被認為是“文身者”或“彩繪者”的意思,這引發了一些有趣的問題:這聽起來不像是一個民族用來指稱自己的族名(ethnonym),而更像是人們用來描述外國人的概括性描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這個表達可能是皮西亞斯從阿莫裏卡的凱爾特人那裏學來的,他們就是這樣向皮西亞斯描述他們住在英吉利海峽對岸、用藍色染料塗繪身體的鄰居。此後,阿爾比恩的居民就被稱為“普裏塔尼”。到了公元前1世紀,“Pretani”中的“P”變成了“B”,高盧的凱爾特人給這個島上的人們起的綽號,開始被古典作家用作這個島嶼的名字,即不列顛尼亞。

在整個史前時期,不列顛和愛爾蘭都被卷入連接大西洋共同體的錯綜複雜的交換網絡之中,有大量的考古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首選的路線和停靠港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交通量也會有所波動,但總體而言,從菲尼斯泰爾到萊茵河河口,與不列顛隔岸相對的社會,很可能與不列顛鄰近海岸的社會有相當頻繁的接觸。

早在公元前4世紀末,皮西亞斯似乎就參加了一次這樣的航行,從一個不知名的阿莫裏卡港口到德文島或康沃爾南部海岸某個地方的伊克蒂斯港(Ictis),在那裏,不列顛人把錫拿來進行交易。後來,在公元前1世紀早期,有令人信服的考古證據表明,在阿莫裏卡北部海岸,可能是聖布裏厄灣到俯瞰基督城海港的亨吉斯特伯裏岬角(Hengistbury Head)之間,有一條活躍的貿易軸線。很有可能,在每年的交易季節,一小群阿莫裏卡商人確實會占據這個海岬。在愷撒時代,阿莫裏卡和不列顛之間的聯係仍然很緊密。在描寫維內蒂人(Veneti)的文章中,愷撒記述了他們擁有大量的船隻和高超的航海技術,說他們經常往返不列顛。

在英吉利海峽,高盧的比利其人和不列顛東南部的群體之間似乎早已建立了聯係。高盧-比利其硬幣可能早在公元前2世紀中期就開始進入不列顛了。這些高價值的黃金鑄幣可能被用作交換的禮物,這種交換以友誼和義務的紐帶,把這兩個地區的精英聯係在一起。愷撒饒有趣味地提到了比利其的統治者、蘇瓦鬆人(Suessione)的國王狄維契阿庫斯(Diviciacus),他“在世人的記憶中”,不僅控製了比利其高盧的大部分地區,還控製了不列顛。這似乎是在暗示狄維契阿庫斯是一個被高盧和不列顛的其他統治者認可的霸主。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可以想見的是,黃金會被用作回饋他人效忠或服務的禮物。愷撒向不列顛東南部的快速推進,打破了海峽兩岸長期的互動,但隨著羅馬統治下的高盧進入和平時期,這種互動得以恢複並變得日益頻繁。此後,羅馬商人很可能在東南部的主要中心定居下來。

公元43年,克勞狄皇帝發起對不列顛的最終征服,這可以被視為這些進程不可避免的結果。克勞狄征服的過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遭遇的不同部落所處的狀態。東南部有兩個大的聯盟,一個以泰晤士河以北的卡圖維勞尼(Catuvellauni)為中心,另一個以泰晤士河南部的阿特雷巴特(Atrebates)為中心。這些都是羅馬化最徹底的地區。這些地區之外,從多塞特沿海到亨伯河河口,以弧形緊挨著的是一些不那麽發達的部落,其中包括杜羅特裏吉人(Durotrige)、多布尼人(Dobunni)和考立爾道維人(Corieltauvi)。這些部落鑄造自己的貨幣,並建立了權力和貿易中心。在西部和北部,社會經濟製度更簡單,定居方式也更分散。羅馬人對這些一清二楚,並為他們最初的入侵戰略提供了邏輯依據:將文明的核心納入帝國,對外圍的部落,則建立軍事疆界將其包圍,使其固守在外圍,與未開發的地區對峙,同時可以從那裏得到金屬、奴隸和其他令人向往的商品。在文明的核心,為了更容易地進行權力轉移,兩個對羅馬友好的本地統治者被委任為終身的附屬國國王,在索倫特地區是托基杜布努斯(Togidubnus),在東昂格利亞是普拉蘇塔古斯(Prasutagus)。

後來這個大戰略不得不被放棄。羅馬軍隊很快向西進入威爾士,向北最終深入蘇格蘭。到公元2世紀初,羅馬人沿著泰恩-索威(Tyne–Solway)建立了一條邊界。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左右的時間裏,這條邊界被不時推進到克萊德-福斯(Clyde–Forth)一線。後來蘇格蘭和整個愛爾蘭的大部分地區完全在邊境之外,盡管這些地區通過貿易、輔助服務和掠奪與不列顛行省相連。

愷撒和塔西佗的著作中所描繪的不列顛的形象,與他們從早期曆史著作中所了解到的凱爾特人的形象十分一致。愷撒對不列顛戰車的印象尤其深刻。在一次交戰中,他的對手卡西維拉努斯(Cassivellaunus)指揮了4000輛戰車,用來對羅馬人進行毀滅性的打擊。在愷撒對戰車部隊戰術的生動描述中,其興奮之情幾乎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他們的戰車從四麵八方趕來,把長矛投向敵人。一般來說,僅僅憑借奔騰的戰馬和隆隆的車輪聲,他們就能成功地使對手的隊伍因為恐懼而陷入混亂。他們穿過自己的騎兵隊,然後從戰車上跳下來,步行作戰。與此同時,車夫們從戰鬥位置往後撤退了一點,這樣一來,如果寡不敵眾,他們可以很容易地退到自己的隊伍中去。”

在評價了車夫的技巧和敏捷之後,他補充道:“我及時趕來營救了我們的人馬,他們對這些奇怪的戰術感到驚慌失措。”這種說法以及愷撒對戰車作戰的長篇描述,表明他在高盧沒有遇到過這種戰術,而早在一個世紀或更早以前,這種戰術在不列顛就有據可查。因此,在不列顛,這種古老的戰鬥方式仍然存在。

布狄卡(卒於公元61年)

公元43年羅馬人入侵不列顛時,布狄卡是艾西尼人(一個占據東昂格利亞大部分地區的部落)國王普拉蘇塔古斯的妻子。普拉蘇塔古斯和不列顛中南部的雷格尼人(Regni)的國王托基杜布努斯被允許在有生之年作為羅馬的附庸保留他們的王國,在他們死後這些王國則將被並入新的不列顛行省。為了規避這一結局,普拉蘇塔古斯在遺囑中將他的王國傳給了羅馬皇帝和他自己的女兒們。這是當權者所不能接受的,據說在一次對抗中,他的妻子布狄卡被毆打,他的女兒們被強奸。這引發了一場叛亂,布狄卡成為戰爭領袖。她很好地選擇了時機,當時總督森托尼烏斯·波利努斯(Sentonius Paulinus)正在威爾士西北部作戰。不列顛東南部的大部分地區也加入了這場叛亂(但托基杜布努斯似乎沒有參與)。卡姆洛杜努姆(Camulodunum,即科爾切斯特)、維魯拉米恩(Verulamium,即聖奧爾本斯)和倫敦遭到叛軍襲擊,這些城市的建築被燒毀,人口被屠殺。在這次襲擊中,布狄卡被指控對她的敵人犯下了暴行。最終羅馬軍隊與叛軍展開了正麵交鋒。布狄卡仍然以原來的方式戰鬥——戰車在前,婦女在後麵的輜重車上觀望。但最終羅馬人大獲全勝,布狄卡服毒自殺。

圖13 公元前48年鑄造的羅馬銀幣反麵所描繪的凱爾特戰車

在公元60年布狄卡反抗羅馬人的戰爭中,以及公元83年的格蘭扁山(Mons Graupius)戰役中,戰車都再次露麵。在後一場戰役中,羅馬將軍阿古利可拉在蘇格蘭北部粉碎了喀裏多尼亞(Caledonian)聯盟的抵抗。在那場戰爭之後,塔西佗生動地描寫了戰敗的不列顛人無法控製的激烈情緒,他們時而表現出極大的勇氣,時而表現出徹底的絕望。在這裏,關於凱爾特人的古老刻板印象再次被用來渲染戲劇化的文學效果。

羅馬人對不列顛的控製持續了350多年,但這裏的羅馬化是不完整的,主要局限於島嶼的東南部,城鎮和莊園主要集中在這個區域。這個區域之外是康沃爾、威爾士的大片地區和約克以北的大部分地區,當然還有愛爾蘭。正是在這些地區,傳統的生活方式,許多古老的法律、口頭傳說和凱爾特語得以保留。